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
…
「原來如此…」
我躺在床上，手臂還插著抽血用的細管，其與床邊衣帽架上的醫用袋相連。它們一同構成了為正坐在床前那張沙發上的，名為歌德的吸血鬼提供血液的整套工具。就在剛才，她為我講述了一件往事，一件關於她是如何成為與人類，甚至與世界不同之存在的往事。
這本是十分普通的一天，消磨完清閒無事的早晨，在餐桌上度過午飯時間後，我先行回房休息。拉上窗簾，剛在床上躺下沒多久，歌德便敲開了我的房門。她手上拿著抽血用的器具，乍看之下是希望從我這裡獲得血液，但我明白，此時此刻，她的目的一定不僅限於此。歌德打斷了我起身的動作，說我躺在床上即可，至於她，也會在旁邊的沙發上等待血液抽完。
昏暗的房間內只有從窗簾縫隙闖入的陽光，歌德坐著的位置恰好是光路，自上而下的光芒好像聚光燈一般，而她正是舞台中間的演講者。起初，整個房間被寂靜所籠罩，我和她都沒有開口，我保持沉默的原因是為了等歌德說出她心中所想，而歌德，即使她的臉上依舊是平靜無比的表情，但外表下的內心一定正進行著激烈的角逐。在這無聲的時間裡，只有空氣中飄蕩的灰塵和細管里流淌的血液仍在默默活動著。終於，在數分鐘後，歌德張開了緊閉的嘴巴，將一段兩千餘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伴隨著她的言語，我仿佛親身回到了她曾身處的遙遠時代。她所說的那座故鄉城邦，在當今的世界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就連歷史書上也根本不見描寫，更不用說那無名的嗜血異教了。要是這些東西從別人口中說出，我大概率會以為是在講故事，可它們確是歌德親口敘述，已經與她相處這麼久的我怎會不信。
「…」
我確實地得知了歌德的身世，儘管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完全將這些信息消化，但我對她的態度，以及在面對她時抱有的情感，都不會發生任何改變，這是毫無疑問的。
「倘若…」
歌德再一次開口，她的語氣不像剛才那般正式，似是漫不經心，我卻認為她是在刻意地使自己放鬆下來，從那已然遠去的記憶中回歸現實，
「…倘若給你一個機會，你會追求永生嗎？」
「永生？或許吧。」
沒有過多的思考，我較為敷衍地回答了她。我的腦袋裡依舊迴蕩著她剛才說的那些話，這個突然的問題並未奪去我過多的注意力。過了一會兒，將我的思緒喚回的，是手臂上傳來的微微刺痛感，我斜眼去看，高掛的醫用袋已經被我的血液所盛滿。
「這個量，應該差不多了。」
雖然沒明確指出，但歌德依舊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點點頭，給予我肯定的答覆，我長舒一口氣，從床上坐起身。封好醫用袋的袋口，從手臂上拔出針管，處理好創口，我將這套爛熟於心的動作又一次重複，
「這是一周的量，希望你還沒有喝膩。」
我將袋子放到床上，舒展了一下有點僵硬的雙臂，然後從床上站起，走到房間門口。原本的睡意全然消失不見，我也沒必要繼續在床上躺著了，還是下樓去吧。
「放在樓下客廳的桌子上了，給你的報酬。」
歌德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的確要到該結算「工資」的時候了。不過除此之外，她的話也提醒了我，自己還沒好好去回答剛剛的問題。
「歌德…已經相處那麼久了，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想法。」
是的，我無比清楚自己身處此地的目的。永生…多麼蠱惑人的詞語，從古至今多少人為之挖空心思、前仆後繼，卻鮮有成功的案例出現。如今一個歷經無數光陰仍容顏不老的、真正的永生者向我詢問關於永生的想法，即使在聆聽了她以吸血鬼的姿態脫胎於世的經歷後，我依舊會保持原本的選擇。這等超脫凡間的能力不是我所追求的，我想要握在手心的東西…另有其物。
「我會作為一個人類死去，僅此而已。」
說罷，我離開房間，向樓下走去。在徹底離開二樓之前，我聽見了來自歌德的話語聲，似是匯入大海的細小溪流，悄無聲息地淡入寧靜的午後——
「作為人類…死去嗎…真是奢求呢。」
…
…
自那之後過了很久，我和歌德共同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還是維持著平靜而又愜意的日常。在得知她出世的真相後，我看待她的視線中不免多出了一絲憐憫。是啊，我想起了費奧娜婆婆說過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講，她何嘗不可稱得上是可憐呢？但是我也知道，她不需要我的憐憫。我應該乾的，是繼續去做在內心中決定好的事——「去幫助她」。
當然了，也有件令我十分欣喜的事：不僅僅是那埋藏她心底的秘密，歌德也開始和我聊起她未曾提過的過往。就像我和她傾訴往事一樣，打開了自己的話匣子，說起那些難以想像的漫長歲月中的經歷，而我，則是會在她的身邊仔細聆聽。公元紀年前的遠古時代，希臘眾城邦的興衰，以及發生在羅馬共和國與帝國時期的那些戰爭、王位更替，再到渡過海洋，穿越陸地來到不列顛之後的事情，都從她口中一一說出。
她的話語，以一個無言的旁觀者視角，在縱向上囊括了人類文明的發展歷史。既然歌德說的話變多了，我也不甘示弱，將自己在世界各地看到的壯麗景色，於大洋彼端碰上的奇人異事，西方之外的另一片全新天地，所有「壓箱底」的事物全部向她吐露而出。其中有的會令人開心，使我與歌德相視而笑；有的則使人沮喪，讓我們聽後都陷入沉默。不論好壞，都是我從橫向去觀摩這個世界，並親身經歷過的事。
幾周之後，我從鎮上驅車前往別墅。與以往不同，這次我是在下午出發，傍晚時分才到達的。上午的時候我剛在教堂參加了一場葬禮，那份對死者抱有的沉痛心情，還積壓在自己胸口，且久久無法散去。
「我回來了。」
我用鑰匙打開房門，並看到了從廚房探出身來的歌德。她正在準備晚飯的食材，見到晚歸的我，略感疑惑地問到：
「羅伯特，你今天回來晚了，有什麼事發生嗎？」
「是的，早上我去參加了場葬禮，所以來的晚了些。沒有考慮到晚飯的事，還得麻煩你，真是抱歉。」
「這沒什麼，倒是你，看上去很…悲傷。」
「是費奧娜·伯恩海姆，她去世了，就在昨天。」
「伯恩海姆…」
這是個歌德也很熟悉的名字，正是費奧娜婆婆的介紹，才引得我來到這遙遠的別墅，來到歌德身旁。除了「中介」的身份，她對我來說，還是一位古靈精怪的鄰家老太婆，雖不那麼和藹，但還是很友善且有趣；對歌德來說，她亦是曾經的血液提供者，與自己相處了七年之久，比現在的我都要多出一年。
「我們先去客廳吧。」
歌德放下手頭在廚房的活，帶著我來到客廳，坐到我們常落座的沙發上面。她用手帕擦了一下手，率先向我發問：
「伯恩海姆，她是怎麼死的？」
「非要說的話，也不是什么正常的死法，」
我嘆了口氣，費奧娜婆婆雖然外表乾瘦，但身體卻意外的硬朗，本不應該這麼早就離世的，
「昨天下午，鎮上的幾位太太舉辦了下午茶會，邀請了許多人參加，費奧娜婆婆就是其中之一。喝茶時會吃甜品，費奧娜婆婆拿了一塊蛋糕吃，結果在吃的時候，沒有嚼上面帶著的櫻桃，被其卡住了嗓子眼。雖然其他賓客立刻對她展開了救治，但最終也沒能挺過去…」
