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今天的羅伯特，與往常相比，不太相同。
不，不僅僅是「不太相同」的程度，他現在的狀態極少出現在通常情況下的他身上。當然，要是更詳細一些，那就應當改變當下的說辭，把「現在的狀態」替換為「看到那封信之後的狀態」。
今天中午，羅伯特跨入別墅大門的時候，其模樣依舊無異於尋常。關大門、打招呼、脫外套，直至他走進客廳的這一路，都仍是以我所熟悉的神態與動作進行的。當他步入客廳，我注意到了他的手上拿著些東西。仔細去看，那是一沓紙製品，應當是報紙一類的，其中還夾雜著幾封信件。
「你手上拿的是報紙吧。」
「猜的沒錯，歌德，」
他把手中的東西一股腦全放上茶几，然後便躺倒在了沙發上，毫無顧忌地讓自己陷入柔軟之中。被他放下的物品包括了兩份報紙和大概四五封信，就數量來看算不上少，
「說來也是倒霉，前天開車去集市，結果到一半拋錨了，折騰了兩天也沒修好，在這期間連信箱都忘了看，今天早上才想起，索性就把它們全打包帶來了。」
羅伯特邊說著邊伸手指了指大門外，那裡原先的馬廄被他改造成了用於停放汽車的車庫。不過今天我沒有聽到發動機從門外傳來的響聲，取而代之的是動物的聲聲啼鳴。恐怕這車庫又暫時恢復了其原本的功能。
「結果就是，我今天還得去鄰居家裡把梅菲斯特借回來。說實話，再一次騎上老夥計還是蠻讓人興奮的！原本的什麼煩惱啊不快啊，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看上去你興奮的有些過頭了。」
「哈哈…瞞不住你。」
他撓了撓頭。從那略顯疲憊的神情，以及額頭和脖頸上還未乾掉的汗水便可看出，他一定在來的路上快馬加鞭奔馳了好一陣子。依照他的性格，甚至還可能特地多繞了些路。
「羅伯特，你要是覺得太累，可以下午或晚上再抽血，我都是沒問題的。」
「真的嗎？萬分感謝！」
並不需要感謝的話語——我剛想這麼去說，到嘴邊上的單詞就被自己給攔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話：
「沒關係的，你自己決定時間就好。」
「太好了，那麼…」
羅伯特從沙發上坐起身，目光直指茶几上的報紙和信件。他先伸手取了一封，看了眼寄信人，然後拆開信封查看起信紙上的內容。幾分鐘後，他聳了聳肩，看來信中所寫之事無關緊要。將看完的信放下，他又去取了第二封，重複起完全相同的動作。
羅伯特連看了幾封信件，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內容。眼看著所有的信封都要被他看完，我拿起了同在茶几上的昨日的報紙，打算把注意力從無趣的信件上移開，去了解一下時事新聞。當我將合上的報紙打開時，一封夾雜在其中的信掉了出來，輕盈地落在我的腳下。此時羅伯特正專注於查看其他的信，沒有注意到這事，我便將其撿起，把視線放到它的身上。
那是一封非常普通的信封，紙張有微微的泛黃和磨損，應該是經過了長途跋涉而送來的。從封面的署名看，寄信人是一位名叫托馬斯·金伯利的海軍少校，寄信地點名叫巴生…應該是這麼讀的，聽上去像是來自東方的名字。我沒有貿然將信封拆開，而是等羅伯特將所有手上的信看完時，才將其展示給他看：
「羅伯特，這裡還有一封信，它是夾在報紙里的。」
「真的哎，剛才沒有注意到呢。」
我將手中的信向他遞了過去，同時說到：
「寄信人的姓氏是金伯利。」
「…金伯利？托馬斯·金伯利？」
「是叫這個名字沒錯。」
羅伯特接過信封，他的話語相比之前多出了幾分激動，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看來這位金伯利少校是他認識的人，或許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既然如此，我就不去打擾他了，我想到。於是，我翻開報紙，背靠在沙發墊上閱讀起來。
1909年的世界，雖難以稱得上平靜，但總歸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其實回想起過去，無論處於何種時代，大都是平靜少而動盪居多。正當我瀏覽著行行字詞，探尋各地發生的瑣碎事件時，幾聲低語傳入了我的耳畔。它們極其細小，幾乎不能被捕捉到，我也只是堪堪聽清楚而已：
「居然…沒有找到…」
我抬頭望向低語的發出者，那個我身旁的男人正呆坐在沙發上，雙手握著信紙，兩眼怔怔地看著信上的內容，整個人就好像被石化了般。
「羅伯特？」
「…啊，沒什麼，歌德，我…我就是在愣神。」
我的聲音打斷了他那靜止不動的狀態，意識到了我的眼神，他將手中的信紙折起來，僅是做出了一個很敷衍的解釋。發生了什麼？他看到了什麼？儘管心存疑惑，我卻沒有向他發出質疑。
「已經是中午了，你不去吃午飯嗎？」
「多謝關心，今天不怎麼餓，就不吃了。」
羅伯特的語氣失去了氣力，剛進門時的他雖有疲憊，但遠沒有現在這般乏力感。那封信仿佛有一股不為人知的力量，使這個男人在頃刻間就做出了改變。
「我想回房間一下，很抱歉，但血液的事情可否再往後延一延…」
「當然可以，由你來決定。」
「還有…我能不能用一下閣樓的鑰匙？」
「就在我房間床頭櫃的第一層，自己去取吧。」
羅伯特從沙發上站起，連同著手中的信件，向著樓梯的位置走去。他上樓後沒過多長時間，我聽到了一些異樣的響聲從頭頂傳來。首先便是打開閣樓的聲音，然後是比原先更重的腳步聲。不難猜出，他是從閣樓中取出了什麼東西，並將其拿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接下來的時間中我沒再聽到其他不同於平常的動靜，無非就是開門關門聲罷了。從走進房門開始算起，羅伯特在這客廳內僅停留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在我與他相處的這段時間中，此般狀況是十分罕見的。
白天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在客廳，並未上樓去查看他的狀況。直到太陽開始向地平線墜下，鐘錶的時針指向了五點鐘的時候，我終於決定動身去他的房間。畢竟距離他進屋已有五個多小時的時間，無論如何都過於長了。
走上台階，來到羅伯特的房間門前，我注意到房門是虛掩著的。儘管沒有關閉，但我還是敲了敲門，向屋內問到：
「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進？啊，可以…可以的。」
從屋內傳來的回覆聲斷斷續續，不太清楚。我推門進入，映入眼帘的是正背靠著牆，直接坐在地上的羅伯特。他的身邊是一個酒桶，應該就是他曾經帶來，並存放在閣樓的那兩個之一；他的右手握著一隻酒杯，其中還有些未被喝完的的朗姆酒。而那張使他性情大變的信紙，正靜靜躺在不遠處的床上。從面前的這幅場景，以及即使是我也能聞出的酒精味道便可得知，當我還坐在客廳的時候，他在樓上酗酒了一個下午。
「抱歉…屋裡有些亂套，我這就起來收拾…」
羅伯特放下酒杯，手扶著牆試圖從地上站起，可站到了一半，卻又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回地上。我走上前，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再次嘗試。
「我沒覺得太亂，之後再收拾就可以。」
「…真是對不住，我不該喝那麼多酒的，我不該…喝那麼多的…那個晚上…」
現在僅僅是日落時分，並未到晚上，看來他確實是醉了。我坐到床上，在旁邊便是被折起來的信紙。我將其拿起，向羅伯特發問到：
「你不介意，讓我看一看吧。」
羅伯特沒說話，只是點了下頭。我將信紙展開來，其中的內容不長，除去金伯利少校對羅伯特的問候與寒暄，在信中占到了較多篇幅的重點，在一位異國的姑娘那裡。閱讀完內容，我將信紙重新折好放下。我認為自己大概知曉了他如此異常的原因，現在，有兩種選擇擺在了我的面前：第一種，什麼都不做，把時間留給羅伯特，讓他自己去消化，總能擺平情緒，重歸正常的；至於第二種…
「信中的那個姑娘，」
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地，我選擇了這個甚至還未完全成型的選項。我也不知道原因為何，可就是下意識地排除了「什麼都不干」，轉而採取了第二種選擇——讓他說出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知道你與她之間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要是說出來，我擔心你會覺得…覺得我…」
「羅伯特，你難道忘了，我曾經說過，」
我看著他的眼睛，將自己的音量稍微提高了些，用一種我不曾用過的口吻繼續說到，
「只要你願意說，我會去聆聽的。」
我的語氣已經幾近於命令，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聽到我的話，羅伯特先是一愣，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般。他用手撐地將坐姿調整好，深吸一口氣，首先從他口中說出的，是一句夾帶著自嘲般輕笑的話語：
「是啊…我好像確實忘了，我真是…有夠糊塗的。」
「之前曾經說起過，我在海軍時遇到的事情，這件事也不例外。巴生…是一座沿海城市，位於英屬馬來亞的雪蘭莪。從新加坡出發，沿著海岸線由西北而上航行，便可以到達。我還記得…那是在1901年的夏季，百夫長號隨艦隊回國修整，路過並停靠在了巴生…」
…
…
在駁船的輔助下，數艘軍艦駛入了這毗鄰馬六甲海峽的繁忙港口。當百夫長號緩慢泊入錨地，安穩地停靠在巴爾勒號後方時，我今日的工作便已完成。和前來交接的同事敬禮示意後，我離開艦橋，走上甲板。此時的甲板已擠滿了官兵，他們基本上都堵在圍欄邊，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向面前的這座東方城市投去。
單是從外表上看，巴生與馬來亞其他地區的城市大相逕庭。可艦上的官兵大多從未到過這裡，最多也只是在港口遠眺，沒有上過岸。如今艦隊將於此停留五日，在補給物資的同時進行例行訪問，且發薪日就在不久之前。來到陌生的城市，腰包還都是鼓鼓的，這無疑給了他們一個滿足自己好奇心，並在回國前再放縱一次的機會。
「喂，金伯利，你的帽子掉了。」
離開百夫長號，我在港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好不容易來到了開闊的地方，還被別人把軍帽給碰掉了。我穿過人群來到他身旁，撿起軍帽，將它還給這位吊兒郎當的同事。他伸手接過，拍了拍上面的土，同時說到：
「哎喲，謝謝你，埃德蒙頓！你忙活完了啊。」
「嗯，活都幹完了，下船到陸地上走走。」
「也是打算下來快活一番的？」
「瞧你這話說的…我可沒有你那麼好的興致，就是想遊覽一下這座城市而已。」
察覺到我鄙夷的目光，金伯利哈哈笑了兩聲，打趣到：
「開個玩笑嘛，對了，你這幾天打算去哪裡住，是找個旅館，還是去水兵俱樂部？」
「這個…我還沒太想好，」
