第十九節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

  …

  「你現在過得很不錯呢,羅伯特。」

  我面前的那個青年對我說到,他的面龐還和過去一模一樣,臉上帶著那抹獨屬於他的,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我們二人正身處於一間寬敞的會客室內,淡黃的陽光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使我沒法將其分辨清楚,但我也不需要去分辨。因為這間會客室,在我小時候就已經和羅莎拜訪過無數次,窗外有幾棵樹幾株灌木,都已經全部爛熟於心了。

  「嗯,你說的沒錯,喬治。不僅僅是不錯,我現在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幸福。」

  我也露出了微笑,這是真情實感,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正平穩而有序的進行著,每天起床時看到的陽光,出門到鎮上那一張張熟悉的面龐,開車道路上的秀麗景色,以及…她,如今已成為我生命中難以割捨部分的她。這些事物的存在使自己那本沒有太多趣味的生活,變得如此多姿多彩,充實又美滿。

  「但你真的有全心全意地去享受嗎,你的幸福生活?」

  喬治發問到,他的話語十分有親和力,讓人有足夠的冗雜去從容思考答案。可我卻撓了撓腦袋,只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唔…應該吧。」

  「我看可不像是,」

  喬治直接點破了我,果然是沒辦法瞞過你啊,我心想,

  「你還是會將一些東西壓在心上,還有些話沒說出來。」

  「…」

  被戳穿的我沒有立刻開口,只是低下腦袋,以沉默去應付。看到我這種表現,喬治聳聳肩,他沒有斥責我,只是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施加了一絲輕微的壓力。

  「放心吧,老朋友,我又不是要說你什麼!」

  「不…我只是…」

  我看向喬治,他也察覺到了我的眼神,幾乎是一瞬間的,他明白了我究竟在糾結何物。

  「我知道的,其中的一部分是和我有關,正是因為這樣,你才更沒辦法說出來,對吧?」

  「…我沒辦法,和我的父母或羅莎,抑或是老約翰和麥肯齊神父他們說,我不忍心讓本就為你的死亡感到傷心的他們,還要知曉一件如此殘酷的真相…這是我犯下的錯誤和罪狀,我只能自己承受著,我沒有,也不可能…!」

  「放鬆…放鬆,羅伯特,」

  喬治的話語打斷了我逐漸混亂的發言,正對上他柔和的視線,我立刻安靜下來,聽他繼續向下說去,

  「你總是過於死腦筋,你難道忘了?在你的身邊,不還有一位會去聆聽你的人嗎?將你剩下的話都跟她說出來吧,即使有可能會改變她心目中你的形象,但無論如何,你們都是對彼此而言十分重要的人不是麼?她已經沒再保留,那些藏匿在你心底的秘密,也該讓她去知曉了。」

  「那麼,如果我真的說出來…喬治,你…你可以原諒我嗎?」

  「雖然我也很想說『可以』——」

  喬治的臉上出現一絲悲哀的神色,自己並非是靈魂或是復活的死者,只是一個幻影而已,他雖沒張嘴,我卻能聽見那沉甸甸的心聲,這正是難以承認的事實,

  「——但非常遺憾,已逝之人是沒辦法再度開口的。所以…我覺得更重要的,應該在你自己身上。」

  「我自己…身上?」

  「沒錯,這是我干涉不了的。」

  在我們說話的同時,喬治背後那扇會客室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外依舊是那種能將視線模糊的淡黃色陽光。當門完全打開後,喬治也意識到了這個改變,於是他輕輕轉過身,邁開步子向著門的方向走去。我本想攔住他,但身體卻不聽使喚,根本無法做出相應的動作。短短几秒鐘後,喬治已經走到了門口,他又一次扭頭看向我,並朝我揮手道別。

  「那再見了,羅伯特…最後一件事,在你將全部都告訴她,告訴歌德後,就順從自己的內心吧。到那時候,你就可以向她——」

  …

  …

  眼睛緩慢地睜開,出現在眼前的天花板在一陣模糊後變得清晰,我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起身。我意識到自己在昨晚的睡眠中做了個夢,且一定是個令人印象深刻,打心底不希望其結束的夢境。可我卻根本回憶不起它的具體內容,腦子裡留存著的,只有種悵然若失的空落感,以及潛意識中不停提醒著自己還有未做之事的話語聲。

  儘管對夢境無從知曉,但那未做之事究竟為何,我是清楚的很。從床上走下,將衣物換好,我走出房門,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門框的旁邊,似乎是等候多時了。


  「歌德,你怎麼在這兒?」

  「當我經過你門前時,聽見了裡面傳來的聲音,像是你在說些什麼,便靠近來聆聽,」

  歌德邊說著邊自上而下打量了一下我,很明顯,是剛醒來不久的樣子,

  「我以為你早就起床了。」

  「沒有,那應該是夢話…我才剛睡醒沒多久。」

  我幾乎沒有說過夢話,所以這令我感到好奇,當自己的意識游離在夢境的世界時,究竟是什麼信息,從異界通過言語傳到了現實中來。於是,我向歌德詢問起夢話的內容:

  「那你聽清了嗎,我具體是在說什麼?」

  「具體內容沒有聽清,但我能分辨出一個人名,」

  歌德托起下巴,在腦海中將從夢話中得知的零散單詞拼湊起來,並給予了我答案,

  「你說的那個人名是喬治,羅伯特。你曾和我提起過一位叫喬治·格林伍德的人,或許這就是他的名字。」

  「那恐怕就是他,想必是出現在了我的夢境中吧。」

  我輕嘆一聲,倘若我真的在夢中與喬治相見並聊起天,可離開夢境後卻忘記了與他對話的內容,那該是多麼的遺憾啊。沒來得及讓我感嘆完,歌德接著向我問到:

  「這麼問有些冒犯…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喬治·格林伍德他已經於八年前的戰爭中離世了,你和他的再次相見,是會感到開心,還是難過呢?」

