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吾見吾歸，明心之人
族會是頒布重要決策或遭遇重大事務時舉行的高層會議。
族會持續半晚，若無兩代家主坐鎮，恐怕還要亂上一場。
......
曲蟬院位於沐家東南，環境雅致，占地頗廣，院內接來山泉營造池溪，設有假山石景，一應亭台樓閣採用上等材料裝裱，論華奢，蓋過長老居所。
這裡住著宋家兩位少主：宋明達、宋恩亭，兩人自十年前來沐家求學，短暫隨沐烈修習製藥、植藥，因骨性游侈，心無正務，被撇到藥房當學徒，管事聽憑他們曠工，不敢督責，兩人又斥巨資擴建場園，酒樂消遣，從不勞作，還要求宋族女侍入院侍奉，養了好些嬌美勾人的私衛，供其日夜撻伐，好不昏淫。
清水池畔，雪柳依依，幽園燈明人暖，月灑長廊。
宋明達和宋恩亭正坐在涼亭里賞雪喝酒。
「噠噠噠......」石道上傳來碎步聲。
「兩位哥哥，久等了。」
月洞門下，沐瑜打著招呼。
他是沐六長老之子，生得一張清秀容貌，原也算文質彬彬，胸有邱壑的貴公子，幼年時得過算命先生一句「金鱗臥江，定躍龍門」的誇讚，立志要做下男子大業，奈何修煉到氣武一重境後無法突破，得不到資源澆灌，跟在父親身邊當文事，日常審計些帳簿，也就落魄了些。
沐瑜走得很急，額爬細汗，臉頰潮紅，一落座，奪過酒壺，噸噸噸對嘴痛飲十幾口。
「瑜弟，這是剛巡山回來？」宋明達笑著揮手，舞樂初歇，鶯鶯燕燕們把四周暖燭撤去，放下竹幕簾，幾名親信衛士迅速清闊院落。
宋明達身份尊貴，為人卻並不矜驕，三十有四的他過了年輕氣盛的時段，待人接物拋開應有的驕子鋒芒，更多的是謙信君子身上無微不至令人享受的灑脫與雅性，出手闊綽，尊上禮下，讓他受盡村人愛戴，談吐之溫雅中用，容貌之風流俊美，讓他安坐三鎮第一美士之位。
他唯一的不足，是修武天賦卑次，揮霍無量資源所以堆壘起的氣武五重境，迫使他日緊一箍般面臨著繼承人危機。
這樣的資質，意味著這輩子無緣靈魄境，無怪乎被人詬病以「藥君子」，如無奇遇，未來拿什麼壓服族人爭當家主？
天資固然差，但他擁有的地位，與父親的獨寵，不啻滿足他在宋家如魚得水，兼有優秀的素養名聲，他還取締天資更合適的「薄二暴石」，坐穩紅楓第一公子的寶座。
反觀沐瑜，雖身為六長老之子，卻是受嫡弟排擠的庶兄，他心有大志，跟在宋明達身邊，以其馬首是瞻，是種隱晦的地位依傍。
一直以來，沐瑜都很清楚眼前人的真實嘴臉，宋明達絕非君子，而是徹頭徹尾的小人，擅長隱忍、蟄伏，發動雷霆襲擊，寧蠱惑他人火中取栗，自己絕不輕易落下污名。
其人喜怒不形於色，比起利益，心底毫無真情實義，對目標抱有不可得毋寧毀的侵篡心。
沐瑜並不安心做偽君子宋明達的嬖倖之臣，迫於時艱暫且裝作擁躉而已，今日，他就想好好出口鬱氣。
「瞧你又渴又餓的，族會連果盤都沒供？」宋明達親自給沐瑜夾了塊魚肉，態度親和，「嘗嘗這新捕的雪條嫩鯉，入口即化，慢慢吃，會上沒招惹麻煩吧，怎麼來的驚慌？」
沐瑜狠狠灌了自己一壺酒，連連擺手，道：「兩位哥哥，你們還是不知情的為妙，幾樁糟心的事，族會險些鬧翻天。」
兩宋一聽，心頭更來了趣味。
「瑜弟，哥哥給你斟酒，看你喜歡，明兒個讓人給你送幾車陳釀過去。」宋恩亭較之長兄，是更駑鈍的人，賄賂人的手法十分質樸，送禮的鹿車，何時落下過金珠寶貝？沐瑜也曾試探過，發現這人的確表里如一，是個驕奢淫逸的糙漢莽夫，天賦性情容貌，一概普通，唯獨對長兄唯命是從。
這對兄弟一個面目陰深，一個沒心沒肺，都不是好種，唯一的優點是捨得花錢籠絡人，缺錢了隨便美言，恭維，保准蹭個鼓鼓囊囊。
沐瑜對他們的厭惡不分軒輊，主因是這兩人對自家小姐的不軌之心，宋家主覬覦沐家的財產，兩個少主覬覦沐家的千金，人財兩得的野心昭然若揭。
「多謝恩亭哥的美意，小弟卻之不恭！」沐瑜一番吃喝，心思飄了，開始向兩人泄密。
「族會所議三事，一是柒長老，她被杜家靈魄護衛擊傷，魄青灌沖後腰，擊傷脊柱，導致腹處兩系大脈被毀，十二竅穴沉隱，柒長老本是靈魄種子，在開脈境穩辟六系武脈，憑空跌落四系，前途盡毀......族裡要全力醫治補償，只怨上城杜族實力豪橫，坐擁元鎧境十數人，沐家惹不起，有族老推敲出了杜族的弦外音，野心多半落在我家明珠上，就建議小姐出面......」