五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找一個安身之所確實是件需要去考慮的事。不過細想也沒什麼所謂，大不了就回船上唄，
「那你是去哪兒住？」
「水兵俱樂部，那邊離港口不遠，交通也方便。格雷福斯應該也是要過去的——你知道，那裡是大多數人的首選，房間可能不太好預定。需要我幫你嗎？」
「好意我心領了，金伯利，不過還是算了。現在還早，我想先在這附近逛一逛，住宿就等晚些時候再說。」
「行，那我就先走了。」
金伯利把軍帽戴回頭上，邁開腿向前走去。走出大概十幾步，又回過頭來，遠遠對著我喊到：
「埃德蒙頓，別把自己逼太緊了！難得的幾日假期，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哼…這傢伙，看得還挺清。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朝他揮了揮手，然後便朝著與他不同的方向，往港口外走去。
「…」
在離開港口，去往市區的路上，我能看到沿途的許多白人面孔。他們有的是和我一樣的軍人，穿著整潔筆挺的軍服，趾高氣昂地向前走著；還有的是移民到本地的英國人，大都穿著裁剪得體的西服和獵裝，與周邊灰頭土臉的本地工人格格不入。看到這番場景，我完全感覺不到什麼所謂「驕傲」的情感，只覺得壓根抬不起頭來，羞於與本地馬來人發生眼神交流。
當走了十幾分鐘，差不多到了港區外圍的時候，我看到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在爭吵。走上前去，唔…是兩個英國水兵和一位馬來人姑娘。那兩個水兵正抓著姑娘的手，一臉色迷迷地看著她，還不時說出「和我們走吧」「別害羞」等話語；那姑娘十分年輕，頭上裹著厚厚的頭巾，一直推嚷著不要和他們走。原本應該是她挑的扁擔被扔到地上，雖然陳舊但打理的很乾淨的衣服也變得凌亂。我不禁握緊了拳頭，衝上前喝止到：
「你們兩個給我鬆手，在幹什麼呢！」
見比自己軍銜高的軍官過來了，那兩個水兵慢慢悠悠地放開手，朝著我敬了軍禮。姑娘趁著這個空當，連忙後退了好幾步，連扁擔都沒來得及撿起。
「上尉先生，我沒怎麼見過你，咱們應該不是一艘船上的吧。」
兩人中的一個先開口了，他是個一等水兵，帽子的帽帶上寫著巴爾勒號的名字。
「不是你的長官，就不能管理你嗎？」
這散漫的態度著實令我火大，可他倒是一臉無所謂，接著說：
「這小姑娘就一個人，獨自在港口這裡溜達，不是站街的還能是啥？我倆就是給她送業務，誰讓她這麼不主動呢。」
「一點紀律都沒有，真當這裡是法外之地了！」
這種人居然也是皇家海軍的一員，簡直令人難以想像。一等水兵聽出來我語氣中的憤怒，滿不在乎地將兩手一攤：
「不然呢？這裡是殖民地，又不是在本土。上尉先生，你們高級軍官難道就沒幹過這種事情？都是一樣的嘛。」
「——！」
我剛想說出「我與你們不同」，可話到嘴邊，卻又泄了氣。不久前那場戰爭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我…我確實，一點也稱不上是冰清玉潔。即使未曾扣下過扳機，難道我的手，就沒有沾上血污麼？
「我說長官，」
一直沒開口的另一個水兵突然說到，他是二等水兵，同樣也是巴爾勒號上的。只見他環顧四周，捏了捏手指，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你看這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就我們倆和你，還有那小姑娘。在這兒壞了我們的好事，就不擔心…碰上麻煩？反正也都沒人看到。我勸長官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多管閒事。」
「口氣很大啊，要找茬不是？儘管過來，我還真挺想瞧瞧你的本事。」
我直接挑釁到。正好自己的火氣已經到了頂點，也想好好動一動拳腳。
「好——你自找的！」
二等水兵一個箭步上前，抬起拳頭就往我的腦袋揮來。我輕巧地閃過身，出拳反擊，第一拳擊中他的臉，讓其帽子都飛了出去，他本人也被打得愣了一秒鐘。我趁著這個時機打出第二拳，命中他的胸口，兩拳就將他打倒在了地上。
「就這三腳貓功夫還敢惹我？再上來啊，還有你！」
那個一等水兵嚇得差點沒摔倒在地，連忙把躺倒在地上的同伴拉起來，連帽子都沒去撿，灰溜溜地跑走了。我也沒停下，繼續大聲威脅到：
「兩個沒軍紀的傢伙，我會去找你們長官的！」
其實我壓根就不認識巴爾勒號上的人，不過是嚇嚇他們而已。見兩個水兵跑得沒影了，我回過頭去看向那姑娘。可能是見到我剛對她伸出援手，當我靠近的時候，姑娘雖然仍保持著戒備心，但是看上去並不這麼緊張了。我彎下腰，將掉在地上的扁擔撿起，並還給她。這扁擔的重量不輕，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已經算是沉重，可她卻若無其事地扛到了肩上，動作熟練的像是重複過上百次一樣。
「扁擔拿到了，你也就早些離開吧。這附近不是找人的好地方，不講理的兵痞可不少見，他們可不會管你接不接活兒。」
我囑咐到，可姑娘卻沒立刻離開。只見她抿著嘴，濃密的眉毛擠到了一塊兒，露在頭巾外的臉漲得通紅，水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難不成是不懂英語，所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正在我思考要怎樣和她溝通時，她張開了緊閉著的嘴巴：
「我…我不是站街的…」
姑娘的語氣里儘是委屈，聲音顫顫巍巍的像是要哭出來了。不好…剛才聽那兩個傢伙說，就先入為主了。我急忙擺擺手，對她一邊道歉一邊語無倫次地解釋到：
「啊，這個…真是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我是不知道，而且…啊不，總之，我不是故意這麼想的，真的！」
「撲哧。」
可能是被我慌張的樣子給逗樂了，姑娘一下子笑了出來，看來她是會英語的。只見姑娘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她對我說到：
「這位老爺，您不用道歉了，沒關係的…倒是我，我還沒謝謝您呢。」
「…哪裡，分內之責罷了，能幫到你就行，」
說完，我停頓了一下，又補充到，
「『老爺』這稱呼…就不必了。我和你們也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高貴的道理。」
「好的，這位老…這位先生，那我先行離開了。」
「把這個也拿走吧，就當是留個紀念，反正他們肯定也沒這個膽量回來撿。」
我把被落下的水兵帽子撿起來，吹了吹上面的灰塵，將它輕輕戴到了姑娘的頭頂。
「瞧，挺好看的嘛！」
「謝、謝謝您！」
姑娘把頭一低，但我還是看到一抹紅色出現在了她的臉上。只見她迅速地轉過身，小跑著離開了。我一直注視著姑娘，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於這片街道，方才挪動腳步，繼續走起剛剛未走完的路途。
這天我在城區逛了很久，當意識到自己還未解決住宿問題時，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九點鐘。這個時段水兵俱樂部肯定是沒房間了，我也懶得花時間回船上去，於是便就近找了一家距離街區不遠的旅館居住。行李之類的就明天再去拿吧，我邊想著邊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它的面積不算大，但好在裡面的床並不小，而且床墊也十分柔軟。我脫下外衣躺倒在床上，望著頭頂被夜晚染上漆黑的天花板，我不禁回想起了那位姑娘，還好我今天幫到了她…我暗自慶幸到。看她也才十五六歲的樣子，我這個年紀還在多佛爾上學呢。
…說到上學，不知道喬治那傢伙在大學過的怎樣了，上次收到他的信件還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可能也交了很多好朋友，閒暇時跑去騎馬，沒準兒還處了對象…嗯，算了，不去想了，反正肯定比我混得好，大概也不會像我這樣成天做昧良心的事。我閉上因疲勞而倍感沉重的眼皮，將剛還在思來想去的大腦放空，沒過幾分鐘，我便在這異國的旅館裡進入了夢鄉。
到了第二天，我一起床便奔赴港口，拿了需要帶的行李——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用一隻皮箱就能裝走了。除了行李，我還去處理了一些艦上的事務，以確保所有工作都萬無一失。全部的事情都忙完，時間已經到了中午，簡單吃過午飯，我提著皮箱離開港口，去往自己下榻的旅館。我沒有叫馬車或人力車，而是和昨天一樣純用腳走。當來到昨天路過的那片街區時，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獨自站在那裡。
「怎麼…是你？！」
沒錯，她就是那位被我幫助過的姑娘，只見她穿著一條深藍色長裙，無論是肩上的扁擔還是頭巾，都與昨日如出一轍。看見我的姑娘顯然十分高興，她對我打了個招呼：
「這位老爺…先生！您好，我們又見面了！」
「…確實又見面了。不過我昨天不是說了嗎，不要往這邊來，這附近都沒什麼好人的！」
我急忙走上前去，並看了一眼周圍，好在今天並沒有什麼兵痞或流氓在這一帶出沒。聽到我的話，姑娘歪了歪腦袋，似乎是有些不解：
「可是，您就是好人啊。」
「我…？」
她的回答讓我愣了一下，隨後，一聲輕笑從我的口中傳出，
「…我也不是啥好人。」
「哎？可您之前明明還幫了我呢。」
「是這樣，但…咱們先換個地方說話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跟我來。」
從港區走到城區的邊緣，再穿過一片鬧市，姑娘領著我走過了大街小巷。不得不承認，有本地人帶路確實是方便。儘管我在路上曾提議過要幫她去提扁擔，但卻被她禮貌地拒絕了，理由是「已經習慣了，不覺得沉」。隨後，當我們倆最終停在了一片沿海大道的路邊時，姑娘說出了自己今日獨自來到港區的理由——
「所以，你特地過來一趟，就是為了找我…？」
當聽到姑娘說出的理由時，我不免吃了一驚。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她繼續說到：
「您說的沒錯，先生，我覺得光是口頭上道謝是不夠的。來，請坐吧。」
姑娘把扁擔放下，不知從何處搬來了兩把凳子。等我倆全部落座，她從扁擔上掛著的籃子中取出一個杯子和一隻水壺，並給我倒了杯熱氣騰騰的飲品。我接過杯子嘗了一口，是奶茶，而且味道很香很濃郁，煮茶的人肯定費了不少功夫。
「好茶啊，味道真不錯。」
「您喜歡就好！不瞞您說，我昨天之所以跑到港口那邊，就是為了賣茶。因為…那裡英國人非常多。我聽別人說，英國人都特別喜歡喝茶，所以才過去的。」
「原來如此。」
我將杯中的奶茶一飲而盡，姑娘見狀，又給我倒上了一杯。
「話說，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您的姓名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問一下您的名字。」
