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瑪莎的幸福
瑪莎正式向著自己定下的目標進發了。
她沒有拋棄掉右手上無光的蠟燭，但是也沒有想辦法去點亮它，她似乎是忘記了要怎麼去做。
瑪莎保持著往日裡她拿著燃火的燭台的姿態，一邊回想她腦海中最近的關於排屋布局方面的記憶，一邊用左手摸索著周圍的東西開始前進。
也或許是停滯，倒退以及亂轉，瑪莎並不是十分肯定。
但她一定是向著自己的目標行進的，她對此有著莫名的自信。
她很順利地就摸進了那間小起居室，路上什麼阻礙也沒有。
好像也沒走幾步路，瑪莎在心裡有點奇怪。
進了被改造作雜物室的起居室後，瑪莎覺得更奇怪了，因為她感覺到這裡似乎是很……空蕩蕩？仿佛就只剩下了幾面牆？
但是她在黑暗裡無法直接看到答案，即使她已經睜開了眼睛。
這是約翰做的嗎？瑪莎心頭和之前一樣地浮起一點疑惑。
可是這次她完全沒有順著這個問題仔細地思索，而且很快就將這些疑問淡忘了。
她繼續沿著牆面向前走，不久就摸到一個突起的東西，而且摸起來有點軟，在邊角處帶一點圓潤的弧度。
她接著用手越過摸到的拐角，攤平左手向它的延伸處拍了一下。
瑪莎先是感覺手不是很能著力，然後她就聽到「嘭」的一聲，有些像是鼓被打響的聲音。
「就是這個！」瑪莎很驚喜地說。
這兒就是窗戶，剛拍打的是被繃在窗戶外框上的厚紙板，瑪莎這樣判斷。
她聽過約翰拍它的聲音，而且記憶里的和現在這個一模一樣。
瑪莎記得給這裡的窗戶蒙厚紙板是因為它很早就破損了，就在十幾年前其他人也向聯邦的地方政府妥協住進排屋的那一天。
好像是被別人砸了個大洞。瑪莎不是很確定，因為家裡誰都沒有親眼見到。
而且如果是這樣的話，屋子裡應該有碎落在窗台上以及地上的玻璃渣滓和在周圍落著的石頭塊才對。可是那一天小起居室里卻和以前一樣，說不上特別乾淨，但也確實沒有這些東西。
所以直到如今瑪莎也不知道這個破洞的真實來源。
「像是它自己長出來的一樣。」約翰曾開玩笑這樣說。
在那之後，總是會有急驟的風在通過這片區域時一股腦的順著窗戶的破口灌進來，還製造出時不時的尖銳嘯叫，仿佛風是帶來了一種看不著的怪物。它就據守在這兒，整日地發出連綿不絕的哀嚎。
瑪莎曾想過給窗戶換一塊玻璃，再順帶修繕一下窗戶的其它結構。然而在向市場上的匠人和售賣玻璃的高級商店連番打探後，她最終只得到了一個讓她望而卻步的預計花銷數額。
他們的錢應該用於最緊要的生存需要才對，所以修復窗戶的計劃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後來還是約翰在垃圾堆里淘來了一塊很大的厚紙板才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先將厚紙板上有油污等骯髒的部分裁去，之後又裁下厚紙板不規則的突出部分堵住了破口，最後用厚紙板稍微規則些的剩餘部分整個兒蒙上去裹住窗戶的邊框，這才使這塊厚紙板在窗戶上像守護神一樣擋住了悽厲的風，並將那隻盤旋在破洞處的怪物永遠地驅逐出了屋子。
不過它的職責到今天就結束了，瑪莎有點抱歉地想。
隨後她就急忙用左手在繃緊的紙面上胡亂地摳扯，還沒等她用多大的勁，就很輕鬆地就挖出來了一個缺口。
瑪莎借著這個缺口一下子就把大半塊厚紙板撕了下來，她把碎片丟在腳邊，繼續清理剩餘的部分。
可等到她撕得乾乾淨淨，使窗戶的邊框上連一點紙屑都沒有後，她也沒有看見任何一點光。