  「…」

  先不管開心還是難過,在夢中所展露出的情感,已經全在夢醒時分煙消雲散了。因此我只能將與逝者再見的場景代入腦中,試圖通過這般方法來將自己可能出現的情感喚回。我閉上眼,喬治的身形於一片無邊的黑暗中浮現而出,即使已經過去了很久,我還是能輕易地回憶起過往。那些難以忘懷的時光中,他的面容與我一同變得成熟,從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我的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笑意,任憑誰去回憶美好的過往,都會露出一樣的表情。在這一刻,我很確信自己是開心的,可逐漸地,他的臉孔出現了異化,一些未曾見過的變化於上面顯現而出。

  「——!」

  思緒被自己強制中斷,我猛地睜開眼,以此去避免看到那張最後停留在意識中的臉。於是乎,歌德在一瞬間重回到了我的眼前,她正注視著我的反應,並試圖從中找到些什麼。

  「…應該是兩者兼備。」

  我沒忘記回答歌德的疑問,得到解答後的她向我說了一聲「感謝」,便轉身打算離開。不,等等,我還希望你能多問…我不自覺地將手放上了她的肩膀,歌德扭過頭來再次看向我,直面她的那雙眼睛,我卻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沒什麼,你去忙你的吧。」

  我鬆開手,歌德也走下了二樓。可能是在心中壓太久了,所以才沒辦法輕易地說出來,我為自己狡辯到…可你眼前的這個女人,在不久前將隱藏了千年的秘密都告訴了你,相比之下你又有什麼藉口去踱步不前?另一個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連同夢境中殘餘下來的催促聲,一同驅使著我邁出那一步。好吧…好吧!如果歌德再問出相關的問題,我一定會將一切都和她說出的!我暗自做好了決定,可真會有我想的那麼順利嗎?

  整個上午的時間裡,我們兩人間雖有交談,但歌德卻沒有說出哪怕一個問題;到了中午,更是一段沉默的時間,寧靜的午後不適合過多的言語,因此她只是安靜地閱讀我帶來的書籍,並偶爾和我討論一下其中的內容;到了傍晚,歌德終於發問了,可這個問題是晚上要吃什麼…終於,我發覺到「希望她主動詢問」不過是一廂情願。別再磨蹭了,直接硬著頭皮上,懷抱著這等想法,在吃過晚飯後,我給自己斟了一杯朗姆酒,一口氣喝下肚,希望能酒壯慫人膽。我走到歌德正身處著的客廳之中,此時的天色已完全變暗,我將窗簾全部拉上,給壁爐添上柴火併點燃,做好一切入夜的準備後,再徑直走到坐在沙發上的歌德的身旁。

  「有什麼事嗎,羅伯特?」

  「歌德,我…」

  我鼓起勇氣,僅僅是說一段話,將自己的一段回憶說出而已,有什麼不敢的。我握緊拳頭,自己已經和歌德說起過許許多多的往事,這恐怕就是她能夠聽到的最後一件了。在這之後的便不再是過去,而是向將來挺進了。我張開嘴巴,繼續將自己的話語說下去,

  「有件事…是關於喬治·格林伍德的。」

  「你今早夢到的人,那位死在南非的摯友,你曾將他描述為一個『好人』。」

  「嗯,很好很好的人,與我不同,」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狂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在胸口上,

  「是我害死了他。」

  「這個我們談到過,他是因戰爭而死的。」

  「…我想向你道歉,歌德,那個時候我沒將一切都向你說出…」

  我低下頭,拳頭攥更緊了,以至於手都開始發抖,

  「包括我的家人、鄰居,我都沒跟他們說。」

  「而你選擇了今天,和我說出來。」

  「是的,我希望你能將它聽完。這是…一個什麼都沒做成,誰都沒能幫到的傢伙的舊事。」

  上午回憶到的面孔再次出現於我的眼中,它是我見到喬治的最後一面——活著的喬治,並非之後那冰冷的屍體。是的,人們都不知道,在喬治死前,我其實還和他見過一面——

  …

  …

  我是在百夫長號回國後,才從喬治的家人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偷偷辦理了休學手續,擅自報名參軍,搭上運兵的客輪前去了南非戰場。不負責任的徵兵處直到三周後才將此事通報給格林伍德一家,此時他的蹤跡已然淹沒在了大洋彼端的數十萬官兵之中。為了尋找到他,並儘量將他勸回,還在閒賦狀態的我加入了海軍旅,乘船跨越海洋,同樣踏上了廣袤的南非大地。

  這個時候的戰爭已經沒那麼高烈度,英軍的對手不再是布爾人的正規軍,而是神出鬼沒的游擊隊,部隊因此而四處分散,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半個月內我幾乎找遍了整個開普殖民地,最終在納塔爾的一座城鎮發現了他。萊迪史密斯——這座曾作為戰爭最前線的城鎮,如今除了斷壁殘垣外,已然見不到太多硝煙的痕跡。

  我和喬治二人共同坐在一間小酒館的吧檯前,這是整間酒館唯一還能夠接待客人的地方。除此之外,酒館中儘是遍地的玻璃碎屑和破損的桌椅,滿目瘡痍中似乎還飄蕩著一股血腥味…很明顯,這裡曾在激烈的圍城戰中被當作掩體使用,有不少人死在了其中。

  「兩位客人…你們想喝點什麼?」

  自從十分鐘前走進這間酒館裡,我和喬治便誰都沒開口說話,可能是出自對顧客在店裡不花錢還占座的顧慮,也可能是對兩個穿軍裝、拿武器且沉默不語的傢伙的畏懼,酒館老闆試探性地向我們倆發問到。

  「給我來杯水就行了。」

  我擺擺手,喬治則給出了不一樣的答覆:

  「給我來杯朗姆酒。」

  「好的客人…請兩位稍等。」

  老闆立刻轉身去準備酒水,我將別在腰帶上的手槍連同槍套一起解下,放到吧檯的桌子上,喬治也終於卸下自己一直背著的卡賓槍,持續許久的那劍拔弩張的氣氛總算是得以緩解。

  「…羅伯特,我沒什麼可以和你說的。我來到這裡純粹是響應國家的號召,是為國而戰的。」

  我轉頭看向喬治,他正穿著一身褶皺掉色的卡其色軍裝,腳上的馬靴已經滿是泥土,掛在肩上的皮質子彈袋到處都是磨損。在我的印象里,他從未身著過如此邋遢骯髒的裝束,但若是與他的那張臉相比,這身軍裝也不過是普通的衣裳——那張曾精細打理的面龐,如今已被無盡的滄桑所籠罩。光滑的皮膚變得粗糙而溝壑叢生,短粗的鬍鬚雜亂地分布在下巴和臉頰上,嘴唇因乾燥而龜裂開來,最令我吃驚的是那雙眼——那雙空洞的眼睛,像是兩個玻璃製成的裝飾品,絲毫看不出任何生氣。

  「為國而戰…呵,這句話別說是我,就說你,你可以用它來說服自己嗎?」

  喬治聽到我的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以驚訝的語氣反問我到:

  「羅伯特,你作為皇家海軍的軍官,怎麼可以這麼說?難道為了國王陛下,為了整個不列顛民族去戰鬥,是什麼可恥的事情嗎?」

  「可恥?」

  我同樣因自己朋友的話而感到難以置信,並不由得提高了自己說話的嗓音。據我所知,喬治加入的是帝國義勇騎兵團,他所屬的連隊就駐紮在萊迪史密斯,等候著上級指派任務。即使還沒深入到德蘭士瓦或是奧蘭治的境內,但就算是在開普殖民地,我們「偉大」的不列顛所做的行徑也是可見一斑,難道他壓根就沒看見嗎?

  「我當然會感到可恥了。不光是這樣,要不是為了來找你,我根本就不會跑來南非攪這趟渾水!和這幫…根本與暴徒無異的傢伙為伍!」

  「你說我是暴徒?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你明明就該在學校讀書,為什麼要跑這麼遠過來用槍指向他人?!」

  「——!」

  似乎是我的話中包含了什麼對他而言十分敏感的詞彙,喬治忽然暴起,他起身並衝到我的身前,用十分憤怒的眼光看著我。過了大概一兩秒鐘,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便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待情緒稍微穩定些後,他堅定地向我說到:

  「不管怎樣,我是不會回去的。來到南非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現在是一位騎兵中士,這全都是我依靠自己的戰功而晉升的。」

  「你說戰功?你難道殺了人嗎,喬治?」

  「殺人?不,我執行的都是偵察任務,況且對方的游擊隊也都是軍人,我從來就不會拿槍指向普通人。」

  「既然你的手連血都沒沾上過,為什麼還要執著於留在戰場上?打仗可不是兒戲!」

  「我沒有把打仗當成兒戲!」

  「兩位…你們要的酒水來了。」

  老闆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爭執,他把兩個杯子端到吧檯上,分別是我要的水和喬治要的朗姆酒。我拿起自己的杯子並喝了一大口,潤了潤因為一直大聲說話而乾涸的嗓子,而喬治卻沒動他的那杯酒,還保持著和我對峙的姿勢。

  「…老闆,您是從哪裡人?聽口音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考慮到現階段的爭論也吵不出結果,我索性將談話的對象轉為了酒館老闆。老闆點點頭,痛快承認到:

  「你說得對,客人,我祖父那輩從本土移民到了澳大利亞,到我這代混不下去了,就換了個地方來搞營生,沒成想剛乾幾年就碰上了戰爭…」

  老闆望向酒館已經破碎的窗戶,從中可以看到周遭用作民居的房屋全部變得破破爛爛,槍炮在原本平整的牆壁上留下了數不清的彈孔。整條街區能找到人的蹤跡的地方,就只剩下這間酒館而已,

  「…這有什麼辦法呢?我雖不想打仗,可平民的意見又能有何影響…即使店鋪毀了也沒人賠償,只能把苦水都咽在肚子裡嘍。」

  老闆長嘆了口氣,他還想接著往下說,但注意到我剛放在桌上的手槍,便又把話憋了回去。

  「現在你還能說服自己嗎,喬治?」

  「…」

  喬治一時語塞,他或許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相信上頭的宣傳語,我認為更多的是自我欺騙,並藉此來掩蓋真正的目的和想法,

  「那你…羅伯特,既然你活得那麼透徹,為什麼還要加入海軍?」

  「怎麼要聊到我了?我們現在該去討論的是——」

  「——請回答我的問題…!」

  喬治的話語不再有剛剛的咄咄逼人,我甚至能從中聽出一絲懇求的意味。我又喝了口自己的水,用手抵住額頭,最終還是回答了他:

  「…因為我不適合去讀大學。」

  「僅僅是這樣?不…肯定還有的!」

  喬治繼續向我發問,他的語氣已幾近哀求,無疑是迫切地希望聽我親口說出那個答案。

  「沒有其他的答案了。」

  因為我想要走出去,不僅僅是局限於不列顛島,而是去往更加遼闊更加遙遠的地方,去見自己從未見識過的東西,這就是我選擇成為海軍軍官的理由。我沒有將真心話說出,即使我清楚這才是他真正想聽到的。

  「你說謊…」

  喬治的身體軟了下來,就像失去操控的提線木偶。他機械地拿起自己的酒杯,將其中的朗姆酒一飲而盡,並緩慢地將酒杯放回吧檯上,但手上殘存的力氣卻不足以支撐到動作完成。只聽「啪嗒」一聲,酒杯掉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已經足夠了,喬治,別再任性下去了,隨便拿錢買通哪個上級,假裝成傷兵退伍回去吧。」