「名字？當然可以了。我名叫羅伯特，羅伯特·霍華德·埃德蒙頓，是百夫長號上的海軍上尉——她現在就停在巴生港，」
自我介紹完了，我也想知道姑娘的名字。於是，我向坐在旁邊的姑娘問到，
「那你呢，你的名字是什麼呢？」
「您就叫我茹安吧，埃德蒙頓先生。」
「茹…安，是這樣子吧。」
「嗯！您的發音很準確。」
「你也是一樣啊，茹安，英語說的真好，是在學校學的嗎？」
「是的，我上的是教會學校，由外國傳教士開辦的，收的學費非常少。我的弟弟妹妹也在那裡上學，可我已經畢業了。」
畢業了？我記得這裡的教會學校最多能夠教到學生成年，也就是說…
「…你已經是成年人了，茹安？」
「沒錯，今年正好滿十八歲，按照你們的標準確實是如此。」
茹安向我吐露了很多，在與她的交流之中，我得知了一個令人悲傷的事實：曾作為她家庭支柱的父親，在幾個月前因為工廠事故而離開了人世。為了撫養茹安與她的弟弟和妹妹，她的母親不得不同時干好幾份工作。而作為家中唯一成年了的孩子，茹安為了替家裡分擔壓力，在離開學校後選擇了在家附近的田地里種茶，制茶，並去街上賣茶。儘管茶的質量很高，但這幾個月里她並沒賣出多少，所以才會冒險來到港口碰運氣。
聆聽完茹安的處境，再聯想到僅是她與母親二人就挑起了四口之家的重擔，我覺得自己必須去做點什麼。下意識地，我掏出了自己的錢包，將其打開，並把手伸了進去。
「等等，埃德蒙頓先生，我這幾杯茶是請您喝，用作感謝的。您不用掏錢！」
茹安連忙阻止了我。是啊，像她這樣自立而不屈的人，不會因為這麼些錢就斤斤計較，我想，同樣也不會去接受施捨般的嗟來之食。我將錢包收了起來，但是，我也沒打算就此善罷甘休。於是，我指向茹安盛茶的水壺，並對她說到：
「當然，當然…不過你賣的茶確實是好喝，我覺得光是今天才能喝上未免有些太可惜了。所以我想做個請求，茹安，你能告訴我你每天都在哪裡做生意嗎？」
「您說真的嗎？要來找我的話，從那邊的路口開始到咱坐的地方，我基本上都是在這附近，不會走遠的。」
「我知道了，到時候一定給你來捧場！」
我和茹安一會兒聊天，一會兒喝茶，直到那一大壺的茶被喝的連一滴都不剩，我才發覺天色早已暗沉下來，一個下午的時光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抱歉，感覺我耽誤到了你的生意。」
我有些慚愧地向茹安致歉，她卻毫不在意，只是對我微笑著，從凳子上站起，並挑起扁擔。
「怎麼會呢，倒是我，還有些擔心是否浪費您寶貴的假期時間呢…現在太陽快落山了，您該回去休息了吧？我還得給家裡的弟弟妹妹做飯，就先失陪了。」
「那明天見，茹安。晚上就別出門了，多歇息歇息吧。」
「明天見，埃德蒙頓先生！您也是，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到了第二天，我一大早就來到了茹安賣茶的地點，結果發現她早就在這裡鋪張多時了，我便立刻上前去幫忙。一個英國軍官幫一位馬來人姑娘賣茶，這等場面對本地居民來說可謂是奇景，因此許多人都被吸引了過來。屆時我也會和他們聊起我在本土的各種生活經歷，聊天之餘，茹安會一杯杯地為他們倒上茶水，淳樸的居民們也樂於花錢購買這些可口的飲品。
就這樣，我幫助茹安使她的奶茶生意越辦越紅火。茹安不止一次向我表達謝意，並希望將收入平分，可無一例外都被我拒絕了。「我沒有幫什麼忙，不過是和別人閒聊而已」，我經常這樣去回答她。
事實上，我絕非毫無所求。我自知自己一定程度上，將對住在這東方之地的民眾、對那些被殘忍奪去生命的百姓們的愧疚，化作了每日與茹安見面的理由之一。可逐漸的，我對她懷抱有的感情已不止於此。每當我的眼睛有意或無意地瞥見茹安的面龐，我的眼神，就難以再從她的身上離去，並同時在心中升起一陣許久未曾有過的暖意。
是的，我很清楚，就在不過幾天的時間裡，我已經對這位既堅強又溫柔，以善良之心對待世界的異國姑娘產生了好感。
我很明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對茹安表達出來。雖然我發覺到，茹安對我，也可能抱有除了感激以外的其他東西。「您是不一樣的人，無論是相較於其他英國人，還是對於我」，這是茹安曾對我說的話。但我同樣清楚：五天，連一周都不到，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短了。我沒有勇氣將一切都拋下，不顧家人，不顧工作，直接就留在巴生；我也不想讓茹安去承受那份本不屬於她的，由我所引發的焦慮和壓力。
——那就放手吧，一個聲音在腦子裡對我說到。比起留下遺憾，還是悄悄離開更合適些。到了艦隊於巴生停留的第五天，也就是我與茹安相處的最後一天，我依舊如昨日般與茹安道別，違心說出「明天再見」的道別語。不，不會再見了，我於心中暗自陳述到。眼前少女的那張純潔無暇的笑臉正對著我，她的眼中是對明天相會的期許，而這正是我將要辜負的。
「明天我給您帶些點心，一定要早來呦，埃德蒙頓先生，不然放久可就不好吃了！」
「嗯，我知道的，茹安。」
我慢慢地向後移動自己的腳步，依依不捨地望向茹安。明天，她還會早早來到這個地方，為我準備好熱騰騰的茶點；明天，我已經踏上回家的路途，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巴生，與心儀的姑娘再見。當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遠到無法將她的面容分辨，我扭過頭，強制自己不要回去看她，沿著走了五天已無比熟悉的道路，我向著港口的方向走去。
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灼燒著我的皮膚，我低著頭，把自己的眼睛藏在帽檐下的陰影中。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到了我的目的地——水兵俱樂部的門口。那裡有著我的幾位同僚，他們有的在看報紙，有的則七嘴八舌地談著天。
「…我說，這仗咋還在打啊，都兩年了還沒打完。」
「好像軍隊還在從本土往南非調兵，看來是得再打上一段時間嘍，德蘭士瓦那邊的游擊隊數量只增不減呢。」
「胡說八道，我咋聽說基欽納已經著手和布爾人談判，估摸著今年戰事就會結束了。哪有你們說的那麼離譜？」
「不如咱賭一波，看看是什麼時候結束戰爭，議院裡的那幫臭老爺是賺是賠，怎麼樣？」
「…行了，金伯利，你看看那邊。」
「哦？格雷福斯，你說那邊有啥…哎呀，埃德蒙頓，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
我向他們小聲地打了招呼，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失落，原本坐著的格雷福斯站起身，來到了我的面前，金伯利也一併跟了過來。
「你看上去興致不怎麼高啊。」
格雷福斯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我聳聳肩，不愧是他，說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還惦記著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要說是它，我每時每刻，都是將其掛念在心頭。
「格雷福斯，只要我還有一天穿著這身軍裝，我恐怕是不會將它拋在腦後的。」
「然後呢，你會跟自己的家人說出去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吧。」
「那是當然。」
是啊，看看四周，我的家人們從來沒親身到過這些遙遠的地方，他們不會明白英國在這些地方做了什麼。要和他們說，我們那領土覆蓋世界的龐大帝國，竟是以這般醜態進行擴張與掠奪，他們大概會覺得我瘋了吧。
「…我原本以為，你能在這裡散散心，讓自己稍微放鬆一下，」
一直旁聽的金伯利開口了。
「可你仍然心繫著那些事情，那些人。這當然是好事，但——」
金伯利突然湊到我的身前，擠眉弄眼地對我說，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的東西吧。」
「…沒毛病。」
哼…真讓他給說對了。我點了下頭，肯定了他的說法，而他則接著說到：
「讓我猜猜，是一位姑娘。而且按照你的性格，八成是不辭而別。」
「我該對你刮目相看了，金伯利。」
推測完全正確，我不禁懷疑他其實是個智者，用輕浮來當自己的掩護。聽到我的話，金伯利拍了下我的後背，這個平日裡不干正經事的傢伙伸出手，在我的面前擺了個「一」的手勢。
「你總是想得很多，埃德蒙頓，比我們都多。但我覺得你應該給自己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明天我們就要回家了，到時候想咋做都是你的事情，唯獨今晚…什麼都不要想了，好好地享受一下這假期，不要一直憋著不放了。」
「要我說，你是個不錯的傢伙，」
格雷福斯也加入了進來，
「我知道，你沒有做過什麼惡事，也給予過許多人幫助。我不認為你沒這個資格，把所有事放在腦後，好好地鬧上那麼幾小時。」
「…」
他說完後，我們三人就同時陷入了沉默。很明顯，格雷福斯和金伯利他倆在等待著我的回答，而我，也在幾分鐘後，打破了這份寂靜：
「…我有東西要給你們倆。」
我邊說著邊把手伸入衣兜，從裡面中掏出兩件東西。首先把一件遞給了離我更近的金伯利，那是一隻鱷魚皮製成的小手袋。金伯利接過它，眼中不免得露出了一絲驚喜的神色。
「給我的？」
「是給你的，能拿來裝錢用——說到錢，別總是賭來賭去的了，這真的不是個好習慣。」
說完，我又把另一樣東西交給了格雷福斯。他仔細看了看，是一個以象牙為原材料的煙盒，大小形狀與被他摔碎的那個十分相似。
「不錯的工藝品，你眼光夠好的。」
「謝謝誇獎，煙也少抽一點吧，對肺不好的。」
「看來，你已經做好了決定，埃德蒙頓。」
嗯，決定好了，就當是為了你們這倆損友，我想到。我已經給那麼多人添了麻煩，我不希望連自己身邊的好友，都不得不為我操心。
「麻煩你叫幾個認識的同事和陸戰隊軍官，再找幾位酒量大的老水兵，今晚咱就去比一比，看誰能把誰喝倒。」
「呵，你這人，剛還和我們說抽菸賭錢不好，現在又想去喝酒了…好啊！沒問題，我這就去準備，保准讓你盡興！」
聽到了我的話，金伯利咧嘴笑到，可見他是由衷地開心。他打了個響指，立刻跑回俱樂部里，照我說的搖人去了。格雷福斯則沒這麼著急，他走到我的身旁，略帶委婉地和我說：
「埃德蒙頓，看到你這樣子我很高興，但我恐怕沒辦法和你們一塊兒去。畢竟你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總不能…而且你讓我想起來，我得給家裡人買點土產回去，還得往市區里跑一趟。」
「沒關係，你就去做自己想做的吧，我不介意。」
「那就好，你們喝得開心點，但也別太上頭。明天記得早點回百夫長號，啟航前還有一大堆準備工作呢。」
說完，格雷福斯轉過身，揮手叫了一輛馬車，坐上向市區駛去，不一會兒就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過了一會兒，金伯利帶著邀請來的人走出了俱樂部，發現格雷福斯不見了蹤影，他急忙問向我，我擺擺手，並和他解釋到：格雷福斯一個有老婆孩子的人，肯定是要稍微節制一下的。