「嗯……我記得這扇窗戶是用毛玻璃做的？」瑪莎忽然覺得有些不確定。
「毛玻璃這麼不透光嗎？」她無法回答自己，因為她似乎沒在夜晚見過很透亮的玻璃，以及能透過玻璃的輝光。
瑪莎沒有放棄，她給自己打了打氣，然後小心地去扳動窗戶的開關。她擔心這許久未曾使用過的窗戶已經朽爛，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將它徹底破壞。
但她卻意外的感覺到開窗的過程很順滑。
像是每日都用羊油保養過的。瑪莎這樣形容。這是她曾羨慕過的生活，不指望能像公主之類的，只是稍微富足一點就好，然而直到現在這願望也沒能實現。
瑪莎一邊甩了甩頭一邊徹底把窗戶打開，然後覺得真的成功把往日的妄念拋掉了。
她集中起精神向窗外看去。
一無所有。
這就是她所發現的。
瑪莎不甘心地整個人都伏在窗架上，把半個身子都挺著探出去，然後盡她最大可能的抬起頭，鼓出眼睛去遙望高遠的天穹，以及於夜晚永遠地懸掛在那兒的月亮，點綴在那兒的群星。
然而事實是，她依舊什麼也沒看見。
沒有月，沒有星，甚至沒有外界曠野的氣息，連一縷微微的風都感受不到。
她覺得屋外的黑暗和屋裡的黑暗如出一轍，是那麼的黑，那麼的深，那麼的沉，有著吞滅一切的野心和能力。
瑪莎忽然覺得絕望。她呆呆地緘默著，什麼也沒說出口。
她已經不知道能說什麼了，能和誰說些什麼了，好像什麼都失去了意義。
她瞬間失了力氣，上半身無力地垂落下去，然後任由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有點僵硬。她順從地，一動不動地，孤獨地耷拉在窗架上，似乎是在等待屋外的黑暗與屋內的黑暗將自己分食。
「約翰不會回來了。」
約翰·斯比瑞特消失了，連著帶明月和星群一起，跟那些莫名奇妙不見了的麵包店店主們一樣的消失了。
瑪莎輕聲的，平靜的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她不再想要看到什麼了，於是瑪莎緊緊閉上了眼睛。
瑪莎忽然想起艾倫，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去照顧艾倫。
雖然艾倫或許並不需要她的照顧。
過去的日子裡，她一遍又一遍的，像操縱一個玩偶似的真的讓艾倫「學會」了吃飯和排泄。
之後又要做什麼呢？她打心底詢問自己。
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到外面去自力更生？瑪莎覺得這種話這時聽起來甚至讓她自己都覺得很可笑了。
但瑪莎還是給自己稍微鼓了鼓勁：不管過去怎樣，現在還是回去吧。至少讓艾倫活到我死去的那天。
她很費力地用手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然後有點吃驚地感覺到自己仍拿著那個燭台。
她通過這個燭台倏地想到了約翰總守到她要睡時才吹熄的蠟燭，想到了約翰的懷抱，想到了腦袋下枕著約翰手臂的感覺……
最後，想到了記憶里有瑪莎，約翰以及艾倫始終在一起平淡地生活著，直至今晚。
瑪莎開始覺得她記憶里的世界比現如今這個無光的世界要好，而且是好得多。
-------------------
瑪莎一步步地離開了窗戶，扶著空無一物的牆面步履蹣跚的回到了床邊。