  「我只是…」

  喬治沒有理會我的建議,他自顧自地說起話來,眼睛直直地對著正前方,卻不像是在看什麼具體的東西,而是注視著現實之外的某種存在。隨著他接下來的敘述,我知曉了他究竟在看向何物——根本就是那虛無縹緲,卻又無比重要的「內心」,他在與自己對話,

  「…只是希望真正做一次自己,走出父母制定好的人生,實現屬於自己的價值…哪怕一次也好,我想在自己從未涉足過的世界奔跑。從小到大我試過無數種方法,自行車、馬匹、火車…每次我的父母都能找到我,都能將我帶回名為『學校』的囚籠里去。他們自然有屬於父母親的顧慮,我能理解,可我實在不能忍受只是在書頁上閱讀文字的敘述,我也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雙手去觸摸,我只是…想和你們一樣而已。」


  「…」

  我靜靜地聆聽著喬治的話,這些想法我並不是一無所知,只是沒想到其居然對他有如此深的影響。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卻並未停息,依舊在將埋藏心底已久的事物盡數說出:

  「後來,徵兵的傳單被發到了學校,我看到了機會。南非…地球那邊的土地正發生著戰爭。在從未踏上過的異國戰場上為國而戰——我認為這就是實現夢想,並證明自己價值的最佳方式——不是說服不說服的問題,我無比堅信著這個事實。獲得戰功,成為世人口中的『英雄』,用血和勳章去說服他人,證明我不是只會窩在學校的書呆子,也可以踏足世界,也能用自己的手,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存在…!」

  他的聲音逐漸變大,伴隨著其中情緒愈發的強烈。我從沒見過這樣子的喬治,記憶中的他應該是個溫和的青年才對,這讓我不禁產生了惻隱之心:也許,他說的並非毫無道理,畢竟他和我一樣,都是有著難以說出的苦衷的。所以,我也不是不能…就在我幾乎快要認同我摯友的話時,曾經自己經歷過的往往,那些充斥著血腥與硝煙的恐怖場面,還有一張又一張死不瞑目的面龐浮現於我的眼前——就在世界的各個地方,就在我腳下的這片大地,它們是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忽視的!

  「…不!這不是什麼『證明自己』,根本就是謬論!」

  拳頭狠狠地砸在吧檯上,內心在強烈地反對著,我無法贊同喬治的話語。

  「謬論…羅伯特,我已經和你掏出心窩子來交談了,為什麼你就是不能理解我!我本以為…你也是和我一樣的——」

  「——我和你不一樣,你根本什麼都不明白!靠著殺戮才能達成、實現的東西,怎能被稱之為真正的價值與夢想!」

  是的,我在德蘭士瓦看到過那些被高聳牆壁和鐵絲網包圍住的營房,其中骨瘦如柴的身影不屬於軍人或戰俘,而是老弱婦孺們!僅僅是為了消滅游擊隊的抵抗意志,就可以把他們的家人扔進集中營自生自滅嗎?那些死在刺刀和機槍之下的可憐人,他們難道沒有自己的夢想,沒有想要實現的價值嗎?!

  「不要一副好像什麼都懂的樣子,你又知道幾分我的心意!」

  「…!」

  我從椅子上猛地站起身,用包含憤怒的目光對著喬治,喬治也不甘示弱,同樣站起來瞪向我。二人間的氛圍又一次被劍拔弩張的火藥味所充滿,似乎下一秒就要爆發拳腳衝突。見此情形,老闆急忙走上前來勸架到:

  「兩位客人…軍爺,息怒…息怒,咱們有話好好說,你們都是朋友吧,朋友之間就不要吵架了嘛…」

  「朋友…不…」

  喬治別過腦袋,將放下的卡賓槍重新背起。他從口袋中掏出幾張鈔票放到吧檯上,用來當作酒錢以及對碎掉杯子的賠償,然後轉過身去用後背對著我,將此刻自己的神情藏匿在無法被我看到的那一邊,

  「…我是聯合王國的軍人。現在是時候回軍營了,連隊馬上就要被派遣至戰區,這是已經決定好,無法被更改的事情…我對上級的安排非常滿意。」

  「滿意?呵…這麼喜歡打仗,你為什麼不乾脆死在戰場上?將軍和元帥們還會假模假式地念悼詞,給你追授勳章呢!」

  「謝謝你的提議,我會考慮的,埃德蒙頓上尉。」

  喬治說完便邁開步子走出了酒館,我沒有跟上前去,而是任憑他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心臟仍跳動著的喬治,之後發生的事情,是我從他戰友口中得知的。他們的騎兵連隊從萊迪史密斯出發,進入到德蘭士瓦境內執行清剿游擊隊的任務,並最終因孤軍深入而遭到埋伏。喬治本可以隨著大部隊一起突圍,可他選擇了獨自一人留下來殿後,與游擊隊進行周旋直至連隊離撤出戰場。由於他的奮力作戰,整支隊伍無人傷亡,可他本人卻沒能活著離開——就像是我說的話靈驗了般,一發由狙擊手射出的子彈穿過喬治的右胸膛,使他從戰馬背上摔下,並在漫長的痛苦後奪去了他的性命。

  在我得知喬治死訊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是他指使人來和我搞的惡作劇,可當屍體認領的公告出現在軍營的告示上,我才真正意識到不對勁。於是,我來到停屍間,看見了那張無比熟悉,卻又顯得那般陌生的面龐,同時從騎兵連隊的其他官兵口中得知了另一個事實:喬治說的一點不錯,他一直在盡心盡力地執行前線偵察的任務,從沒摻和過針對平民的野蠻行徑,也未曾親眼見識過。他其實一直是溫柔善良的人,會為軍隊中的不公而憤怒,會為流離失所的百姓而傷感,是連隊中最受歡迎的士官。沒人知道他為什麼選擇那個並不必須,且與送死無異的殿後任務,上級將其歸咎於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並藉機大肆宣傳,可事實究竟是不是這樣呢?