儘管沒有在場，但聽完別人的敘述後我還是感慨萬千。費奧娜婆婆吃了半輩子的苦，後半輩子因歌德的錢財改善了生活，最後卻死於一顆「甜」的櫻桃。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價這種死法，只是對這場始料未及的意外感到震驚和悲傷。
「費奧娜婆婆沒有留下什麼遺產，再加上她獨自生活，因此處理後事僅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今早便將她下葬了，沒有任何耽擱。」
「原來是這樣。」
歌德抬起頭，閉上眼，似乎是在瀏覽她記憶中與費奧娜婆婆相關的部分。這個過程持續了大概兩三分鐘，她結束了自己的回憶，並對我說：
「…我對伯恩海姆的印象，並不算深刻。」
她邊說著邊轉頭掃視了一眼客廳。在我初到別墅的時候，這裡就已經不存在太多費奧娜婆婆的痕跡，僅有那些由她加裝在窗戶上的木板，而它們也在我清潔別墅的時候被拆掉了。
「她和你剛開始時一樣，每周都到別墅來，做的事情卻沒有你那麼多，我沒向她過多地提要求，」
歌德將自己的視線停在了擺放在茶几上的相框，放在其中的是我和她去照相館拍攝的那張合照。照片中歌德穿著的那件靛藍色禮服——如今還在她房間的衣櫃裡，應當就是費奧娜婆婆帶過來的，
「我還記得，她曾說我穿著的衣物款式比較舊，想給我拿些時髦的衣服過來。我同意了，她便在下次拜訪時提著大包小包的衣服進了門，並和我說：『收下這些吧！可不能讓下一個來你這兒的傢伙，看見你還穿著幾十年前的老衣服！』」
「還真像是她會說出來的話呢。」
「我並不了解伯恩海姆，也未曾試圖去了解，我和她稱不上是熟悉。當她解除契約，永遠地離開別墅時，我的心中不見任何想法，」
歌德把手放上自己胸口，蒼白的手掌隨呼吸上下起伏，依舊是和往常無異的緩慢頻率，
「至於現在，當我聽到她逝世的消息後，仍然沒產生什麼強烈的情感，只是略微驚訝於她已不在人世。」
「歌德…」
「羅伯特，我明白『悲傷』的含義為何，可我卻無法感受到它。我應該怎樣去做？我是否…要以不同於現在的態度去面對逝者？」
「順其自然就好，費奧娜婆婆她一定不希望你陷入糾結。我沒辦法給你確切的答案，悲傷雖然偏負面，但終究是發自內心且十分強烈的情感，靠別人是沒辦法體會到它的。」
話雖如此，能讓歌德體會到悲傷的事物，我一時間還無法想像出來。也許還是不要讓她感受到這些負面情感為好，我心想。可若只知曉快樂與喜悅，不去體會悲苦，也難以稱得上是一個完整的「人」。儘管確有此意，但正如我所說，完全依靠其他人去體會自己內心的情感，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能做的只有繼續保持現在的狀態，然後等待她自身的改變而已。
「…」
歌德無言地站起身，她走出客廳，上到了二樓。幾分鐘後，我聽見了一陣叮叮咣咣翻找東西的聲音，隨後是一句從上面傳來的話語聲：
「羅伯特…幫我一下。」
「這就來。」
我回應了歌德的求助聲，也來到了樓上，只見她正手提著板凳，站在閣樓的入口下方。看到這幅場景，我自然而然地前去幫歌德將閣樓打開，協助她進入其中。在經過許久的尋覓之後，她從閣樓之上走下，雙手捧著一件被細緻疊好的衣服，看上去應該是件長裙。其款式較為古老，可能是巴洛克風格，想必是來自我還未曾於世上誕生的時代。長裙由暗紅色天鵝絨織成，並綴有金絲縫製的花紋和華麗的絲綢緞面，十分典雅大氣。
「我想請求你，將這件衣服放到伯恩海姆的墓前，」
歌德將長裙遞給我，在我接過衣物後，她低下了腦袋，長長的睫毛向下垂落，將本就處於半睜狀態的眼睛遮住，
「我從沒見過她自己穿過什麼好衣服，這一件就給她吧。」
活的時候沒穿上，死後卻穿上了麼…雖然不能彌補生前的遺憾，但再怎麼說也是歌德的一份心意，我還是會照她的話去做。
「沒問題。」
我步入自己的房間，將這件華麗的長裙放置在自己帶過來的皮箱之中，再走出房門的時候，歌德還站在原地，頭仍沒有抬起。我走到她身旁，伸手輕輕撩起她的鬢髮，並看到了那雙如潭水般深邃的棕紅色眼眸。
「那件長裙我沒有穿上過，它是一位權貴送給我的禮物，用來感謝我幫他找到了出走的妻子…儘管那位妻子，最終還是永遠離開了他。」
歌德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她又一次陷入到回憶之中，我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過去經歷過的種種再次於眼前浮現，就連已經不存在的逝者的面龐都能看到。於我而言，回憶會伴隨胸中情緒的翻湧，那麼對歌德又是如何呢？
「我們還是坐下說吧，去客廳，還是你或我的房間？」
我會履行自己的承諾，去聆聽她的話語，就像她曾允諾我的一樣。聽到我的發問，歌德終於抬起頭來，僅思考了一兩秒鐘，她便給出了回答：
「就去我的房間。」
於是，我們倆走進了歌德的房間，她坐到床上，而我則坐上一旁的沙發。隨著她嘴唇的開啟與閉合，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被她娓娓道來：
「那位妻子，是個年輕的小姐，與伯恩海姆同樣，都是為我提供過血液的女性…」
…
…
「小姐，您這邊請…就在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間。」
身邊的僕人為我指明了方向，他停下了腳步，沒有再往前，而是目送我在腳下這條鋪著絲絨地毯，並以精緻浮雕為綴的長走廊中漸行漸遠。走廊兩側的牆上掛著許多畫作，有的是風景畫，更多的則是栩栩如生的人像。畫中人大多衣著華麗，面容基本都帶有相似之處，不難推斷出他們正是這棟豪華別館的擁有者。
我到達了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木製的房門緊閉著，連一絲縫隙都不存在，像是在暗喻身處其中之人的處境。我伸出手，在房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咚咚咚。」
屋內的人並沒有應答，或許是她沒聽見聲音，也有故意不想將房門打開的可能。我沒有將手收回，而是繼續向門上敲去，這一次，我敲了五下。
「咚咚咚咚咚。」
「是…是誰？」
一個纖細的聲音從屋內傳出，它聽上去有氣無力，好像從一個半身踏入墳墓的活死人口中發出般。
「康斯坦斯，我應邀而來。」
「歌德…你，是你來了！」
聲音的主人終於將門打開，那是一位略有些瘦削的年輕女性，如瀑般的金髮搭在肩膀，一雙碧藍色的眼睛周圍是濃濃的黑眼圈，通紅的眼眶昭示著不久前曾有過的哭泣。我的到來使她變得欣喜，缺少血色的臉上也擠出了一個笑容，她側過身，為我讓出了一條進入房間的道路。我走進其中，本應整潔乾淨的房間變得十分凌亂，衣櫃、桌椅等家具都被粗暴地推倒，地毯上儘是玻璃與瓷器的碎屑。夜晚的房間裡只有燭台發出的橘黃色光芒，找不到任何月光散落的蹤跡——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房間裡唯一的窗戶已被厚重的木板封死，外部的任何事物都無法進入，同樣的，處於內部的人也無法藉此逃出。
