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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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睜開眼睛,和往常一樣甦醒於自己的床上,然後換好衣物,整理儀容,便走下樓去,來到客廳。

  「今天要做些什麼」,這是一個值得讓我去思考的問題。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在生理上發生了什麼大的變化,但毫無疑問,它已然與過去不同——未飲下鮮血的日子裡我也不會感到過分的睏乏,身體仍保持了一定的活力,這可能是羅伯特每次給予我的量變多的緣故。而這些多餘出來的、不眠的時間,讓我每天都會多出一個不得不去解答的「難題」。儘管很難迅速給出答案,甚至會花上許久,但我能感覺到,自己並沒有對其產生牴觸。

  那就先去找些書看吧,我想。我走到書架旁,上面有許多原本不屬於這個別墅,被羅伯特從外面帶來的書籍。我一一挑選起來,並最終把視線停留在了一本以人名作為書名的小說上:《簡·愛》。我將其從書架中抽出,拿上它坐到常坐的那張沙發,然後翻開首頁,上面寫著它被創作出來的日期,距今已有六十年的時間了。

  除了出版日期,我還看了一眼作者名。夏洛蒂·勃朗特,和這本小說的書名,大抵也是主人公的姓名一樣,都是屬於女人的名字。女性作家,至少在僅僅一百年前也是十分少見,且小說是在我仍沉睡於別墅中的年月里創作的,或許可以讓我知曉那個年代的情況。懷抱著這樣的想法,我翻過書的扉頁,跳過了寫有概括的序言。比起從他人口中陳述,我更希望自己去了解這故事的內容,於是,我來到第一頁,開始在腦海中默默讀出上面的文字:

  「那天,再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沒錯,早上我們還在光禿禿的灌木林中漫步了一個小時…」

  「咔噠。」

  第一句話還沒讀完,玄關處便傳來了大門的鎖被打開的聲音。是羅伯特,他今天來了啊。自從我將大門的鑰匙給予了他,他到別墅來的時間便不再固定,不僅如此,就連來的頻率以及住在這裡的時間都有所增加。甚至最久的一次,他在這裡住了整整一周,那時他對我這樣說:「我跟鄰居說自己去旅行——去度假了,不過某種意義上也沒說謊,在這別墅里不比度假還享受?」

  我合上書本,將它放到身前的茶几上,然後站起身來。年歲已久的門軸轉動發出了響聲,緊隨其後的是關閉大門的聲音與有些急切的腳步聲。只見羅伯特衝進客廳,連衣服都沒有去換,就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我。

  「太好了!歌德!你知道嗎,羅莎…我姐她,她訂婚了!她訂婚了耶!」

  這一切發生的很快,以至於當我還未反應過來時,便已身處他寬大的臂膀之中。二人之間的距離幾乎不復存在,我能更加清晰地聽到他略微顫抖的話語聲,感受到其身體溫熱的體溫,還有從心臟傳出的,那規律且有力的搏動。興奮、激動,和高興,我對他此時的情感做出了判斷。

  「抱歉…我,我有點太激動了,」

  羅伯特的臂彎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他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與我稍微拉開了些距離,

  「歌德,如果冒犯到你了,我很抱歉。」

  「我沒有這麼覺得。」

  擁抱,在當今的世界,是人與人之間傳遞表達情感的一種常見方式,我雖從未做出過,但對這種行為卻並不厭惡,自然也不會感到被冒犯。

  「呼——那就好。」

  羅伯特撓了下頭髮,將外套脫下掛上衣帽架,然後坐到我對面的沙發,也就是那個他經常坐的位置上。他剛才提到的羅莎蒙德,年長他兩歲的姐姐,許久前就已經向我提到過,我還看到了她的照片。按照羅伯特剛說的話,這位女性已經定下婚約,馬上就要成為一位妻子。

