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和解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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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疼疼......吳憾躺在床上,手費勁地揉著酸疼的脖頸,睜眼,入目一片雕木天花,嘴角一抽搐,也是體會了些生無可戀的滋味,幽怨道:「就不讓人正經睡個囫圇覺嗎?次次昏迷。」

  嘶.....頭真疼啊。

  哪有那樣野蠻的丫鬟,蠻不講理硬動手。

  氣武高手,欺我一介幼無力算什麼本領?罷了,君道堂皇,不同女子計較。

  「父親,人醒了。」

  背後一道聲音傳來,吳憾懶腰一哆嗦,扭頭,驚覺屋裡有外人!

  他從床上爬起,見有三人坐在桌旁飲茶,兩老年一中年,都帶著怪異的眼神看自己。

  「孩子,睡飽了吧,一天一夜了。」一位白衫老者喚了聲,老人鬚髮皆白,面容清癯,氣度寬仁,笑容帶著晚霞般溫厚的爍感,正是沐家老家主沐泰,他側旁一位容貌與他七分相似的中年人,落在吳憾眼底,活像潑天的山洪帶著地震。

  吳憾一見那人剛毅嚴厲的面目,心都被揪住,此人正是沐家現家主沐烈,其人人如其名,面龐似刀削斧鑿,英武不凡,撲面一股勇毅不屈的英雄氣概,可關鍵問題是,沐烈是沐二的生父啊。

  如果他們也認定自己是兇手?

  兩人身邊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青衫老醫者,身材高瘦,他身旁跟著一位背藥箱的清秀圓臉女徒弟。

  女孩一身紗衣明淨如雪,性格好動,頗有靈氣的大眼睛,滴溜溜四處打量,見著吳憾時又驚又怕,又忍不住躲在師傅背後好奇地瞧。

  看上去,她是靈動又懵懂,兩小手各抓個梅花餅,必須是交替著先嘗一口甜味,才敢怯怯抬頭看吳憾一眼,就好像拿他的醜臉佐餐,壓一壓甜膩似的。

  餅吃完了,也就不敢看了......這有趣的性格莫名讓吳憾想到一種叫做羞羞草的可愛小花,他常給妹妹摘來玩,嗯,或許是他日思夜想壞了腦子,接觸過小草後,見到哪家的小姑娘都有種看妹妹的影子,甚覺歡喜。

  「孩子,你就沒什麼話想說?」老者笑著問了聲。

  「呃......我......吳憾......小子多謝前輩不計前嫌施以仁手,這救命大恩,小子永生感念!」

  吳憾知道時局緊張不容猶疑,當下侷促起身,就要跪下陳情,沐烈卻隨手將他拎住,吳憾不解,卻聽沐泰撫須輕笑:「烈兒,明白了吧,吳憾還是那個知節守禮的好孩子,和幾年前一樣,雖然命苦,但也打磨出了這榮辱不驚、是非分明的君子性情。」

  嗯?吳憾被誇得一頭霧水,他並不知道幾人在他昏迷時有過商量,並對他甦醒後的緊急表現有各自預期。

  是急,是亂,是惶恐,還是憤恨?

  都沒有,誰都沒料到吳憾會感恩。

  沐泰示意吳憾近坐,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又看向另一位老者:「百草,人醒了,你是否再診斷一番?」

  老醫者頷首,兩指搭在吳憾的脈搏上,過了一會兒,又查了查吳憾的眼底和舌根,少頃,收手,沐泰以眼神相詢,百草大師搖了搖頭。

  沐烈問道:「雲凝丹餵下,還沒有轉機?」

  百草大師思索片刻,神情流過凝重,解釋道:「他身上的血毒,很難分辨到底是嗜血症還是腐血毒,興許是新民大陸傳過來的隱秘怪症。雲凝丹清本固元雖好,但對藏身骨髓的血毒作用寥寥,不妨看看川心丹的功效?另外,救生丹能讓他周身關節淤塞的氣血變順暢。」