「沒準兒他的妻子現在正在本土盼著他回去呢，他估計也和我一樣，沒辦法心安理得地玩樂吧。」
「你們這些心裡有人的傢伙就是麻煩…」
金伯利抱怨到，把兩手一攤，
「唉…算了，去掉他的話，人也都到齊了。最後且唯一的這個晚上，咱一定得充分利用起來！」
在那之後的事情，我的腦袋裡只剩下了些大概。只記得我們這幫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鬧市區，先是跑進酒館大喝特喝，然後就去花街柳巷逍遙快活，玩夠了就再回酒館喝酒…這個流程來來回回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到最後就連大腦都陷入了一種不清醒的混亂狀態。我真的有樂在其中嗎？還是說，只是為了發泄被壓抑許久的自己呢？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當我與金伯利他們分別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他們一起結伴走回水兵俱樂部，而我則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自己下榻的旅館走去。
「呃，嘔——」
不知走了幾里路，我的嗓子眼裡泛起一陣噁心，乾嘔了兩下，隨即感到胃酸上涌，便找了個牆角，扶著牆大吐了起來。把喝下的廉價酒精乃至今天的早飯，自下而上全部一股腦都嘔了出來。
「嗚…嗚，嘔…」
接連吐了幾波，腳下的地面已是一片狼藉，胃裡連一丁點東西都不剩了。我擦了擦嘴，什麼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都無法形容此時的狀態，現在哪怕是我姐姐或是爸媽站在眼前，我可能都認不出來！我接著挪動自己的腳步，一步步艱難地往前走，突然，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了過來：
「啊，老爺…先生！居然是您，您還好嗎，這是怎麼了？」
年輕女人的聲音，誰…是誰來了？只見那個人小跑著來到了我面前，我依稀分辨出她戴著常見於本地婦女頭上的頭巾，一個本地姑娘啊，剛才我可見過不少。
「您看上去不是很舒服，發生什麼事了？需要我幫忙嗎」
「不舒服…？哪裡的話…我、我…回去…」
不要小看我，我現在…好得很，只是在往回走而已，沒有什麼問題…
「您是要回旅館嗎？這樣吧，我來扶著您！」
旅館…旅館，我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和剛才一樣，只不過換個地點嘛…我把手搭上這位姑娘的肩膀，我住的旅館離這兒不太遠，過個路口就到了，咱們慢慢走也可以…
…
…
我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沾上清晨那明亮陽光的天花板。我從床上坐起，確認了一下現在的狀況。我正身處自己在旅館中的房間，自己的衣服被胡亂地扔到地下，一個身上僅蓋著薄被子的長髮姑娘背對著我，正躺在我的身邊。我的口中還迴蕩著酒精的氣味，腦袋昏昏沉沉的，伴隨著陣陣刺痛。看這場景，不用想也能知道，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腦袋真疼…該死的，還得回港口…」
我從床上離開，撿起並穿上衣服，然後開始整理行李。全都收拾完了，剛準備離開，我意識到可能還沒給那位躺著的姑娘錢，於是便掏出錢包，並回頭望向她。巧合的是，姑娘這時剛好翻了個身，我也能夠看到她的容貌：寬大的眉毛高掛在仍帶些許稚嫩的五官上方，如瀑般垂落的睫毛將緊閉著的雙眼門扉守住，抿住的粉紅色嘴唇上是水光泛泛。
是的，我認得她，那是…
…
「不會吧…」
不會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手腳停在原地，無法動彈。大腦在這一刻停止了轉動，它壓根就不敢去思考，不敢去承認此刻並非夢境。我難以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即使身上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訴我：這毫無疑問就是現實。
「為什麼…會這樣…！」
我用手抱住腦袋，抓握著自己的頭髮，牙關咬緊，阻止自己吼叫出來。體內的血液一個勁地往上涌，讓頭變得又暈又痛，像顆點燃引信卻未爆的炸彈；眼球熱到發燙，連帶著整個視覺系統，仿佛要在眼窩中燃燒起來。一個名字從我的身體深處傳出，那是個我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它穿過好似被針扎過般疼痛的嗓子，從顫抖著的嘴唇中輕輕飄了出來——
「茹…安…」
…
…
我沒有將茹安吵醒，而是悄悄地離開了旅館——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該以何臉面去面對她。在離開前，我將身上攜帶的所有錢財全都留給了她，儘管我不認為這就能用作補償。向港口趕路的途中我的大腦仍是一片空白，當踩到熟悉的甲板，耳旁響起官兵們熙熙攘攘的談話聲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船上了。太陽的光芒從頭頂灑落，此刻已經是中午時分，各艘艦艇紛紛將錨鏈收起，螺旋槳卷出的水花泛於船艉，艦隊該啟程了。
和初到時一樣，我站在甲板的圍欄邊，看向港口以及其後方的城市，在這裡經歷的種種於眼前浮現而出。它們已不會讓我心中充滿溫暖與美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與自責。過去的美好時光成為了今日心頭上的倒刺，我的手握緊了欄杆，發白的指節控訴著其承受的巨大力道，可這麼做又能有何用處呢？
「再見了，親愛的，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一定要等我啊！」
一陣陣呼聲此起彼伏地在我周圍響起，官兵們告別的對象大都是些年輕女性，既有度過一夜激情的姑娘，也有短暫時光內覓得的真愛。她們站在港口，揮手送別船上那些可能永遠不會再見一面的水手們。
「…！」
忽地，我仿佛又在港口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張面龐。我眯起眼仔細去看，沒錯，並沒有恍惚，站在那兒的就是她，茹安。她已經穿上了常穿的那件深藍色長裙，腦袋上沒有戴頭巾，烏黑的長髮隨海風飄揚著。我在船上看著她，而她，也同樣在岸上望向我。
百夫長號緩慢地駛離港口，我和茹安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在圍欄邊上，干瞪著眼，如鯁在喉，就連放開嗓子喊出去——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無法做出來。我只是呆站在原地，試圖從她越來越不清晰的面容中，弄清楚她此時究竟是抱著何種感情。在她低垂著的眉宇之下，在那雙能刺入我心靈深處的眼睛之中，所包含的是痛苦，是憤怒，抑或是悲哀？
在記憶的最後，茹安抬起了手，她的手中拿著一頂帽子，是初見時我給她戴上的那頂水兵帽。她將手一揮，碟形的帽子飛上半空，旋轉了幾周後落入大海，沒過幾秒鐘便沉入水中，再不見蹤影。補給完畢的艦隊離開了巴生，離開了馬來亞，經過數萬英里的航行，最終抵達了目的地——樸茨茅斯。
…
…
「我本希望，金伯利他們可以代替我去找到茹安，可結果卻是這樣…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確實，對我而言，八年不過彈指一揮間，但對羅伯特以及那位姑娘來說，無疑在他們生命中占去了不小的比重。在這段時間內，一個人無論是做出改變，還是離開某個地方去別處，都是十分正常的事。
「唉，我早該想到的…可我還是抱有期待，我也只能去期待…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有沒有…」
也許，她已經和她的家人一起，用你留下的錢過上了更好的生活。羅伯特的的語氣越來越沮喪，我本想這麼去安慰他，但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說服，我也不認為這是他想要的。當羅伯特訴說過去經歷的時候，我不光能從他的話語中聽出其自身的情感，還有那位名叫茹安的姑娘，些許屬於她的。在某個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成為了她，那些過去從未產生過的東西，如今卻在胸中翻湧起來。
「羅伯特，」
我從床上站起，再度走到羅伯特的面前，我想我理解了，他會陷入此般失落的緣由，
「你不希望變成他們那樣吧。」
照羅伯特所說的，那群滿不在乎他人，只懂強取豪奪、隨心所欲的兵痞，他不想成為他們。即使…在姑娘眼裡，他與那兩個水兵，可能已經沒了差別。我蹲下身，用左手扶起羅伯特低垂的面龐，然後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啪！」
清脆的打擊聲在他的臉上響起，我揮手打了羅伯特一個耳光。他的眼睛大睜開來，這一巴掌仿佛讓他脫離了迷糊的醉酒狀態，整個人的氣質都從頹廢變得精神起來。他的嘴邊流出了一絲血，我並沒有用太大力，可能是他無意間咬破了自己的嘴巴。我掏出手帕，幫他將嘴角的血擦去。
「…謝謝，歌德。」
「這沒什麼。」
羅伯特的感謝，不僅僅是對我幫他擦血的行為，我想更多的，或許還是為那一個耳光。我的想法並未出錯，他只是想要，有人能對他的行為做出懲罰。
「我沒辦法代替她原諒你。」
「我明白的。我會接著拜託我的朋友，也爭取能動用其他關係，去尋找她的痕跡。」
羅伯特扶著牆，這次他成功的站起了身，沒有像之前那樣摔倒，我也一併站起來。他搖了搖身旁的酒桶，裡面已經空空如也。那埋藏在他心底許久的回憶，也像這桶內的酒一般流露而出，不同的是其不會留下空隙。
「真是麻煩你了，剩下的我來收拾吧。」
「嗯。」
我輕輕應答了一聲，然後便轉身朝門的方向走去。沒走出多遠，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我轉回羅伯特所在的方向，有一個問題，我還未向他去問。
「…羅伯特，」
這個問題毫無緣由，沒有一點徵兆，就這麼忽然地出現在我腦中。而且它似乎還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力量，使我不得不去將它說出，
「你現在，是否還對她抱有好——」
——不，這樣問太奇怪了，我怎會主動問出此等問題？在最後關頭，我還是頂著那股力量停下了嘴巴，即使我清楚地意識到，它正是出自我自己的內心深處。
「算了，沒什麼。」