  「你說你的姐姐訂婚了,那她的丈夫是誰?」

  我再次坐下,羅伯特常說,他的姐姐是一位精明能幹且獨立自主的人,因此我想知道是何人成為了她的配偶。

  「這個啊,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位沃波爾先生,我拿過來的那些茶葉大都是他送的。」

  「你是說過,我記得這個名字。」

  「不過我好像還沒介紹過他,那要不…我跟你說說?」

  說完,羅伯特向我投來一個有請示意味的眼神,我點點頭,他方才繼續說下去,

  「他全名叫菲利普·莫林·沃波爾,蘇格蘭人,是一個小貴族家庭的繼承人——雖然是位有錢人,但這完全不是羅莎和他在一起的理由,甚至還恰恰相反。」

  「此話怎講。」

  「他們最早相識,是在沃波爾先生為自己的表妹尋找教師的時候。剛成為家庭教師不久,與他年齡相仿的羅莎被介紹了過去,也不知道怎的,他當場就被迷住了,自那之後,沃波爾先生就開始了一直不停地追求羅莎。各種禮物,珠寶首飾啊,名貴服裝啊,一件件地送。結果羅莎呢,看他這樣,就以為他是個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紈絝子弟,不光壓根沒搭理他,還把送的禮物原封不動全都退了回去。」


  「似乎他的方法並不奏效。」

  「所以接下來他轉換了思路,開始給羅莎寫信。從蹩腳情詩到過時情話,無奇不有,隔幾天就寫一封過去。要我說也是足夠有毅力的,寫了大半年,羅莎終於受不了,同意了和他去約會。」

  「從結果看,約會得到了好的結果。」

  「沒錯,羅莎發現,沃波爾先生並非她想的那樣,是什麼紈絝子弟。按照羅莎的話:他雖然是個挺憨的傢伙,但也是位有著善心,絲毫沒有為富不仁的人——和喬治十分相像,他甚至還創辦了一個基金會,去給倫敦的救濟組織提供資助。最終,羅莎同意了與他交往,就是開了個條件:除了能吃進肚子的,不要再給她送什麼奢侈品了。就這樣相處了幾年,終於在昨天,羅莎接受了沃波爾先生的求婚,他們就要結婚了!婚禮就定在下周!」

  「你看上去十分高興。」

  「當然高興了,那話咋說來著,有情人終成眷屬嘛,怎麼能不讓人高興呢!」

  「那他們同居了嗎?」

  「同居?哦,你是問婚房啊,他們都說好了,各自的房子會為對方敞開家門,屆時想去哪邊住就去哪邊住,無論是沃波爾先生的大宅院還是羅莎的小公寓。」

  婚姻,單獨的兩個人作為一個整體,一同生活的代名詞,其中往往會有利益方面的糾葛。不過人們還會為其添加些許特殊的感情。我不清楚該怎樣具體去定義,倘若只是以在同一屋檐下居住以及締結契約為條件,那我現在也是處於此等狀態之中。

  「我和你應該也是這樣。」

  「嗯?你是指哪樣?」

  「婚姻。」

  「…」

  羅伯特突然就不說話了,我看向他,他的的雙眼睜得很大,微微張開的嘴巴仿佛欲言又止。這個表情只保持了一兩秒鐘,隨後就發生了變化,眼睛變為半睜著,嘴角向上揚起,又被有意識地壓制了下來。在這過程中,我很難去認定他展露出來的究竟是何物,它們十分複雜,難以被我所確定。

  「…你真是這麼認為的,歌德?」

  「我們都在這別墅之中,應當也算是同居,而且你還與我訂下了以血液交換錢財的契約。」

  「『同居』和『契約』…原來如此,你覺得它們就代表了『婚姻』,與其劃了等號啊。」

  「不是這樣麼?」

  「當然不了,」

  羅伯特的表情重歸平靜,一聲輕笑從他的口中飄出,

  「我與你…額,一周確實有幾天算是同居,也的確有著提供血液的協議,但僅僅如此是遠不夠的,還得有另一樣東西,一樣重要得多的東西。」

  「重要的多的東西…」

  想必那便是被添加進的特殊感情吧,會是什麼呢?我等待著羅伯特給予我答案,可他的目光卻被吸引到了別處,他指著放在茶几上的書,問到:

  「如果我沒看錯,那本書…是我拿過來的《簡·愛》嗎?」

  「是的,我從書架上把它拿下來了。」

  「那你看完了沒有?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啥感觸?」

  「我還沒開始看。」

  「這樣啊,還沒看呢…」

  一抹夾雜著失望的神色從他臉上閃過,儘管出現的時間非常短暫,但我的眼睛依舊將其捕捉到,

  「不管怎樣,這是一本好書,我認為你會喜歡讀它的。」

  「我不能確定,不過…究竟是什麼,你說的那重要的東西?」

  「怎麼說呢,就是…嗯,『愛』。」

  「愛」嗎,我對這個詞彙並不陌生,它與「喜歡」和「想要」是同義詞,應該都是用於表達對某個事物強烈的渴望與追求的。它們三者間有程度的高低,「愛」所包含的情感會更深一些,這便是我的理解。

  「那麼為何,包含了『愛』的同居就可以被看作是婚姻的前置條件呢?」

  我依舊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或許這兩者之間的關聯比我認為的要多吧。

  「當然應該是前置條件啊,這不是常識——等等,難道說你認為的所謂『愛』,與我是不一樣的嗎,歌德?」

  「不一樣,」

  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在我眼裡,關於愛的解釋一直是如此的,當別人提到它時我也會理所當然地這麼想,


  「那你,或者說其他人所認為的愛,應為何種樣子的事物,應該表現為什麼模樣,羅伯特?」

  「這個,你讓我怎麼解釋呢…」

  羅伯特用手托住下巴,思考片刻,便再次開口說到,

  「非要來形容一下的話,就是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已經到了人與人之間所能及的頂點,成為了對方生命中難以割捨的存在。他們之間產生的那種猶如春風拂臉般溫暖,好似螺旋一樣相互纏錦不分的情感,便為我們常說的愛。」

  溫暖、纏錦不分,這些詞語的出現與其說讓我感到匪夷所思,倒不如說是新奇。畢竟在我提到愛的時候根本就不會往它們身上去想。

  「與我的認知,確有不同。」

  「有不同,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的…不,沒什麼。」

  他自顧自地低語了兩句。

  「感覺如何呢?那真正的愛。」

  「要讓我回答嗎?」

  「是的,」

  羅伯特指著自己問到,表情之中透露出遲疑,而我則做出了肯定。畢竟這棟別墅中不存在第三者,況且給予我詳細解釋的他,想必也會知曉其中的感受,

  「我覺得你會有這種體驗。」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也有過,不過還遠沒有到談婚論嫁的『愛』這地步,只不過是初級一些的喜歡而已。」

  「沒有關係,無論是哪個,對我都沒有區別。」

  既然「愛」的含義比我認知中的要多,那麼其同義詞自然也是一樣,藉由它來拋磚引玉便是。

  「就當它們大差不差吧,」

  羅伯特將自己的身體靠在沙發上,抬頭仰望天花板,似乎正注視著什麼不存在於現實中的東西,

  「喜歡或愛上一個人,通常會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所謂的一見鍾情,剛見面就被某些特質所吸引,不可避免地懷抱有愛戀之情;另一種則是慢熱型,在或短或長的相處之中熟悉彼此,並進而走向相戀。」

  「我舉一個自己曾經的例子,就屬於後者:一開始我抱有的不過是好奇,這種好奇心隨相處時間的增長而不斷發展,讓我總是忍不住去多了解下她。了解的多了,那些不浮於表面的東西便能被我所看到。我發覺驅使自己的不再是區區好奇心,因為單是看到她,靠近她,待在她的身邊,就足以讓我的心中充滿溫暖、喜悅,以及一切令人身心舒暢的情感。」

