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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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記憶已經變得模糊,許多細節不再清晰,就像被水打濕的書頁般,雖仍能依稀辨別出文字,卻無法完全將其原本的樣子重現出來。

  那時正值下午,成片的浮雲占據了絕大多數天空,卻仍無法阻止那耀眼的陽光衝破層層阻撓,將燃燒自身所獲得的光輝,肆意灑落這座宏偉的七丘之城。從神殿到議事廳,再到日夜熱鬧的鬥獸場,它們潔白的大理石外牆上,無不沾染上了無暇的金色光芒,宛如這偉大又繁榮昌盛的帝國般熠熠生輝。

  後世有句諺語,「條條大路通羅馬」,只有親身走在羅馬的路上,才能體會到其寓意。四通八達的道路充滿了往來的民眾,既有市井百姓,也有王侯貴族,時而還有全副武裝的衛隊經過。人,無疑是這座城市最奪目的景色,他們好似流淌著的血液,在一條條精細劃分的線路中運送著維持城市運轉的養分。

  「血液…」

  我將手放到嘴唇上,自己已經將不知多少血液飲下,這等比喻使我的口中又迴蕩起了那甘醇又鮮美的味道。儘管它並非我生命延續的必需物,但若是有人願意將自己的血液提供給我,我也不會拒絕,同時返以與其相對應的財富。

  「小姐,我已經按照主人的吩咐,將您送到了這裡,您可以下車了。」

  車夫的話提醒了我,我所乘的馬車已經到達了本次出行的目的地——一座宏偉壯觀的莊園門口。我走下車,穿過由高大立柱撐起的大門,步入莊園的內部。無論是牆壁上精緻的浮雕與繪畫,還是由昂貴材料製成的各套家具,無處不在的奢華彰顯著莊園主人的高貴身份。

  只是,與別的豪華宅邸不同,這座莊園中幾乎看不到有他人在活動的痕跡。剛剛經過的鬧市,與現在身處的無人之境,兩個本應完全相反的狀態,在這一刻被我串聯了起來。

  雖然沒有人在活動,但莊園中卻有著數不清且無處不在的人的身形,那正是無數的雕像。這些雕像形態各異,由雪白色的石料雕刻而成,有的已經畫上了色彩,有的則處於白板的狀態。就像是剛誕生的神祇,還未曾沾染過塵世,依舊帶著幾分初生的無垢。

  我繼續往莊園的深處前進,越往裡走,能看到的雕像就越多。它們林立在過道的兩旁,空洞的目光注視著每個經過的人。我停在了莊園的中庭處,此地較為開闊,巨大的鏤空落地窗模糊了其與外界的邊界。放置於此的雕像大都是缺少細節的未完成品,以及部分單純的毛坯料,它們周圍的數張桌子上儘是雕刻所需的工具,不難看出,這中庭被莊園主人當成了製作雕像的工作室。

  「我聽到了腳步聲,歌德,是你…應我的邀請而來了嗎?」

  在工作室的中央,一個男人正背對著我,聚精會神地對自己面前的一塊石料進行塑形打底。聽到我越來越近的腳步,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從椅子上站起身,整理好身上穿著的托加長袍,並轉過身來看向我——油光的黑色短髮,五官立體而板正,衣袍下的肌肉渾然天成。即使常閉門不出,他仍被不少人以風度翩翩讚美,並稱之為英俊才子。

  「埃盧利烏斯,是我,」

  我回答到,埃盧利烏斯托人於昨晚拜訪了我的府邸,並轉述給我話語,邀我於今日前往他的莊園。這並不尋常,往日都是他上門來拜訪,在今天之前我從未踏入過他的居所,

  「交付血液的日期是明天,你今日邀我上門,所為何事?」

  埃盧利烏斯·阿卡狄奧斯·龐培,我前方這個男人的名字在羅馬家喻戶曉。人們將他稱之為當代最偉大的雕塑家,其造詣與水平被認為可與古今帝國中最優秀的藝術家們媲美。這樣一個人將血液給予我,我卻沒從中嘗出太多與他的名聲相稱的味道。