「這......不妥吧......沐族竟有這樣不明事理的軟腰子賤骨頭？此事與小菀無干。」宋明達笑容逐漸僵硬，握著酒杯的手一陣陣發出「咯咯」的瓷裂聲。
沐瑜心底竊笑，表面裝模作樣一副感同身受的憤懣臉，解釋道：「族裡自然不會聽憑這些牆頭草。」
「第二件事是石家，寶藥潮以來，石家明暗手段頻動，窺竊藥山大權，三山是我家根基，缺一不可，族裡意見一致不賣不租，石家要借吳憾之事施壓，喊話沐家交出賊子，族人同意，可老家主一口回絕，說沐家威名不可輕踐......元老們憂心同石家交惡，我爹就提議，加強和沐宋聯繫，宋家是沐家世交，兩家合力，有何可懼？」
「六長老此言不虛。」宋明達的臉色舒緩了許多，薄唇輕抿一口烈酒，玉面染霞，笑吟吟地讚嘆著：「瑜弟你該吃該喝，不用客氣，若沐族有難，我宋族自是傾力援應。」
「彩！」
三人熱烈碰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沐瑜看著兩人酒氣熏醺的模樣，料想他們正身心舒暢得很，刻意說起：「第三件事，兩位哥哥可知，吳憾現在哪裡？」
吳憾？
誰家公子？
水鷹吳家？有這號人？
哪裡聽過，耳熟？
哦，風光雨的事，宋明達好不容易才想起來，一個小賊而已，酒後有些睡眼迷濛的他，語調慵懶，隨便諷了句：「那蟊賊除了死牢，還能去哪裡？喝酒，別管這種小角色，敗興致。」
可沐瑜忽然憤慨起來，一掌拍下，震了震酒桌，大聲叱道：「錯！吳憾被安置在風吟院的前院東樓！那是什麼地方？對面正是小草的屋子，隔百來步路，穿過雪竹林，抬頭就見小菀住的風吟居！」
砰——
宋明達手中的酒杯被狂力捏碎，瓷渣爆濺一地，他眼中所有迷濛之色散空，一下浮滿驚怒。
「你說什麼？什麼！在......風吟院？？」宋明達面目通紅，扯著嗓子低吼，完全控制不住怒火，額頭青筋根根跳起，他手掌怒得震震拍響石桌，急聲叫道：「瑜弟！事關女兒家清白！不要胡謅！什麼風吟院！一定是風儀居風儀樓才是！你腦子是糊塗了！」
「此事斷無可能，沐小姐冰清玉潔，不近外男，來人，打盆清水給瑜少爺洗洗臉。」
宋恩亭臉上也絲毫不復酣悅之色，一聲令下，有宋族武衛拿著冰水和粗布帕子過來，摁住沐瑜的肩膀在他臉上用力磨搓，因酒意微紅的臉，整張滾燙起來，浮現細細的紅痕，鼻孔還流出一行血。
好啊，使喚自家的狗在別家咬主人？
沐瑜老實地受著，要把這份屈辱銘記。
這一鬧騰，宋氏兄弟也大體清醒回來。
「毛毛躁躁，下去領罰！」宋明達斥走粗魯的下人，掏出手帕遞給沐瑜擦鼻子，眼睛微眯，上身俯來，近盯著沐瑜雙眼，幽幽問道：「那吳憾是怎麼回事？」
沐瑜全程沒有動怒，連連打了幾個酒嗝，醉眼迷離地抱怨：「天知道？家主居然降威寬恕吳憾，人家搖身一變成貴客了。現在哪怕不談二哥，柒長老橫遭一劫，也系吳憾所累！大家根本不能信服，都吼鬧著逼問緣由，老家主拍案定論，他看重那賊子品行！」
「風吟院那邊，小菀自己發話，就是有心安排，她親自護人周全！以防子弟犯禁，據說，連小草都伺候著！」
沐瑜私心一動，添油加醋的說出小草二字，果然正中火山口！
砰——
怒急的宋明達不由分說一拳砸落，面前石桌整個四分五裂，酒席化為殘渣飛屑，沐瑜則被氣浪衝倒在地。
「明達哥，你這是？」沐瑜爬起身，想要去攙扶呆坐在碎屑中的宋明達，又不敢接觸他身上狂暴呼嘯的氣勁。
宋明達額前擰出道道皺紋，強行鎮定住，搖了搖不斷顫抖的手，道：「沒事，閒時修煉著氣脈，一時不慎，運氣出錯，勁力走空，沐瑜你先回去，改日再聚。」
沐瑜一步三回頭，面上擔憂著，心底暗爽著，慢慢走了。
沐瑜走後，兩兄弟的臉色都陰沉到了極點。
「恩亭，明天把龍石兄弟叫來，中午擺個酒席。」宋明達咬牙切齒一陣低吼，牙關咬得咯咯響，他強壓疑慮，告訴自己要鎮定，結果，眼前總浮現絕美仙子和低賤病囚意外打動心竅，誤會擦出火花的景象，聯想自己無聊時品鑑過的街頭話本，什麼大小姐青睞窮書生，貴公主定緣賤奴隸，當時只覺得不過是窮愁潦倒的文人做白日夢，不值一哂的狂想，自己都是邊批判邊嗤笑地讀，享受那份權器在握的實在的快活。