  「看來對你而言,這是件好事。」

  「不光是對我,在大多數人的心裡,喜歡或愛上一個人都不是壞事。當然了,我所說的那些僅是用作參考,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心裡湧現出的想法並非完全相同。何況我也只是個半吊子的水平——難不成我看上去像個大思想家?很明顯不是嘛,哈哈…」

  他乾笑兩聲,雙手一攤,換了個話題,

  「對了,歌德,就是…我想請問一下,羅莎的婚禮,不知你有沒有意願去。」

  「嗯?你是說婚禮啊。」

  「沒錯,在下周一,雖然在倫敦舉行,但坐火車就可以過去。去多佛爾的車站還可以坐我的汽車,開了得有兩周,手感也差不多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所以…你意下如何?」

  去參加婚禮,這意味著我要離開這百年未曾離開過的別墅,和我百年前離開別處來到多佛爾一樣。不過這次經歷了一百年的閉門不出,以及與羅伯特相處之後發生的變化,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仍與那時同樣了。

  「除了參加婚禮以及宴會,還可以去好好逛一逛現代化後的倫敦。這一個世紀之間的變化還是相當巨大的,肯定與你之前見過的模樣截然不同了。你就考慮一下吧,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失望,我並不會因一次旅行而抱有此等情感,同樣也不會因為錯過它而感到苦惱。但是,這一次我想接受這份提議。不為別的,單純是…羅伯特口中的「愛」,我想去親眼確認一下,這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詞彙在現實中的體現。

  「可以,我會和你會一起去。」

  「真的嗎?太好了!」

  羅伯特咧嘴笑了起來,與剛進門時一個樣子,都是將激動與高興掛在臉上的。看著這樣的他,我不禁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與日常中的平靜不同,處在這感覺下的我要更加放鬆,很少因外界刺激而動的身體也難以抑制地做出了反應。眉頭舒展,嘴角微微揚起,這與面前男人的表情十分相似,那麼此刻湧現在我心頭的,也是與他同種的情感吧。


  「愉悅…嗎,是這般感受啊。」

  …

  …

  「那羅莎,我就先帶你爸去那邊歇會兒了,你們就不用管我們,好好享受宴會吧。」

  「沒問題,媽!等回頭爸他醒了,我再去叫輛車送你倆回去。」

  「嗯,麻煩你了,也別讓菲利普和羅伯特他倆喝太多,不然成你爸這樣就更不好辦了。」

  和母親對完話後,羅莎從遠處走回了我和沃波爾先生的身邊。她的身上仍穿著下午婚禮上所穿的雪白色婚紗,點綴其上的顆顆寶石在燈光下綻放出璀璨的色彩。儘管以沃波爾先生的財力,買下這套婚紗是綽綽有餘的,但羅莎仍選擇了租賃而不是購買。除了在衣物上的節儉,現在正舉辦著的宴會也沒有太過鋪張,既沒有浪費,也能讓賓客感到盡興,這般布置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精明能幹的羅莎之手。

  能省則省,等然也有不能省的地方,就比如在她左手無名指上閃爍著的那枚鑽戒,就是由沃波爾先生精心挑選,作為訂婚戒指給予她的。在對她的愛上,沃波爾先生可是不逞多讓,而作為其妻子的羅莎懷抱的感情想必亦是如此。

  「聽見沒有?你們兩個,把手上的酒杯都給我放下!」

  「好好,就聽你的,誰讓今天你是主角呢,羅莎!」

  沃波爾先生笑著回應到,捋了捋嘴唇上的兩撇小鬍子,向旁邊的侍者揮揮手,並將手中盛著酒的高腳杯放在他端著的盤子上。

  「不,你們倆都是主角。」

  我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不過放不放下也都不差多少,因為裡面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