  「為了一件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事。我想讓你成為我最新作品的首個欣賞者,它昨天才剛剛完成。」

  埃盧利烏斯的作品不光是千金難求,更是有價無市。每當他雕刻出新的作品,總會有大把的富豪為之瘋狂,爭先恐後地斥巨資搶購。我對他的雕塑並無想法,只是既然他邀請了,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以,帶我去吧。」

  聽到我這麼說,埃盧利烏斯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向我伸出手,希望挽上我的手,我則沒有去理睬,畢竟自己不需要別人幫扶。見我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埃盧利烏斯收回了懸在半空的那隻孤獨的手,臉上的笑也淡了幾分。

  「請往這邊走,歌德。」

  說完,他大跨著步子走到我前面帶路。我跟著他一路向內,穿過中庭,最終來到一座大廳之中。這座大廳位於莊園的最中心,頂部仿照萬神殿建起了高聳的圓形穹頂。封閉的大廳採光不比中庭,微弱的陽光從穹頂的天窗泄入,暈開在昏暗的室內。大廳之中十分空蕩,既沒有什麼家具,也不像別的房間那樣有許許多多的雕像,僅在正中央擺放著一個約一人高,蓋著紅布的物體,這應當就是埃盧利烏斯所說,其最新完成的作品了。


  「…我最完美,卻又最遺憾的作品,就在這裡了。」

  埃盧利烏斯用手握住紅布邊緣,然後猛地一拉,藏匿在其下的雕像在一瞬間現於世界。這尊雕像鐫刻了一位女性,它身著輕薄的紗衣,右手放在胸口,左手自然垂落在腰部,以端莊而又自然的姿勢站立著,仿佛從海中出世的阿佛洛狄忒。我審視的目光停在了它的面龐上,那是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孔,它微微歪著腦袋,空白的眼眸注視著此刻正站在旁邊的埃盧利烏斯。這尊雕塑保持著原石料的顏色,不知是沒來得及塗上顏料,還是其創作者認為並不需要色彩。它的身上映著穹頂落下的微光,增強了它在大廳內的存在感,猶如照亮夜空的人形白月。

  「就是它啊。」

  若是讓我去評價,其用到的技藝與剛才見過的雕像大相逕庭,雖依舊保持了高水準,但很難說有什麼令其鶴立雞群的特別之處。我不清楚埃盧利烏斯為何要以我為原型去雕刻,也不清楚為何,他會將這尊雕像稱為「最完美又最遺憾」的作品。

  「是的,」

  埃盧利烏斯背對著我,他把手上的布扔到一邊,轉而撫摸起那尊雕像的臉龐。他邊摸著邊開口,音量也從低到高,不由得逐漸變大,

  「我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光是打底用的頂級石料,就用廢了大概五塊,更不用說銼刀等工具了…除了這些物質上的,我的精神——我每天最清醒的幾個小時,沒有用去享樂,沒有去看無聊的戲劇,更沒有花在別人那些只會浪費時間的訂單上。除了吃飯、睡覺,我運行的生命,已經全部投入到她的身上。可以說,我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雕刻進了她的身體裡。」

  「聽上去你工作的很賣力。」

  合理的推斷,按照他的形容,他應當對這尊雕像十分重視。

  「賣力…?呵,當然,當然了…!」

  埃盧利烏斯的手顫抖起來,連帶著他的聲音一起。我的話使他被一種感情給占據了,是憤怒,還是悲傷?看來他並不能接受我的回答,可這無疑是能看出的事實。

  「你知道的…每隔七天,我就會去你的府邸拜訪,給你獻上我的血液。這也是我除了雕刻外,唯一會離開自己莊園的時刻,也是我最看重,最希望到來的時刻。」

  「我知道,」

  他提到了給予我血液的事。凡是話語皆會存在目的,那麼他說這話的目的是什麼?莫非是為了錢財?