可他看話本，不是為了代入體驗！
鎮定！我還鎮定個屁！豈有此理！
「我殺了他啊啊啊啊！！」
君子之風蕩然無存，玉面公子滿臉毒煞無處發泄，急的撕開上身袍服，赤出雙拳恨極般錘打地面，痛罵如狂潮，一陣壓一陣：「死！死！弄死他！弄死他！一龍一石這對蠢貨！我籠絡這麼久，早該立些功勞了！他們死哪兒去了？叫死孽障跳眼！！」
一旁，宋恩亭虎軀輕震，轉身離去，他心底的怒火、煞意，並不比對方少。
在兩人眼底，沐家最珍貴不可褻瀆的，就是沐小菀，那位容顏傾國傾城，資質舉世無雙的美人，兩人求取十年，吃了十年冷遇，說的話，見的面，掰手指頭都掰的清楚。
如今，倒讓一下賤如丐的奸孽跑進人家院裡住著，得到美人超乎常理的關懷、在意，如何容忍？
......
風吟院，清晨，天光漸明。
小草取來餐食，放在吳憾面前，她恨恨地瞪圓眸子，直盯得吳憾麵皮發癢。
「吃吧，吃死你，因為你，我被家主訓了一頓！我都連續四年沒被人訓過了！」
「不正好警醒你宜慎宜危嗎？」吳憾笑了：「你也知道家主原諒我，還和我置氣？小草大小姐，當草民認輸行嗎？」
兩人大眼瞪小眼，小草理虧，輕哼一聲，坐在窗前發呆，不時投來埋怨的小目光，一邊又在心底計較，吳憾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難道，真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
吳憾沒什麼負擔，飽餐一頓。
吃完飯，他試著和小姑娘搭話，兩人並排看天，小草聽著吳憾嘮叨，雖然心情逐漸被他使了手法的好話軟化，臉上總倔強地保持冷漠，粉唇不時動動，故意發出些古怪的「嘖嘖」、「切切」和「咦」聲，看似一腔不屑，可當吳憾口中新鮮好玩的話，講些出乎她一世以來未得認知的世風奇俗，不由聽的聚精會神。
無形的氣牆，輕易化解。
吳憾心底發笑，果然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三言兩語就哄好了，他對小草的認知也開始明確——有些嬌縱，嬌憨，傲氣，保守，但本性不壞的倔強小丫頭。
只要肯服她的理，認她的軟，她一切頑固的防備，就對你自行開放。
說白了，就是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喜歡鬧彆扭，耐心哄一哄開心就好。
等小草去休息，吳憾獨自遠眺。
窗外白茫，鎖了方向，失了邊際的世界，像半滿水缸底凍結生紋的冰，環顧，閉塞的昏暗裡困陷著斷續光影，青街，遺忘於飛零落葉的默曲當中，灰瓦，埋從在風花雪霜的輓歌之內。
雪谷的晨間，分外安逸的。
「叮叮~」
屋門懸鈴這時生出輕響。
「我可以進來嗎？」
一聲清音入耳，吳憾不禁為背後動人的音色短暫恍神，回頭，下意識應了聲。
當屋門被推開，他的目光遂發生凝滯。
縹緲雪光照映之下，一道清雅出塵的身影，自庭院盛雪中化現，似雪之精靈般落下輕盈的腳步，她縴手在寒風中微點過一絲波瀾，門扉輕然收合，身影移動間，灑落的雪晶，如綺麗的月光花雨，輕零飄舞，優息消融，似有一股高潔的力量，在為她隔絕這凡塵追慕來的清氣，使外人無法觸碰，必且懷著至誠無妄的心意，方可獲許去覲見，那聖潔之至，乃至隨身生出朦朧空暈的天仙之姿。
「小姐你修煉好啦？累不累？」金絲榻上瞌睡的小草有靈般睜大眼，飛也似的歡呼著朝清影撲去，小手抱著來人的玉腰開始撒嬌，像小獸般享受起主人溫柔的摸頭。
嘶呀~吳憾心尖兒也是一顫。
真是沐小菀。
她果真來了。
來人通身散發著一股清幽高遠的氣韻，一經踏入，讓靜水壓抑的屋子逐漸變得明淨，絕俗淡雅的蓮曇之韻，輕然拂過，她走近了少年。
吳憾這一下子，忙亂一團的目光，甚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合適，只呆傻的垂下眼眸，盯著兩人漸漸靠近的足，儒聲儒氣地問好。
「沐......沐小姐？晨晨安......呃，我，我謝謝你，我那個，救我救......」
