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罪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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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李淵談完具體言辭後,劉文靜拱手告辭,準備出使北狄事宜。

  李淵正要出去見兒子,卻見萬姨娘在門外恭敬等候。

  李淵召她進來,問道:

  「大郎他們都到太原了,你怎麼不去看望?來這裡找我做什麼?」

  「妾身剛安頓他們用飯。」

  「這幾天來,妾身每天都讓人晝夜不息、煮粥熬湯,就是盼著他們到了太原,隨時能用熱湯飯。」

  「剛才,看到他們用飯的樣子,實在心疼得很。大郎他們一路過來,吃了太多的苦。妾身心中悲愴、實在不忍,故而退出來。」

  「妾如今,是特地來恭賀主公的。」

  李淵嘆了一口氣:「唉,他們一路風餐露宿、路途奔波,我於心不忍,有什麼可恭賀的。」

  萬姨娘鄭重下拜施禮:

  「妾有三事,要恭賀主公。」

  「一是大郎得祖宗庇佑,雖然路途艱辛,卻能克服萬難,平安來此。可見主公承天駿命。」

  「將來主公必能伸張己志,成就偉業,安撫蒼生。妾為主公第一賀。」

  李淵捏了捏鬍子,面上不顯,心裡還是很受用的。

  「二是聽五郎說,數日來,眾人議論不休,並無決斷。」

  「大郎剛到太原,便能確定大計,群臣折服、眾議僉同,真乃天授之英才。」

  「鄭娘子懷有身孕,千里迢迢,全無損傷,豈非天佑李氏,天佑大郎。將來,大郎必能克繼主公大業,妾為世子第二賀。」

  「不錯,大郎確實識大體。若不是他及時趕到,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妾平生所見所聞,只有嫡長欺凌庶幼。而今親身經歷,卻是世子先人後己,護佑我母子平安。」

  「如此慈厚寬仁、先人後己的世子,妾感佩不已。」

  說完,萬姨娘看向李淵,見他神情從容、波瀾不驚,心中下了決心,毅然開口:

  「主公百年之後,若二郎得志,妾母子恐無生路!世子慈厚,必能養育妾母子!」

  在一番溫順話語背後,圖窮匕見,言辭犀利如刀,萬姨娘道出真正目的。

  萬姨娘恭敬下拜:

  「妾為自身、為五郎,第三賀!」

  李淵聽出了萬姨娘最後一句話的鋒芒,整個人氣場都變了,默然不語,沉寂了片刻才開口:

  「是大郎叫你來的?他教你說的這些話?」

  「不,是五郎!是妾的親生兒子,讓妾身下定了決心!」

  「父母之愛子,故為之計深遠。」

  「妾是五郎的生母,他今年才十四歲。妾只希望,他能在大哥的庇佑下,平平安安過完一輩子!」

  李淵一言不發,面色凝重、拂衣而去。

  萬姨娘仍然跪倒在原地。剛才的最後一番話,用盡了她所有膽魄和力氣。

  她知道,主公更偏愛二郎,拋下三個兒子在河東當人質,獨獨帶了二郎來太原。

  但她別無選擇,她是一名母親,為了保全自己的兒子,她甘願冒一切的風險!

  他們母子一個體弱、一個年幼,能平安到達太原,全靠世子謀劃保全。

  二郎逼父謀反,何曾想過他們母子性命?

  這是一位平日裡柔順有禮,說話輕聲細氣的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鼓起全部勇氣,捅出的誅心一刀。

  李淵到來的時候,李大郎他們正在用粥飯。

  萬姨娘確實考慮得非常周到。

  她幾天來晝夜不息,親自操持粥飯,一直保持溫熱,而且飯食都很軟爛,易於消化。

  就是為了他們到太原時,無論白天黑夜,隨時能吃到熱湯飯。

  李大、李四、李五還有一眾同生共死、一路追隨的親信,一起趕路了三天,身心疲倦到了極點,正需要溫暖軟爛的粥飯。

  金黃香濃的米粥、噴香軟爛的羊湯,還有白淨暄軟的酥餅,一齊安慰著死裡逃生的遊子的心。

  雖然已經非常睏倦了,但李大見到李淵到了,還是帶著兩個弟弟放下碗筷、強打精神,起身施禮。

  「父親,臣還有未盡之言,要當面跟您說。」

  李淵見到幾個兒子吃飯的落魄樣子,於心不忍,擺擺手:

  「大郎,你還是先休息吧,萬事明日再說。」

  「父親,實在是事關重大。」

  李大看向李元吉,李元吉會意,從懷裡掏出一塊布,打開來是三方小印。

  李大接過印章,呈給李淵。

  「父親,之前我讓嗣昌先行一步,讓他為您交代河東局勢。但我忘了給他幾件東西。」

  真的忘了嗎?怎麼可能!有些東西,必須當年轉交,才有足夠的價值!

  「這兩方印章,是河東通守堯君素、河東都尉王行本的,他們怙惡不悛、助紂為虐,絕無可能拉攏。」

  「於是我和夏侯叔父商量,定下計策,設下宴席款待他們,在席間四郎親自動手,錘殺了兩人,兩人印章在此!」

  「河東兩大世家,裴家的裴龍虔、薛家的薛收,仰慕父親威德,都願出族兵數千,翹首以待,恭候父親大軍駕到。」

  說著,李大從懷裡掏出夏侯端、裴龍虔、薛收三人的書信。

  一路逃命,書信已經褶皺不堪,但它們的分量仍然沉重。

  兩方小小的印章,三封褶皺書信,象徵著整個河東郡!