  「你對報酬有不滿?」

  「報酬?你是說…報酬?看看周圍吧,歌德,我想是會為金錢而擔憂的人嗎?不僅僅是財富,什麼名聲、榮譽或是地位,我統統不管興趣!」

  埃盧利烏斯再次面向我,他的眼睛不知何時多出了許多血絲,呼吸的聲音也更為沉重。那種感情還在衝擊著他,使他的身上出現了這些轉變。他張開雙臂,忽然轉變了語氣,以一種過去未曾發出過的,如乞討般低下的音調,對我發問到:

  「你難道…真的不明白?」

  「埃盧利烏斯,你的問題莫名其妙。」

  「什…麼…?」

  「有什麼是我必須明白的嗎?」

  「…」

  「那我就以『不明白』答覆吧。」

  「——是你啊!」

  短暫的沉默後,一聲厲喝從他口中爆發而出。他全然不顧什麼儀態,近乎歇斯底里地高聲咆哮到,

  「那個能讓我拋下一切、捨棄一切,甚至把自己生命都視作糞土的人,是你啊,歌德!」

  埃盧利烏斯所說的話,甚是令我感到不解。我與他之間的關係只限於血液的接受者與提供者,七天一次的見面也並不算頻繁。我是如何使他做出了現在的這般行為,又如何讓他的心中被異樣的情感所充滿的,這個問題不在我能解答出的範疇之內。

  「我沒有這種能力。」

  「不…不!你怎麼會沒有呢…?!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我與你簽下獻上鮮血的誓約時,我就清楚地意識到了!」

  埃盧利烏斯大喘著氣,連續的高聲吼叫耗盡了他的氣力,我則是站在原地,聆聽著他的全部話語,無聲地注視著他,

  「你…你簡直就是那墨西拿的海妖…吸引住天下眾英雄,令他們無比神往,卻最終只會走向空虛和死亡…!」

  「那是神話中的存在,我也不擅長歌唱。」

  「這根本不是重點!啊咳咳…」


  這一次的大吼以數聲咳嗽結尾,埃盧利烏斯捂住自己的嗓子,它從沒被這樣過度使用過,已然無法再將激烈的言辭說出。當他再次張嘴說話,從口中發出的聲音,竟變得如同老者般沙啞低沉:

  「歌德,我…我每次去往你的宅邸,所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是在表達對你的愛慕之情。可為何…為何你總是不為所動,哪怕拒絕我也好啊,讓我放棄也好啊!可你卻什麼都不做,像尊雕像一樣,只會以那張面龐…明明那麼美,卻又毫無感情的面龐來回應我…!難不成是我做錯了什麼,引得你這般厭惡?」

  愛慕,確如埃盧利烏斯所說,他往往會在我的居所停留半日之久,期間也有吟詩作對,高談論闊,但我卻沒有感受到他所說的這個詞語;至於厭惡,不管是平時還是現在,我同樣無法感受到它的存在。或許埃盧利烏斯認為的它們與我所想的不同吧,我想到。

  「我不會為不存在的事物做回應。」

  「——」

  埃盧利烏斯先是一怔,然後沉下臉,面色像是蒙上了黑紗般灰暗。他的手搭上那尊被他稱作最完美作品的雕像,輕輕向前推去,人高的雕像轟然倒下,在鋪以大理石地板的大廳地面上碎裂開來。與我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形與面孔,剎那間全部變成了無異於廢品的碎塊。

  「我原本以為…自己也能成為故事中的皮格馬利翁。可這一切的一切,到頭來,不過是我的幻想罷了。」

  伴隨著一句平靜的話,埃盧利烏斯快步走出了大廳,沒過多久,又帶著一樣東西折返回來,那是一隻盛放有液體的酒杯。他把酒杯舉到我的面前,給我展示其中有如鮮血般殷紅的酒。

  「我手中的杯子,盛有足以讓人在一個時辰內咽氣的毒酒,而我現在就要將其飲下。死亡…你永遠也不會遇見的終結,即將發生在我的身上。人們害怕死亡,人們恐懼死亡,我也不例外,可若是能讓你露出表情,展現出哪怕一絲感情,就算是震驚也好,我也能感到死得其所了。」