「晨安。」
時隔數年，再次會面，他心底塵封的美麗光影正同身前之人完好合一。
不，更加璀璨，夏花，星火，月光，流炎，皆不足以形容這一眼俘獲心神的淨美。
她的穿著一如既往，得體優雅，保守不失尊貴。
她身著雪花底描金絲流雲蔽月烏光長裙，外套一件雪狐裘紅雲紋梅影罩衫，輕簡端莊的服飾，在她身上散發著皇朝公主的貴派，拒人於外的尊貴感似乎生而有之，惹人敬重的同時，無法抑制的親近心，又如野火一樣催生。
這風姿之純淨，幾如雪峰之巔垂落而來的，最為清冽的一縷冰流，讓人視之能夠映己，自慚形穢，不忍褻瀆。
小草為她摘下披風，她面帶白紗，吳憾看不清臉，只心響難釋地凝望向她一雙勾魂奪魄，一眼讓人忘卻塵世紛亂的清眸，美若一場清冷發醒的深秋涼夢，於是整個人都有過一瞬間的失卻，所思所想木然凝結，乃至心防都松漏了一絲。
他忘我地注視對方青碧欲滴、飽含溫柔光華的眼睛，無比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位絕對可以被信任，她絕不像其他任何人一般對自己生害——她翦水的秋瞳里，不正映射著她內心的冰清玉潔？就猶如一汪與世隔絕的澄澈碧水，任何人都無法對其有所掩藏，她亦坦然相對，於任何人面前沒有掩藏。
水至柔至剛，善利萬物而不爭，或許，就是這樣吧。
壓下複雜的心念，吳憾禮貌垂眸，深思無言。
五年了，她如今十九歲，比自己大四歲，渡過少女時期，成長為儀態萬方，瑰姿艷逸的絕色佳人，窈窕明亮的身姿，無言說盡風流，盈盈走動，攝人心魂的魅惑曲線微有展露，風華絕代。
誰會想到，在暮日谷這樣冷僻的山野，竟能有這般絕代出眾的天驕人物現世，或許，翻遍九上城也難以找到第二位女子可以比肩？
她額前戴著由金星絲、寶石葉纏繞交錯而成的細枝荊棘式鳳冠，鮮少人識，此物乃是由九上城秘旨頒發的黑國殿擇貴女冠。
貴冠，代表有資格被接引入新民大陸，得九王朝之黑國出資培育、庇護的通行證，此冠即彰顯著沐小菀受王朝承認並保護的貴女地位。
三鎮，只是廣袤雪嶺山城中不起眼的邊角，整個千重雪嶺也僅是泱泱九大上城中部荒原的一隅，九城隸屬北疆，北疆則是大陸九國之黑國隔海峽自治的飛地，做北部藩籬扼阻盤踞雪原的異族。
北疆人受王朝冷落，唯有分鎮全疆南北的兩大國宗，對王朝直接負責，每年依律，會在雪原年輕一代中擇優下發定量貴冠，作為保送人才的機制，凡授冠者，都是官方寄予厚望的種子，世俗各界均對授冠者保留不成文的大寬優的通律。
「小姐，怎麼戴上這個？從前很少見的。」小草問道。
沐小菀微微頷首，道：「今日有正事待辦。」說著，放開小草，往吳憾背靠的窗沿走近。
她一頭烏亮柔滑的長髮簡單編作單螺式，腮邊垂下兩股青絲，如流水分綰在飽滿的胸前，清雅之氣悠然而存。
她腰間以潔白的束帶高高勒起，纖細的腰身宛若雲柳拂動，盈盈一握。她足踏一雙藍蝶采青紋紅織輕履，裙邊翩然曳動，好似虛行雲端。
直到她在窗前駐足，兩人隔著三尺距離並列站立，遠眺寒山，吳憾在躁亂和空落之間兩極周轉的心境才始見安定。
無力、慚愧，快要擊破腦袋的沉重，讓他只能倚靠起血珠，活似在冰天雪地的月夜寒輝下，盡己所能，捧起唯一一簇火光，勉強暖一暖手。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或許並非舊日的自己，他理當重新挺胸抬頭，不畏於任何人的平等對視。
是的，不一樣，無論如何，我都要變一變。
可他發現她聖潔、清冷的身姿，終於脫離出迷濛的霧光，在極震撼的瞳心之中出現，變得格外清晰，清晰刻骨，猶如雪色的火焰在暗夜燃燒，美得奇異，攝人心魂。
這時，吳憾心底組織的一切語言又忘卻了。
瞬間，他恍惚看見一尊光輝悠遠的神女，一路沐浴月光，從洪荒長流中漫步而來，光華終將流逝，神異隱沒凡塵，最後，只留下一曲夢歸長天的長河雅韻。
繞耳的足音消弭時，吳憾心上的嘀嗒也消失，沉重的心跳，不斷輕快，取而代之有一股怦然的心動，他生出渴望，一股強烈的悸動，讓他想看清她的容顏，每一絲，每一毫。
族會持續半晚，若無兩代家主坐鎮，恐怕還要亂上一場。
......