  「孩子,你晨起是否筋骨無力,氣血壓抑,就寢也覺得骨肉刺痛?」他問向少年,目中的哀思是一種均同沒有偏倚的醫者憐心。

  「是。」吳憾心頭敏感了一下,大師的眼神,仁善寬和,溫暖若陽光洗禮,但他猛一瞬間,又似乎察覺到對方目光下黯然流過的一絲鋒冷,只以為是自己太過敏感。

  百草大師有了心數,讓一旁奉藥的小徒弟打開藥箱,取出兩隻珍藏玉瓶放在桌上:「這一瓶是培心丹,強健心力用,這一瓶是清靈丹,養血固體用,你每日晨起各服一粒,七日後,氣血會平順很多。」

  「就到這兒吧,帳且掛著,隔半月我再來看看,我那爐十年寶藥最近到了緊要火候,得常常看護。」百草大師帶著徒弟離去,沐烈相送,送出院門才回來。

  沐家是醫藥大族,多側重於藥材的一面,沐家先祖曾流落山野,以鈴醫起業,就是走街串巷替人開方推銷藥劑,並無正統醫門傳承,後來定居雪谷,同石族宋族共建紅楓,盤定三山,靠藥材生意發家致富,比起望聞問切,沐家在種藥、製藥方面的成就才屬主流。


  雪谷三鎮最負盛名的醫者,非百草翁莫屬,他的診斷,連沐泰也要信服。

  吳憾不知道沐家請百草翁為自己看病的用意,這等待遇可不一般。

  血珠之事,不該有第二人知道啊......

  三人平靜坐著,各有心事。

  吳憾見此情形,知道不能再沉默,於是,他就以旁觀者和親歷者兩方面的口吻一五一十將自己入山後發生的一切,包括魚龍根的來去、所殺之人的種種,全部解釋了一遍。

  劉饕、徐跋、沐寒羽、陸同、陸道、沐陽,這些人的事邏輯清晰,條理完整,也有不少證據,沐泰聽後,連連的搖頭嘆息,在他眼裡,人心道義貴有金澤,總不該比莽夫意氣輕賤,為爭奪利益,引發一系列莫須有的罪孽,這些爾虞我詐,既可悲又無奈。

  他懂這就是世俗的真實模樣。

  「容小子托大,喊一聲沐爺爺,沐叔叔。」

  「我不願對任何一個不在人世的對手抱有不理性的愧疚或仇怨。他們有人唯利是圖,有人見利忘義,更有的,情溺暴利身化禽獸,朝夕之間泯盡人性,都不配受我掛懷。」

  「魚龍根是改變命途的至寶,我如何甘心將其拱手讓人?但我也曾沒有遲疑急流勇退,識時務者為俊傑嘛,可兜兜轉轉,樹欲靜,風不止。」

  吳憾搖頭,長長一嘆,結束反思,並不屑於向壁虛造些對自己有利的脫罪諂談。

  他的辯白清明而真摯,期待以真心真情換得沐泰二人寬宏大量,毫不作虛的無罪態度又表達了另一層,如果沐族絕不退讓,他也不願一昧的委曲求全自污心意,雖說立於檐下,常常需要低頭。

  聽到此處,沐泰的神情已徹底軟化,慈愛的長者伸手,摸了摸吳憾的頭髮,見少年略帶驚訝的瞳中,波光始終清亮有神,不夾雜作偽或掩瞞,笑了笑,道:「好孩子,豁達的人,才看得見雨後晴光,和沐二的事,你也說說,不然你烈叔心頭梗著的氣消不去。」

  回頭,沐烈果然沉著臉盯著自己。

  側目,慈眉老者滄桑眉眼下仍是濃濃的關懷,望著他滿是期許和鼓勵的面龐,吳憾應了聲:「請容吳憾慢慢述說。」

  接下來,他將自己如何藏身虎穴,如何策劃後路,如何被沐二圍困,如何交涉反被戲耍,失去和解機會,以及在遭到死局時如何行險一搏意外逃生......樁樁件件,毫無刻意缺漏或私心假話。