  「真是的,菲利普也就算了,怎麼連你也喝這麼多啊,羅伯特。」

  羅莎來到我面前,撇著嘴說到。

  「姐,我早就不是小孩了,今天難得大喜的日子,就別管我了嘛。」

  「我這小舅子說的不錯,咱都是大人,總不能一輩子都管著人家吧。」

  沃波爾先生把手搭在羅莎肩上,羅莎則靠在他身上,用手輕輕錘他的胸口。

  「哼…你這親戚認得還挺快,不過說的也有道理,那羅伯特,你喝酒沒問題,就是記住別喝高了,我可不想再叫輛車把你拉回去。」

  「你就放心吧——那邊的攝影師先生,請過來一下!」

  我向不遠處剛給其他賓客拍完照片的攝影師喊到,聽到我的呼喚,他提著相機和各種攝影設備走了過來,

  「再給新郎和新娘拍些照片吧,麻煩您多拍幾張,然後讓他們倆挑就行了。」

  「這麼說來,好像在宴會開始後就沒怎麼拍照留念了呢。」

  「正好,咱倆多留下些照片,等回頭印出來我要全都掛到家裡的牆上去!」

  「喂,又不是以後都不拍照片了,有必要全都掛嗎,菲利普…」

  「那兩位稍微調整一下姿勢,等你們準備好了我再拍攝。」

  「…看那邊,羅莎和菲利普要照相了哎。」

  「真的,我們也過去看看吧,沒準兒還能拍個合影呢!」

  旁邊的賓客們看到了宴會的兩位主人公要拍照,紛紛湊過來看熱鬧,人越湊越多,最終小半個宴會廳的人都擠到這了周圍。與他們不同,我悄悄地向後退去,朝正忙著擺姿勢的小兩口揮揮手,隨後便穿過人群,向著遠離喧鬧的角落走去。在一根裝飾用的高大立柱後面,在明亮燈光無法觸及到的陰影里,一位肌膚毫無血色的女性正站在其中。

  「他們在幹什麼?」

  「正拍照呢,估摸著可得多拍些。」

  我走到歌德身旁,她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禮服,款式和版型都較為樸素,因此即使是擁有美貌容顏的她在這裡也不會比其他賓客更顯眼。

  「歌德,你不喝點什麼嗎?我可以幫你去拿。」

  「那就紅酒吧,謝謝。」

  我走到鄰近的餐桌旁,取了一杯紅酒和一杯水,前者是給歌德的,而後者,剛才還和羅莎那麼承諾過,我自然要喝點清淡的。我將酒杯遞給歌德,遠處的聚集在一起的賓客們逐漸散開,看來羅莎他們拍完照片了,這個小小的插曲過後,賓客們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軌道上。有的熱衷於與他人談笑風生,有的全身心投入對美食美酒的享用,還有人圍繞在新郎新娘身邊,可能是想沾沾新婚夫妻的喜氣吧。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無暇顧及在角落裡的我和歌德。


  「話說,你是一直在這兒,沒有去別處嗎?」

  「是的。」

  「從宴會開始一直到現在?」

  「確是如此。」

  一直到現在…也就是說在原地干站了兩個多小時,要是換成我,怕不是得無聊死。

  「…也沒人來搭個話啊。」

  「雖然有些人投以眼神,但他們沒有上前。」

  這樣啊,不過這次婚宴邀請的大多為埃德蒙頓和沃波爾兩家的親朋好友,基本上全是熟人,喝酒聊天啥的肯定也會先找認識的朋友。況且歌德站的比較偏,是在靠近後門、燈光照不到、通常不會有人過來的地方,沒人搭話倒也正常。

  「你其實可以更享受一點的。」

  「享受,」

  聽到這個詞,歌德搖了搖頭,

  「享受並不是我來參與婚禮與宴會的理由。」

  「哦,你是說理由?」

  她的話讓我有些奇怪,難道說她抱有還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嗎?