曲蟬院位於沐家東南，環境雅致，占地頗廣，院內接來山泉營造池溪，設有假山石景，一應亭台樓閣採用上等材料裝裱，論華奢，蓋過長老居所。
這裡住著宋家兩位少主：宋明達、宋恩亭，兩人自十年前來沐家求學，短暫隨沐烈修習製藥、植藥，因骨性游侈，心無正務，被撇到藥房當學徒，管事聽憑他們曠工，不敢督責，兩人又斥巨資擴建場園，酒樂消遣，從不勞作，還要求宋族女侍入院侍奉，養了好些嬌美勾人的私衛，供其日夜撻伐，好不昏淫。
清水池畔，雪柳依依，幽園燈明人暖，月灑長廊。
宋明達和宋恩亭正坐在涼亭里賞雪喝酒。
「噠噠噠......」石道上傳來碎步聲。
「兩位哥哥，久等了。」
月洞門下，沐瑜打著招呼。
他是沐六長老之子，生得一張清秀容貌，原也算文質彬彬，胸有邱壑的貴公子，幼年時得過算命先生一句「金鱗臥江，定躍龍門」的誇讚，立志要做下男子大業，奈何修煉到氣武一重境後無法突破，得不到資源澆灌，跟在父親身邊當文事，日常審計些帳簿，也就落魄了些。
沐瑜走得很急，額爬細汗，臉頰潮紅，一落座，奪過酒壺，噸噸噸對嘴痛飲十幾口。
「瑜弟，這是剛巡山回來？」宋明達笑著揮手，舞樂初歇，鶯鶯燕燕們把四周暖燭撤去，放下竹幕簾，幾名親信衛士迅速清闊院落。
宋明達身份尊貴，為人卻並不矜驕，三十有四的他過了年輕氣盛的時段，待人接物拋開應有的驕子鋒芒，更多的是謙信君子身上無微不至令人享受的灑脫與雅性，出手闊綽，尊上禮下，讓他受盡村人愛戴，談吐之溫雅中用，容貌之風流俊美，讓他安坐三鎮第一美士之位。
他唯一的不足，是修武天賦卑次，揮霍無量資源所以堆壘起的氣武五重境，迫使他日緊一箍般面臨著繼承人危機。
這樣的資質，意味著這輩子無緣靈魄境，無怪乎被人詬病以「藥君子」，如無奇遇，未來拿什麼壓服族人爭當家主？
天資固然差，但他擁有的地位，與父親的獨寵，不啻滿足他在宋家如魚得水，兼有優秀的素養名聲，他還取締天資更合適的「薄二暴石」，坐穩紅楓第一公子的寶座。
反觀沐瑜，雖身為六長老之子，卻是受嫡弟排擠的庶兄，他心有大志，跟在宋明達身邊，以其馬首是瞻，是種隱晦的地位依傍。
一直以來，沐瑜都很清楚眼前人的真實嘴臉，宋明達絕非君子，而是徹頭徹尾的小人，擅長隱忍、蟄伏，發動雷霆襲擊，寧蠱惑他人火中取栗，自己絕不輕易落下污名。
其人喜怒不形於色，比起利益，心底毫無真情實義，對目標抱有不可得毋寧毀的侵篡心。
沐瑜並不安心做偽君子宋明達的嬖倖之臣，迫於時艱暫且裝作擁躉而已，今日，他就想好好出口鬱氣。
「瞧你又渴又餓的，族會連果盤都沒供？」宋明達親自給沐瑜夾了塊魚肉，態度親和，「嘗嘗這新捕的雪條嫩鯉，入口即化，慢慢吃，會上沒招惹麻煩吧，怎麼來的驚慌？」
沐瑜狠狠灌了自己一壺酒，連連擺手，道：「兩位哥哥，你們還是不知情的為妙，幾樁糟心的事，族會險些鬧翻天。」
兩宋一聽，心頭更來了趣味。
「瑜弟，哥哥給你斟酒，看你喜歡，明兒個讓人給你送幾車陳釀過去。」宋恩亭較之長兄，是更駑鈍的人，賄賂人的手法十分質樸，送禮的鹿車，何時落下過金珠寶貝？沐瑜也曾試探過，發現這人的確表里如一，是個驕奢淫逸的糙漢莽夫，天賦性情容貌，一概普通，唯獨對長兄唯命是從。
這對兄弟一個面目陰深，一個沒心沒肺，都不是好種，唯一的優點是捨得花錢籠絡人，缺錢了隨便美言，恭維，保准蹭個鼓鼓囊囊。
沐瑜對他們的厭惡不分軒輊，主因是這兩人對自家小姐的不軌之心，宋家主覬覦沐家的財產，兩個少主覬覦沐家的千金，人財兩得的野心昭然若揭。
「多謝恩亭哥的美意，小弟卻之不恭！」沐瑜一番吃喝，心思飄了，開始向兩人泄密。
「族會所議三事，一是柒長老，她被杜家靈魄護衛擊傷，魄青灌沖後腰，擊傷脊柱，導致腹處兩系大脈被毀，十二竅穴沉隱，柒長老本是靈魄種子，在開脈境穩辟六系武脈，憑空跌落四系，前途盡毀......族裡要全力醫治補償，只怨上城杜族實力豪橫，坐擁元鎧境十數人，沐家惹不起，有族老推敲出了杜族的弦外音，野心多半落在我家明珠上，就建議小姐出面......」