  自那之後我一直在想,會不會…在那個槍炮聲環繞耳畔,子彈橫飛於戰場上的時刻,喬治他想到了很多,其中就有些屬於我的東西。會不會…於他腦海浮現的景象,不是等待著自己歸來的家人,不是自己經歷過的美好時刻,而是痛苦與悲傷的記憶。在那之中,就有在小酒館裡我和他的對話,昔日的摯友,如今卻用言語將自己的一切全部否定…一定會很悲哀、很絕望吧,負面的情感在頃刻間湧上心頭,它們會在一瞬間將一切都衝垮,將一切都毀滅掉吧!老天啊…我都做了些什麼?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的朋友?我沒有去勸阻他、去幫助他,反倒是一昧地輸出自己的觀點,讓自己最後給他留下的,竟是這般的令人寒心的印象…!

  「是自己促成了喬治的死亡」——這等想法像是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我心頭之上,就連最普通的呼吸,都因此而變得沉重起來。我一直停留在南非直至戰爭結束,這是一場無關名譽或榮耀的戰爭,它只帶來了無謂的死亡,將一片片大地化作焦土。喬治沒有得到任何撫恤或追授的功勳,只有一紙冰冷的帳單被寄到了他在倫敦的家中,向他的家人索要保存並運輸屍體的費用。自那之後,我選擇了脫下軍裝,從皇家海軍退役離開,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多佛爾。這是我們自小共同成長的地方,一切都是自此處而起,卻沒能於這裡結束。我本打算就像格雷福斯說過的那樣,把後半輩子交託於與世無爭的清閒,將一切都埋藏進自己的心底。這是我犯下的錯誤,是我應當獨自背負起來的——將這樣的想法帶在心中的我,在一年後一個乏味而平淡的日子裡,遇見了費奧娜·伯恩海姆。

  …

  …

  我將所有的話語盡數說出,支撐著站立的氣力隨聲音一同被抽離身體,膝蓋頓時軟了下來,使自己跪倒在了地上。如果說將痛苦的回憶說出是揭開癒合的傷口,那麼此刻暴露於歌德眼底的,便是那醜陋疤痕之下腐壞潰爛的息肉。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個時候…喬治問向我的時候,我能夠說真話,不是繼續刺激他,而是和他解釋清楚,讓他知道我究竟執著於什麼…他會不會就選擇不一樣的結局?或者…我能再早些去了解他,去理解他,真正盡到作為一個朋友的職責,我本來是可以那麼做,且有能力那麼做的…!」

  我和喬治同樣都是懷抱有無盡好奇心的人,我先他一步將世界收入眼底,看到了光明和黑暗的兩面,因此而憤怒、苦惱,卻忘記了…他還走在我的身後,他還沒有邁出步伐,

  「我不知道他死前的內心所想,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原諒我…可我再也沒有機會道歉了。我居然還那麼說他,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明明是我才對!我討厭干出野獸般行徑的傢伙,但我更厭惡的,是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

  話語聲變得斷斷續續,短促的喘氣聲混雜在其中,除了聲音的咽哽,我感覺自己的眼角變得滾燙起來。低下腦袋、緊閉雙眼,我用手將眼睛捂住,明明最沒有資格的就是你…你憑什麼去享有當今的生活?你有什麼臉面…還在他人的面前落下淚水,羅伯特·霍華德·埃德蒙頓?

  「…我沒辦法幫助那些百姓,而茹安、喬治,這些明明對我很重要的人,不光幫不到他們,反倒還帶去了不幸…!一次次犯下錯誤,一次次想去彌補,卻什麼都做不到,誰都幫不到…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配做一個人…自己根本,就是一事無成…」

  「不要這麼說,羅伯特。」

  …是歌德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我就感受到幾縷氣息撲面而來,它帶著幾分冷氣,卻不會使人感到太多寒意。我移開自己的手,濕潤的雙眼再次重見光亮,占據我視野的只剩下她的身影——只見歌德已從沙發上離開,蹲下身來到了我的面前,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到能夠清晰地聽聞對方呼吸的程度。

  「你說自己誰都沒能幫到…不是這樣的。倘若真是如此,那為何我會成為今日的模樣?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擁有這般豐富的情感。喜、怒、哀、樂,它們可以於我的心中顯現,我也能夠知曉其含義——這一切都多虧了你,羅伯特,是因為你的幫助。」

  歌德伸出雙手,環抱住我的身體,將我擁入懷中,她的體溫明明是那般冰冷,此刻卻令人感到溫暖。是真的嗎…歌德?我真的做到了嗎?倘若是這樣的話——

  「因此,我想向你道謝,用如今已作為一個人而存在的,我自己的話語。」

  「歌德…我…我真的…」

  口中無法說出清晰的話語,不…已沒有說話的必要了。我也將自己的手臂伸出,緊緊地抱住了歌德。幾乎零距離的接觸使我能感受到她胸口傳來的,那緩慢卻有力的搏動,將我劇烈跳動著的心臟放緩下來,使客廳又一次回歸往日的寧靜。在這個剎那,仿佛時間的流逝、地球的轉動都被暫停了下來;窗外吹拂的風聲、木柴燃燒的聲音,全部都消失不見,整個世界只剩下了相擁的我們二人。


  「…死去的人不可能復生,塵歸塵土歸土,這世上再也找不到他們的存在,」

  活過兩千年的吸血鬼再度開口,她的嗓音就像點亮黑夜的月光,明明很輕柔、很平淡,卻能為此刻的我帶來力量,

  「但是你、我,我們還活著。過去的我僅僅是因無法選擇的『永生』而活,未曾想過究竟為何而飲下鮮血,如今的我卻有了繼續存在於世的理由——是你令我做出了改變,所以…我想繼續留在你的身邊。」

  歌德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那是常見於普通女性面龐上的笑容,對現今的她來說已不算稀奇。她輕輕把一隻手放上我的後頸,施以極其細小的力道,我順著她的動作,將自己的腦袋抵上她的肩膀。

  「留在你的身邊,若是有幸福,就一起享受;若是有痛苦,便一起承擔。這是你應得的,羅伯特,畢竟…出現在我的房門前,給予我血液;與我生活於同一屋檐下,並教會我如何成為一個『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做出的選擇啊。」

  我的選擇…沒錯,在踏上前往別墅路程的那個時刻,在與費奧娜婆婆作出承諾的那個時刻,閉塞於胸中的大門便已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將鑰匙插入鎖孔,推開沉重門扉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嗎?