我搪塞到，然後別過身子，繼續挪動雙腳，走出房門並將其關閉。我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隻蒼白色的手還停留在門把手上。這一次，我可以將門關閉，可下一次呢？
「咔噠。」
伴隨著一聲輕響，我鬆開手，它剛才揮落在一個男人的臉龐上，現在仍帶著些溫度。沒有人能夠將未來之事說清，但我願意去承認，自己已經，不會再以過去的模樣去面對它了。
不，不僅僅是「不太相同」的程度，他現在的狀態極少出現在通常情況下的他身上。當然，要是更詳細一些，那就應當改變當下的說辭，把「現在的狀態」替換為「看到那封信之後的狀態」。
今天中午，羅伯特跨入別墅大門的時候，其模樣依舊無異於尋常。關大門、打招呼、脫外套，直至他走進客廳的這一路，都仍是以我所熟悉的神態與動作進行的。當他步入客廳，我注意到了他的手上拿著些東西。仔細去看，那是一沓紙製品，應當是報紙一類的，其中還夾雜著幾封信件。
「你手上拿的是報紙吧。」
「猜的沒錯，歌德，」
他把手中的東西一股腦全放上茶几，然後便躺倒在了沙發上，毫無顧忌地讓自己陷入柔軟之中。被他放下的物品包括了兩份報紙和大概四五封信，就數量來看算不上少，
「說來也是倒霉，前天開車去集市，結果到一半拋錨了，折騰了兩天也沒修好，在這期間連信箱都忘了看，今天早上才想起，索性就把它們全打包帶來了。」
羅伯特邊說著邊伸手指了指大門外，那裡原先的馬廄被他改造成了用於停放汽車的車庫。不過今天我沒有聽到發動機從門外傳來的響聲，取而代之的是動物的聲聲啼鳴。恐怕這車庫又暫時恢復了其原本的功能。
「結果就是，我今天還得去鄰居家裡把梅菲斯特借回來。說實話，再一次騎上老夥計還是蠻讓人興奮的！原本的什麼煩惱啊不快啊，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看上去你興奮的有些過頭了。」
「哈哈…瞞不住你。」
他撓了撓頭。從那略顯疲憊的神情，以及額頭和脖頸上還未乾掉的汗水便可看出，他一定在來的路上快馬加鞭奔馳了好一陣子。依照他的性格，甚至還可能特地多繞了些路。
「羅伯特，你要是覺得太累，可以下午或晚上再抽血，我都是沒問題的。」
「真的嗎？萬分感謝！」
並不需要感謝的話語——我剛想這麼去說，到嘴邊上的單詞就被自己給攔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話：
「沒關係的，你自己決定時間就好。」
「太好了，那麼…」
羅伯特從沙發上坐起身，目光直指茶几上的報紙和信件。他先伸手取了一封，看了眼寄信人，然後拆開信封查看起信紙上的內容。幾分鐘後，他聳了聳肩，看來信中所寫之事無關緊要。將看完的信放下，他又去取了第二封，重複起完全相同的動作。
羅伯特連看了幾封信件，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內容。眼看著所有的信封都要被他看完，我拿起了同在茶几上的昨日的報紙，打算把注意力從無趣的信件上移開，去了解一下時事新聞。當我將合上的報紙打開時，一封夾雜在其中的信掉了出來，輕盈地落在我的腳下。此時羅伯特正專注於查看其他的信，沒有注意到這事，我便將其撿起，把視線放到它的身上。
那是一封非常普通的信封，紙張有微微的泛黃和磨損，應該是經過了長途跋涉而送來的。從封面的署名看，寄信人是一位名叫托馬斯·金伯利的海軍少校，寄信地點名叫巴生…應該是這麼讀的，聽上去像是來自東方的名字。我沒有貿然將信封拆開，而是等羅伯特將所有手上的信看完時，才將其展示給他看：
「羅伯特，這裡還有一封信，它是夾在報紙里的。」
「真的哎，剛才沒有注意到呢。」
我將手中的信向他遞了過去，同時說到：
「寄信人的姓氏是金伯利。」
「…金伯利？托馬斯·金伯利？」
「是叫這個名字沒錯。」
羅伯特接過信封，他的話語相比之前多出了幾分激動，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看來這位金伯利少校是他認識的人，或許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既然如此，我就不去打擾他了，我想到。於是，我翻開報紙，背靠在沙發墊上閱讀起來。
1909年的世界，雖難以稱得上平靜，但總歸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其實回想起過去，無論處於何種時代，大都是平靜少而動盪居多。正當我瀏覽著行行字詞，探尋各地發生的瑣碎事件時，幾聲低語傳入了我的耳畔。它們極其細小，幾乎不能被捕捉到，我也只是堪堪聽清楚而已：
「居然…沒有找到…」
我抬頭望向低語的發出者，那個我身旁的男人正呆坐在沙發上，雙手握著信紙，兩眼怔怔地看著信上的內容，整個人就好像被石化了般。
「羅伯特？」
「…啊，沒什麼，歌德，我…我就是在愣神。」
我的聲音打斷了他那靜止不動的狀態，意識到了我的眼神，他將手中的信紙折起來，僅是做出了一個很敷衍的解釋。發生了什麼？他看到了什麼？儘管心存疑惑，我卻沒有向他發出質疑。
「已經是中午了，你不去吃午飯嗎？」
「多謝關心，今天不怎麼餓，就不吃了。」
羅伯特的語氣失去了氣力，剛進門時的他雖有疲憊，但遠沒有現在這般乏力感。那封信仿佛有一股不為人知的力量，使這個男人在頃刻間就做出了改變。
「我想回房間一下，很抱歉，但血液的事情可否再往後延一延…」
「當然可以，由你來決定。」
「還有…我能不能用一下閣樓的鑰匙？」
「就在我房間床頭櫃的第一層，自己去取吧。」
羅伯特從沙發上站起，連同著手中的信件，向著樓梯的位置走去。他上樓後沒過多長時間，我聽到了一些異樣的響聲從頭頂傳來。首先便是打開閣樓的聲音，然後是比原先更重的腳步聲。不難猜出，他是從閣樓中取出了什麼東西，並將其拿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接下來的時間中我沒再聽到其他不同於平常的動靜，無非就是開門關門聲罷了。從走進房門開始算起，羅伯特在這客廳內僅停留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在我與他相處的這段時間中，此般狀況是十分罕見的。
白天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在客廳，並未上樓去查看他的狀況。直到太陽開始向地平線墜下，鐘錶的時針指向了五點鐘的時候，我終於決定動身去他的房間。畢竟距離他進屋已有五個多小時的時間，無論如何都過於長了。
走上台階，來到羅伯特的房間門前，我注意到房門是虛掩著的。儘管沒有關閉，但我還是敲了敲門，向屋內問到：
「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進？啊，可以…可以的。」
從屋內傳來的回覆聲斷斷續續，不太清楚。我推門進入，映入眼帘的是正背靠著牆，直接坐在地上的羅伯特。他的身邊是一個酒桶，應該就是他曾經帶來，並存放在閣樓的那兩個之一；他的右手握著一隻酒杯，其中還有些未被喝完的的朗姆酒。而那張使他性情大變的信紙，正靜靜躺在不遠處的床上。從面前的這幅場景，以及即使是我也能聞出的酒精味道便可得知，當我還坐在客廳的時候，他在樓上酗酒了一個下午。
「抱歉…屋裡有些亂套，我這就起來收拾…」
羅伯特放下酒杯，手扶著牆試圖從地上站起，可站到了一半，卻又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回地上。我走上前，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再次嘗試。
「我沒覺得太亂，之後再收拾就可以。」
「…真是對不住，我不該喝那麼多酒的，我不該…喝那麼多的…那個晚上…」
現在僅僅是日落時分，並未到晚上，看來他確實是醉了。我坐到床上，在旁邊便是被折起來的信紙。我將其拿起，向羅伯特發問到：
「你不介意，讓我看一看吧。」
羅伯特沒說話，只是點了下頭。我將信紙展開來，其中的內容不長，除去金伯利少校對羅伯特的問候與寒暄，在信中占到了較多篇幅的重點，在一位異國的姑娘那裡。閱讀完內容，我將信紙重新折好放下。我認為自己大概知曉了他如此異常的原因，現在，有兩種選擇擺在了我的面前：第一種，什麼都不做，把時間留給羅伯特，讓他自己去消化，總能擺平情緒，重歸正常的；至於第二種…
「信中的那個姑娘，」
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地，我選擇了這個甚至還未完全成型的選項。我也不知道原因為何，可就是下意識地排除了「什麼都不干」，轉而採取了第二種選擇——讓他說出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知道你與她之間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要是說出來，我擔心你會覺得…覺得我…」
「羅伯特，你難道忘了，我曾經說過，」
我看著他的眼睛，將自己的音量稍微提高了些，用一種我不曾用過的口吻繼續說到，
「只要你願意說，我會去聆聽的。」
我的語氣已經幾近於命令，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聽到我的話，羅伯特先是一愣，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般。他用手撐地將坐姿調整好，深吸一口氣，首先從他口中說出的，是一句夾帶著自嘲般輕笑的話語：
「是啊…我好像確實忘了，我真是…有夠糊塗的。」
「之前曾經說起過，我在海軍時遇到的事情，這件事也不例外。巴生…是一座沿海城市，位於英屬馬來亞的雪蘭莪。從新加坡出發，沿著海岸線由西北而上航行，便可以到達。我還記得…那是在1901年的夏季，百夫長號隨艦隊回國修整，路過並停靠在了巴生…」
…
…
在駁船的輔助下，數艘軍艦駛入了這毗鄰馬六甲海峽的繁忙港口。當百夫長號緩慢泊入錨地，安穩地停靠在巴爾勒號後方時，我今日的工作便已完成。和前來交接的同事敬禮示意後，我離開艦橋，走上甲板。此時的甲板已擠滿了官兵，他們基本上都堵在圍欄邊，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向面前的這座東方城市投去。
單是從外表上看，巴生與馬來亞其他地區的城市大相逕庭。可艦上的官兵大多從未到過這裡，最多也只是在港口遠眺，沒有上過岸。如今艦隊將於此停留五日，在補給物資的同時進行例行訪問，且發薪日就在不久之前。來到陌生的城市，腰包還都是鼓鼓的，這無疑給了他們一個滿足自己好奇心，並在回國前再放縱一次的機會。
「喂，金伯利，你的帽子掉了。」
離開百夫長號，我在港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好不容易來到了開闊的地方，還被別人把軍帽給碰掉了。我穿過人群來到他身旁，撿起軍帽，將它還給這位吊兒郎當的同事。他伸手接過，拍了拍上面的土，同時說到：
「哎喲，謝謝你，埃德蒙頓！你忙活完了啊。」
「嗯，活都幹完了，下船到陸地上走走。」
「也是打算下來快活一番的？」
「瞧你這話說的…我可沒有你那麼好的興致，就是想遊覽一下這座城市而已。」