  說罷,他將杯中的毒酒一飲而盡,並扔掉杯子。他的生命從此時起就進入了倒計時,我沒有去留意時間,不記得等待了多久。對埃盧利烏斯,這個為我提供血液的雕塑家最後的印象,是他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垂死掙扎的模樣。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仍死死盯著我,那是一種對某樣東西無比渴求的眼神。他徒勞地張開嘴巴,已經無法再發出任何語句。

  那麼,我的臉上有沒有露出他所期望的表情,心中又是否出現如震驚之類的情感呢?答案是否定的,依舊是毫無波瀾,像一潭死水般靜止不變的狀態。穹頂垂落的陽光逐漸暗淡,顏色由金黃變成血紅,整座莊園重回了無人的沉寂,我也該離開了。在我挪動雙腳,從大廳走出之前,我最後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

  「埃盧利烏斯,」

  我還沒忘,明天是約定好的,他要給予我血液的日子,

  「希望明天還能見到你。」

  …

  …

  我從睡眠之中甦醒,現在是傍晚時分,紅彤彤的太陽正在向西落下,像是要把覆蓋天空的數層雲彩全都燃燒殆盡般,將它們染上火焰的赤紅。自己是何時睡著的,我已經記不太清了,只是有種模糊的印象,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嗎,我努力地去回憶,卻無法將它的具體內容在腦中重現出來。思考了幾次後,仍然毫無頭緒。我想既然在潛意識裡沒讓它留下太多印記,那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夢,索性就此作罷,停下了無意義的腦力運動。

  我調整了一下身姿,自己正坐在一張椅子上,位於別墅之外的空地,正對著白崖以及正在經歷潮汐的大海。海浪捲起的陣陣波濤聲迴蕩在我的耳畔,低下頭去看,手中有一本打開的書,它的書頁被海風吹得翻動起來,已經不能分辨我在睡著之前停留的頁數。

  「羅伯特的《簡·愛》…」

  這本書我還沒有看完,憑我自身的閱讀能力,理清其中的情節與線索再簡單不過,但那些角色所展現出的豐富情感,我尚不能全部理解。我合上書本,站起身來,把它放在椅子上面。一股淡淡的香味從屋內飄來,我抬頭向上看,陣陣炊煙從別墅的煙囪內升起,應該是羅伯特正在做飯。我對普通食物的味道並不敏感,此刻卻能夠聞得到飯菜的鮮香,想必不久後的晚餐一定會十分美味。

  「美味?」

  說來也怪,在過去,我不會用這個詞去評價血液以外的東西。可如今,別說是味道相關的形容詞了,就連許久不曾發揮作用的味覺都再度重現。不知是自己的身體當真出現了變化,還是羅伯特加大了對食物的調味程度,因而刺激了一直沉眠的味蕾。


  嗯…考慮到自己是在太陽稍稍偏離頭頂,也就是中午剛過的時候入睡的,那麼我已經在外面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也該回屋去了。我走到別墅大門口,打開虛掩著的門,進入這座無比熟悉的別墅之內。沒走幾步,就碰上了手中拿著一張毛毯的羅伯特,他見到我,有些驚訝地說到:

  「歌德,你醒了啊?我這…還打算給你拿個毯子蓋一下呢。」

  「看來是用不到了,」

  我一邊說著,一邊接過他手中的毛毯,

  「我來放回去吧。」

  「就麻煩你了。我估計再過一刻鐘就能做好晚飯,今天咱開葷,吃烤牛肉。做法是羅莎親傳,相信我,味道絕對有保證!」

  「我相信你。」

  我的肯定使羅伯特露出了微笑,他步入廚房,繼續去做爐灶上的工作。我則是來到客廳旁的餐廳處,把桌布捋順鋪平,從櫥櫃中取出餐具並在桌上擺好,做好一切飯前的準備。似乎是那未知的夢境涉及到了過去,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些曾經的記憶:在我獨自居住於這遠離塵世的別墅之前,我從不需要,也從未親自去處理瑣碎的家務事。就連與費奧娜·伯恩海姆,那位在羅伯特之前遇見我的女性相處時,也極少做出這般行為。