「這......不妥吧......沐族竟有這樣不明事理的軟腰子賤骨頭？此事與小菀無干。」宋明達笑容逐漸僵硬，握著酒杯的手一陣陣發出「咯咯」的瓷裂聲。
沐瑜心底竊笑，表面裝模作樣一副感同身受的憤懣臉，解釋道：「族裡自然不會聽憑這些牆頭草。」
「第二件事是石家，寶藥潮以來，石家明暗手段頻動，窺竊藥山大權，三山是我家根基，缺一不可，族裡意見一致不賣不租，石家要借吳憾之事施壓，喊話沐家交出賊子，族人同意，可老家主一口回絕，說沐家威名不可輕踐......元老們憂心同石家交惡，我爹就提議，加強和沐宋聯繫，宋家是沐家世交，兩家合力，有何可懼？」
「六長老此言不虛。」宋明達的臉色舒緩了許多，薄唇輕抿一口烈酒，玉面染霞，笑吟吟地讚嘆著：「瑜弟你該吃該喝，不用客氣，若沐族有難，我宋族自是傾力援應。」
「彩！」
三人熱烈碰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沐瑜看著兩人酒氣熏醺的模樣，料想他們正身心舒暢得很，刻意說起：「第三件事，兩位哥哥可知，吳憾現在哪裡？」
吳憾？
誰家公子？
水鷹吳家？有這號人？
哪裡聽過，耳熟？
哦，風光雨的事，宋明達好不容易才想起來，一個小賊而已，酒後有些睡眼迷濛的他，語調慵懶，隨便諷了句：「那蟊賊除了死牢，還能去哪裡？喝酒，別管這種小角色，敗興致。」
可沐瑜忽然憤慨起來，一掌拍下，震了震酒桌，大聲叱道：「錯！吳憾被安置在風吟院的前院東樓！那是什麼地方？對面正是小草的屋子，隔百來步路，穿過雪竹林，抬頭就見小菀住的風吟居！」
砰——
宋明達手中的酒杯被狂力捏碎，瓷渣爆濺一地，他眼中所有迷濛之色散空，一下浮滿驚怒。
「你說什麼？什麼！在......風吟院？？」宋明達面目通紅，扯著嗓子低吼，完全控制不住怒火，額頭青筋根根跳起，他手掌怒得震震拍響石桌，急聲叫道：「瑜弟！事關女兒家清白！不要胡謅！什麼風吟院！一定是風儀居風儀樓才是！你腦子是糊塗了！」
「此事斷無可能，沐小姐冰清玉潔，不近外男，來人，打盆清水給瑜少爺洗洗臉。」
宋恩亭臉上也絲毫不復酣悅之色，一聲令下，有宋族武衛拿著冰水和粗布帕子過來，摁住沐瑜的肩膀在他臉上用力磨搓，因酒意微紅的臉，整張滾燙起來，浮現細細的紅痕，鼻孔還流出一行血。
好啊，使喚自家的狗在別家咬主人？
沐瑜老實地受著，要把這份屈辱銘記。
這一鬧騰，宋氏兄弟也大體清醒回來。
「毛毛躁躁，下去領罰！」宋明達斥走粗魯的下人，掏出手帕遞給沐瑜擦鼻子，眼睛微眯，上身俯來，近盯著沐瑜雙眼，幽幽問道：「那吳憾是怎麼回事？」
沐瑜全程沒有動怒，連連打了幾個酒嗝，醉眼迷離地抱怨：「天知道？家主居然降威寬恕吳憾，人家搖身一變成貴客了。現在哪怕不談二哥，柒長老橫遭一劫，也系吳憾所累！大家根本不能信服，都吼鬧著逼問緣由，老家主拍案定論，他看重那賊子品行！」
「風吟院那邊，小菀自己發話，就是有心安排，她親自護人周全！以防子弟犯禁，據說，連小草都伺候著！」
沐瑜私心一動，添油加醋的說出小草二字，果然正中火山口！
砰——
怒急的宋明達不由分說一拳砸落，面前石桌整個四分五裂，酒席化為殘渣飛屑，沐瑜則被氣浪衝倒在地。
「明達哥，你這是？」沐瑜爬起身，想要去攙扶呆坐在碎屑中的宋明達，又不敢接觸他身上狂暴呼嘯的氣勁。
宋明達額前擰出道道皺紋，強行鎮定住，搖了搖不斷顫抖的手，道：「沒事，閒時修煉著氣脈，一時不慎，運氣出錯，勁力走空，沐瑜你先回去，改日再聚。」
沐瑜一步三回頭，面上擔憂著，心底暗爽著，慢慢走了。
沐瑜走後，兩兄弟的臉色都陰沉到了極點。
「恩亭，明天把龍石兄弟叫來，中午擺個酒席。」宋明達咬牙切齒一陣低吼，牙關咬得咯咯響，他強壓疑慮，告訴自己要鎮定，結果，眼前總浮現絕美仙子和低賤病囚意外打動心竅，誤會擦出火花的景象，聯想自己無聊時品鑑過的街頭話本，什麼大小姐青睞窮書生，貴公主定緣賤奴隸，當時只覺得不過是窮愁潦倒的文人做白日夢，不值一哂的狂想，自己都是邊批判邊嗤笑地讀，享受那份權器在握的實在的快活。
可他看話本，不是為了代入體驗！
鎮定！我還鎮定個屁！豈有此理！