察覺到我鄙夷的目光，金伯利哈哈笑了兩聲，打趣到：
「開個玩笑嘛，對了，你這幾天打算去哪裡住，是找個旅館，還是去水兵俱樂部？」
「這個…我還沒太想好，」
五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找一個安身之所確實是件需要去考慮的事。不過細想也沒什麼所謂，大不了就回船上唄，
「那你是去哪兒住？」
「水兵俱樂部，那邊離港口不遠，交通也方便。格雷福斯應該也是要過去的——你知道，那裡是大多數人的首選，房間可能不太好預定。需要我幫你嗎？」
「好意我心領了，金伯利，不過還是算了。現在還早，我想先在這附近逛一逛，住宿就等晚些時候再說。」
「行，那我就先走了。」
金伯利把軍帽戴回頭上，邁開腿向前走去。走出大概十幾步，又回過頭來，遠遠對著我喊到：
「埃德蒙頓，別把自己逼太緊了！難得的幾日假期，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哼…這傢伙，看得還挺清。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朝他揮了揮手，然後便朝著與他不同的方向，往港口外走去。
「…」
在離開港口，去往市區的路上，我能看到沿途的許多白人面孔。他們有的是和我一樣的軍人，穿著整潔筆挺的軍服，趾高氣昂地向前走著；還有的是移民到本地的英國人，大都穿著裁剪得體的西服和獵裝，與周邊灰頭土臉的本地工人格格不入。看到這番場景，我完全感覺不到什麼所謂「驕傲」的情感，只覺得壓根抬不起頭來，羞於與本地馬來人發生眼神交流。
當走了十幾分鐘，差不多到了港區外圍的時候，我看到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在爭吵。走上前去，唔…是兩個英國水兵和一位馬來人姑娘。那兩個水兵正抓著姑娘的手，一臉色迷迷地看著她，還不時說出「和我們走吧」「別害羞」等話語；那姑娘十分年輕，頭上裹著厚厚的頭巾，一直推嚷著不要和他們走。原本應該是她挑的扁擔被扔到地上，雖然陳舊但打理的很乾淨的衣服也變得凌亂。我不禁握緊了拳頭，衝上前喝止到：
「你們兩個給我鬆手，在幹什麼呢！」
見比自己軍銜高的軍官過來了，那兩個水兵慢慢悠悠地放開手，朝著我敬了軍禮。姑娘趁著這個空當，連忙後退了好幾步，連扁擔都沒來得及撿起。
「上尉先生，我沒怎麼見過你，咱們應該不是一艘船上的吧。」
兩人中的一個先開口了，他是個一等水兵，帽子的帽帶上寫著巴爾勒號的名字。
「不是你的長官，就不能管理你嗎？」
這散漫的態度著實令我火大，可他倒是一臉無所謂，接著說：
「這小姑娘就一個人，獨自在港口這裡溜達，不是站街的還能是啥？我倆就是給她送業務，誰讓她這麼不主動呢。」
「一點紀律都沒有，真當這裡是法外之地了！」
這種人居然也是皇家海軍的一員，簡直令人難以想像。一等水兵聽出來我語氣中的憤怒，滿不在乎地將兩手一攤：
「不然呢？這裡是殖民地，又不是在本土。上尉先生，你們高級軍官難道就沒幹過這種事情？都是一樣的嘛。」
「——！」
我剛想說出「我與你們不同」，可話到嘴邊，卻又泄了氣。不久前那場戰爭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我…我確實，一點也稱不上是冰清玉潔。即使未曾扣下過扳機，難道我的手，就沒有沾上血污麼？
「我說長官，」
一直沒開口的另一個水兵突然說到，他是二等水兵，同樣也是巴爾勒號上的。只見他環顧四周，捏了捏手指，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你看這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就我們倆和你，還有那小姑娘。在這兒壞了我們的好事，就不擔心…碰上麻煩？反正也都沒人看到。我勸長官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多管閒事。」
「口氣很大啊，要找茬不是？儘管過來，我還真挺想瞧瞧你的本事。」
我直接挑釁到。正好自己的火氣已經到了頂點，也想好好動一動拳腳。
「好——你自找的！」
二等水兵一個箭步上前，抬起拳頭就往我的腦袋揮來。我輕巧地閃過身，出拳反擊，第一拳擊中他的臉，讓其帽子都飛了出去，他本人也被打得愣了一秒鐘。我趁著這個時機打出第二拳，命中他的胸口，兩拳就將他打倒在了地上。
「就這三腳貓功夫還敢惹我？再上來啊，還有你！」
那個一等水兵嚇得差點沒摔倒在地，連忙把躺倒在地上的同伴拉起來，連帽子都沒去撿，灰溜溜地跑走了。我也沒停下，繼續大聲威脅到：
「兩個沒軍紀的傢伙，我會去找你們長官的！」
其實我壓根就不認識巴爾勒號上的人，不過是嚇嚇他們而已。見兩個水兵跑得沒影了，我回過頭去看向那姑娘。可能是見到我剛對她伸出援手，當我靠近的時候，姑娘雖然仍保持著戒備心，但是看上去並不這麼緊張了。我彎下腰，將掉在地上的扁擔撿起，並還給她。這扁擔的重量不輕，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已經算是沉重，可她卻若無其事地扛到了肩上，動作熟練的像是重複過上百次一樣。
「扁擔拿到了，你也就早些離開吧。這附近不是找人的好地方，不講理的兵痞可不少見，他們可不會管你接不接活兒。」
我囑咐到，可姑娘卻沒立刻離開。只見她抿著嘴，濃密的眉毛擠到了一塊兒，露在頭巾外的臉漲得通紅，水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難不成是不懂英語，所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正在我思考要怎樣和她溝通時，她張開了緊閉著的嘴巴：
「我…我不是站街的…」
姑娘的語氣里儘是委屈，聲音顫顫巍巍的像是要哭出來了。不好…剛才聽那兩個傢伙說，就先入為主了。我急忙擺擺手，對她一邊道歉一邊語無倫次地解釋到：
「啊，這個…真是抱歉！希望你不要在意，我是不知道，而且…啊不，總之，我不是故意這麼想的，真的！」
「撲哧。」
可能是被我慌張的樣子給逗樂了，姑娘一下子笑了出來，看來她是會英語的。只見姑娘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她對我說到：
「這位老爺，您不用道歉了，沒關係的…倒是我，我還沒謝謝您呢。」
「…哪裡，分內之責罷了，能幫到你就行，」
說完，我停頓了一下，又補充到，
「『老爺』這稱呼…就不必了。我和你們也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高貴的道理。」
「好的，這位老…這位先生，那我先行離開了。」
「把這個也拿走吧，就當是留個紀念，反正他們肯定也沒這個膽量回來撿。」
我把被落下的水兵帽子撿起來，吹了吹上面的灰塵，將它輕輕戴到了姑娘的頭頂。
「瞧，挺好看的嘛！」
「謝、謝謝您！」
姑娘把頭一低，但我還是看到一抹紅色出現在了她的臉上。只見她迅速地轉過身，小跑著離開了。我一直注視著姑娘，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於這片街道，方才挪動腳步，繼續走起剛剛未走完的路途。
這天我在城區逛了很久，當意識到自己還未解決住宿問題時，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九點鐘。這個時段水兵俱樂部肯定是沒房間了，我也懶得花時間回船上去，於是便就近找了一家距離街區不遠的旅館居住。行李之類的就明天再去拿吧，我邊想著邊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它的面積不算大，但好在裡面的床並不小，而且床墊也十分柔軟。我脫下外衣躺倒在床上，望著頭頂被夜晚染上漆黑的天花板，我不禁回想起了那位姑娘，還好我今天幫到了她…我暗自慶幸到。看她也才十五六歲的樣子，我這個年紀還在多佛爾上學呢。
…說到上學，不知道喬治那傢伙在大學過的怎樣了，上次收到他的信件還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可能也交了很多好朋友，閒暇時跑去騎馬，沒準兒還處了對象…嗯，算了，不去想了，反正肯定比我混得好，大概也不會像我這樣成天做昧良心的事。我閉上因疲勞而倍感沉重的眼皮，將剛還在思來想去的大腦放空，沒過幾分鐘，我便在這異國的旅館裡進入了夢鄉。
到了第二天，我一起床便奔赴港口，拿了需要帶的行李——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用一隻皮箱就能裝走了。除了行李，我還去處理了一些艦上的事務，以確保所有工作都萬無一失。全部的事情都忙完，時間已經到了中午，簡單吃過午飯，我提著皮箱離開港口，去往自己下榻的旅館。我沒有叫馬車或人力車，而是和昨天一樣純用腳走。當來到昨天路過的那片街區時，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獨自站在那裡。
「怎麼…是你？！」
沒錯，她就是那位被我幫助過的姑娘，只見她穿著一條深藍色長裙，無論是肩上的扁擔還是頭巾，都與昨日如出一轍。看見我的姑娘顯然十分高興，她對我打了個招呼：
「這位老爺…先生！您好，我們又見面了！」
「…確實又見面了。不過我昨天不是說了嗎，不要往這邊來，這附近都沒什麼好人的！」
我急忙走上前去，並看了一眼周圍，好在今天並沒有什麼兵痞或流氓在這一帶出沒。聽到我的話，姑娘歪了歪腦袋，似乎是有些不解：
「可是，您就是好人啊。」
「我…？」
她的回答讓我愣了一下，隨後，一聲輕笑從我的口中傳出，
「…我也不是啥好人。」
「哎？可您之前明明還幫了我呢。」
「是這樣，但…咱們先換個地方說話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跟我來。」
從港區走到城區的邊緣，再穿過一片鬧市，姑娘領著我走過了大街小巷。不得不承認，有本地人帶路確實是方便。儘管我在路上曾提議過要幫她去提扁擔，但卻被她禮貌地拒絕了，理由是「已經習慣了，不覺得沉」。隨後，當我們倆最終停在了一片沿海大道的路邊時，姑娘說出了自己今日獨自來到港區的理由——
「所以，你特地過來一趟，就是為了找我…？」
當聽到姑娘說出的理由時，我不免吃了一驚。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她繼續說到：
「您說的沒錯，先生，我覺得光是口頭上道謝是不夠的。來，請坐吧。」
姑娘把扁擔放下，不知從何處搬來了兩把凳子。等我倆全部落座，她從扁擔上掛著的籃子中取出一個杯子和一隻水壺，並給我倒了杯熱氣騰騰的飲品。我接過杯子嘗了一口，是奶茶，而且味道很香很濃郁，煮茶的人肯定費了不少功夫。
「好茶啊，味道真不錯。」
「您喜歡就好！不瞞您說，我昨天之所以跑到港口那邊，就是為了賣茶。因為…那裡英國人非常多。我聽別人說，英國人都特別喜歡喝茶，所以才過去的。」
「原來如此。」
我將杯中的奶茶一飲而盡，姑娘見狀，又給我倒上了一杯。
「話說，這位先生，我還不知道您的姓名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問一下您的名字。」
