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山雨欲來丶
才過穀雨，天氣突然就熱起來。洛陽人尚未來得及脫下棉襦棉褲，脊背上就捂出了汗。入夜之後，雞也不肯宿窩。所以，都說這節令是有些不對了。
有三騎馬在灰濛濛的街上行走。馬蹄聲里，也時斷時續夾雜著天際網網的雷聲。
洛陽城南北長九里，東西寬六里，恰合「九六」之數。城內縱橫二十四條街，每條街上設有兩座街亭，亭內有兵士值崗。這三騎馬臨近街亭時，值崗的兵土向他們行軍禮，即那種類似作揖的「肅拜禮」。借著亭里的燈光，可以看清中間的那位穿紅袍，戴著有兩支鶡(即兇猛之雉)尾的所謂「武冠」，仔細看，腰間還掛有」組綬」(即絲織的絛帶，用以蓋住盛官印的囊)。從綬的顏色上判斷，此人該是兩千石的將軍。而左邊穿白袍戴巾幘和右邊穿綠袍戴「樊噲冠」的兩位，看樣是這位將軍的護從。
穿紅袍的是曹操，綠袍是夏侯惇，另一位是曹仁，還有曹量。
曹操的神色瞧上去很是凝重，也有些焦躁。他一面將腰帶放鬆了一些，以便讓夜風更多地進人交領右衽袍內，一面問左邊的曹仁:
「什麼節氣了?如何竟這般悶熱?」
「今日該是四月初十了吧?穀雨剛過呢。」曹仁說著，仰天想尋找月亮;但天上烏沉沉的，不要說月亮了，連一顆星都看不到。
「嗯。」曹操只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而後他們就默默地走路。他們的身影很快就融進夜色里，而蹄聲卻仍在石板路上清晰地迴蕩著，久久不息......
在這蹄聲里，曹操回到了中平元年之秋。那時侯黃巾造反剛被平定，他因功升為濟南國相。
國相是朝廷派往郡國處理政務的官員，職位與二千石的郡太守相等，權力比洛陽北部尉、頓丘令可是大多了。他就任後大刀闊斧地幹了一氣:罷免了一大批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的縣令;摧毀了幾百處講排場、騙錢財但有皇親國戚做「支柱」的邪教字...看上去頗有點勵精圖治的勁頭兒。然而，這又引起了朝中權貴和地方豪強的嫉恨。在京里做大司農的曹嵩深為不安，就寫信告誡他不要做得太過，須防「不測之禍」。因為父親的干預，不久，他便辭去了濟南國相的職位，回到京里，又干那種有名無實的議郎。翌年改任東郡太守，他卻以有病(偏天疼)為由，拒絕接受，回老家譙縣隱居去了。
曹操託病辭官，也不全是因了「明哲保身」;說來他還有更深的考慮，即是「以屈求伸」，暫隱「岩穴」，以等待飛騰的機會呢。
「岩穴」隱居，在當時是名士中十分盛行的風氣。人有才能，又故作清高，建可抬高身價而被當權者禮聘。故爾不少人「待價而沽」;這實在是一條做官的捷徑。曹操以往曾因自己不曾是「岩穴「隱士而暗暗遺憾過，此時他便決定彌補這一缺憾了。
他回到譙縣，在城東五十里處築起一座幽雅的書屋。打開窗戶，各種樹木的綠色可以直泄於几案，而泉鳴鳥囀文禁繞於琴弦指端。他打算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文武並進，蓄勢待發。
這是一段極難得的修身養性的日了——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吧。直到中平四年的秋天他的心境又開始跟動起來。樹葉變黃的時候，他又走出「岩穴」，奉詔「出山」了。
那是因為黃巾餘黨又在各地作亂:金城人韓遂起兵反叛朝廷，擁兵十餘萬進圍隴西，殺死了涼州刺史耿鄙。耿鄙的司馬馬騰也乘機響應，與韓遂一起擁立漢陽人王國為頭領割據涼州。一時天下騷動。朝廷深為震恐，忙網羅人才，加強軍隊。曹操便是在這時候被徵召為都尉，成為統兵武將的。
在這期問，曹家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曹嵩出一億錢買到了太尉的職位；二是曹操的妾卞氏，為他生下了兒子丕。
卞氏乃琅岈郡開陽人，比曹操小五歲。光和二年她抱著排簫和箜篌走進曹家時剛好二十歲。她原是歌伎，曹操在一次冶遊時，不知怎麼被她弄得神魂顛倒，便決計將她帶進曹家。而這其實是不需要經過嵩批准的。因為妾不是妻，無須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納妾固然比娶妻的程序簡單得多但曹操還是在卞氏進門時讓她踏上了「傳宗接代」的袋子。卞氏也沒有事負他的期望，在去年(即中平四年)生下了麟兒。曹操尚能記得，當嬰兒的啼聲與雄雞報曉之聲一起衝破窗戶的時候，卞氏帶著欣慰的微笑昏睡過去。而他的正妻丁氏，卻跟光會做窩而不會孵雛的母雞也似，自慚形穢地縮起了脖頸。他不禁在心裡怦然一動，預感到會有什麼故事，將從這嬰啼聲里開始。
卞氏生產後的一個月，曹嵩從洛陽捎來了信。信中內容，一是為孫子命名為「丕」，再是告訴曹操，他終於狠下心來，豁出一億錢買到了太尉的印綬。一億!這委實不是個小的數目。這對一向節儉得近乎慳吝的曹嵩來說，無疑會心痛得要命呢。然而父親說，這錢花得值!它不惟買到了「三公」的位置，而且也為曹操謀到了重要的官職。
曹嵩說得不錯:未過多久，曹操便接到了他被任命為都尉的詔令。
他暗自發問:我該不該應召?或許，這便是我飛騰的機會嗎?.....