「我殺了他啊啊啊啊！！」
君子之風蕩然無存，玉面公子滿臉毒煞無處發泄，急的撕開上身袍服，赤出雙拳恨極般錘打地面，痛罵如狂潮，一陣壓一陣：「死！死！弄死他！弄死他！一龍一石這對蠢貨！我籠絡這麼久，早該立些功勞了！他們死哪兒去了？叫死孽障跳眼！！」
一旁，宋恩亭虎軀輕震，轉身離去，他心底的怒火、煞意，並不比對方少。
在兩人眼底，沐家最珍貴不可褻瀆的，就是沐小菀，那位容顏傾國傾城，資質舉世無雙的美人，兩人求取十年，吃了十年冷遇，說的話，見的面，掰手指頭都掰的清楚。
如今，倒讓一下賤如丐的奸孽跑進人家院裡住著，得到美人超乎常理的關懷、在意，如何容忍？
......
風吟院，清晨，天光漸明。
小草取來餐食，放在吳憾面前，她恨恨地瞪圓眸子，直盯得吳憾麵皮發癢。
「吃吧，吃死你，因為你，我被家主訓了一頓！我都連續四年沒被人訓過了！」
「不正好警醒你宜慎宜危嗎？」吳憾笑了：「你也知道家主原諒我，還和我置氣？小草大小姐，當草民認輸行嗎？」
兩人大眼瞪小眼，小草理虧，輕哼一聲，坐在窗前發呆，不時投來埋怨的小目光，一邊又在心底計較，吳憾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難道，真並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
吳憾沒什麼負擔，飽餐一頓。
吃完飯，他試著和小姑娘搭話，兩人並排看天，小草聽著吳憾嘮叨，雖然心情逐漸被他使了手法的好話軟化，臉上總倔強地保持冷漠，粉唇不時動動，故意發出些古怪的「嘖嘖」、「切切」和「咦」聲，看似一腔不屑，可當吳憾口中新鮮好玩的話，講些出乎她一世以來未得認知的世風奇俗，不由聽的聚精會神。
無形的氣牆，輕易化解。
吳憾心底發笑，果然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三言兩語就哄好了，他對小草的認知也開始明確——有些嬌縱，嬌憨，傲氣，保守，但本性不壞的倔強小丫頭。
只要肯服她的理，認她的軟，她一切頑固的防備，就對你自行開放。
說白了，就是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喜歡鬧彆扭，耐心哄一哄開心就好。
等小草去休息，吳憾獨自遠眺。
窗外白茫，鎖了方向，失了邊際的世界，像半滿水缸底凍結生紋的冰，環顧，閉塞的昏暗裡困陷著斷續光影，青街，遺忘於飛零落葉的默曲當中，灰瓦，埋從在風花雪霜的輓歌之內。
雪谷的晨間，分外安逸的。
「叮叮~」
屋門懸鈴這時生出輕響。
「我可以進來嗎？」
一聲清音入耳，吳憾不禁為背後動人的音色短暫恍神，回頭，下意識應了聲。
當屋門被推開，他的目光遂發生凝滯。
縹緲雪光照映之下，一道清雅出塵的身影，自庭院盛雪中化現，似雪之精靈般落下輕盈的腳步，她縴手在寒風中微點過一絲波瀾，門扉輕然收合，身影移動間，灑落的雪晶，如綺麗的月光花雨，輕零飄舞，優息消融，似有一股高潔的力量，在為她隔絕這凡塵追慕來的清氣，使外人無法觸碰，必且懷著至誠無妄的心意，方可獲許去覲見，那聖潔之至，乃至隨身生出朦朧空暈的天仙之姿。
「小姐你修煉好啦？累不累？」金絲榻上瞌睡的小草有靈般睜大眼，飛也似的歡呼著朝清影撲去，小手抱著來人的玉腰開始撒嬌，像小獸般享受起主人溫柔的摸頭。
嘶呀~吳憾心尖兒也是一顫。
真是沐小菀。
她果真來了。
來人通身散發著一股清幽高遠的氣韻，一經踏入，讓靜水壓抑的屋子逐漸變得明淨，絕俗淡雅的蓮曇之韻，輕然拂過，她走近了少年。
吳憾這一下子，忙亂一團的目光，甚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合適，只呆傻的垂下眼眸，盯著兩人漸漸靠近的足，儒聲儒氣地問好。
「沐......沐小姐？晨晨安......呃，我，我謝謝你，我那個，救我救......」
「晨安。」
時隔數年，再次會面，他心底塵封的美麗光影正同身前之人完好合一。