「名字？當然可以了。我名叫羅伯特，羅伯特·霍華德·埃德蒙頓，是百夫長號上的海軍上尉——她現在就停在巴生港，」
自我介紹完了，我也想知道姑娘的名字。於是，我向坐在旁邊的姑娘問到，
「那你呢，你的名字是什麼呢？」
「您就叫我茹安吧，埃德蒙頓先生。」
「茹…安，是這樣子吧。」
「嗯！您的發音很準確。」
「你也是一樣啊，茹安，英語說的真好，是在學校學的嗎？」
「是的，我上的是教會學校，由外國傳教士開辦的，收的學費非常少。我的弟弟妹妹也在那裡上學，可我已經畢業了。」
畢業了？我記得這裡的教會學校最多能夠教到學生成年，也就是說…
「…你已經是成年人了，茹安？」
「沒錯，今年正好滿十八歲，按照你們的標準確實是如此。」
茹安向我吐露了很多，在與她的交流之中，我得知了一個令人悲傷的事實：曾作為她家庭支柱的父親，在幾個月前因為工廠事故而離開了人世。為了撫養茹安與她的弟弟和妹妹，她的母親不得不同時干好幾份工作。而作為家中唯一成年了的孩子，茹安為了替家裡分擔壓力，在離開學校後選擇了在家附近的田地里種茶，制茶，並去街上賣茶。儘管茶的質量很高，但這幾個月里她並沒賣出多少，所以才會冒險來到港口碰運氣。
聆聽完茹安的處境，再聯想到僅是她與母親二人就挑起了四口之家的重擔，我覺得自己必須去做點什麼。下意識地，我掏出了自己的錢包，將其打開，並把手伸了進去。
「等等，埃德蒙頓先生，我這幾杯茶是請您喝，用作感謝的。您不用掏錢！」
茹安連忙阻止了我。是啊，像她這樣自立而不屈的人，不會因為這麼些錢就斤斤計較，我想，同樣也不會去接受施捨般的嗟來之食。我將錢包收了起來，但是，我也沒打算就此善罷甘休。於是，我指向茹安盛茶的水壺，並對她說到：
「當然，當然…不過你賣的茶確實是好喝，我覺得光是今天才能喝上未免有些太可惜了。所以我想做個請求，茹安，你能告訴我你每天都在哪裡做生意嗎？」
「您說真的嗎？要來找我的話，從那邊的路口開始到咱坐的地方，我基本上都是在這附近，不會走遠的。」
「我知道了，到時候一定給你來捧場！」
我和茹安一會兒聊天，一會兒喝茶，直到那一大壺的茶被喝的連一滴都不剩，我才發覺天色早已暗沉下來，一個下午的時光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抱歉，感覺我耽誤到了你的生意。」
我有些慚愧地向茹安致歉，她卻毫不在意，只是對我微笑著，從凳子上站起，並挑起扁擔。
「怎麼會呢，倒是我，還有些擔心是否浪費您寶貴的假期時間呢…現在太陽快落山了，您該回去休息了吧？我還得給家裡的弟弟妹妹做飯，就先失陪了。」
「那明天見，茹安。晚上就別出門了，多歇息歇息吧。」
「明天見，埃德蒙頓先生！您也是，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到了第二天，我一大早就來到了茹安賣茶的地點，結果發現她早就在這裡鋪張多時了，我便立刻上前去幫忙。一個英國軍官幫一位馬來人姑娘賣茶，這等場面對本地居民來說可謂是奇景，因此許多人都被吸引了過來。屆時我也會和他們聊起我在本土的各種生活經歷，聊天之餘，茹安會一杯杯地為他們倒上茶水，淳樸的居民們也樂於花錢購買這些可口的飲品。
就這樣，我幫助茹安使她的奶茶生意越辦越紅火。茹安不止一次向我表達謝意，並希望將收入平分，可無一例外都被我拒絕了。「我沒有幫什麼忙，不過是和別人閒聊而已」，我經常這樣去回答她。
事實上，我絕非毫無所求。我自知自己一定程度上，將對住在這東方之地的民眾、對那些被殘忍奪去生命的百姓們的愧疚，化作了每日與茹安見面的理由之一。可逐漸的，我對她懷抱有的感情已不止於此。每當我的眼睛有意或無意地瞥見茹安的面龐，我的眼神，就難以再從她的身上離去，並同時在心中升起一陣許久未曾有過的暖意。
是的，我很清楚，就在不過幾天的時間裡，我已經對這位既堅強又溫柔，以善良之心對待世界的異國姑娘產生了好感。
我很明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對茹安表達出來。雖然我發覺到，茹安對我，也可能抱有除了感激以外的其他東西。「您是不一樣的人，無論是相較於其他英國人，還是對於我」，這是茹安曾對我說的話。但我同樣清楚：五天，連一周都不到，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短了。我沒有勇氣將一切都拋下，不顧家人，不顧工作，直接就留在巴生；我也不想讓茹安去承受那份本不屬於她的，由我所引發的焦慮和壓力。
——那就放手吧，一個聲音在腦子裡對我說到。比起留下遺憾，還是悄悄離開更合適些。到了艦隊於巴生停留的第五天，也就是我與茹安相處的最後一天，我依舊如昨日般與茹安道別，違心說出「明天再見」的道別語。不，不會再見了，我於心中暗自陳述到。眼前少女的那張純潔無暇的笑臉正對著我，她的眼中是對明天相會的期許，而這正是我將要辜負的。
「明天我給您帶些點心，一定要早來呦，埃德蒙頓先生，不然放久可就不好吃了！」
「嗯，我知道的，茹安。」
我慢慢地向後移動自己的腳步，依依不捨地望向茹安。明天，她還會早早來到這個地方，為我準備好熱騰騰的茶點；明天，我已經踏上回家的路途，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巴生，與心儀的姑娘再見。當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遠到無法將她的面容分辨，我扭過頭，強制自己不要回去看她，沿著走了五天已無比熟悉的道路，我向著港口的方向走去。
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灼燒著我的皮膚，我低著頭，把自己的眼睛藏在帽檐下的陰影中。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到了我的目的地——水兵俱樂部的門口。那裡有著我的幾位同僚，他們有的在看報紙，有的則七嘴八舌地談著天。
「…我說，這仗咋還在打啊，都兩年了還沒打完。」
「好像軍隊還在從本土往南非調兵，看來是得再打上一段時間嘍，德蘭士瓦那邊的游擊隊數量只增不減呢。」
「胡說八道，我咋聽說基欽納已經著手和布爾人談判，估摸著今年戰事就會結束了。哪有你們說的那麼離譜？」
「不如咱賭一波，看看是什麼時候結束戰爭，議院裡的那幫臭老爺是賺是賠，怎麼樣？」
「…行了，金伯利，你看看那邊。」
「哦？格雷福斯，你說那邊有啥…哎呀，埃德蒙頓，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
我向他們小聲地打了招呼，可能是看出了我的失落，原本坐著的格雷福斯站起身，來到了我的面前，金伯利也一併跟了過來。
「你看上去興致不怎麼高啊。」
格雷福斯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我聳聳肩，不愧是他，說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還惦記著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要說是它，我每時每刻，都是將其掛念在心頭。
「格雷福斯，只要我還有一天穿著這身軍裝，我恐怕是不會將它拋在腦後的。」
「然後呢，你會跟自己的家人說出去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吧。」
「那是當然。」
是啊，看看四周，我的家人們從來沒親身到過這些遙遠的地方，他們不會明白英國在這些地方做了什麼。要和他們說，我們那領土覆蓋世界的龐大帝國，竟是以這般醜態進行擴張與掠奪，他們大概會覺得我瘋了吧。
「…我原本以為，你能在這裡散散心，讓自己稍微放鬆一下，」
一直旁聽的金伯利開口了。
「可你仍然心繫著那些事情，那些人。這當然是好事，但——」
金伯利突然湊到我的身前，擠眉弄眼地對我說，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的東西吧。」
「…沒毛病。」
哼…真讓他給說對了。我點了下頭，肯定了他的說法，而他則接著說到：
「讓我猜猜，是一位姑娘。而且按照你的性格，八成是不辭而別。」
「我該對你刮目相看了，金伯利。」
推測完全正確，我不禁懷疑他其實是個智者，用輕浮來當自己的掩護。聽到我的話，金伯利拍了下我的後背，這個平日裡不干正經事的傢伙伸出手，在我的面前擺了個「一」的手勢。
「你總是想得很多，埃德蒙頓，比我們都多。但我覺得你應該給自己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明天我們就要回家了，到時候想咋做都是你的事情，唯獨今晚…什麼都不要想了，好好地享受一下這假期，不要一直憋著不放了。」
「要我說，你是個不錯的傢伙，」
格雷福斯也加入了進來，
「我知道，你沒有做過什麼惡事，也給予過許多人幫助。我不認為你沒這個資格，把所有事放在腦後，好好地鬧上那麼幾小時。」
「…」
他說完後，我們三人就同時陷入了沉默。很明顯，格雷福斯和金伯利他倆在等待著我的回答，而我，也在幾分鐘後，打破了這份寂靜：
「…我有東西要給你們倆。」
我邊說著邊把手伸入衣兜，從裡面中掏出兩件東西。首先把一件遞給了離我更近的金伯利，那是一隻鱷魚皮製成的小手袋。金伯利接過它，眼中不免得露出了一絲驚喜的神色。
「給我的？」
「是給你的，能拿來裝錢用——說到錢，別總是賭來賭去的了，這真的不是個好習慣。」
說完，我又把另一樣東西交給了格雷福斯。他仔細看了看，是一個以象牙為原材料的煙盒，大小形狀與被他摔碎的那個十分相似。
「不錯的工藝品，你眼光夠好的。」
「謝謝誇獎，煙也少抽一點吧，對肺不好的。」
「看來，你已經做好了決定，埃德蒙頓。」
嗯，決定好了，就當是為了你們這倆損友，我想到。我已經給那麼多人添了麻煩，我不希望連自己身邊的好友，都不得不為我操心。
「麻煩你叫幾個認識的同事和陸戰隊軍官，再找幾位酒量大的老水兵，今晚咱就去比一比，看誰能把誰喝倒。」
「呵，你這人，剛還和我們說抽菸賭錢不好，現在又想去喝酒了…好啊！沒問題，我這就去準備，保准讓你盡興！」
聽到了我的話，金伯利咧嘴笑到，可見他是由衷地開心。他打了個響指，立刻跑回俱樂部里，照我說的搖人去了。格雷福斯則沒這麼著急，他走到我的身旁，略帶委婉地和我說：
「埃德蒙頓，看到你這樣子我很高興，但我恐怕沒辦法和你們一塊兒去。畢竟你也知道，我是有家室的，總不能…而且你讓我想起來，我得給家裡人買點土產回去，還得往市區里跑一趟。」
「沒關係，你就去做自己想做的吧，我不介意。」
「那就好，你們喝得開心點，但也別太上頭。明天記得早點回百夫長號，啟航前還有一大堆準備工作呢。」
說完，格雷福斯轉過身，揮手叫了一輛馬車，坐上向市區駛去，不一會兒就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過了一會兒，金伯利帶著邀請來的人走出了俱樂部，發現格雷福斯不見了蹤影，他急忙問向我，我擺擺手，並和他解釋到：格雷福斯一個有老婆孩子的人，肯定是要稍微節制一下的。