  「我想去確認,真正的『愛』所包含的感情是何種體現,這便是我來的目的,」

  歌德的目光投向了宴會廳的中心,羅莎與沃波爾先生的所在地。他們倆在拍照的時候就是互相挽著手,到現在也不曾分開。沃波爾先生偶爾會悄悄向身旁的妻子投去眼神,若是羅莎也恰好看過去,二人的眼睛便對到了一起。屆時他們會相視一笑,然後結束對視,等待起下次眼神不經意間的相遇。這些小細節,就算是離他們很遠的我,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晰,

  「但是,無論是在婚禮上,還是宴會中,我都沒有感受到你所形容的那感覺。」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

  她竟是糾結於此般問題,要是換作其他人說這話,我必然會放聲大笑並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可從歌德口中說出,我非但不會嘲笑,還會在心中表示理解。在她那猶如天上工匠精心雕琢,且已度過千年光陰的軀體之下,有什麼東西缺失了。我不知道是何人何物導致了它的缺失,但至少,我希望那屬於它的位置不會再繼續空缺下去。

  「咋解釋呢,雖然與別人共情也是可以的,但情感這東西,還是自己經歷來的最實在。畢竟我們的心——不是指真的心臟,可以理解為腦子裡那承擔感情思考的部位,它是長在我們自己身體裡的。」

  話說到一半,我感到嗓子有點干,就將自己手中的水一飲而盡。歌德不知是不是有意地學著我,也一口氣喝下了自己杯中的紅酒,

  「而且愛,也是分成很多種的。除了戀人之間所持有的,還有親戚之間的——我和我父母還有姐姐,就是屬於這種。就連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有誰能知道,他們之間會不會生出這名為『愛』的情感呢?」

  「那麼你認為,我能夠感受,或是能夠擁有它們中的哪個呢?」

  讓我去給出一個答案…其實在我心中確實是有一個,可我並不打算將其說出。不僅僅是因為其太過於主觀,更因為現在還沒到吐露心聲的時候。

  「哈,誰知道呢。反正只要是人,不敢說全部,我們中的大多數都難免在心中誕生愛。哪怕這要花去很長時間,對我們…對我而言,也無所謂。」

  「可我並非是一個與你們相同的存在。」

  「那是當然,」

  沒錯,當然不一樣。歌德有著異於常人的蒼白皮膚,她將未處理過的鮮血飲入口中,以無法讓人理解的方式獲取能量。能夠被稱為吸血鬼的她也有著漫長而永恆的壽命,也就是說,當我變成一個兩鬢斑白的老頭時,她還是現在這副模樣。毫無疑問,她當然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存在,可是…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相信你會成為和我一樣的人,會擁有和我同樣的感情。」

  歌德陷入了一陣沉默,她保持著原樣站立著,猶如一尊精細打磨而成的石像般。見她沒有反應,我輕輕地從她手中拿過空杯子,連同自己手中的一起,放回到了拿取它們的地方,隨後返回她所在的立柱後方。就在我走到離歌德只有兩三步遠的地方時,一直未移動的她忽地邁開腳,快步走到我身邊,然後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臂,和我靠在了一起。幾乎在同時,我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冰涼的體溫,它們在我身上擴散開來,縱使一時冰冷,最終也會重歸溫暖。

  「你這是…!」

  她突然的動作使我嚇了一跳,我不自覺地看向歌德,映入我眼帘的,是那張俊美而冷峻的面龐,以及一雙無比平靜的眼眸。不…那雙眼眸真的還如往日般平靜似海嗎?在那片棕紅色的海洋中,是否真的,沒曾泛起一陣波濤呢?透過這雙眼睛我看到了許多,而對面的她,恐怕也是同樣,正將從另一片灰色海洋中浮現而出的事物盡收眼底吧。