不，更加璀璨，夏花，星火，月光，流炎，皆不足以形容這一眼俘獲心神的淨美。
她的穿著一如既往，得體優雅，保守不失尊貴。
她身著雪花底描金絲流雲蔽月烏光長裙，外套一件雪狐裘紅雲紋梅影罩衫，輕簡端莊的服飾，在她身上散發著皇朝公主的貴派，拒人於外的尊貴感似乎生而有之，惹人敬重的同時，無法抑制的親近心，又如野火一樣催生。
這風姿之純淨，幾如雪峰之巔垂落而來的，最為清冽的一縷冰流，讓人視之能夠映己，自慚形穢，不忍褻瀆。
小草為她摘下披風，她面帶白紗，吳憾看不清臉，只心響難釋地凝望向她一雙勾魂奪魄，一眼讓人忘卻塵世紛亂的清眸，美若一場清冷發醒的深秋涼夢，於是整個人都有過一瞬間的失卻，所思所想木然凝結，乃至心防都松漏了一絲。
他忘我地注視對方青碧欲滴、飽含溫柔光華的眼睛，無比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位絕對可以被信任，她絕不像其他任何人一般對自己生害——她翦水的秋瞳里，不正映射著她內心的冰清玉潔？就猶如一汪與世隔絕的澄澈碧水，任何人都無法對其有所掩藏，她亦坦然相對，於任何人面前沒有掩藏。
水至柔至剛，善利萬物而不爭，或許，就是這樣吧。
壓下複雜的心念，吳憾禮貌垂眸，深思無言。
五年了，她如今十九歲，比自己大四歲，渡過少女時期，成長為儀態萬方，瑰姿艷逸的絕色佳人，窈窕明亮的身姿，無言說盡風流，盈盈走動，攝人心魂的魅惑曲線微有展露，風華絕代。
誰會想到，在暮日谷這樣冷僻的山野，竟能有這般絕代出眾的天驕人物現世，或許，翻遍九上城也難以找到第二位女子可以比肩？
她額前戴著由金星絲、寶石葉纏繞交錯而成的細枝荊棘式鳳冠，鮮少人識，此物乃是由九上城秘旨頒發的黑國殿擇貴女冠。
貴冠，代表有資格被接引入新民大陸，得九王朝之黑國出資培育、庇護的通行證，此冠即彰顯著沐小菀受王朝承認並保護的貴女地位。
三鎮，只是廣袤雪嶺山城中不起眼的邊角，整個千重雪嶺也僅是泱泱九大上城中部荒原的一隅，九城隸屬北疆，北疆則是大陸九國之黑國隔海峽自治的飛地，做北部藩籬扼阻盤踞雪原的異族。
北疆人受王朝冷落，唯有分鎮全疆南北的兩大國宗，對王朝直接負責，每年依律，會在雪原年輕一代中擇優下發定量貴冠，作為保送人才的機制，凡授冠者，都是官方寄予厚望的種子，世俗各界均對授冠者保留不成文的大寬優的通律。
「小姐，怎麼戴上這個？從前很少見的。」小草問道。
沐小菀微微頷首，道：「今日有正事待辦。」說著，放開小草，往吳憾背靠的窗沿走近。
她一頭烏亮柔滑的長髮簡單編作單螺式，腮邊垂下兩股青絲，如流水分綰在飽滿的胸前，清雅之氣悠然而存。
她腰間以潔白的束帶高高勒起，纖細的腰身宛若雲柳拂動，盈盈一握。她足踏一雙藍蝶采青紋紅織輕履，裙邊翩然曳動，好似虛行雲端。
直到她在窗前駐足，兩人隔著三尺距離並列站立，遠眺寒山，吳憾在躁亂和空落之間兩極周轉的心境才始見安定。
無力、慚愧，快要擊破腦袋的沉重，讓他只能倚靠起血珠，活似在冰天雪地的月夜寒輝下，盡己所能，捧起唯一一簇火光，勉強暖一暖手。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或許並非舊日的自己，他理當重新挺胸抬頭，不畏於任何人的平等對視。
是的，不一樣，無論如何，我都要變一變。
可他發現她聖潔、清冷的身姿，終於脫離出迷濛的霧光，在極震撼的瞳心之中出現，變得格外清晰，清晰刻骨，猶如雪色的火焰在暗夜燃燒，美得奇異，攝人心魂。
這時，吳憾心底組織的一切語言又忘卻了。
瞬間，他恍惚看見一尊光輝悠遠的神女，一路沐浴月光，從洪荒長流中漫步而來，光華終將流逝，神異隱沒凡塵，最後，只留下一曲夢歸長天的長河雅韻。
繞耳的足音消弭時，吳憾心上的嘀嗒也消失，沉重的心跳，不斷輕快，取而代之有一股怦然的心動，他生出渴望，一股強烈的悸動，讓他想看清她的容顏，每一絲，每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