  我的大腦里浮現出羅莎蒙德與菲利普·沃波爾,也就是羅伯特姐姐和姐夫的面孔。婚禮上的場景仍歷歷在目,他們之間名為「愛」的連結,我確實親眼見證過,要比書上描繪的內容細節得多。那時的羅伯特說我也可以擁有和他們一樣的情感,也可以擁有「愛」。

  我清楚,只保持原本的生活狀態,就算有羅伯特的幫助,也根本不可能發生什麼變化。因此我學著他的所作所為,除了準備晚餐這樣的家務,作為現今唯一長期在我身邊的人,羅伯特的言行舉止同樣會被我在不知不覺間模仿。是的,我能感覺得到自己的話語比過去少了幾分矜持,行為也愈發的…奇特。有時我甚至會說出自己都沒曾想過的話,做出一些讓我本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在那之後卻不會感到尷尬或羞恥,仿佛那是非常自然且正常的做法。

  哦,對了,我怎能忘記,「聆聽」——羅伯特的回憶、他經歷的往往,他用言語將它們從逝去的時間中帶回。而我,正如向他答應過的,會去側耳傾聽。羅伯特聲情並茂的陳述,用發自真心的文字把我領進他的內心世界,就像共振的琴弦與琴身,使泛於他心中的情緒也在我體內洶湧。回憶中的情緒強烈而深刻,就算是我,也難免受到其影響,從而自深處做出改變,變得更像羅伯特,更像是一個人。

  說起改變,我聆聽他話語的理由,便是出於對自己變化原因的好奇。而這份聆聽到了現在,卻已悄然驅使我往人的方向前行了許久,反倒是殊途同歸,將問題化作了答案。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可以,採取和他一樣的方式,用與「聆聽」相反的「訴說」,更進一步地解答內心的疑惑,繼續自己的轉變呢?

  「歌德,晚飯做好了,我這就給你端過來。」

  是羅伯特的聲音,只見他把大大小小盛放有各式菜品的盤子端上餐桌,晚飯時間到了。我們兩個人分別落座,羅伯特沒有先動餐具,而是等我先拿起刀叉,才開始大快朵頤。他看上去餓壞了,我卻恰好相反,自開飯時就沒張開過嘴巴。可能是發現了我的異常,他咽下口中嚼著的食物,向我發問到:

  「怎麼了,歌德?莫非是不合你的胃口?要不我去給你盛些湯來開開胃。」

  「不必勞煩,羅伯特,我只是在想事情。」

  「在想事情啊,」

  他喝了口水,同時也給我倒了一杯,並將其放到我的手邊,

  「那我就不催促了,畢竟七月份嘛,天氣挺暖和的,飯菜不至於冷的太快,慢慢吃也沒問題。」

  「…」

  我沉默了幾分鐘,將這些無言的時間留給自己去遲疑。最終,我做好了決定,並選擇將其向羅伯特說出。我看向他的眼睛,以講述事實的語句作為起始:

  「羅伯特,從我和你第一次見面起,到今天,已經過了快五年的時間。」

  「確實,感覺過得蠻快的,沒咋注意就到了現在。我的髮際線都往後移了點,可你還是原來的樣子。」

  「你覺得,在經歷這些年月後,你了解我了嗎?」

  「了解?唔…雖然我對『現在的你』有比較充分的認知,但對『曾經的你』卻並不知曉。」

  羅伯特的語氣和往常一樣平淡,這讓我沒辦法搞清楚,他會不會想要去更進一步的了解我。

  「好奇的想法,你可曾有過?」

  「那是肯定有的!別說是我,就是隨便在路上拉一個陌生人過來,和他說世界上存在吸血鬼,他可能都得驚掉下巴,並試圖探尋其誕生的淵源吧。更別用說我還正身處這別墅里,和你坐在一塊兒吃飯了,」