  「就像你的姐姐與姐夫那樣。」

  歌德的聲音在近一分鐘後響起,的確,此時的我和她簡直就和不遠處的羅莎二人一模一樣。結合她剛才的話,我想我能夠理解為何她會這麼做了。

  「如果冒犯到了你,我很抱歉。」

  「哪裡的話,我怎麼會感到冒犯呢。」

  「需要我鬆開手嗎?」

  「等等,過一會兒再說吧。」

  我微微彎了下身,用另一隻手對著不遠處的後門做了個「那邊請」的手勢,

  「不如,去外面透透氣。」

  「嗯,我們走。」

  其實我並不僅是為了出來透氣,也是出於不想被認識的親戚看到的顧慮。我這個在他們眼裡難以被理喻的「問題人員」,放著大好的軍官職業不干,偏要躲回老家去的傢伙,竟然也有了相好,難免會成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這是我的一點私心,我想獨享這些美好的時刻。倘若我所經歷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會被他人知曉,那也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時候。

  「羅伯特,」

  我和歌德二人一同穿過後門,走到宴會廳的外面,她才鬆開手,從我的身上離開,

  「剛剛我挽起你的手,靠近你的身體時,我感受到了你的心跳在一瞬間變得很快。」

  「一開始我是被嚇到了,沒想到你會突然過來,給我嚇了一跳。」

  「可之後你馬上就平靜了下來。」

  「因為那時的我,看到了更加重要的事物,足以使我靜下心來仔細觀察。」

  我如實說到,話音剛落,一陣晚風忽然颳起,將歌德的幾縷鬢髮吹上了臉頰。我把手伸過去,用手指將其撥開。好巧不巧的是,天上聚起的雲層在此時散開,露出隱匿在其中的明月,皎潔的銀色月光灑落在大地上,照亮了身前之人的面龐。

  「…你看,歌德,月亮出來了。」

  「是的,本來是陰天和大霧。」

  今天雖是大喜的日子,可天公並不作美,從早上開始整座城市便籠罩在陰雲與濃霧之下,我的父母因此而對老天爺發了好幾句牢騷。不過話說回來,在倫敦這樣的天氣本就十分常見,不光陰雨連綿,還有足以為其添上「霧都」名號的時不時的霧。「日不落帝國」的首都居然經常見不到太陽,這著實有些令人發笑了。

  「倫敦與多佛爾截然不同,無論是氣候、環境,還是其他的地方。」

  我其實不是特別喜歡在大城市居住——在這點上和弗林特看法一致,儘管它們有著更大的規模和更完善的設施,可我還是更喜歡家鄉的小鎮。秀麗的自然風光,安靜祥和的氛圍,更重要的是可以透過海峽看到大海。和廣袤的海洋相比,泰晤士河也不過是一條細小的溪流嘛!當然了,除去故鄉情結,如今繼續留在多佛爾的理由,毫無疑問又多了一個。

  「那歌德,你會喜歡在那裡居住呢?」

  「我並沒有喜歡與否,」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自雲中浮現而出的明月——在多佛爾再常見不過的月亮,到這裡也成了稀罕物,

  「也沒有對現在的生活不滿意。」

  聽起來就像是在「是」或「否」中選了「或」一樣…好吧,看來我不該這麼問。我聳聳肩,也抬頭向月亮看去,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左右,還沒怎麼考慮明天的事情。是要再遊覽幾日呢,還是直接打道回府呢?倫敦這座城市我在海軍學校的時候就已經逛的差不多了,所以我想把決定權放到歌德手上。

  「…我再問一個問題,你是打算多停留幾天來參觀,還是明天就回多佛爾呢?」

  「明天就回去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立刻便給出了答案,沒有絲毫猶豫,這不禁使我懷疑起她上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的真實性:她真的沒有在兩者之間有所偏向嗎…

  「聽你的,那就坐明天中午的火車,正好也不用太著急,車票可以現場買。」

  作為回應,我給出了計劃,歌德點了下頭表示認可。好的,規劃好明天的日程了,那接下來要做些什麼?總不能一直留在外面…等等,現在是十點左右,我記得羅莎和我提過,在這個時間段應該會有——

  沒等我繼續想下去,一陣優美歡快的音樂聲從宴會廳中傳出來,是舞會開始了。差點就忘記了,整場宴會的壓軸情節,包括新婚夫妻在內的所有賓客,都將在樂隊演奏的舞曲之下翩翩起舞。這是個不容錯過的時刻,可我卻沒有挪動雙腳,而是依舊駐足在原地。