「別來無恙啊，歌德，你能過來真是太好了，」
康斯坦斯將房門關閉，不大的房間內只有我和她。兩人的影子被映照在了牆上，隨著燭火的跳動而扭曲變形，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不會這樣的，我在這世上活了很久。」
「可我卻做不到…我甚至連這房間都出不去，只能在這死氣沉沉的地方，日復一日…」
康斯坦斯低下頭，她雖仍帶著微笑，但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下撇去。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腦袋，依舊維持著原來的表情，以淡淡的笑容面對我，
「你說是應邀而來，是誰…誰邀請的你，是他嗎？」
「確實是公爵邀請的我，」
我如實回答到，
「他希望能夠當面給予我謝禮。」
邀請我的公爵正是擁有這棟別館的家族家主，他與國王私交甚好，在這小小的島國擁有著滔天的權勢。而他想感謝我的理由，正與我面前這位名叫康斯坦斯的年輕女性有關。
「…什麼？」
康斯坦斯睜大了眼睛，本掛在臉上的笑逐漸褪去，即使看上去無比消沉，她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我言語中蘊藏著的的消息。她湊在我身旁，向我發問到：
「你說…謝禮？為什麼，那個人想要感謝你，歌德？」
「我以為你知道緣由。」
我輕輕地說到，此話不假，我已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過她，這段時間足以去做很多事。
「我怎麼會知道緣由呢？自從被擄回這棟別館，我就一直被軟禁於此…十天，二十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竟膽敢闖入你的府邸，橫行霸道，能肆無忌憚地將我帶出，即使是公爵他，也不可能擁有這等權力——」
康斯坦斯的話停住了，她的眼中閃過了一抹懷疑的色彩，並隨之轉變為了不解與驚恐。她猛地往後退了兩步，雙手握住放在胸口。她全身都在發抖，據我所知，這可能由外部環境的寒冷，或是名為憤怒和恐懼的感情所導致。她死死地瞪著我，嘴唇已經顫抖到無法正常發音，她以一種自己從未用過的語氣對我開口到，那種語氣，通常被稱之為「難以置信」：
「難不成…是你？是你將公爵的走狗帶過來的，歌德？」
「的確是我，這是常人會做的選擇。」
我平淡地陳述到，與康斯坦斯的初遇，是在半年多前的一個雨夜。那天晚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徹了我的府邸。我居住在城市的郊外，一般不會有人來拜訪，這等意外的狀況促使我將房門打開，一位灰頭土臉，渾身濕透的金髮姑娘出現在了門外。
「這位小姐，你今日登門拜訪，所為何事？」
我問向狼狽的姑娘，她似乎十分慌張，像是剛被什麼可怕的東西追趕，而我則是唯一一個她能夠敲開大門的人。姑娘看到我，也顧不上體面，直接跪倒在了滿是雨水的地面上，以在教堂中對神叩拜的姿勢向我乞求到：
「求求您了，女士…小姐，請您給我一份工作吧，讓我當傭人或是雜工什麼的都可以，我不用薪水，只要能讓我留下來…就是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我沒有立刻回答姑娘，而是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那張帶著泥水的臉龐尚能說得上清秀，身上的衣服即使沾染了污穢，也依舊能夠看出其本身的貴重與華麗。她並非是一個因窮苦而流落街頭的普通女孩，這是件明擺著的事，但我卻並不打算去深究其中的原因。我向跪在地上的姑娘伸出手，表示我同意了她的請求，姑娘見狀，直接將其握住，並難以抑制地哭泣起來：
「…太感謝您了，您真是我的救世主！」
我的宅邸中並沒有太多要做的事務，因此我並不需要一位額外的傭人。既然姑娘這般請求，我可以把另一個如今正閒置著的「工作」給予她。
「…您是說，您想要讓我給您提供血液，來作為食物？」
「它們會讓我擁有活力。」
「擁有活力，唔，那不就是食物嘛。說起來，以血為食的存在，您是個吸血鬼嗎？」
「如果你願意，可以這麼認為。」
「真的在這個世上啊，吸血鬼…不過即使是吸血鬼，也要強過那個人，他根本就是個禽獸…」
後來，我將自己現今的名字告訴了她。並得知了這位姑娘名叫康斯坦斯，確實不是個普通女孩，按她自己的話，是一個「逃難者」：
「我本出身於一個普通的家庭，只因那位在半個英格蘭隻手遮天的公爵，他看上了我的容貌，便以金錢從父母手中將我買下，強行嫁做他的妻子。成為大人物的妻子，在別人看來很值得羨慕，可當自己真正處於他的身旁，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樣…我實在是不堪忍受，所以趁著雨夜從自己的房間逃出，在走了不知多久後才來到了這裡。」
每當提到公爵，康斯坦斯的臉上都會露出恐懼的神色，但在看到我後便會轉變為另一種較為平靜的，可以用「安心」形容的笑容。她在我的府上居住了將近半年的時間，直到一天清晨，我的房門在時隔許久後又一次被敲響。這一次現身於門外的，是幾個隨從裝扮的人，他們在見到我後立刻俯身行禮，全然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他們雖不認識我，卻認得出府邸大門上的迷迭香紋章。
「尊貴的小姐，請原諒我們冒昧的拜訪。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想向您打聽一個女人，有人曾目擊到她最近出現在這一帶。」
「聽上去你們正在尋覓她的蹤跡。」
「正是如此，那個女人名叫康斯坦斯·肯德爾，是我們公爵新娶的妻子。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居然趁公爵不注意逃走了，寬宏大量的公爵只想找到她，並讓她回來。」
緊接著，幾位隨從為我描述了那逃跑妻子的長相，正是和現在身處我府邸內的康斯坦斯一樣的面貌。雖然毫無疑問，隨從們就是奔著康斯坦斯而來的，但我卻沒有立刻將她說出。隨從們似乎鐵了心，無論如何都要從我口中挖出些蛛絲馬跡，他們接著說到：
「還請您多多回憶一下，有沒有看到類似的身影。您要知道，比起流落在外，像個野狗一樣寄人籬下，回到公爵身邊才是她最好的歸宿，才能讓她獲得真正的幸福。」
幸福，這個詞使我產生了動搖。我認得它，它深受人們的喜愛，許許多多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夠獲得幸福。我不清楚其究竟是何種感覺，只是聽別人將它描述為褒義且正面的詞彙，我想對康斯坦斯來說也是同樣的。於是，我挪動腳步，不再擋在隨從們的面前，同時為他們指明方向：
「你們要找的人，就在一樓最裡面的那間臥室。」
「真的是十分感謝，我想公爵也會對您這麼說的。」