「沒準兒他的妻子現在正在本土盼著他回去呢，他估計也和我一樣，沒辦法心安理得地玩樂吧。」
「你們這些心裡有人的傢伙就是麻煩…」
金伯利抱怨到，把兩手一攤，
「唉…算了，去掉他的話，人也都到齊了。最後且唯一的這個晚上，咱一定得充分利用起來！」
在那之後的事情，我的腦袋裡只剩下了些大概。只記得我們這幫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鬧市區，先是跑進酒館大喝特喝，然後就去花街柳巷逍遙快活，玩夠了就再回酒館喝酒…這個流程來來回回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到最後就連大腦都陷入了一種不清醒的混亂狀態。我真的有樂在其中嗎？還是說，只是為了發泄被壓抑許久的自己呢？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當我與金伯利他們分別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他們一起結伴走回水兵俱樂部，而我則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自己下榻的旅館走去。
「呃，嘔——」
不知走了幾里路，我的嗓子眼裡泛起一陣噁心，乾嘔了兩下，隨即感到胃酸上涌，便找了個牆角，扶著牆大吐了起來。把喝下的廉價酒精乃至今天的早飯，自下而上全部一股腦都嘔了出來。
「嗚…嗚，嘔…」
接連吐了幾波，腳下的地面已是一片狼藉，胃裡連一丁點東西都不剩了。我擦了擦嘴，什麼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都無法形容此時的狀態，現在哪怕是我姐姐或是爸媽站在眼前，我可能都認不出來！我接著挪動自己的腳步，一步步艱難地往前走，突然，一個聲音從我背後傳了過來：
「啊，老爺…先生！居然是您，您還好嗎，這是怎麼了？」
年輕女人的聲音，誰…是誰來了？只見那個人小跑著來到了我面前，我依稀分辨出她戴著常見於本地婦女頭上的頭巾，一個本地姑娘啊，剛才我可見過不少。
「您看上去不是很舒服，發生什麼事了？需要我幫忙嗎」
「不舒服…？哪裡的話…我、我…回去…」
不要小看我，我現在…好得很，只是在往回走而已，沒有什麼問題…
「您是要回旅館嗎？這樣吧，我來扶著您！」
旅館…旅館，我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和剛才一樣，只不過換個地點嘛…我把手搭上這位姑娘的肩膀，我住的旅館離這兒不太遠，過個路口就到了，咱們慢慢走也可以…
…
…
我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沾上清晨那明亮陽光的天花板。我從床上坐起，確認了一下現在的狀況。我正身處自己在旅館中的房間，自己的衣服被胡亂地扔到地下，一個身上僅蓋著薄被子的長髮姑娘背對著我，正躺在我的身邊。我的口中還迴蕩著酒精的氣味，腦袋昏昏沉沉的，伴隨著陣陣刺痛。看這場景，不用想也能知道，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腦袋真疼…該死的，還得回港口…」
我從床上離開，撿起並穿上衣服，然後開始整理行李。全都收拾完了，剛準備離開，我意識到可能還沒給那位躺著的姑娘錢，於是便掏出錢包，並回頭望向她。巧合的是，姑娘這時剛好翻了個身，我也能夠看到她的容貌：寬大的眉毛高掛在仍帶些許稚嫩的五官上方，如瀑般垂落的睫毛將緊閉著的雙眼門扉守住，抿住的粉紅色嘴唇上是水光泛泛。
是的，我認得她，那是…
…
「不會吧…」
不會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手腳停在原地，無法動彈。大腦在這一刻停止了轉動，它壓根就不敢去思考，不敢去承認此刻並非夢境。我難以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即使身上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訴我：這毫無疑問就是現實。
「為什麼…會這樣…！」
我用手抱住腦袋，抓握著自己的頭髮，牙關咬緊，阻止自己吼叫出來。體內的血液一個勁地往上涌，讓頭變得又暈又痛，像顆點燃引信卻未爆的炸彈；眼球熱到發燙，連帶著整個視覺系統，仿佛要在眼窩中燃燒起來。一個名字從我的身體深處傳出，那是個我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它穿過好似被針扎過般疼痛的嗓子，從顫抖著的嘴唇中輕輕飄了出來——
「茹…安…」
…
…
我沒有將茹安吵醒，而是悄悄地離開了旅館——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該以何臉面去面對她。在離開前，我將身上攜帶的所有錢財全都留給了她，儘管我不認為這就能用作補償。向港口趕路的途中我的大腦仍是一片空白，當踩到熟悉的甲板，耳旁響起官兵們熙熙攘攘的談話聲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船上了。太陽的光芒從頭頂灑落，此刻已經是中午時分，各艘艦艇紛紛將錨鏈收起，螺旋槳卷出的水花泛於船艉，艦隊該啟程了。
和初到時一樣，我站在甲板的圍欄邊，看向港口以及其後方的城市，在這裡經歷的種種於眼前浮現而出。它們已不會讓我心中充滿溫暖與美好，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與自責。過去的美好時光成為了今日心頭上的倒刺，我的手握緊了欄杆，發白的指節控訴著其承受的巨大力道，可這麼做又能有何用處呢？
「再見了，親愛的，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一定要等我啊！」
一陣陣呼聲此起彼伏地在我周圍響起，官兵們告別的對象大都是些年輕女性，既有度過一夜激情的姑娘，也有短暫時光內覓得的真愛。她們站在港口，揮手送別船上那些可能永遠不會再見一面的水手們。
「…！」
忽地，我仿佛又在港口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張面龐。我眯起眼仔細去看，沒錯，並沒有恍惚，站在那兒的就是她，茹安。她已經穿上了常穿的那件深藍色長裙，腦袋上沒有戴頭巾，烏黑的長髮隨海風飄揚著。我在船上看著她，而她，也同樣在岸上望向我。
百夫長號緩慢地駛離港口，我和茹安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在圍欄邊上，干瞪著眼，如鯁在喉，就連放開嗓子喊出去——這麼簡單的一件事，都無法做出來。我只是呆站在原地，試圖從她越來越不清晰的面容中，弄清楚她此時究竟是抱著何種感情。在她低垂著的眉宇之下，在那雙能刺入我心靈深處的眼睛之中，所包含的是痛苦，是憤怒，抑或是悲哀？
在記憶的最後，茹安抬起了手，她的手中拿著一頂帽子，是初見時我給她戴上的那頂水兵帽。她將手一揮，碟形的帽子飛上半空，旋轉了幾周後落入大海，沒過幾秒鐘便沉入水中，再不見蹤影。補給完畢的艦隊離開了巴生，離開了馬來亞，經過數萬英里的航行，最終抵達了目的地——樸茨茅斯。
…
…
「我本希望，金伯利他們可以代替我去找到茹安，可結果卻是這樣…她已經不在那裡了。」
確實，對我而言，八年不過彈指一揮間，但對羅伯特以及那位姑娘來說，無疑在他們生命中占去了不小的比重。在這段時間內，一個人無論是做出改變，還是離開某個地方去別處，都是十分正常的事。
「唉，我早該想到的…可我還是抱有期待，我也只能去期待…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有沒有…」
也許，她已經和她的家人一起，用你留下的錢過上了更好的生活。羅伯特的的語氣越來越沮喪，我本想這麼去安慰他，但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說服，我也不認為這是他想要的。當羅伯特訴說過去經歷的時候，我不光能從他的話語中聽出其自身的情感，還有那位名叫茹安的姑娘，些許屬於她的。在某個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成為了她，那些過去從未產生過的東西，如今卻在胸中翻湧起來。
「羅伯特，」
我從床上站起，再度走到羅伯特的面前，我想我理解了，他會陷入此般失落的緣由，
「你不希望變成他們那樣吧。」
照羅伯特所說的，那群滿不在乎他人，只懂強取豪奪、隨心所欲的兵痞，他不想成為他們。即使…在姑娘眼裡，他與那兩個水兵，可能已經沒了差別。我蹲下身，用左手扶起羅伯特低垂的面龐，然後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啪！」
清脆的打擊聲在他的臉上響起，我揮手打了羅伯特一個耳光。他的眼睛大睜開來，這一巴掌仿佛讓他脫離了迷糊的醉酒狀態，整個人的氣質都從頹廢變得精神起來。他的嘴邊流出了一絲血，我並沒有用太大力，可能是他無意間咬破了自己的嘴巴。我掏出手帕，幫他將嘴角的血擦去。
「…謝謝，歌德。」
「這沒什麼。」
羅伯特的感謝，不僅僅是對我幫他擦血的行為，我想更多的，或許還是為那一個耳光。我的想法並未出錯，他只是想要，有人能對他的行為做出懲罰。
「我沒辦法代替她原諒你。」
「我明白的。我會接著拜託我的朋友，也爭取能動用其他關係，去尋找她的痕跡。」
羅伯特扶著牆，這次他成功的站起了身，沒有像之前那樣摔倒，我也一併站起來。他搖了搖身旁的酒桶，裡面已經空空如也。那埋藏在他心底許久的回憶，也像這桶內的酒一般流露而出，不同的是其不會留下空隙。
「真是麻煩你了，剩下的我來收拾吧。」
「嗯。」
我輕輕應答了一聲，然後便轉身朝門的方向走去。沒走出多遠，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我轉回羅伯特所在的方向，有一個問題，我還未向他去問。
「…羅伯特，」
這個問題毫無緣由，沒有一點徵兆，就這麼忽然地出現在我腦中。而且它似乎還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力量，使我不得不去將它說出，
「你現在，是否還對她抱有好——」
——不，這樣問太奇怪了，我怎會主動問出此等問題？在最後關頭，我還是頂著那股力量停下了嘴巴，即使我清楚地意識到，它正是出自我自己的內心深處。
「算了，沒什麼。」
我搪塞到，然後別過身子，繼續挪動雙腳，走出房門並將其關閉。我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隻蒼白色的手還停留在門把手上。這一次，我可以將門關閉，可下一次呢？
「咔噠。」
伴隨著一聲輕響，我鬆開手，它剛才揮落在一個男人的臉龐上，現在仍帶著些溫度。沒有人能夠將未來之事說清，但我願意去承認，自己已經，不會再以過去的模樣去面對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