  「裡面有樂曲演奏,是在舉行舞會吧。」

  「沒錯。」

  「你不打算進去嗎?」

  「在外面也可以聽的很清楚,我覺得沒必要。」

  「你的意思是?」

  「我是說,別人在裡面跳舞,我們在外面跳——正因如此,我想向你做出請求,歌德。你願意成為我的舞伴嗎?」

  我邊說著邊把手向歌德伸出,她先愣了一下,但還是讓自己的手搭在上面,表示接受。將那隻冰冷的手握入手心,我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摟住她的腰,腳下的步伐隨音樂而移動,歌德則跟著我的動作。她的手腳有一點僵硬,看來是不太熟悉舞姿,我其實也不怎麼會跳,不過沒關係。在外面又沒人看到,想怎樣跳就怎樣跳唄。

  「我的動作是不是快了,要不慢一些?」

  「不用了,我覺得正好,羅伯特。」

  追隨著音樂的節拍,我和她之間忽近忽遠,兩雙手時而牽上,時而鬆開。身體的轉動揚起了衣角與裙擺,屆時天旋地轉,舞伴身後的背景變得模糊而不可見,將她從這個世界單獨凸顯出來。一首舞曲從開始到了高潮,再走向結束,我們兩人也從頭跳到了尾。舞會還在繼續,趁著下一首舞曲才剛奏起,我暫時停下動作,打算稍微歇息一下。

  「還挺累的,跳舞也是個力氣活兒啊。」

  「確實有疲勞的感覺。」

  歌德也是這麼說,我想八成是我倆的舞姿不標準,動作幅度都太大所導致的。借著「中場休息」的工夫,歌德接著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比起這個,你為何要選擇在外面跳舞,而不是進到宴會廳里。我…不是很清楚其緣由。」

  「說起來,我一開始的想法,只是不希望被別人打擾到。我知道這想法多少算得上多慮,甚至稱得上自以為是,可能是我過于敏感了吧。」

  「我不這麼認為,這想法很正常。」

  「謝謝…可是當跳起了舞,我才發覺了另一件事。」

  「什麼事?」

  「假如我們在宴會廳里跳舞,那麼就只能算是眾多賓客中的兩個。畢竟宴會廳里的主人公是羅莎和沃波爾先生,他們無疑是全場的焦點,」

  我環顧周圍,然後攤開雙手,

  「可是在宴會廳外面,一共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那主人公不就成了我和你嘛,歌德!」

  歌德睜大了眼睛,我的答覆似乎出乎她的意料。伴隨著嘴唇細微的抖動,她的聲音從中輕飄而出:

  「真是…」

  「嗯?」

  「…真是有趣。」

  我吃驚地看到,隨著短短几個單詞的說出,她的臉上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不會錯的,舒展開的眉頭,下壓的眼角,以及明顯帶上了弧度的嘴唇,毫無疑問是微笑,就在那張幾乎不曾展露過感情的面龐上。我想說點什麼,可張開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下巴只得聳拉在原位無法動彈。

  「你怎麼了,羅伯特?」

  「我、我…」

  見到我的異樣,歌德收起了笑容問到。我像是個剛學會說話的啞巴,雖然口舌恢復了正常,但仍不知說什麼好。真是的…我突然有了一種懊惱的感覺,要是自己沒擺出這一副蠢樣,或許她的笑容還能再多持續會兒。

  「如果休息的足夠了,就繼續跳舞吧。」

  「…好,那咱們繼續,歌德。」

  現在可不是垂頭喪氣的時候,我停止了對自己的埋怨。今天絕對不會是唯一,我心想,於是,我重新牽起她的手。奏起的音樂愈發激昂,舞步被再次跳起,月光落至地面,照出了兩個影子。它們相互交織而動,直到聚攏的雲彩又將月亮遮住,方才消失在這無人關注的舞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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