她模仿起了艾倫平日裡在早上五點總會做的事，但她做的有些差別：先是彎下腰摸到床沿，確認好位置後就轉過身來，接著任由僵硬的身子猛烈地墜落到床上。但她沒覺得疼痛，好像是砸在了什麼尤其柔軟的東西上。
這是一種絕對不屬於稻草墊和毛毯的柔軟，倒是和爛糊的垃圾堆差不多。
但瑪莎沒察覺出來。
她正愣愣地想著太陽什麼時候會被吐回來。
「也許永不再回來。」似乎有人附在她耳邊蠱惑地說。
這聽起來並不像是約翰的聲音，所以瑪莎就沒怎麼在意。而且她覺得耳朵早該出問題了，畢竟這麼久的時間裡她只能聽見與自己有關的聲音。
如果只能看見黑暗，眼睛會出什麼問題呢？看見奇異的光嗎？瑪莎類比著耳朵的幻聽想到。
不管怎麼說，能有點光也好。瑪莎就這樣對此抱有一絲期待。
可等到在床上躺著過了很久，這種光也沒有出現。
瑪莎的又一個期待最後也同樣無可奈何的轉變成失望了。
她覺得這兒已經了無生趣了，除了黑暗以及被黑暗淹沒的她就一無所有。
不知怎麼她這時竟然忘記了艾倫。
她決心要到記憶的世界裡去。
雖然她不知道如何踏上現實連通向回憶的路，但她依然掙扎著起身，連背後墊著的、她沒察覺到的粘膩也沒能阻止她。
她仍然手持燭台摸索著牆面前進，但除了眼睛緊閉外，似乎還有其它的什麼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磚石粗糲毛糙的砂質感隨著瑪莎並不駐足的腳步不斷的從瑪莎左手的指尖上划過。
她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的手忽然是那樣的靈巧翻飛，像是在無垠大地上躍動的精靈，舒展著身姿馳騁向心中的方向。
然而這次的行程註定是不會暢通無阻的。
牆面上到處分布著被時間蛀蝕出的坑洞，這是死亡塑造出來伏擊她的陷阱，潛藏於其間的淤泥更是用剛冒芽的雜草將自己偽裝起來，試圖用表面上盎然的生機將她矇騙著抓獲。
瑪莎閉著眼睛，在無光的暗夜裡一無所知，她仍只是和過去的日子裡一樣地舉著燭台，卻將無邊的黑暗化作成未燃起的蠟燭的火光，引著自己在往昔的記憶里輾轉騰挪，帶動出於現實里上演的婀娜婉轉的舞步。
在這個沒有燈光的舞台上，瑪莎的身體上出現了她自己發覺不到的淡黃色微光，但這能給別人以溫暖，柔和以及幸福的感覺，如同她曾點起過的燭火。
微光中，她忽而如驚鴻般躍起，再似點水般落地，領著手在枯澀的牆上勾畫出一個柔潤的波紋；忽而如游龍般騰轉，再似奔馬般縱橫，引著手在龜裂的牆上繪製出好幾個迴蕩的流波……
這是她剎那間就要重走完十多年時光所帶來的奇蹟！
她只顧著沉浸在回憶里的舊日，得以又一遍細細地體會自己的幸福，不知道自己已給現世獻上了怎樣精彩紛呈的表演。
但有別人看到了，於是瑪莎出色的表演成功驚動了台下本覺得無聊的觀眾。
漆黑的夜幕下傳出了瑪莎聽不見的憤怒的呵斥：
「作弊，這怎麼可能？一定是作弊！！」
「給她點顏色瞧瞧！」
「對！去給她找點兒苦頭！」
「就這樣辦！走，快走！」
「跟上來！別磨蹭！快點！快點！」
他們偷偷地去做了什麼，但是似乎沒有什麼作用，於是瑪莎發現不了的世界開始騷動：
「改不了？怎麼會改不了？誰在幫她？約翰？」
立刻有人激動地接話：
「不可能!我親自磨死了他，那個賊！」
不過其他人並不認可：
「那他是怎麼跑掉的，現在還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你這個謊話連篇的廢物！」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幫了他，但他絕對已經死了！」他尖叫著給自己開脫，再仔細地搜尋著記憶里的證據，然後終於給了其他人一個答案：