隨從們再次對我行了禮，他們走進屋內，向著康斯坦斯所在的臥室走去，我也回到了自己在二樓的房間。之後發生的事我並不清楚，只記得樓下傳出了一陣非常大的動靜，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並在大門的關閉聲響起後消失不見。
「不…不，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你，歌德…！」
康斯坦斯咽哽起來，她雙手抱臂，尖銳的指甲直接陷入到了手臂的皮膚之中，留下了一道道醜陋的血痕。豆大的淚珠從她本就發紅的眼眶中湧出，滴落在她的衣服上，形成了數個發暗的水漬。
「他們說你會獲得幸福，我以為人們都渴望幸福。」
「幸福？這…這根本就不是幸福！」
康斯坦斯崩潰地大吼到，她將身著的長裙撕扯開來，露出因毫無遮攔而顯得單薄的身體。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儘是各種各樣的傷痕和淤青，有的是陳年舊傷，有的則剛形成沒多久，還未完全結痂癒合。這些痕跡，曾幾何時，也在我的身體上刻下過。
「只要我稍微有點不順他心，公爵他就會對我進行辱罵和虐待…在我被抓回來後更是變本加厲！在這棟別館內我就是個毫無尊嚴的玩物，每天都要活在恐懼之中…就連晚上正常的入睡都是種奢求！」
康斯坦斯喘著粗氣，她抓住我的肩膀，注視著我的眼睛，
「…在你那裡居住的日子，是我為數不多能真正作為一個人活著的時光，那個時候我才是『幸福』的…別說是給予你那麼一點點血液了，就是讓我流掉身體裡一半的血，我都願意繼續和你在一起。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將它否定掉，為什麼你要把痛苦稱作幸福？！」
「『痛苦』和『幸福』，」
這兩個詞語的含義應當是截然相反才對，可康斯坦斯卻說我將它們混淆。事實上，無論是兩者中的哪一個，我都沒有親身感受過，褒義也好貶義也罷，都只是出自他人之口的形容，它們之間存在的不同，我並不知曉，
「它們間有何差別麼？」
聽到我最後的話，康斯坦斯愣住了，她的嘴巴微微張開，卻沒有說出任何話語，那雙碧藍色的眼眸也黯淡了下來，隨著時間流動的只有她臉頰上的淚水。不知過了多久，就連滔滔不絕落下的眼淚都停了下來，就像是從她的體內流盡了般，僅剩下兩條如乾涸河流的淚痕。終於，康斯坦斯有了動作。只見她鬆開手，接著一個轉身，從身後的高腳柜上拿起一片玻璃杯的碎片，其相較於地毯上的碎屑要更大些，足有食指那麼長。
「歌德，你…」
康斯坦斯將碎片舉到自己纖細的脖頸處，再次對我露出了一個微笑，藏匿其中的情感，要遠多於她曾露出過的任何笑容。她的手臂輕輕地向前推去，將碎片刺入自己脖頸上的血管，霎時間，大量的血液噴涌而出，濺到了我的身上，將周圍的一大片地毯都染上血紅。年輕女性的血散發有特別的香氣，對我來說就好似濃郁的薰香，不停刺激著各處感官，使得康斯坦斯最後說出的話於我耳邊不絕地迴響：
「…你根本，就不懂人心…」
…
…
我將身上披風的領子豎起，用以抵擋吹過脖頸的寒風，明明已經到了春天，氣溫卻還沒來得及回暖，依舊保有部分冬日的寒冷。我把汽車在路旁停好，拿著一個包裹從車上走下，向著不遠處公墓的門口走去。今天的風非常大，天空被陰雲所籠罩，雖是早晨卻顯得十分灰暗壓抑。我穿過大門口，和守墓的老大爺打過招呼，便進入到了這片象徵著死亡與離別的墓園之中。
「…」
一排排的十字架和墓碑象徵著個個永遠從世界上離開的生命，他們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有著獨屬於自己的人生，其中不乏有波瀾壯闊，可謂之傳奇的存在。人們忙碌一生，最後的歸宿，便是這個小小的棺材和土坑。當然了，也有人鍾情於其他的埋葬地，作為一個曾經的海軍，我見過不少選擇海葬的人，那麼自己死後要不要也用此種方式進行埋葬呢？不不…怎麼想到這邊去了，現在考慮這個問題多少是有點早，我心想，可能自己也被墓地里悲傷的氛圍影響到了吧。
依照腦中的記憶，我在這片並不算小的墓園中來回尋找著自己的目的地。人們通常不會選擇現在這個時間段來掃墓，所以此刻墓園中壓根找不出第二個人的身影，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徘徊。終於，在經歷過一番尋覓之後，我終於來到了那座想要探望的墓碑前，那正是屬於下葬還沒多久的費奧娜婆婆。
「這是歌德給您的。」
我打開攜帶著的包裹，從裡面拿出歌德讓我去供給費奧娜婆婆的那件長裙，將它摺疊好，撫平上面的褶皺，蹲下身輕輕放到墓碑前。衣物的暗紅色像是凝固了的血液，歌德和我講起過的，與其相關的那件舊事又一次被我所回想起。
「不懂人心的存在…婆婆，她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您向我囑咐過的事情，我都沒有忘記，我還在繼續做下去。不光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擦拭墓碑上沾到的塵土。想起費奧娜婆婆到離世的時候都沒再見歌德一面，我不禁開始幻想她與如今的歌德相見的場景：又一次看到那張不隨時間而變化的面龐時，她的心中會不會生出懷念與感慨；來到已煥然一新，充滿生活氣息的別墅時，會不會憶起七年的舊日時光；會不會驚訝於，這位曾不知何為情的吸血鬼小姐，也有了一顆逐漸與常人無異的心。
許久之後，我站起身來，在心裡祝願費奧娜婆婆能夠安息，並抵達傳說中存在的極樂世界。然後，我挪動腳步，向不遠處的另一面墓碑走去，那裡還有位我此行想要拜訪的人。
「這一次來的比較早呢。」
我停在了它的正前方，上面寫的名字我無比熟悉，它至今仍在我的腦袋中縈繞著：喬治·格林伍德，我從小到大的摯友——在南非的戰爭結束後，歷經重重波折，他的遺體得以運回本土，並最終安葬在了故鄉多佛爾。儘管喬治作為陸軍士官而死去，但軍方卻連喪葬費都沒肯出，甚至在遺體運輸的時候扯皮，正是這個原因，喬治的父母沒有在墓碑上刻下他的軍階，而是僅有這樣一段話：
「長眠於此的，是一個好兒子、好同學、好朋友。」
我撫摸著這段簡短的墓志銘，是的，喬治無疑就是這樣的人。當他埋葬於這處墓園後，來掃墓的人可謂是數不勝數。有的是鎮上與他相熟的百姓，也有遠道而來的大學同學，至於喬治的父母，格林伍德夫婦，儘管搬到了加拿大居住，也依舊會於每年他的忌日時來到多佛爾，在墓碑前留下花束和如雨般的眼淚。
距離喬治的忌日還有些時間，所以我這次來沒有為喬治帶什麼東西，只是單純地想來看一眼他。說起貢品，人們其實都明白，已經不在這世上的逝者大概率是收不到，也沒辦法看到它們的。那些擺放在墓碑前的鮮花，沒過幾天便會枯萎腐敗，衣物等物品可以放上幾個月，但最終也會被守墓人們清理走。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無比堅信著自己的心意能夠傳達過去，從這一點看來，似乎貢品不僅僅是給已死之人，還多了一層讓生者能夠更好活下去的意味。
風吹拂過我的臉頰，很冷，但已柔和了不少，不再有剛下車時那種逼人的氣勢。陰雲密布的天空裂開了數道小口子，幾縷陽光從中泄漏而出，有一縷恰好就照在了喬治墓前，將我籠罩在了其中。今天就到這裡吧，我把手從墓碑上拿開，隨著身體的轉動，視線也移向了墓園出口的方向。幾分鐘後，這座墓園中便只剩下風聲在迴響，它們整個上午都不曾停歇，似是要將什麼東西從人世間吹走，捎去另一個世界。