  自然,黃金貓往後的事牽涉重大,他不會泄密。

  當聽到魚龍根失落地泉,兩大人自是感同身受可惜了一番,沐族乃是愛藥之族。

  「我曾以為沐二會同意我的要求,只要等到沐小姐的簽名手書,失去魚龍根來換得自由,我也願賭服輸。魚龍根本是我打算獻給沐家換取血精用來煉體的,可直到沐二下令用迷煙直接熏殺我,說出一句『瞧瞧你是什麼東西,何等卑劣下流的血脈,我豈能容忍你玷污沐族百年的榮光,你只配去死』時,我才覺得自己有多無知......」

  「那一刻,不否認整個沐族在我眼底就像一座黑山,兇險峻絕,充滿黑惡......我也曾立誓,如有可能,要找沐二報仇,只是我並不清楚,那日來了一場風光雨,幫我洗刷了恥辱,我再沒有見過沐二,但我知道他多半淪為了廢武,雖不名為卑劣下流的血脈,卻讀作玷污榮光的一人......」

  「陸同,他黨豺為虐,屢次三番與我作對,可笑他被利用完就遭到拋棄,被當成死狗踩碎腦袋羞辱,做棋子威壓我......如果他不死,我會想法子補給他一個痛快。」

  「石害,他大抵是真心想招攬我,更多的,自為魚龍根來了,我不能受這種殘戾不仁的惡人驅使,我寧死也同他斗殺一場......」

  少年孤毅剛直的言辭,無悲無喜的清語,都給了兩人身臨其境的感受。

  沐泰年逾七十,早年是個飽受同族欺凌的儒弱小子,經歷過無數家族風雨,到中年有了奇遇,僥倖突破靈魄,以庶出身份奪回家主之位,此後當家做主,堅剛赫赫的性情變得寬仁博愛,但這不代表他深刻的閱歷被消磨,他慈祥眉目之下,仍是一尊鐵骨錚錚、洞悉世俗陰霾的靈魄強者。

  沐泰幼年母親被奸人殘害,青年帶著邢枷像奴隸一樣被驅逐,連髮妻也受辱自盡,他一生不受老祖喜愛,被父親作為博弈失敗的犧牲品放棄,原本毫無亮點的人生硬是靠著一口狠氣,挺了過來,直到完成血洗,春暖花開,兒孫滿堂,這才有了今天的沐泰。

  在吳憾的臉上,他回憶起了舊日裡苦苦掙扎,難見天光的自己,何其相似的一顆心一雙眼,可憐這孩子,過得比自己當年尚且悽慘一等。


  憶得往昔,沐泰這會兒再看吳憾的眼神,就愈發和藹,深切,不願意違心威迫、無端加害這與自己同病相憐的苦難娃娃,而決意要做主翻過這一頁。

  他看向沉默不語的沐烈,道:「小草先前就告訴過你,現在這孩子開誠布公,將來龍去脈都給你解讀清楚,就差把肝膽掏出來給你看!唉,大郎有今日之禍,怨我們教子無方,把一個淳厚老實的孩子逼成了狼,你早該有主意的,自己孩子心底那些......畸念,你難道還不清楚?你這剛堅的性子,恥於面對有什麼用?等到出事了,你才後悔?」

  「他連一個簽名的機會都不肯給人家,你懂了嗎?」

  談到那處,沐烈喉嚨動了動,眉頭皺得愈發深了,事到如今,他如何能不自恨?可他做家主的人,是個要臉面要體面的!兒子懷著那種畸......孽......為倫常綱紀所不容的事,教他秉持何種態度才能不恥於面對?

  一時,屋內靜謐如水。

  久久的沉靜後,吳憾如有所感地扭頭,那記憶中始終沉默如山的漢子,此刻以一種既釋然又矛盾的目光打量他,如此強烈的審視意味吳憾如何能漠然?