「是法恩！法恩·麥默瑞·瑞科萊特！我望見他先是逃去了法恩的麵包店！他們之間肯定有什麼交情！是法恩幫了他還有瑪莎！」
一個人忽然大口地吸食籠罩住排屋裡外的黑暗，他鼓動著咽喉，仔細地品味鑑別其中的味道，然後就立刻憤怒地說：
「他沒在這兒！這兒除了我們只有瑪莎一個人，你這蠢貨！」
他繼續驚慌地辯解：
「絕對是他！他們那群瘋子就是喜歡管這樣的閒事，你們知道的。肯定是他又給了約翰什麼東西！我瞧見約翰走出麵包店的時候提了一個布袋，鼓囊囊的，是裝了一個很大的東西。之前肯定就是它讓我跟丟了約翰，我猜那絕對也是個寶貝！」
吸食黑暗的人聽了他的解釋後冷森地睥睨著他，陰惻惻地說：
「所以你們之前騙了我？【盛宴歡享場】決定欺騙它的朋友？」
還沒等來回復，他就不耐煩地下了命令：
「不管那些東西是法恩的鍊金造物還是【耕植者合作會】收藏的遺物，去給我把它們找出來，現在就給我去把它們找出來！」
「是，是，這就去，這就去把它們找出來！」
於是他們肆意的在這片無光的夜裡破壞瑪莎本就殘破的排屋，當然，瑪莎依舊什麼也不知道，仍痴愚地沉浸在舊日裡體會她的幸福。
「快跑！不，不對，快逃！」忽然有一個在黑暗裡始終沒怎麼動彈的人發出驚叫，似乎是發現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而且他立刻亂竄著驚慌地向排屋外奔逃，像是藏身的世界就要突然崩塌。
另一些人有點不知所措，像瑪莎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怎麼回事？你幹啥了？你找到那些東西了？」
他不知道在哪兒嚎叫著給出了答案：
「蓋不住了！瑪莎的記憶蓋不住了！快逃！快逃！祂被瑪莎引來了！」
「神來了！！！」
迷離繁複的色彩已經在排屋裡映現。
有些人還處在懵懂無知中就因身體突然爆裂開來而死去。
在身軀的束縛消失後，他們的肢體，臟器和血液都還沒有來得及飛射四濺，就在頃刻間完全化作為灰燼，然後直接湮滅，連一粒煙塵都沒能殘留下來。
有些人聽從了同伴的警告，馬上就妄圖逃走。
然而事實是他們完全沒辦法逃遁，排屋內外原本貫通的空間突然沿著屋子的外形以及土地里的一部分地基被分離開來。排屋以及裡面的人就這樣被人世間所摒棄，宛若一枚氣泡定格於汪洋大海之中，但卻真正的接受不到一丁點來自世間的光與熱。
這裡已經被『文明之志』親自徹底地隔斷了。
當然，直到將死時他們也並不知道這是誰幹的，只能絕望的猜測到這是屬於神的偉力。
那個吸食黑暗的人也沒能打破世界的障壁逃走，不過他倒是依仗著屋裡剩餘的一片黑暗捱了很久。
他艱難的通過吞噬周圍殘存的黑暗來維繫住自己的身軀，使它不至於徹底崩潰。
但隨著稠密的黑暗都被淡黃色微光在周邊暈染出的色彩盡數驅逐，他到底是不可避免地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終局。
在這最後關頭，被動人的光彩所完全覆蓋的他卻不復黑暗被清掃時的痛苦。
他詭異地把嘴角咧開，臉頰勾起，雙眼微眯，做出高興，快樂的樣子：
「原來是幸福啊~」他用稍微有點上揚的聲調，歡喜的語氣說出了他的遺言，如同來到了生命中最歡愉時刻，然後每一寸身體就都徑直爆開，接著湮滅。
連去往地獄的可能都沒有。
她沒有拋棄掉右手上無光的蠟燭，但是也沒有想辦法去點亮它，她似乎是忘記了要怎麼去做。