…
「原來如此…」
我躺在床上，手臂還插著抽血用的細管，其與床邊衣帽架上的醫用袋相連。它們一同構成了為正坐在床前那張沙發上的，名為歌德的吸血鬼提供血液的整套工具。就在剛才，她為我講述了一件往事，一件關於她是如何成為與人類，甚至與世界不同之存在的往事。
這本是十分普通的一天，消磨完清閒無事的早晨，在餐桌上度過午飯時間後，我先行回房休息。拉上窗簾，剛在床上躺下沒多久，歌德便敲開了我的房門。她手上拿著抽血用的器具，乍看之下是希望從我這裡獲得血液，但我明白，此時此刻，她的目的一定不僅限於此。歌德打斷了我起身的動作，說我躺在床上即可，至於她，也會在旁邊的沙發上等待血液抽完。
昏暗的房間內只有從窗簾縫隙闖入的陽光，歌德坐著的位置恰好是光路，自上而下的光芒好像聚光燈一般，而她正是舞台中間的演講者。起初，整個房間被寂靜所籠罩，我和她都沒有開口，我保持沉默的原因是為了等歌德說出她心中所想，而歌德，即使她的臉上依舊是平靜無比的表情，但外表下的內心一定正進行著激烈的角逐。在這無聲的時間裡，只有空氣中飄蕩的灰塵和細管里流淌的血液仍在默默活動著。終於，在數分鐘後，歌德張開了緊閉的嘴巴，將一段兩千餘年前的往事娓娓道來。
伴隨著她的言語，我仿佛親身回到了她曾身處的遙遠時代。她所說的那座故鄉城邦，在當今的世界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就連歷史書上也根本不見描寫，更不用說那無名的嗜血異教了。要是這些東西從別人口中說出，我大概率會以為是在講故事，可它們確是歌德親口敘述，已經與她相處這麼久的我怎會不信。
「…」
我確實地得知了歌德的身世，儘管沒辦法在短時間內完全將這些信息消化，但我對她的態度，以及在面對她時抱有的情感，都不會發生任何改變，這是毫無疑問的。
「倘若…」
歌德再一次開口，她的語氣不像剛才那般正式，似是漫不經心，我卻認為她是在刻意地使自己放鬆下來，從那已然遠去的記憶中回歸現實，
「…倘若給你一個機會，你會追求永生嗎？」
「永生？或許吧。」
沒有過多的思考，我較為敷衍地回答了她。我的腦袋裡依舊迴蕩著她剛才說的那些話，這個突然的問題並未奪去我過多的注意力。過了一會兒，將我的思緒喚回的，是手臂上傳來的微微刺痛感，我斜眼去看，高掛的醫用袋已經被我的血液所盛滿。
「這個量，應該差不多了。」
雖然沒明確指出，但歌德依舊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點點頭，給予我肯定的答覆，我長舒一口氣，從床上坐起身。封好醫用袋的袋口，從手臂上拔出針管，處理好創口，我將這套爛熟於心的動作又一次重複，
「這是一周的量，希望你還沒有喝膩。」
我將袋子放到床上，舒展了一下有點僵硬的雙臂，然後從床上站起，走到房間門口。原本的睡意全然消失不見，我也沒必要繼續在床上躺著了，還是下樓去吧。
「放在樓下客廳的桌子上了，給你的報酬。」
歌德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的確要到該結算「工資」的時候了。不過除此之外，她的話也提醒了我，自己還沒好好去回答剛剛的問題。
「歌德…已經相處那麼久了，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想法。」
是的，我無比清楚自己身處此地的目的。永生…多麼蠱惑人的詞語，從古至今多少人為之挖空心思、前仆後繼，卻鮮有成功的案例出現。如今一個歷經無數光陰仍容顏不老的、真正的永生者向我詢問關於永生的想法，即使在聆聽了她以吸血鬼的姿態脫胎於世的經歷後，我依舊會保持原本的選擇。這等超脫凡間的能力不是我所追求的，我想要握在手心的東西…另有其物。
「我會作為一個人類死去，僅此而已。」
說罷，我離開房間，向樓下走去。在徹底離開二樓之前，我聽見了來自歌德的話語聲，似是匯入大海的細小溪流，悄無聲息地淡入寧靜的午後——
「作為人類…死去嗎…真是奢求呢。」
…
…
自那之後過了很久，我和歌德共同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還是維持著平靜而又愜意的日常。在得知她出世的真相後，我看待她的視線中不免多出了一絲憐憫。是啊，我想起了費奧娜婆婆說過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講，她何嘗不可稱得上是可憐呢？但是我也知道，她不需要我的憐憫。我應該乾的，是繼續去做在內心中決定好的事——「去幫助她」。
當然了，也有件令我十分欣喜的事：不僅僅是那埋藏她心底的秘密，歌德也開始和我聊起她未曾提過的過往。就像我和她傾訴往事一樣，打開了自己的話匣子，說起那些難以想像的漫長歲月中的經歷，而我，則是會在她的身邊仔細聆聽。公元紀年前的遠古時代，希臘眾城邦的興衰，以及發生在羅馬共和國與帝國時期的那些戰爭、王位更替，再到渡過海洋，穿越陸地來到不列顛之後的事情，都從她口中一一說出。
她的話語，以一個無言的旁觀者視角，在縱向上囊括了人類文明的發展歷史。既然歌德說的話變多了，我也不甘示弱，將自己在世界各地看到的壯麗景色，於大洋彼端碰上的奇人異事，西方之外的另一片全新天地，所有「壓箱底」的事物全部向她吐露而出。其中有的會令人開心，使我與歌德相視而笑；有的則使人沮喪，讓我們聽後都陷入沉默。不論好壞，都是我從橫向去觀摩這個世界，並親身經歷過的事。
幾周之後，我從鎮上驅車前往別墅。與以往不同，這次我是在下午出發，傍晚時分才到達的。上午的時候我剛在教堂參加了一場葬禮，那份對死者抱有的沉痛心情，還積壓在自己胸口，且久久無法散去。
「我回來了。」
我用鑰匙打開房門，並看到了從廚房探出身來的歌德。她正在準備晚飯的食材，見到晚歸的我，略感疑惑地問到：
「羅伯特，你今天回來晚了，有什麼事發生嗎？」
「是的，早上我去參加了場葬禮，所以來的晚了些。沒有考慮到晚飯的事，還得麻煩你，真是抱歉。」
「這沒什麼，倒是你，看上去很…悲傷。」
「是費奧娜·伯恩海姆，她去世了，就在昨天。」
「伯恩海姆…」
這是個歌德也很熟悉的名字，正是費奧娜婆婆的介紹，才引得我來到這遙遠的別墅，來到歌德身旁。除了「中介」的身份，她對我來說，還是一位古靈精怪的鄰家老太婆，雖不那麼和藹，但還是很友善且有趣；對歌德來說，她亦是曾經的血液提供者，與自己相處了七年之久，比現在的我都要多出一年。
「我們先去客廳吧。」
歌德放下手頭在廚房的活，帶著我來到客廳，坐到我們常落座的沙發上面。她用手帕擦了一下手，率先向我發問：
「伯恩海姆，她是怎麼死的？」
「非要說的話，也不是什么正常的死法，」
我嘆了口氣，費奧娜婆婆雖然外表乾瘦，但身體卻意外的硬朗，本不應該這麼早就離世的，
「昨天下午，鎮上的幾位太太舉辦了下午茶會，邀請了許多人參加，費奧娜婆婆就是其中之一。喝茶時會吃甜品，費奧娜婆婆拿了一塊蛋糕吃，結果在吃的時候，沒有嚼上面帶著的櫻桃，被其卡住了嗓子眼。雖然其他賓客立刻對她展開了救治，但最終也沒能挺過去…」