  說完,羅伯特用手托起下巴,眯起眼睛也向我看了過來,

  「不過,歌德…你為何要這麼問,難道是有什麼事?」

  「我想確認一下,你是否願意,去聆聽一些和我過往相關的瑣事。」

  「原來如此,」

  得知我的目的,羅伯特的臉上露出笑容,驚訝和開心兩種情緒在他身上現出。很明顯的,是後者占了更大的比重,

  「我還記得,在我之前問出差不多的問題時,『只要你願意,我會去聆聽』,你曾這樣對我說。那麼我,也會給出一模一樣的回答:願意。如果你認為時機成熟,只要開口,我就會去聆聽。」

  「謝謝,羅伯特。」

  我對他表達了感謝,他則是擺擺手,仍把笑容放在嘴角:

  「不,這沒什麼。不管時機熟沒熟,反正飯是熟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接著吃了,畢竟肚子實在是餓嘛。」

  「當然不介意。」

  我再次將放下的刀叉握在手中,羅伯特也安心地繼續享用晚餐。看著餐桌對面的他,曾經有過的異樣感覺又一次浮現於我的心頭。一股暖流在我的胸口內悄然流過,經由緩慢跳動的心臟流入身體各處,讓整個人都變得溫暖起來。這種溫暖是更深層次的,就算是站在壁爐旁也比之不及,我明白,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生理反應。

  「哦,歌德,我今天會早點睡,明天也起的比較早。因為我答應了麥肯齊神父,說要幫他籌辦互助會,所以要在清晨回鎮上去。因此…明早收拾東西、給汽車預熱之類的,可能有些吵,還請你諒解…」

  「沒關係的,按你想的來,不用擔心我。」

  話語聲的說出伴隨著表情的變動,一抹和羅伯特相似的,淡淡的微笑,在不經意間已掛在了我的臉上。不存在刻意的模仿,它源於那股心胸中流動著的溫暖,如雨滴入水般不起眼,卻又泛起陣陣漣漪,綻放開來,連綿不絕,宛若天上光華。

  …

  …

  我從床上爬起來,伸個懶腰,向窗外瞥了一眼。東方的天空已是魚肚般的白色,太陽就要出來了,鐘錶顯示出的時間是差一刻五點,還不錯,沒有起得太晚,我心想,有充裕的時間去做回程的準備工作。

  我換好出行用的衣物,整理好床鋪,把房間內的東西都規整完畢,便輕輕地走出房門,來到外面的走廊。我將自己的動作幅度控制的很小,儘量不發出太大的聲音,以防吵醒歌德。懷抱著這樣想法的我剛準備往樓下走,餘光就瞥見了不遠處歌德的房門。

  「咦?」

  我愣了一下,她的房間門是打開的,向內望去,裡面並沒有人的身影。莫非她也起得很早?雖有些許疑惑,但早起晚起全看個人習慣,說到底都是十分正常的行為。既然歌德已經醒了,我也感到放鬆了些,沒再去躡手躡腳,而是換成正常的動作。

  下到一樓,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空無一人的客廳。我本來還以為歌德會在常坐的那張沙發上,可卻沒能找到她的身影,嗯…不在客廳,難不成在廚房?可我也沒聽見那邊有什麼動靜。忽然,就在我還在猜測歌德在哪兒的時候,一陣過堂風從玄關吹了過來,伴著別墅大門門軸發出的「吱呀」聲。

  「門被打開了…原來是到外面去了。」

  只剩下這個可能了,於是,我循著風吹拂的路線,穿過玄關,打開房門。果然,那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我,站在別墅前的一小片空地上。歌德的身邊有一把椅子,不知為何,她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上面,似乎已經注視了許久。