瑪莎保持著往日裡她拿著燃火的燭台的姿態，一邊回想她腦海中最近的關於排屋布局方面的記憶，一邊用左手摸索著周圍的東西開始前進。
也或許是停滯，倒退以及亂轉，瑪莎並不是十分肯定。
但她一定是向著自己的目標行進的，她對此有著莫名的自信。
她很順利地就摸進了那間小起居室，路上什麼阻礙也沒有。
好像也沒走幾步路，瑪莎在心裡有點奇怪。
進了被改造作雜物室的起居室後，瑪莎覺得更奇怪了，因為她感覺到這裡似乎是很……空蕩蕩？仿佛就只剩下了幾面牆？
但是她在黑暗裡無法直接看到答案，即使她已經睜開了眼睛。
這是約翰做的嗎？瑪莎心頭和之前一樣地浮起一點疑惑。
可是這次她完全沒有順著這個問題仔細地思索，而且很快就將這些疑問淡忘了。
她繼續沿著牆面向前走，不久就摸到一個突起的東西，而且摸起來有點軟，在邊角處帶一點圓潤的弧度。
她接著用手越過摸到的拐角，攤平左手向它的延伸處拍了一下。
瑪莎先是感覺手不是很能著力，然後她就聽到「嘭」的一聲，有些像是鼓被打響的聲音。
「就是這個！」瑪莎很驚喜地說。
這兒就是窗戶，剛拍打的是被繃在窗戶外框上的厚紙板，瑪莎這樣判斷。
她聽過約翰拍它的聲音，而且記憶里的和現在這個一模一樣。
瑪莎記得給這裡的窗戶蒙厚紙板是因為它很早就破損了，就在十幾年前其他人也向聯邦的地方政府妥協住進排屋的那一天。
好像是被別人砸了個大洞。瑪莎不是很確定，因為家裡誰都沒有親眼見到。
而且如果是這樣的話，屋子裡應該有碎落在窗台上以及地上的玻璃渣滓和在周圍落著的石頭塊才對。可是那一天小起居室里卻和以前一樣，說不上特別乾淨，但也確實沒有這些東西。
所以直到如今瑪莎也不知道這個破洞的真實來源。
「像是它自己長出來的一樣。」約翰曾開玩笑這樣說。
在那之後，總是會有急驟的風在通過這片區域時一股腦的順著窗戶的破口灌進來，還製造出時不時的尖銳嘯叫，仿佛風是帶來了一種看不著的怪物。它就據守在這兒，整日地發出連綿不絕的哀嚎。
瑪莎曾想過給窗戶換一塊玻璃，再順帶修繕一下窗戶的其它結構。然而在向市場上的匠人和售賣玻璃的高級商店連番打探後，她最終只得到了一個讓她望而卻步的預計花銷數額。
他們的錢應該用於最緊要的生存需要才對，所以修復窗戶的計劃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後來還是約翰在垃圾堆里淘來了一塊很大的厚紙板才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先將厚紙板上有油污等骯髒的部分裁去，之後又裁下厚紙板不規則的突出部分堵住了破口，最後用厚紙板稍微規則些的剩餘部分整個兒蒙上去裹住窗戶的邊框，這才使這塊厚紙板在窗戶上像守護神一樣擋住了悽厲的風，並將那隻盤旋在破洞處的怪物永遠地驅逐出了屋子。
不過它的職責到今天就結束了，瑪莎有點抱歉地想。
隨後她就急忙用左手在繃緊的紙面上胡亂地摳扯，還沒等她用多大的勁，就很輕鬆地就挖出來了一個缺口。
瑪莎借著這個缺口一下子就把大半塊厚紙板撕了下來，她把碎片丟在腳邊，繼續清理剩餘的部分。
可等到她撕得乾乾淨淨，使窗戶的邊框上連一點紙屑都沒有後，她也沒有看見任何一點光。
「嗯……我記得這扇窗戶是用毛玻璃做的？」瑪莎忽然覺得有些不確定。
「毛玻璃這麼不透光嗎？」她無法回答自己，因為她似乎沒在夜晚見過很透亮的玻璃，以及能透過玻璃的輝光。