  李淵伸手接過,帶著訝異和驚喜。

  雖然柴紹之前已經說明了河東局面,但看到實物,手裡捧著整座河東郡,李淵的震驚仍然無以言表。

  這是河東郡!

  是從太原西進關中的必經之地,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富庶之鄉,更是現如今亂世中少有的安穩根基,現如今已經落入手中!

  李大接著開口:

  「還有這方印章,屬於西河郡丞高德儒。此人之前,指野鳥為鸞鳳,頗得昏君寵幸,得為西河郡丞。」

  「西河郡掌太原南下之咽喉,為我大軍必經之地,不容有失。而此人素為奸佞之臣,絕無可能歸降。」

  「故而臣路過西河時,自作主張,以父親的旗號騙他出來,親手斬殺了他!他的印章在此,請父親查看。」

  李大郎熟讀史書,知道自己來到太原後,第一次領兵打仗,就是來解決西河郡的郡丞高德儒。

  李大其實考慮過,要不要來刷一波軍功,畢竟這是自己第一場仗,總要歷練的。

  但李大最後還是決定,提前動手,直接幹掉他,以一個人的性命,免除這次將士的奔波和可能的犧牲。

  李淵又受到了一波衝擊,手上又多了一個郡!而且是這次南下的必經之地!

  李淵如在夢幻,自己身為太原留守,原本統轄五個郡。

  但幾個月前,劉武周起事,北方馬邑、樓煩、雁門三個郡全部淪陷。

  自己多方謀劃、一朝暴起,才動手解決了一個副留守、一個太原郡丞,總算徹底掌握了太原郡。

  可是頃刻之間,手上又多了兩個郡!

  雖然李淵有點蒙,但李大很清楚,這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

  李淵的早先布局和多方結交,才是一切的根本。

  說完之後,李大又下拜,言辭莊重:

  「我還要向父親請罪!」

  李淵趕緊上去攙扶:「大郎說得哪裡話,你何罪之有啊?」

  李大拜倒,伏地低聲:

  「臣雖然親自前往關中,通知了親戚、妹妹、妹夫們避難。迫不得已,臣拜託叔伯們,把先祖的棺槨起出,轉移保護了!」

  「驚擾了祖宗安寧,我實在不配做這個世子,還請父親責罰!」

  這番話名為請罪,姿態極低,但在李淵聽來,如卻同一個巴掌扇在臉上。

  李淵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祖父、父親在天上嚴厲質問他。

  李淵,你謀反連累祖上墳冢宗廟被毀!你配做唐國公嗎?你還配姓李嗎?

  面對著來自祖宗的質問,五十多歲的李淵身體顫抖,眼眶發酸。

  李大伏地請罪:「還有母親的棺槨,我也拜託叔伯們,轉移走了。」

  這句話洞穿了李淵的心臟,讓他全身一顫。

  想到屍骨未寒的妻子,想到多年來的相互扶持、相濡以沫,李淵再也忍不住,涕淚交加、號啕大哭起來。

  今年已經五十多歲,明年即將登基稱帝、位極至尊的李淵,如今卻在幾個兒子面前情難自已,涕淚橫流。

  他不再是眾人的主公,而是李虎的孫子、李昞的兒子,竇娘子的夫君,李家諸子的父親。

  天上,是自己的先祖、妻子。眼前,是三個死裡逃生的兒子。李淵的愧疚和自責再也忍不住,淚水傾瀉而出。

  「我不配做李家的世子,請父親責罰於我,奪了我的世子位吧。」

  李智雲趕忙上前來跪倒:

  「父親!我們母子兩個人的性命,都是大哥救下來的。父親無論要如何責罰大哥,我都願意代大哥受罰,絕無二話!」

  「責罰個屁!」

  李元吉怒氣沖沖,把跪著的李智雲一把推倒,破口大罵:

  「他娘的有沒有天理了?大哥一路行來,處處為別人考慮,處處委屈自己,為什麼還要責罰?有他娘的什麼可責罰的?」

  「祖宗的墳墓,我們不遷,難道丟給大興城的賊人去搗毀?我們不轉走祖宗的棺槨,難道要賊人把祖宗的骨頭灑一地?」

  「大哥啊!你這一路都是圖什麼?!」

  「你一個月來四處奔波,保全了女眷、保全了弟弟、保全了宗族、保全了妹妹妹夫,處處為別人考慮,誰來保全你?」

  「最後倒在深山老林里,差點死在林子裡,來了太原還要受他娘的什麼責罰?」

  「責罰個屁!這他娘的還有天理嗎?阿爺,你要真搞什麼責罰,就是一刀捅死我,我也絕不答應!」

  「老四,你別說了!」

  這天下午,父子兄弟幾個人,相對哭了很久。李建成也說不清,自己是暈過去了,還是實在太累,不小心睡著了。

  這一路顛沛流離、大起大落,他太累了。

  他也想過放棄、想著躺平,可是放下一切後,李二能允許他活下去嗎?

  在某網站上,有一個很著名的問題——「為什麼李建成不主動讓出太子位,換取下半生平安?」

  真實的答案非常殘酷——自始至終,從來不可能和解!

  當李二給李淵送宮女,逼父謀反的那一刻,兄弟兩人就必須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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