  「我一直…一直都沉浸於過去,被回憶所禁錮;總是虧欠於他人,卻從沒能給予他人。是你…是你讓我可以敞開心扉,隨心所欲地訴說過往;是你讓我知道了,自己也能夠去做到些什麼,就憑藉自己的力量。你說要留在我的身邊…我也同樣,五年、十年,都無所謂,血液有多少就給你多少…!只因為你…歌德,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生命中無可比擬的唯一。」

  「對我來說,你也是一樣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

  將各自的肺腑之言說出,擁抱在一起的我們都沒再將嘴巴張開,只是默默地感受著對方帶來的溫度。冷、熱,交織纏錦,透過皮膚,深入血液;今天、明天、過去、未來,在這時都不再重要。今晚過後,我該以何種態度面對歌德?我是否該一鼓作氣,完結一切直到無愧於自己的內心?還是說,要給時間以漫長的等待呢?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我只希望,這一刻能永恆——

  …

  …

  後來,我詢問了歌德的意見,是否要將真相告訴給他人,得到的回答是「順從自己內心即可,無論怎樣,我都會支持」。於是,到了喬治忌日的那天,我和往年一樣,找到了從加拿大回來給自己兒子掃墓的格林伍德夫婦。這一次不僅是問候和寒暄,我最終還將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喬治出征前與他見面的那段經歷,就像是在歌德面前說起那樣,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了他們。

  我本以為他們會咒罵我,怨恨我,因長久的隱瞞而怪罪我,可事實卻出乎我的意料。喬治的母親聽完後泣不成聲,但沒有對我說什麼,喬治的父親則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們在喬治死後方才知曉自己對他的管教是那樣過分,才知道原來他是那麼的渴望奔向外面的世界。「這並不是你的責任,更多是我們為人父母的。倘若他還在世,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好友以背負著這般沉重的事物,而是帶著他的份一起好好過活,這才是最重要的。」喬治的父親這樣說到,然後便和他的母親一同離開了。

  不僅僅是喬治的父母,我還將真相寫信告知了自己的家人。對此,我父母親的反應與格林伍德夫婦相類似,他們責怪了我的隱瞞,但還是希望我能夠釋懷,並在日後的生活中,時刻記住自己曾有一位樂善好施、有著如寶石般純潔無暇心靈的摯友。而羅莎則感到不解,甚至於生氣,她先是用激烈的言辭對我發出了回信,在隨後的信件中卻逐漸改變了態度。在信中,她將自己先前說下的話語收回,「喬治的死是多方面促成的結果,我也應該更敏感些才對。」她在信紙上寫下了這般話語。到最後,我特地跑去倫敦和羅莎見面,我們姐弟二人通過沃波爾先生的基金會向有關部門施壓,促使他們補發了拖欠格林伍德夫婦已有數年之久的,那筆金額不菲的撫恤金。

  至於我與歌德…我們依舊在別墅中過著平靜而美好的日常,與她一起的時光是我最為珍重的時刻。我們不僅僅局限於這座別墅,乘坐著汽車在白崖上的原野兜風,欣賞沿途的風光美景,也成了生活中常見的消遣與享受。

  今天也是如此,我正駕駛汽車行駛於無垠的草地之上,歌德坐在我的身邊,一旁的白崖之下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汽車走上了一段下坡路,向著地勢較低的地方駛去,那裡連通著一片由砂石構成的海灘。我在車上還帶了些食物和毯子,正好今天天氣不錯,氣溫也是以,就辦一場難得的野餐吧,我心想。

  將引擎熄火,我停好汽車,從中拿下毯子和裝有食物的籃子,找了片離海灘不遠的空地開始了布置,歌德也從車上走下來幫忙。我一邊忙手上的活,一邊抬起腦袋,偷偷地看向身邊的這位吸血鬼小姐。她正一個個地把果醬、奶酪、麵包等食物從籃中取出,正如她所說,這些人們常咽下的食物,在如今的自己口中也能嘗到味道。除了飲下鮮血的行為,以及不會發生任何改變的容顏與壽命外,歌德幾乎就可以稱之為一個人類了——和成為吸血鬼之前的她一樣的人類。這樣一來,對已逝的費奧娜婆婆做下的承諾,就算是兌現了。我確實幫到了她,而她,也同樣讓我能將視線向前看,從過去的泥潭之中走出來。


  不過…自己還有些話沒有說出來,不是對其他人,而是想要去和我面前的歌德說的話語。過去我將其壓抑心中,是因為還有許許多多屬於過去的事物排在前面,如今它們已不見蹤影,不是消散在客廳的爐火里,就是隱沒於臥室的晨光中,成為二人之間共享的記憶。可是唯有這些話,我還沒向歌德開口。

  那麼…就今天如何?我明白自己倘若真的想要去說,在當下是時時刻刻都可以的,只是出於想要搞得有些儀式感的心理,所以才有所拖延。今日可謂是天時地利都具備,面朝大海的美景已足以將氣氛烘托,沒有什麼可讓我顧慮的了。於是,我做下了決定,就在今天——