瑪莎沒有放棄，她給自己打了打氣，然後小心地去扳動窗戶的開關。她擔心這許久未曾使用過的窗戶已經朽爛，自己一不小心就可能將它徹底破壞。
但她卻意外的感覺到開窗的過程很順滑。
像是每日都用羊油保養過的。瑪莎這樣形容。這是她曾羨慕過的生活，不指望能像公主之類的，只是稍微富足一點就好，然而直到現在這願望也沒能實現。
瑪莎一邊甩了甩頭一邊徹底把窗戶打開，然後覺得真的成功把往日的妄念拋掉了。
她集中起精神向窗外看去。
一無所有。
這就是她所發現的。
瑪莎不甘心地整個人都伏在窗架上，把半個身子都挺著探出去，然後盡她最大可能的抬起頭，鼓出眼睛去遙望高遠的天穹，以及於夜晚永遠地懸掛在那兒的月亮，點綴在那兒的群星。
然而事實是，她依舊什麼也沒看見。
沒有月，沒有星，甚至沒有外界曠野的氣息，連一縷微微的風都感受不到。
她覺得屋外的黑暗和屋裡的黑暗如出一轍，是那麼的黑，那麼的深，那麼的沉，有著吞滅一切的野心和能力。
瑪莎忽然覺得絕望。她呆呆地緘默著，什麼也沒說出口。
她已經不知道能說什麼了，能和誰說些什麼了，好像什麼都失去了意義。
她瞬間失了力氣，上半身無力地垂落下去，然後任由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有點僵硬。她順從地，一動不動地，孤獨地耷拉在窗架上，似乎是在等待屋外的黑暗與屋內的黑暗將自己分食。
「約翰不會回來了。」
約翰·斯比瑞特消失了，連著帶明月和星群一起，跟那些莫名奇妙不見了的麵包店店主們一樣的消失了。
瑪莎輕聲的，平靜的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她不再想要看到什麼了，於是瑪莎緊緊閉上了眼睛。
瑪莎忽然想起艾倫，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去照顧艾倫。
雖然艾倫或許並不需要她的照顧。
過去的日子裡，她一遍又一遍的，像操縱一個玩偶似的真的讓艾倫「學會」了吃飯和排泄。
之後又要做什麼呢？她打心底詢問自己。
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到外面去自力更生？瑪莎覺得這種話這時聽起來甚至讓她自己都覺得很可笑了。
但瑪莎還是給自己稍微鼓了鼓勁：不管過去怎樣，現在還是回去吧。至少讓艾倫活到我死去的那天。
她很費力地用手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然後有點吃驚地感覺到自己仍拿著那個燭台。
她通過這個燭台倏地想到了約翰總守到她要睡時才吹熄的蠟燭，想到了約翰的懷抱，想到了腦袋下枕著約翰手臂的感覺……
最後，想到了記憶里有瑪莎，約翰以及艾倫始終在一起平淡地生活著，直至今晚。
瑪莎開始覺得她記憶里的世界比現如今這個無光的世界要好，而且是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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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莎一步步地離開了窗戶，扶著空無一物的牆面步履蹣跚的回到了床邊。
她模仿起了艾倫平日裡在早上五點總會做的事，但她做的有些差別：先是彎下腰摸到床沿，確認好位置後就轉過身來，接著任由僵硬的身子猛烈地墜落到床上。但她沒覺得疼痛，好像是砸在了什麼尤其柔軟的東西上。