儘管沒有在場，但聽完別人的敘述後我還是感慨萬千。費奧娜婆婆吃了半輩子的苦，後半輩子因歌德的錢財改善了生活，最後卻死於一顆「甜」的櫻桃。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價這種死法，只是對這場始料未及的意外感到震驚和悲傷。
「費奧娜婆婆沒有留下什麼遺產，再加上她獨自生活，因此處理後事僅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今早便將她下葬了，沒有任何耽擱。」
「原來是這樣。」
歌德抬起頭，閉上眼，似乎是在瀏覽她記憶中與費奧娜婆婆相關的部分。這個過程持續了大概兩三分鐘，她結束了自己的回憶，並對我說：
「…我對伯恩海姆的印象，並不算深刻。」
她邊說著邊轉頭掃視了一眼客廳。在我初到別墅的時候，這裡就已經不存在太多費奧娜婆婆的痕跡，僅有那些由她加裝在窗戶上的木板，而它們也在我清潔別墅的時候被拆掉了。
「她和你剛開始時一樣，每周都到別墅來，做的事情卻沒有你那麼多，我沒向她過多地提要求，」
歌德將自己的視線停在了擺放在茶几上的相框，放在其中的是我和她去照相館拍攝的那張合照。照片中歌德穿著的那件靛藍色禮服——如今還在她房間的衣櫃裡，應當就是費奧娜婆婆帶過來的，
「我還記得，她曾說我穿著的衣物款式比較舊，想給我拿些時髦的衣服過來。我同意了，她便在下次拜訪時提著大包小包的衣服進了門，並和我說：『收下這些吧！可不能讓下一個來你這兒的傢伙，看見你還穿著幾十年前的老衣服！』」
「還真像是她會說出來的話呢。」
「我並不了解伯恩海姆，也未曾試圖去了解，我和她稱不上是熟悉。當她解除契約，永遠地離開別墅時，我的心中不見任何想法，」
歌德把手放上自己胸口，蒼白的手掌隨呼吸上下起伏，依舊是和往常無異的緩慢頻率，
「至於現在，當我聽到她逝世的消息後，仍然沒產生什麼強烈的情感，只是略微驚訝於她已不在人世。」
「歌德…」
「羅伯特，我明白『悲傷』的含義為何，可我卻無法感受到它。我應該怎樣去做？我是否…要以不同於現在的態度去面對逝者？」
「順其自然就好，費奧娜婆婆她一定不希望你陷入糾結。我沒辦法給你確切的答案，悲傷雖然偏負面，但終究是發自內心且十分強烈的情感，靠別人是沒辦法體會到它的。」
話雖如此，能讓歌德體會到悲傷的事物，我一時間還無法想像出來。也許還是不要讓她感受到這些負面情感為好，我心想。可若只知曉快樂與喜悅，不去體會悲苦，也難以稱得上是一個完整的「人」。儘管確有此意，但正如我所說，完全依靠其他人去體會自己內心的情感，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能做的只有繼續保持現在的狀態，然後等待她自身的改變而已。
「…」
歌德無言地站起身，她走出客廳，上到了二樓。幾分鐘後，我聽見了一陣叮叮咣咣翻找東西的聲音，隨後是一句從上面傳來的話語聲：
「羅伯特…幫我一下。」
「這就來。」
我回應了歌德的求助聲，也來到了樓上，只見她正手提著板凳，站在閣樓的入口下方。看到這幅場景，我自然而然地前去幫歌德將閣樓打開，協助她進入其中。在經過許久的尋覓之後，她從閣樓之上走下，雙手捧著一件被細緻疊好的衣服，看上去應該是件長裙。其款式較為古老，可能是巴洛克風格，想必是來自我還未曾於世上誕生的時代。長裙由暗紅色天鵝絨織成，並綴有金絲縫製的花紋和華麗的絲綢緞面，十分典雅大氣。
「我想請求你，將這件衣服放到伯恩海姆的墓前，」
歌德將長裙遞給我，在我接過衣物後，她低下了腦袋，長長的睫毛向下垂落，將本就處於半睜狀態的眼睛遮住，
「我從沒見過她自己穿過什麼好衣服，這一件就給她吧。」
活的時候沒穿上，死後卻穿上了麼…雖然不能彌補生前的遺憾，但再怎麼說也是歌德的一份心意，我還是會照她的話去做。
「沒問題。」
我步入自己的房間，將這件華麗的長裙放置在自己帶過來的皮箱之中，再走出房門的時候，歌德還站在原地，頭仍沒有抬起。我走到她身旁，伸手輕輕撩起她的鬢髮，並看到了那雙如潭水般深邃的棕紅色眼眸。
「那件長裙我沒有穿上過，它是一位權貴送給我的禮物，用來感謝我幫他找到了出走的妻子…儘管那位妻子，最終還是永遠離開了他。」
歌德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她又一次陷入到回憶之中，我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過去經歷過的種種再次於眼前浮現，就連已經不存在的逝者的面龐都能看到。於我而言，回憶會伴隨胸中情緒的翻湧，那麼對歌德又是如何呢？
「我們還是坐下說吧，去客廳，還是你或我的房間？」
我會履行自己的承諾，去聆聽她的話語，就像她曾允諾我的一樣。聽到我的發問，歌德終於抬起頭來，僅思考了一兩秒鐘，她便給出了回答：
「就去我的房間。」
於是，我們倆走進了歌德的房間，她坐到床上，而我則坐上一旁的沙發。隨著她嘴唇的開啟與閉合，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被她娓娓道來：
「那位妻子，是個年輕的小姐，與伯恩海姆同樣，都是為我提供過血液的女性…」
…
…
「小姐，您這邊請…就在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間。」
身邊的僕人為我指明了方向，他停下了腳步，沒有再往前，而是目送我在腳下這條鋪著絲絨地毯，並以精緻浮雕為綴的長走廊中漸行漸遠。走廊兩側的牆上掛著許多畫作，有的是風景畫，更多的則是栩栩如生的人像。畫中人大多衣著華麗，面容基本都帶有相似之處，不難推斷出他們正是這棟豪華別館的擁有者。
我到達了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木製的房門緊閉著，連一絲縫隙都不存在，像是在暗喻身處其中之人的處境。我伸出手，在房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咚咚咚。」
屋內的人並沒有應答，或許是她沒聽見聲音，也有故意不想將房門打開的可能。我沒有將手收回，而是繼續向門上敲去，這一次，我敲了五下。
「咚咚咚咚咚。」
「是…是誰？」
一個纖細的聲音從屋內傳出，它聽上去有氣無力，好像從一個半身踏入墳墓的活死人口中發出般。
「康斯坦斯，我應邀而來。」
「歌德…你，是你來了！」
聲音的主人終於將門打開，那是一位略有些瘦削的年輕女性，如瀑般的金髮搭在肩膀，一雙碧藍色的眼睛周圍是濃濃的黑眼圈，通紅的眼眶昭示著不久前曾有過的哭泣。我的到來使她變得欣喜，缺少血色的臉上也擠出了一個笑容，她側過身，為我讓出了一條進入房間的道路。我走進其中，本應整潔乾淨的房間變得十分凌亂，衣櫃、桌椅等家具都被粗暴地推倒，地毯上儘是玻璃與瓷器的碎屑。夜晚的房間裡只有燭台發出的橘黃色光芒，找不到任何月光散落的蹤跡——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房間裡唯一的窗戶已被厚重的木板封死，外部的任何事物都無法進入，同樣的，處於內部的人也無法藉此逃出。
「別來無恙啊，歌德，你能過來真是太好了，」