  「羅伯特,我臉上沾到什麼髒東西嗎?」

  歌德的話停下了我的思考,應該是察覺到我一直放在她面龐上的視線。被打斷的我感到了些許心虛,便搖了搖頭向她回答到:

  「不,沒什麼,只是你的面容讓我有些入迷了。」

  「是這樣啊。」

  歌德微微一笑,她已經將所有的食物都於毯子上放好。見此狀況,我自責地撓了撓頭,結果居然讓她幹了那麼多活,自己卻只是在干看著,真是慚愧吶。歌德站起身來,向遠處由砂石鋪成的灰白色海灘走去,察覺到自己似乎錯過了一個機會,我也從毯子上站起,跟在她身後走向海邊。

  腳步停在了離衝上來的海浪僅幾步之遙的地方,我們二人幾乎可以說站在了大海與陸地的交界處。清涼而濕潤的海風吹拂過面頰,耳畔響起的,是浪花爭先恐後奔向灘頭的呼喊;天上飄過的白雲識趣地從太陽前方散開,使金色的陽光無所顧忌地灑落在我們身上。這是難以用言語去描述的自然美景,自小到大,每當我眺望大海,望向那無限延伸的蔚藍色的遠方,胸中總是會有種莫名的安心感,那是知道自己被它環抱著,知道那無邊無際的藍色永不會消失而生的。現在的我胸中依舊有這種感覺,但不僅僅是出於面前的海。我不自禁地將手放上歌德的臂膀,正是因為有你在啊,你何嘗不是如此?你也會永遠地活下去,不再是作為一個吸血鬼,而是擁有感情的人。與你在一起,就像是身處一片不見邊際的海,它本冰冷,如今卻被溫暖而柔和的海水所充滿,每當外部的風吹拂進來,平靜的海面都會蕩漾而起,出現許久不會消失的波紋。六年以來的壓抑與矜持化作了此刻噴薄而出的情感,我轉過身來面向身旁的她,歌德扭過頭來,她也注意到了我想要開口。

  「我…額,怎麼說呢…」

  我做了個深呼吸,這話其實很簡短,只是想要輕鬆地說出也不算簡單,

  「簡直難以想像,我們居然已經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歌德。我…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的到,我一直…一直是——」

  「羅伯特,你看那邊。」

  就在我即將說出口的時候,歌德的注意力被海面上的什麼所吸引了,她用手指向那東西出現的方向。真是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啊,第二次被打斷的我有點懊惱,並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艘巨大的艦船正緩慢地從北海方向駛入海峽。我仔細看了看,那是一艘軍艦,從大小上看是艘戰列艦,而且應該還是入役沒多久的新船。有包括軍艦在內的艦船穿過海峽並不是件稀奇的事,但這艘船足以吸引住我倆眼球的原因,是在她艦艉處連接著的那個東西。

  「是個…觀察氣球?」

  只見一隻風箏氣球正被拴在艦艉甲板,它的下方吊著一個載有觀察員的吊籃,並飄蕩在距離船體幾百英尺的高空上。雖然也能在空中停留,但這與飛機不同,算不上什麼稀奇玩意兒,在如今的軍艦上還是很常見的。可能是正在進行與對地觀察相關的演習吧,不知那上面的人能不能看到我們呢?我聳了聳肩,這艘船的出現可真是不合時宜,但沒辦法,我總不能去告訴她的艦長,說「你們不要在這裡放氣球」或是「現在就把它給我降下來」這種話吧,也就是在心裡抱怨兩句了。我伸出手,帶著一絲無奈,朝著氣球與軍艦招招手,歌德也學著我的動作向它們招手到,並注視著兩位「不速之客」慢條斯理地從面前經過。

  「…咦?」

  突然,我發現半空中的氣球似乎有些變化,它沒有剛才飄得那麼穩了,開始隨風左右擺動起來。現在的海風並沒有很大,會不會是連接出了問題?沒來得及讓我多假設幾個原因,那氣球忽地向海灘的方向傾斜,將它拴住的纜繩從靠近吊籃的連接處斷開,氣球上的觀察員拼命想要操控住它,卻仍逃失去控制的命運。氣球從軍艦的上空脫離,搖搖晃晃飄了一會兒,便朝著我們這裡墜落下來。儘管下墜的速度並不大,它最終還是結結實實地拍在了離岸不遠的海面上,連帶著其中的觀察員一起。

  「羅伯特——」

  「我知道!」

  看到落水的觀察員正在掙扎,我與歌德在一瞬間都冒出了救人的念頭。我迅速脫去上衣和鞋子,一頭扎進面前的海水中,以這輩子最快的速度向觀察員的方向游去。當我游到氣球墜落的位置時,他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幾乎處於溺水的狀態了。未作過多的思考,我直接拉住觀察員身上的軍服外套,拖著他奮力往岸邊游。與海水數分鐘的搏鬥後,我在體力耗盡前將他拽上了海灘,可救援還未完成。我按照自己在海軍學校學過的急救知識,一遍遍按壓著觀察員的胸口,按壓了近三十次,他終於發出了劇烈的咳嗽,吐出一大口吞下的海水,並從昏迷狀態甦醒了過來。

  「謝天謝地。」

  我長呼一口氣,歌德則小跑著來到一旁,將剛才脫下的衣物披到我身上,並用自己的手帕儘量擦拭沾到我臉上的海水。

  「我…這裡…」

  睜開眼睛的觀察員發出了呢喃聲,似乎還沒太搞清楚狀況,我用手按住了掙扎著想要坐起的他,並安撫到:

  「沒事的,你已經安全了,先歇息一下吧。」

  聽到我的話,觀察員又躺了下來,我打量了一下這位剛被救起來的青年,他棕色的頭髮已全部濕透,從軍服上看還是位候補軍官,年紀可能就十七八歲。有那麼個時刻,我把這個年輕人的身影與當年的自己重疊在了一起。