這是一種絕對不屬於稻草墊和毛毯的柔軟，倒是和爛糊的垃圾堆差不多。
但瑪莎沒察覺出來。
她正愣愣地想著太陽什麼時候會被吐回來。
「也許永不再回來。」似乎有人附在她耳邊蠱惑地說。
這聽起來並不像是約翰的聲音，所以瑪莎就沒怎麼在意。而且她覺得耳朵早該出問題了，畢竟這麼久的時間裡她只能聽見與自己有關的聲音。
如果只能看見黑暗，眼睛會出什麼問題呢？看見奇異的光嗎？瑪莎類比著耳朵的幻聽想到。
不管怎麼說，能有點光也好。瑪莎就這樣對此抱有一絲期待。
可等到在床上躺著過了很久，這種光也沒有出現。
瑪莎的又一個期待最後也同樣無可奈何的轉變成失望了。
她覺得這兒已經了無生趣了，除了黑暗以及被黑暗淹沒的她就一無所有。
不知怎麼她這時竟然忘記了艾倫。
她決心要到記憶的世界裡去。
雖然她不知道如何踏上現實連通向回憶的路，但她依然掙扎著起身，連背後墊著的、她沒察覺到的粘膩也沒能阻止她。
她仍然手持燭台摸索著牆面前進，但除了眼睛緊閉外，似乎還有其它的什麼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磚石粗糲毛糙的砂質感隨著瑪莎並不駐足的腳步不斷的從瑪莎左手的指尖上划過。
她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的手忽然是那樣的靈巧翻飛，像是在無垠大地上躍動的精靈，舒展著身姿馳騁向心中的方向。
然而這次的行程註定是不會暢通無阻的。
牆面上到處分布著被時間蛀蝕出的坑洞，這是死亡塑造出來伏擊她的陷阱，潛藏於其間的淤泥更是用剛冒芽的雜草將自己偽裝起來，試圖用表面上盎然的生機將她矇騙著抓獲。
瑪莎閉著眼睛，在無光的暗夜裡一無所知，她仍只是和過去的日子裡一樣地舉著燭台，卻將無邊的黑暗化作成未燃起的蠟燭的火光，引著自己在往昔的記憶里輾轉騰挪，帶動出於現實里上演的婀娜婉轉的舞步。
在這個沒有燈光的舞台上，瑪莎的身體上出現了她自己發覺不到的淡黃色微光，但這能給別人以溫暖，柔和以及幸福的感覺，如同她曾點起過的燭火。
微光中，她忽而如驚鴻般躍起，再似點水般落地，領著手在枯澀的牆上勾畫出一個柔潤的波紋；忽而如游龍般騰轉，再似奔馬般縱橫，引著手在龜裂的牆上繪製出好幾個迴蕩的流波……
這是她剎那間就要重走完十多年時光所帶來的奇蹟！
她只顧著沉浸在回憶里的舊日，得以又一遍細細地體會自己的幸福，不知道自己已給現世獻上了怎樣精彩紛呈的表演。
但有別人看到了，於是瑪莎出色的表演成功驚動了台下本覺得無聊的觀眾。
漆黑的夜幕下傳出了瑪莎聽不見的憤怒的呵斥：
「作弊，這怎麼可能？一定是作弊！！」
「給她點顏色瞧瞧！」
「對！去給她找點兒苦頭！」
「就這樣辦！走，快走！」
「跟上來！別磨蹭！快點！快點！」
他們偷偷地去做了什麼，但是似乎沒有什麼作用，於是瑪莎發現不了的世界開始騷動：
「改不了？怎麼會改不了？誰在幫她？約翰？」
立刻有人激動地接話：
「不可能!我親自磨死了他，那個賊！」
不過其他人並不認可：
「那他是怎麼跑掉的，現在還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你這個謊話連篇的廢物！」
「我不知道！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幫了他，但他絕對已經死了！」他尖叫著給自己開脫，再仔細地搜尋著記憶里的證據，然後終於給了其他人一個答案：