  「早上好啊,歌德,這是早上出來透透氣?」

  「上午好,羅伯特,」

  歌德從椅子上移開視線,轉身看向了我,

  「不是透氣,我確實起的很早,但出門來是為了取昨天沒看完的書。」

  「是那本《簡·愛》吧。」

  「沒錯。」

  歌德低下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過了幾秒鐘,她又將腦袋抬起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羅伯特,我需要向你道歉。」


  「道歉?」

  「是的,昨日我回屋時忘記了將這本書帶回屋內,結果半夜下起了雨,導致整本書都被打濕了。」

  歌德說的不錯,從濕漉漉的地面以及沾上水滴的草葉來看,昨晚確實是有一場突如其來的降雨。我走上前去看了看,除了下雨,一直到現在還刮著的風也起到了不小的副作用,它將書的封皮掀開來,使得其無法起到保護內頁的效果。紙質的書頁幾乎全部濕透,印刷的墨水在上面暈開,使內容變得模糊而不可分辨。

  一般情況下,書變成這樣基本就沒有啥留著的必要了。只是其原本的主人對我來說十分特殊:它是在我小的時候,由喬治贈送給我的。如今他已經不在人世,這些老舊的書籍文具,也成了為數不多能和我已逝摯友產生聯繫的事物。

  「…沒人能料到天氣會怎麼變化,錯不在你,歌德。」

  我撫摸著變軟了的紙張,雖然不再具備閱讀的價值,但我還是會將這本書保留下來。我不會用莫須有的錯誤來遷就他人,更別用說歌德她已經先一步道了歉,我就更不能再去怪罪她。

  「說起這書…你現在看到哪裡了,還有多久看完?」

  我將話題引向別處,打算讓自己和她都不要再去往這方面想。

  「我還記得,桑菲爾德府邸在大火之後化作了一片廢墟。」

  「大火、廢墟…離結尾不遠了,那這樣,我回頭再給你買一本過來,總得把大結局看完。」

  沒有結局的故事是很讓人失望的,我認為書籍可以比作人的一生,戛然而止即是最大的遺憾。

  「羅伯特,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

  「小事而已,話說歌德,今天是幾號來著?我有點記不太清了。」

  在去教會的路上會經過集市,那裡有一家書店,正好可以順路把書給買了。不過我記得那家店在7月26日要去城裡進貨,所以不開門,別墅的生活又缺少時間觀念,使我沒太在意今天的日期。

  「今天是7月25日。」

  歌德回答了我。那就好,正好在閉店之前,我想到。

  「羅伯特,你不用收拾行李之類的嗎?我可以幫你的。」

  「幫忙就不需要了,我也就是回家裡住兩天,用不著拿太多行李回去,」

  話說到一半,我望了眼天空,馬上就要日出了,自己並不太趕時間,收拾行李也花不了幾分鐘,倒是可以陪歌德看看日出,

  「我看太陽也是要出來了,難得咱倆都起的這麼早,就一塊兒觀賞下日出吧。」

  我移動到歌德的身邊,她和我一同將目光投向太陽即將升起的方向。經歷過降雨的天空沒有太多雲彩,隨著世界愈發的明亮,它將黑色拋棄,找回了那抹屬於自己的湛藍,任憑陽光將逐漸黯淡的星辰驅散。

  「突突突…」

  哎?等等,那是什麼聲音,是不是我聽錯了?欣賞美景之餘,我的耳朵察覺到有些奇怪的響聲混雜在風聲中,它們和汽車發動機轉動時發出的聲音很類似,而且正變得越來越大,大概是從海峽那邊法國加來的方向傳來。歌德的反應和我一樣,她也聽到了這持續發出的怪異聲響,我倆不約而同的,都在尋找著它的源頭。

  「在那裡!」

  終於,我發現了聲音的發出物,是一個扁平的,有著寬大飛翼的人造物體,正從加來的上空往多佛爾飛來。這個物體原本離我比較遙遠,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小黑點。而隨著它愈發的抵近,我也能夠一覽其全貌,看到它身上的更多細節。