  「船上有人來了。」

  歌德提醒我到,我將披在身上的衣服以及鞋子穿好。一艘由水兵們划槳驅動的小船向我們駛來,應該是那艘軍艦上搭載的,他們的救援只比我慢了一步。在靠岸後,幾位水兵立刻下船去檢查觀察員的狀況,另一位領頭的中尉則走到我和歌德的面前,他對著我們敬了禮,自我介紹並致謝到:

  「你們好,我是中尉湯姆·柯克蘭,謹代表魯莽號全艦官兵,向兩位致以誠摯的謝意!」

  「我是羅伯特·霍華德·埃德蒙頓,曾在百夫長號任海軍上尉,請多指教,柯克蘭中尉。」

  「百夫長號,傑里科將軍的…?真是幸會!」

  柯克蘭中尉將手伸出,我也伸手將其握住。和我握完手後,他把目光轉向了一旁的歌德,

  「這位小姐,您是…?」

  「我名叫歌德,中尉。」

  「幸會,幸會,歌德小姐。」

  柯克蘭中尉又向歌德行了禮,表達完感謝,他回頭去看那位年輕的觀察員。在其他水兵的攙扶下,觀察員已經從地上站起,並籍由他人的幫助走了過來,他一邊用還有些發抖的手向我敬禮,一邊開口到:

  「真是感謝您,埃德蒙頓先生…要不是您,我現在可能已經…」

  「別這麼說,救人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話說年輕人,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可否跟我說一說?」

  「理察,先生,理察·克勞寧。」

  「理察啊…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也是候補軍官。還有些懷念呢,那種雙腳站立在甲板的感覺,不是在地面,而是在浩瀚無際的海洋之上,令人有些畏懼,卻又感到心安,」

  我看了看站在周圍的眾多水兵,自己早就不是他們中的一份子了——這點我無比清楚。我懷念的與其說是海軍軍官的職業,倒不如說是那段走向重洋之外,開拓眼界的時光,

  「…話雖這麼說,但剛上艦的我甚至還會暈船呢!更不用說是飄在空中了,所以我可沒你那麼大的膽量坐在氣球上面。」

  「您、您過獎了…」

  聽到我的話,理察臉紅了起來,看來他還沒有習慣他人給予的稱讚。他低下腦袋,用剛才敬禮的那隻手撓了撓濕漉漉的頭髮,然後又抬起頭。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便又向我發出疑問,

  「對了,埃德蒙頓先生,我看您…好像也算得上年輕,留在海軍中應該會有更好的前途才對,為什麼要這麼早退役呢…?」

  「這個嘛…」

  「發生了一些事情,」

  沒等我想出應答的話語,歌德走上前來,替我回答了這已被問起過多次的問題,她對理察說到,

  「你可以認為羅伯特厭倦了原本的生活方式,想脫離過去,並嘗試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就是去過和從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去認識更多的人,見識更多的事物唄!」

  柯克蘭中尉也插話進來,他叉起腰,發出了陣陣爽朗的笑聲,


  「我還想著哪天和老婆生了孩子,就乾脆退役不干,回家開個小飯店,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呢。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們這些傢伙也不可能在海軍干一輩子吧?」

  「中尉,咱們是不是該回船上去了…」

  眼看中尉就要聊到興頭上,攙扶著理察的水兵小聲提醒到,魯莽號仍在海峽中央行進著,儘管已降低了航速,但他們乘坐的是人力小船,想要趕上去還是得抓緊。柯克蘭中尉點點頭,立刻吩咐其他人去準備船隻,然後轉向我和歌德。

  「總不能讓其他人等太久啊,那麼,我們就要離開了。希望還能與兩位見面,再會!」

  「再會,埃德蒙頓先生,歌德小姐!」

  水兵們划起手中的槳,小船離開海岸,向著航行著的軍艦駛去。看到他們安全回到了艦上,我鬆了一口氣,這個有驚無險的小插曲雖然害的我全身濕透,但能把一個人的生命從死神手中救出,依舊使我感到由內而外的開心。

  「我說過的,你可以幫助到他人。」

  歌德的聲音從身邊響起,嗯,現在我無比相信著這一點,這多虧了你。我們兩人目視著魯莽號畫出雪白色的航跡,她破開海浪,穿行在這將海與洋相連的海峽之中。就在巨大的軍艦即將投入大西洋的懷抱,去往視野邊緣的時候,一道劃破空氣的響聲忽然闖進了我和歌德二人的耳畔。它深邃又悠遠,其中帶著幾分磅礴,有著極強的存在感與穿透力,震撼的迴響仿佛能將整個世界都充滿。

  「嘟——」

  不會有錯,是船隻的汽笛聲!我幾乎在一瞬間就做出了判斷,這附近的船只有一艘,而且毫無疑問也是那邊的方向,這就意味著,聲音的來源,是她——

  「是魯莽號,上面的官兵在鳴笛致意!」

  我激動的幾乎要跳起來,一整艘船,裡面可有一千多人!都在表達著自己的敬意,將其注入到汽笛聲中傳遞過來,這在我前半生里還不曾有過呢。見我那麼興奮,笑容也同樣浮現於歌德的嘴角。

  「他們在感謝你,羅伯特。」

  「不不,他們在感謝我們。」

  我更正到,在響徹天際的汽笛聲中,我感覺兩度失去的機會再次到來了。我用雙手分別握住歌德的兩臂,使二人能面對面站立,雖然自己渾身上下沒一處乾的地方,可謂是埋汰得很,但我卻感到比剛才還要放鬆。宛如輕描淡寫,我將擁有著不一般重量的話語,以平日相處時的平靜語氣,向歌德講述出來:

  「…我之前有話沒說完,你知道的吧,歌德。」

  「好像是說到了『一直』。」

  「是的。」

  我凝望著那雙深邃而美麗的紅棕色眼眸,確認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嘴巴緩緩張開,將發自心底的言語傾吐而出——

  「我一直是愛著你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