他鎖了書齋的門，收拾行囊，準備帶上堂弟曹仁，和雖系異姓但卻有著同一血緣關係的兄弟夏侯惇擇日赴任。而且，他也做好了萬里赴戎機，去涼州平叛的打算。但這時候一位舊友的突然來訪，卻使他意識到，他將從此身處懸崖絕壁，並將永遠與激流驚濤作伴。他每邁出一步，都須做出大膽而審慎的抉擇。這位舊友名叫許攸，字子遠。十幾年前，許攸跟袁紹、張邈都是這兒的常客。暌違已久，音信渺然。如今他身背長鋏峨冠博帶飄然而至，見面後竟然直呼曹操乳名:「阿瞞!別來無恙!哈哈....」當曹操問他「是哪陣風吹得你來」時，許攸吸吸鼻翼，笞非所問說，「啊哈，我聞到了阿瞞你身上的奶味兒!」
許攸說，我這位不速客此番是專來祝賀你喜得貴子的。然而曹操忖度，這絕非他的真意。果不其然，待他們攜手來到草堂前，從東台階進堂，又升堂人室，來到室內脫去單層底的履和雙層底的舄，彼此憑兒跽坐了就要開懷暢飲的工夫兒，許攸便嚴肅了面容，說道:「請孟德君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相告.....」
許攸說:「近有觀天象者言，『天文不利宦者，黃門、常侍有滅族之災?』孟德可曾聽說過嗎?」
曹操一愣:「我這二年隱居鄉里杜門謝客，有什麼消息能人我耳呢?」許攸點點頭:「好，那就由我說給你吧!」.
於是，許做便義憤填膺進了張讓賽碩等「十常侍」近來的罪惡。隨後說，既然天象變異，凡豪傑俊士便該順天應人，保天閹黨，廢立當今皇帝......
有三騎馬在灰濛濛的街上行走。馬蹄聲里，也時斷時續夾雜著天際網網的雷聲。
洛陽城南北長九里，東西寬六里，恰合「九六」之數。城內縱橫二十四條街，每條街上設有兩座街亭，亭內有兵士值崗。這三騎馬臨近街亭時，值崗的兵土向他們行軍禮，即那種類似作揖的「肅拜禮」。借著亭里的燈光，可以看清中間的那位穿紅袍，戴著有兩支鶡(即兇猛之雉)尾的所謂「武冠」，仔細看，腰間還掛有」組綬」(即絲織的絛帶，用以蓋住盛官印的囊)。從綬的顏色上判斷，此人該是兩千石的將軍。而左邊穿白袍戴巾幘和右邊穿綠袍戴「樊噲冠」的兩位，看樣是這位將軍的護從。
穿紅袍的是曹操，綠袍是夏侯惇，另一位是曹仁，還有曹量。
曹操的神色瞧上去很是凝重，也有些焦躁。他一面將腰帶放鬆了一些，以便讓夜風更多地進人交領右衽袍內，一面問左邊的曹仁:
「什麼節氣了?如何竟這般悶熱?」
「今日該是四月初十了吧?穀雨剛過呢。」曹仁說著，仰天想尋找月亮;但天上烏沉沉的，不要說月亮了，連一顆星都看不到。
「嗯。」曹操只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而後他們就默默地走路。他們的身影很快就融進夜色里，而蹄聲卻仍在石板路上清晰地迴蕩著，久久不息......