康斯坦斯將房門關閉，不大的房間內只有我和她。兩人的影子被映照在了牆上，隨著燭火的跳動而扭曲變形，
「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不會這樣的，我在這世上活了很久。」
「可我卻做不到…我甚至連這房間都出不去，只能在這死氣沉沉的地方，日復一日…」
康斯坦斯低下頭，她雖仍帶著微笑，但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下撇去。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腦袋，依舊維持著原來的表情，以淡淡的笑容面對我，
「你說是應邀而來，是誰…誰邀請的你，是他嗎？」
「確實是公爵邀請的我，」
我如實回答到，
「他希望能夠當面給予我謝禮。」
邀請我的公爵正是擁有這棟別館的家族家主，他與國王私交甚好，在這小小的島國擁有著滔天的權勢。而他想感謝我的理由，正與我面前這位名叫康斯坦斯的年輕女性有關。
「…什麼？」
康斯坦斯睜大了眼睛，本掛在臉上的笑逐漸褪去，即使看上去無比消沉，她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我言語中蘊藏著的的消息。她湊在我身旁，向我發問到：
「你說…謝禮？為什麼，那個人想要感謝你，歌德？」
「我以為你知道緣由。」
我輕輕地說到，此話不假，我已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過她，這段時間足以去做很多事。
「我怎麼會知道緣由呢？自從被擄回這棟別館，我就一直被軟禁於此…十天，二十天…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竟膽敢闖入你的府邸，橫行霸道，能肆無忌憚地將我帶出，即使是公爵他，也不可能擁有這等權力——」
康斯坦斯的話停住了，她的眼中閃過了一抹懷疑的色彩，並隨之轉變為了不解與驚恐。她猛地往後退了兩步，雙手握住放在胸口。她全身都在發抖，據我所知，這可能由外部環境的寒冷，或是名為憤怒和恐懼的感情所導致。她死死地瞪著我，嘴唇已經顫抖到無法正常發音，她以一種自己從未用過的語氣對我開口到，那種語氣，通常被稱之為「難以置信」：
「難不成…是你？是你將公爵的走狗帶過來的，歌德？」
「的確是我，這是常人會做的選擇。」
我平淡地陳述到，與康斯坦斯的初遇，是在半年多前的一個雨夜。那天晚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徹了我的府邸。我居住在城市的郊外，一般不會有人來拜訪，這等意外的狀況促使我將房門打開，一位灰頭土臉，渾身濕透的金髮姑娘出現在了門外。
「這位小姐，你今日登門拜訪，所為何事？」
我問向狼狽的姑娘，她似乎十分慌張，像是剛被什麼可怕的東西追趕，而我則是唯一一個她能夠敲開大門的人。姑娘看到我，也顧不上體面，直接跪倒在了滿是雨水的地面上，以在教堂中對神叩拜的姿勢向我乞求到：
「求求您了，女士…小姐，請您給我一份工作吧，讓我當傭人或是雜工什麼的都可以，我不用薪水，只要能讓我留下來…就是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我沒有立刻回答姑娘，而是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那張帶著泥水的臉龐尚能說得上清秀，身上的衣服即使沾染了污穢，也依舊能夠看出其本身的貴重與華麗。她並非是一個因窮苦而流落街頭的普通女孩，這是件明擺著的事，但我卻並不打算去深究其中的原因。我向跪在地上的姑娘伸出手，表示我同意了她的請求，姑娘見狀，直接將其握住，並難以抑制地哭泣起來：
「…太感謝您了，您真是我的救世主！」
我的宅邸中並沒有太多要做的事務，因此我並不需要一位額外的傭人。既然姑娘這般請求，我可以把另一個如今正閒置著的「工作」給予她。
「…您是說，您想要讓我給您提供血液，來作為食物？」
「它們會讓我擁有活力。」
「擁有活力，唔，那不就是食物嘛。說起來，以血為食的存在，您是個吸血鬼嗎？」
「如果你願意，可以這麼認為。」
「真的在這個世上啊，吸血鬼…不過即使是吸血鬼，也要強過那個人，他根本就是個禽獸…」
後來，我將自己現今的名字告訴了她。並得知了這位姑娘名叫康斯坦斯，確實不是個普通女孩，按她自己的話，是一個「逃難者」：
「我本出身於一個普通的家庭，只因那位在半個英格蘭隻手遮天的公爵，他看上了我的容貌，便以金錢從父母手中將我買下，強行嫁做他的妻子。成為大人物的妻子，在別人看來很值得羨慕，可當自己真正處於他的身旁，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樣…我實在是不堪忍受，所以趁著雨夜從自己的房間逃出，在走了不知多久後才來到了這裡。」
每當提到公爵，康斯坦斯的臉上都會露出恐懼的神色，但在看到我後便會轉變為另一種較為平靜的，可以用「安心」形容的笑容。她在我的府上居住了將近半年的時間，直到一天清晨，我的房門在時隔許久後又一次被敲響。這一次現身於門外的，是幾個隨從裝扮的人，他們在見到我後立刻俯身行禮，全然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他們雖不認識我，卻認得出府邸大門上的迷迭香紋章。
「尊貴的小姐，請原諒我們冒昧的拜訪。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想向您打聽一個女人，有人曾目擊到她最近出現在這一帶。」
「聽上去你們正在尋覓她的蹤跡。」
「正是如此，那個女人名叫康斯坦斯·肯德爾，是我們公爵新娶的妻子。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居然趁公爵不注意逃走了，寬宏大量的公爵只想找到她，並讓她回來。」
緊接著，幾位隨從為我描述了那逃跑妻子的長相，正是和現在身處我府邸內的康斯坦斯一樣的面貌。雖然毫無疑問，隨從們就是奔著康斯坦斯而來的，但我卻沒有立刻將她說出。隨從們似乎鐵了心，無論如何都要從我口中挖出些蛛絲馬跡，他們接著說到：
「還請您多多回憶一下，有沒有看到類似的身影。您要知道，比起流落在外，像個野狗一樣寄人籬下，回到公爵身邊才是她最好的歸宿，才能讓她獲得真正的幸福。」
幸福，這個詞使我產生了動搖。我認得它，它深受人們的喜愛，許許多多的人都希望自己能夠獲得幸福。我不清楚其究竟是何種感覺，只是聽別人將它描述為褒義且正面的詞彙，我想對康斯坦斯來說也是同樣的。於是，我挪動腳步，不再擋在隨從們的面前，同時為他們指明方向：
「你們要找的人，就在一樓最裡面的那間臥室。」
「真的是十分感謝，我想公爵也會對您這麼說的。」
隨從們再次對我行了禮，他們走進屋內，向著康斯坦斯所在的臥室走去，我也回到了自己在二樓的房間。之後發生的事我並不清楚，只記得樓下傳出了一陣非常大的動靜，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並在大門的關閉聲響起後消失不見。