「是法恩！法恩·麥默瑞·瑞科萊特！我望見他先是逃去了法恩的麵包店！他們之間肯定有什麼交情！是法恩幫了他還有瑪莎！」
一個人忽然大口地吸食籠罩住排屋裡外的黑暗，他鼓動著咽喉，仔細地品味鑑別其中的味道，然後就立刻憤怒地說：
「他沒在這兒！這兒除了我們只有瑪莎一個人，你這蠢貨！」
他繼續驚慌地辯解：
「絕對是他！他們那群瘋子就是喜歡管這樣的閒事，你們知道的。肯定是他又給了約翰什麼東西！我瞧見約翰走出麵包店的時候提了一個布袋，鼓囊囊的，是裝了一個很大的東西。之前肯定就是它讓我跟丟了約翰，我猜那絕對也是個寶貝！」
吸食黑暗的人聽了他的解釋後冷森地睥睨著他，陰惻惻地說：
「所以你們之前騙了我？【盛宴歡享場】決定欺騙它的朋友？」
還沒等來回復，他就不耐煩地下了命令：
「不管那些東西是法恩的鍊金造物還是【耕植者合作會】收藏的遺物，去給我把它們找出來，現在就給我去把它們找出來！」
「是，是，這就去，這就去把它們找出來！」
於是他們肆意的在這片無光的夜裡破壞瑪莎本就殘破的排屋，當然，瑪莎依舊什麼也不知道，仍痴愚地沉浸在舊日裡體會她的幸福。
「快跑！不，不對，快逃！」忽然有一個在黑暗裡始終沒怎麼動彈的人發出驚叫，似乎是發現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而且他立刻亂竄著驚慌地向排屋外奔逃，像是藏身的世界就要突然崩塌。
另一些人有點不知所措，像瑪莎一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怎麼回事？你幹啥了？你找到那些東西了？」
他不知道在哪兒嚎叫著給出了答案：
「蓋不住了！瑪莎的記憶蓋不住了！快逃！快逃！祂被瑪莎引來了！」
「神來了！！！」
迷離繁複的色彩已經在排屋裡映現。
有些人還處在懵懂無知中就因身體突然爆裂開來而死去。
在身軀的束縛消失後，他們的肢體，臟器和血液都還沒有來得及飛射四濺，就在頃刻間完全化作為灰燼，然後直接湮滅，連一粒煙塵都沒能殘留下來。
有些人聽從了同伴的警告，馬上就妄圖逃走。
然而事實是他們完全沒辦法逃遁，排屋內外原本貫通的空間突然沿著屋子的外形以及土地里的一部分地基被分離開來。排屋以及裡面的人就這樣被人世間所摒棄，宛若一枚氣泡定格於汪洋大海之中，但卻真正的接受不到一丁點來自世間的光與熱。
這裡已經被『文明之志』親自徹底地隔斷了。
當然，直到將死時他們也並不知道這是誰幹的，只能絕望的猜測到這是屬於神的偉力。
那個吸食黑暗的人也沒能打破世界的障壁逃走，不過他倒是依仗著屋裡剩餘的一片黑暗捱了很久。
他艱難的通過吞噬周圍殘存的黑暗來維繫住自己的身軀，使它不至於徹底崩潰。
但隨著稠密的黑暗都被淡黃色微光在周邊暈染出的色彩盡數驅逐，他到底是不可避免地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終局。
在這最後關頭，被動人的光彩所完全覆蓋的他卻不復黑暗被清掃時的痛苦。
他詭異地把嘴角咧開，臉頰勾起，雙眼微眯，做出高興，快樂的樣子：
「原來是幸福啊~」他用稍微有點上揚的聲調，歡喜的語氣說出了他的遺言，如同來到了生命中最歡愉時刻，然後每一寸身體就都徑直爆開，接著湮滅。
連去往地獄的可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