在這蹄聲里，曹操回到了中平元年之秋。那時侯黃巾造反剛被平定，他因功升為濟南國相。
國相是朝廷派往郡國處理政務的官員，職位與二千石的郡太守相等，權力比洛陽北部尉、頓丘令可是大多了。他就任後大刀闊斧地幹了一氣:罷免了一大批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的縣令;摧毀了幾百處講排場、騙錢財但有皇親國戚做「支柱」的邪教字...看上去頗有點勵精圖治的勁頭兒。然而，這又引起了朝中權貴和地方豪強的嫉恨。在京里做大司農的曹嵩深為不安，就寫信告誡他不要做得太過，須防「不測之禍」。因為父親的干預，不久，他便辭去了濟南國相的職位，回到京里，又干那種有名無實的議郎。翌年改任東郡太守，他卻以有病(偏天疼)為由，拒絕接受，回老家譙縣隱居去了。
曹操託病辭官，也不全是因了「明哲保身」;說來他還有更深的考慮，即是「以屈求伸」，暫隱「岩穴」，以等待飛騰的機會呢。
「岩穴」隱居，在當時是名士中十分盛行的風氣。人有才能，又故作清高，建可抬高身價而被當權者禮聘。故爾不少人「待價而沽」;這實在是一條做官的捷徑。曹操以往曾因自己不曾是「岩穴「隱士而暗暗遺憾過，此時他便決定彌補這一缺憾了。
他回到譙縣，在城東五十里處築起一座幽雅的書屋。打開窗戶，各種樹木的綠色可以直泄於几案，而泉鳴鳥囀文禁繞於琴弦指端。他打算秋夏讀書，冬春射獵，文武並進，蓄勢待發。
這是一段極難得的修身養性的日了——大概有一年多的時間吧。直到中平四年的秋天他的心境又開始跟動起來。樹葉變黃的時候，他又走出「岩穴」，奉詔「出山」了。
那是因為黃巾餘黨又在各地作亂:金城人韓遂起兵反叛朝廷，擁兵十餘萬進圍隴西，殺死了涼州刺史耿鄙。耿鄙的司馬馬騰也乘機響應，與韓遂一起擁立漢陽人王國為頭領割據涼州。一時天下騷動。朝廷深為震恐，忙網羅人才，加強軍隊。曹操便是在這時候被徵召為都尉，成為統兵武將的。
在這期問，曹家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曹嵩出一億錢買到了太尉的職位；二是曹操的妾卞氏，為他生下了兒子丕。
卞氏乃琅岈郡開陽人，比曹操小五歲。光和二年她抱著排簫和箜篌走進曹家時剛好二十歲。她原是歌伎，曹操在一次冶遊時，不知怎麼被她弄得神魂顛倒，便決計將她帶進曹家。而這其實是不需要經過嵩批准的。因為妾不是妻，無須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納妾固然比娶妻的程序簡單得多但曹操還是在卞氏進門時讓她踏上了「傳宗接代」的袋子。卞氏也沒有事負他的期望，在去年(即中平四年)生下了麟兒。曹操尚能記得，當嬰兒的啼聲與雄雞報曉之聲一起衝破窗戶的時候，卞氏帶著欣慰的微笑昏睡過去。而他的正妻丁氏，卻跟光會做窩而不會孵雛的母雞也似，自慚形穢地縮起了脖頸。他不禁在心裡怦然一動，預感到會有什麼故事，將從這嬰啼聲里開始。
卞氏生產後的一個月，曹嵩從洛陽捎來了信。信中內容，一是為孫子命名為「丕」，再是告訴曹操，他終於狠下心來，豁出一億錢買到了太尉的印綬。一億!這委實不是個小的數目。這對一向節儉得近乎慳吝的曹嵩來說，無疑會心痛得要命呢。然而父親說，這錢花得值!它不惟買到了「三公」的位置，而且也為曹操謀到了重要的官職。
曹嵩說得不錯:未過多久，曹操便接到了他被任命為都尉的詔令。
他暗自發問:我該不該應召?或許，這便是我飛騰的機會嗎?.....
他鎖了書齋的門，收拾行囊，準備帶上堂弟曹仁，和雖系異姓但卻有著同一血緣關係的兄弟夏侯惇擇日赴任。而且，他也做好了萬里赴戎機，去涼州平叛的打算。但這時候一位舊友的突然來訪，卻使他意識到，他將從此身處懸崖絕壁，並將永遠與激流驚濤作伴。他每邁出一步，都須做出大膽而審慎的抉擇。這位舊友名叫許攸，字子遠。十幾年前，許攸跟袁紹、張邈都是這兒的常客。暌違已久，音信渺然。如今他身背長鋏峨冠博帶飄然而至，見面後竟然直呼曹操乳名:「阿瞞!別來無恙!哈哈....」當曹操問他「是哪陣風吹得你來」時，許攸吸吸鼻翼，笞非所問說，「啊哈，我聞到了阿瞞你身上的奶味兒!」
許攸說，我這位不速客此番是專來祝賀你喜得貴子的。然而曹操忖度，這絕非他的真意。果不其然，待他們攜手來到草堂前，從東台階進堂，又升堂人室，來到室內脫去單層底的履和雙層底的舄，彼此憑兒跽坐了就要開懷暢飲的工夫兒，許攸便嚴肅了面容，說道:「請孟德君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相告.....」
許攸說:「近有觀天象者言，『天文不利宦者，黃門、常侍有滅族之災?』孟德可曾聽說過嗎?」
曹操一愣:「我這二年隱居鄉里杜門謝客，有什麼消息能人我耳呢?」許攸點點頭:「好，那就由我說給你吧!」.
於是，許做便義憤填膺進了張讓賽碩等「十常侍」近來的罪惡。隨後說，既然天象變異，凡豪傑俊士便該順天應人，保天閹黨，廢立當今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