「不…不，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你，歌德…！」
康斯坦斯咽哽起來，她雙手抱臂，尖銳的指甲直接陷入到了手臂的皮膚之中，留下了一道道醜陋的血痕。豆大的淚珠從她本就發紅的眼眶中湧出，滴落在她的衣服上，形成了數個發暗的水漬。
「他們說你會獲得幸福，我以為人們都渴望幸福。」
「幸福？這…這根本就不是幸福！」
康斯坦斯崩潰地大吼到，她將身著的長裙撕扯開來，露出因毫無遮攔而顯得單薄的身體。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儘是各種各樣的傷痕和淤青，有的是陳年舊傷，有的則剛形成沒多久，還未完全結痂癒合。這些痕跡，曾幾何時，也在我的身體上刻下過。
「只要我稍微有點不順他心，公爵他就會對我進行辱罵和虐待…在我被抓回來後更是變本加厲！在這棟別館內我就是個毫無尊嚴的玩物，每天都要活在恐懼之中…就連晚上正常的入睡都是種奢求！」
康斯坦斯喘著粗氣，她抓住我的肩膀，注視著我的眼睛，
「…在你那裡居住的日子，是我為數不多能真正作為一個人活著的時光，那個時候我才是『幸福』的…別說是給予你那麼一點點血液了，就是讓我流掉身體裡一半的血，我都願意繼續和你在一起。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將它否定掉，為什麼你要把痛苦稱作幸福？！」
「『痛苦』和『幸福』，」
這兩個詞語的含義應當是截然相反才對，可康斯坦斯卻說我將它們混淆。事實上，無論是兩者中的哪一個，我都沒有親身感受過，褒義也好貶義也罷，都只是出自他人之口的形容，它們之間存在的不同，我並不知曉，
「它們間有何差別麼？」
聽到我最後的話，康斯坦斯愣住了，她的嘴巴微微張開，卻沒有說出任何話語，那雙碧藍色的眼眸也黯淡了下來，隨著時間流動的只有她臉頰上的淚水。不知過了多久，就連滔滔不絕落下的眼淚都停了下來，就像是從她的體內流盡了般，僅剩下兩條如乾涸河流的淚痕。終於，康斯坦斯有了動作。只見她鬆開手，接著一個轉身，從身後的高腳柜上拿起一片玻璃杯的碎片，其相較於地毯上的碎屑要更大些，足有食指那麼長。
「歌德，你…」
康斯坦斯將碎片舉到自己纖細的脖頸處，再次對我露出了一個微笑，藏匿其中的情感，要遠多於她曾露出過的任何笑容。她的手臂輕輕地向前推去，將碎片刺入自己脖頸上的血管，霎時間，大量的血液噴涌而出，濺到了我的身上，將周圍的一大片地毯都染上血紅。年輕女性的血散發有特別的香氣，對我來說就好似濃郁的薰香，不停刺激著各處感官，使得康斯坦斯最後說出的話於我耳邊不絕地迴響：
「…你根本，就不懂人心…」
…
…
我將身上披風的領子豎起，用以抵擋吹過脖頸的寒風，明明已經到了春天，氣溫卻還沒來得及回暖，依舊保有部分冬日的寒冷。我把汽車在路旁停好，拿著一個包裹從車上走下，向著不遠處公墓的門口走去。今天的風非常大，天空被陰雲所籠罩，雖是早晨卻顯得十分灰暗壓抑。我穿過大門口，和守墓的老大爺打過招呼，便進入到了這片象徵著死亡與離別的墓園之中。
「…」
一排排的十字架和墓碑象徵著個個永遠從世界上離開的生命，他們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有著獨屬於自己的人生，其中不乏有波瀾壯闊，可謂之傳奇的存在。人們忙碌一生，最後的歸宿，便是這個小小的棺材和土坑。當然了，也有人鍾情於其他的埋葬地，作為一個曾經的海軍，我見過不少選擇海葬的人，那麼自己死後要不要也用此種方式進行埋葬呢？不不…怎麼想到這邊去了，現在考慮這個問題多少是有點早，我心想，可能自己也被墓地里悲傷的氛圍影響到了吧。
依照腦中的記憶，我在這片並不算小的墓園中來回尋找著自己的目的地。人們通常不會選擇現在這個時間段來掃墓，所以此刻墓園中壓根找不出第二個人的身影，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徘徊。終於，在經歷過一番尋覓之後，我終於來到了那座想要探望的墓碑前，那正是屬於下葬還沒多久的費奧娜婆婆。
「這是歌德給您的。」
我打開攜帶著的包裹，從裡面拿出歌德讓我去供給費奧娜婆婆的那件長裙，將它摺疊好，撫平上面的褶皺，蹲下身輕輕放到墓碑前。衣物的暗紅色像是凝固了的血液，歌德和我講起過的，與其相關的那件舊事又一次被我所回想起。
「不懂人心的存在…婆婆，她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您向我囑咐過的事情，我都沒有忘記，我還在繼續做下去。不光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擦拭墓碑上沾到的塵土。想起費奧娜婆婆到離世的時候都沒再見歌德一面，我不禁開始幻想她與如今的歌德相見的場景：又一次看到那張不隨時間而變化的面龐時，她的心中會不會生出懷念與感慨；來到已煥然一新，充滿生活氣息的別墅時，會不會憶起七年的舊日時光；會不會驚訝於，這位曾不知何為情的吸血鬼小姐，也有了一顆逐漸與常人無異的心。
許久之後，我站起身來，在心裡祝願費奧娜婆婆能夠安息，並抵達傳說中存在的極樂世界。然後，我挪動腳步，向不遠處的另一面墓碑走去，那裡還有位我此行想要拜訪的人。
「這一次來的比較早呢。」
我停在了它的正前方，上面寫的名字我無比熟悉，它至今仍在我的腦袋中縈繞著：喬治·格林伍德，我從小到大的摯友——在南非的戰爭結束後，歷經重重波折，他的遺體得以運回本土，並最終安葬在了故鄉多佛爾。儘管喬治作為陸軍士官而死去，但軍方卻連喪葬費都沒肯出，甚至在遺體運輸的時候扯皮，正是這個原因，喬治的父母沒有在墓碑上刻下他的軍階，而是僅有這樣一段話：
「長眠於此的，是一個好兒子、好同學、好朋友。」
我撫摸著這段簡短的墓志銘，是的，喬治無疑就是這樣的人。當他埋葬於這處墓園後，來掃墓的人可謂是數不勝數。有的是鎮上與他相熟的百姓，也有遠道而來的大學同學，至於喬治的父母，格林伍德夫婦，儘管搬到了加拿大居住，也依舊會於每年他的忌日時來到多佛爾，在墓碑前留下花束和如雨般的眼淚。
距離喬治的忌日還有些時間，所以我這次來沒有為喬治帶什麼東西，只是單純地想來看一眼他。說起貢品，人們其實都明白，已經不在這世上的逝者大概率是收不到，也沒辦法看到它們的。那些擺放在墓碑前的鮮花，沒過幾天便會枯萎腐敗，衣物等物品可以放上幾個月，但最終也會被守墓人們清理走。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無比堅信著自己的心意能夠傳達過去，從這一點看來，似乎貢品不僅僅是給已死之人，還多了一層讓生者能夠更好活下去的意味。
風吹拂過我的臉頰，很冷，但已柔和了不少，不再有剛下車時那種逼人的氣勢。陰雲密布的天空裂開了數道小口子，幾縷陽光從中泄漏而出，有一縷恰好就照在了喬治墓前，將我籠罩在了其中。今天就到這裡吧，我把手從墓碑上拿開，隨著身體的轉動，視線也移向了墓園出口的方向。幾分鐘後，這座墓園中便只剩下風聲在迴響，它們整個上午都不曾停歇，似是要將什麼東西從人世間吹走，捎去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