  吳憾帶著愧疚,致歉道:「之前我有話沒有說,是忌憚沐叔叔囿於親情,做不到公心,我想說的是,小子閱歷淺薄,為人處世只懂得一個「直」字,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對於殺戮,我才能做到不怨不悔,但站在這裡,面對著您和沐爺爺的恩情,小子心有慚愧,要認一句錯。」

  「你不是無悔?怎麼又錯了?」沐烈頗有些不是滋味,聲悶的很。

  提起茶壺為沐烈滿上一杯,但他無動於衷地坐著,吳憾不介意地笑了笑,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無悔是論影,往後去,有悔才論行,照前去,小子覺得這世間之人生來愚頑,都是非靠磨礪不得長大的,磨礪舊我,得到新我,磨去青澀,礪出成熟,也要懂得行止端方,大磨久磨,越磨越孤直的,只是冷冰冰的刀劍。」

  這般話從貧寒少年口中吐出,真教當慣了家主老爺的沐烈心頭狠狠一震,沉默好一會兒,他拿起茶杯一口飲盡,終於卸下嚴密威凜,平聲喟嘆一句:「能說出這話,可見你小子骨性是個直的,不癟,雖然長相寒磣,一身怪病,但心地比大多人都乾淨透亮,你身子怎樣了?」

  考量生死的危局,以一種平穩、自然的方式化解,讓吳憾好不容易緊繃的肅穆臉色忽然垮掉,有種冰消雪融的輕快,笑了笑:「小子命硬,不知道倒地多少回了,流過的血放一池子或許不夠,但放一大缸絕無問題,謝謝沐叔叔,您是沐二的父親,能摒棄私心,對我明心見性,真了不起!既然如此,小子願意表態。」

  少年起身,鄭重抱拳,神情嚴正,對著兩人深彎下腰拜了拜,道:「小子吳憾,願意摒棄前嫌,與沐家化解一切無意義的私怨,和平相處,請兩位前輩高抬貴手,諒解小子一路以來的莽撞和愚鈍。」

  此刻不和解,什麼時候和解?吳憾自認為是個求真務實的人,不太講究所謂的臉皮顏面,與沐家和解,於他有百利而無一害。

  比如:沐家的靈植,他是不是能想辦法借到一些?

  「好!好!好!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爺爺做主,沐家不會再為難你了!」沐泰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眉眼徹底舒緩,露出大大的欣然。

  見沐烈還沒反應,沐泰橫過一個眼神,重重咳了聲。

  「起來吧,是我沐家先虧欠你的,此間事了,不必再提,你安心養傷吧。」

  看著面前深深鞠躬的少年,沐烈抬起的手僵了僵,到底還是伸出手扶起了他,原因無他,他的性情就是剛正不阿的,做人就該明辨是非,又豈能因私怨一錯再錯,知錯不改,豈非禽獸?

  這一點上,吳憾十分敏銳地抓住了沐烈的心。

  即便沐烈心中仍有身為沐二父親的牴觸情緒,可此事之後,這些都會默默轉移,變成「是沐二自作孽」「是沐二不成器」這樣,而吳憾在他心底留下的積極印象將不斷被加深。

  因為,他自己原諒了吳憾的「魯莽」,主動洗清了他的罪責。

  「咚咚咚!」

  一陣敲門聲響起,三人從和樂的氛圍中回神,門外傳來女武衛的聲音:「老家主,家主,小姐令我來稟報一聲,長老族老以及各支主事現在正在議事廳,小姐請您二位前去主持族會。」

  族會?沐泰沐烈對視一眼,他倆何時說過要開族會?小菀的意見?

  沐烈皺眉問道:「誰開族會?怎麼回事?」

  屋外的人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斷斷續續地答:「此前去武盟邊棧為吳憾購買救生丹治病的四長老回來了......她身懷重傷,據說是上城杜族的公子刻意在長老面前污言穢語,詆毀小姐,柒長老據理力爭,反被杜族人無禮擊傷......您二位是否去看看......屬下觀長老她傷勢頗重,連境界都跌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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