  「…是它啊!」

  我驚喜地說到。原來是它飛過來了,真是出乎意料,居然就在今天,在這個時刻!是的,沒有錯,我想我已經知道,這個飛行物究竟是個什麼來頭了——

  …

  …

  「在那裡!」

  我順著羅伯特的視線看去,出現在我眼中的,是一個過去從未見過的東西。它好似展翅的巨鳥,飛快地掠過遠處的海平面,向我和羅伯特所在的方向飛來。即使是我,在看到它的瞬間也難免感到了一絲驚訝。在今天之前,我認知中能夠在天上飛行的,僅有鳥類等天生長有翅膀的生物。而那個正翱翔在空中的物體,它不光沒有任何生物的特徵,其飛翼也沒有上下來回拍動。最令人不解的是從它身上發出的奇怪響聲,聽上去和羅伯特啟動汽車時的聲音很相似,根本不像是存在於自然界的動物能發出的。


  這個反直覺的飛行物在幾分鐘後完全穿越了海峽,來到白崖之上,並從我和羅伯特的頭頂上空飛過。此時,它的構造在我眼前一覽無餘,可這卻使我更加的疑惑。只見這飛行物由木頭製成,其有著兩對一長一短的飛翼,長飛翼固定在前端,短飛翼則被安置在它修長的末尾上,除了短飛翼外,由木頭架子構成的尾部還有個魚鰭一樣的裝置。它的底部有兩個輪子,頭部則是裝了一個正在高速旋轉的螺旋槳,那種「突突突」的怪聲正是從這螺旋槳的身上傳來的。飛行物越飛越遠,向著多佛爾城堡的方向,最終又化為了和來時一樣的小黑點。除了那些構造和細節,我還看到它的上面坐著一個人,他應當就是這飛行物的操作者了。

  「…是它啊!」

  羅伯特驚喜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從他興奮的神情來看,他似乎不僅認識這個東西,還對它的出現感到十分喜悅。

  「那是什麼,羅伯特?」

  「是飛機,歌德,那是一架飛機!」

  羅伯特激動地向我解釋到,手指向飛行物飛走的方向,

  「如果我沒認錯,那應該是路易·布萊里奧先生,那個著名法國飛行員的飛機。他是從法國飛過來的,開著飛機跨越了海峽!」

  飛機…我在報紙上瞥見過這字眼,但從沒親眼見過它,更不用說它飛行著的樣子了。我記得這種將人類帶上天空的交通工具,誕生到世界上的時間十分短暫,僅僅是在我和羅伯特相遇的前一年才被創造出來。

  「這還是從古至今以來的頭一遭呢,真是難以置信,飛機…才剛發明出來六年,就有人開著它征服了大自然的天塹!」

  頭一遭,也就是說,我們剛剛見證了歷史。儘管在過去,我也曾將不少如今已不復存在的事物收入眼底,它們亦可謂之歷史。但是這次,歷史是由一種完全脫胎於二十世紀的新造物開創的,對於我來說,著實是新奇。

  「羅伯特,和你在一起,總能遇上奇妙的事。」

  我感嘆到,羅伯特聽了,哈哈笑了兩聲,也說到:

  「我何嘗不是一樣的想法呢?不過真要說的話…遇見你,才是我活到現在碰上的最奇妙的事。」

  談笑間,太陽已完全升起,遠去的飛機不見了蹤影,想必現在已經降落到了地上。在千百年前,人們幻想過能像飛鳥般自由飛行,這等夢想在今朝被實現了。假以時日,飛機也會成為和輪船、火車一樣流行的交通工具吧。到那時,我會是獨自一人乘上去,還是與你結伴開啟旅程呢,羅伯特·霍華德·埃德蒙頓?

  「未來」並不固定,「當今」卻已然鐫刻完成。幾乎是毫無自覺地,我將羅伯特剛詢問我的,今天的日期記到了腦子裡——1909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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