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薩克斯的公園》（三）
（三，橋前，岸邊，薩克斯管）
金陵還是沒回消息。他煩躁異常甚至想要轉身離去。
「你很急，我知道，但你先別急。」俄耳甫斯雙手抱著後腦勺，嘴裡叼著不知從哪找來的草葉子。他從哪裡學會這麼多惱人的話和討厭的姿態?當然，當然，是在我看的書里。「也許她把手機落在畫室了也許在畫室待上一天導致她的手機沒電了。當然也有可能她只是忽然不想理你。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大概八成吧。」
「多嘴」他白了俄耳甫斯一眼。他當然應該相信她。沒有不回的理由。上次聊天我有說錯話嗎?啊啊，搞不懂。其實相隔甚遠的兩人間，暫時的失聯是很平常的，一般由一方的關機引起，再由此方的開機解決。只是今天他莫名的焦躁，才會如此在意，一遍遍拿起手機查看。
有次，離線一整天的金陵，晚上忽然發話。「剛在畫室，今天加班了。試著畫了會兒動漫角色。」幾張二次元的圖片發過來，其中之一他讚不絕口。第二天，那副畫便出現在他的課桌上，包裝精美。拿起這令人無比驚喜的禮物，他抬頭，看見她動人的笑。那次他沒移開目光。
這是一張少年的畫像。他身著厚重的外套，頭戴兜帽，仿佛想吧自己完全地遮掩起來，不讓人看見。但是從那眼裡，從那睜大的，充滿好奇，飽含微笑的眼裡，他分明讀到善意和交流的渴望。畫成了他的書籤，直到兩年後的一天，突然消失。彼時兩人已初中畢業，去了不同的高中。他再難擁有一張她的畫，夾在本本雋永的書中，成為一種不朽。
失去了，知道珍惜了，沒有東西給你珍惜了。他嘲弄自己。可別讓俄耳甫斯知道這件事，不然他會嘲笑死我。
此時，他聽見薩克斯。
那聲音悠揚而縹緲，來自左側草叢的另一端。鬼魅的旋律鋪陳開來，他和俄耳甫斯同時著魔。「我們該去找到它。跑起來，快，跑起來!」俄耳甫斯大喊著向左邊去了。如此隨性的傢伙啊。我該跟從他麼?跟從這個衝動的，野性的自己?不該這麼考慮問題。我只是想聽薩克斯罷了。他偏離道路，穿過灌叢，也向薩克斯聲尋去。
沒多久，樂聲在耳畔達到頂峰。並不是他已到達演奏者跟前。在他面前，是一條長長的湖岸線，是那長臥公園中央的湖。天籟來自對岸。
水是音樂最忠實的媒介。那層層波紋帶來的，是岸那頭的聲音，混合了湖水本身的浩蕩之聲，樂音變得清越而柔和。他在湖這頭，聆聽幾百米外的演奏者的心聲。
「啊，荒廢了的歲月!聽，琴聲在響，有人在演奏!」俄耳甫斯嘆到。
「你明明可以找一個更貼近的句子。」
「抱歉，一時間我想不出一首寫薩克斯的。」俄耳甫斯聳聳肩，「願唱什麼唱什麼，只要快點兒開始就好。」
「你總喜歡用同一個人的詩。」
「是因為你最近讀得太少了，你知道的。」俄耳甫斯用他那修長的食指點向他，「因為你只是想祈求這樣的聲調，在你熱切的嘴邊還不能找到。」
這麼說來，我確實讀得少了，最近。他明白這不能怪俄耳甫斯。他總在為這樣那樣的事煩心，到頭來甚至無暇多讀幾本詩集。錯也不該在我吧。那麼，該在什麼呢……
薩克斯仍在吹奏。記憶並不高明。我沒有聽過這首曲子。有時候，演奏者會碰到一顆釘子，樂聲便中斷一會兒，然後再次響起。但它仍然很美。
不知過了多久，樂聲徹底消逝。
「然而，我還是要感謝黑夜賜予我珍貴的瞬間，」俄耳甫斯喃喃，「如同我在夢中仍然聆聽紫色雨點的聲響。」
夢?他一驚。那樂聲是否又會是他的一個痴夢呢?是否它其實從來不曾存在?是否其實他在一個沒有薩克斯的公園……
「今夜我會遇到麼，那吹薩克斯的人?」他問俄耳甫斯。
「也許會，也許不會，」俄耳甫斯已經失去興趣了，「我們為什麼不回到大路上。來吧，讓故事走回正軌吧!」
鶴夢簫聲隨水逝，唯有聲華難滅。他在意的，懷戀的，有如秋水東流了，只留下一種宿命般的回聲，在他心間遊蕩。
他重新走回大路，踏上石橋。橋名「洗心」，一艘清潔船從橋洞穿過，橙衣橙帽的清潔工立在船頭，佝僂著背，持一把長叉打撈水面的一隻塑膠袋。船上吊著的白熾燈將橋的一面照得慘白。仿佛這不是一個夏夜，西風蕭索而來。他佇立橋頭。水浩浩向湖心流去，銀絲在湖面翻動，卻湊不出一片弦音。月高懸空中，明滅了一岸楊柳。涼意漸起啊，竟逼我裹起單衣。高度給人跳河的欲望，不為自毀，只為自由地在水裡遊動。
何時我能不再懼怕死亡?一隻黃銅火盆的形狀在他心裡顯現。當有人逝去，它便燃起烈火，焚毀死者的衣冠。在江南，每家每戶都有一隻黃銅火盆。它燒盡一代又一代人生命終結時留下的衣冠，黑煙滾滾，飄向江南碧透的長空。有一天，我的衣冠也會……
在一個不近不遠的日子裡。所謂「終將」。
————————————————
·啊，荒廢了的歲月!聽，琴聲在響，有人在演奏!——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小提琴》
·願唱什麼唱什麼，只要快點兒開始就好。——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鏡子歌》
·因為你只想祈求這樣的聲調，在你熱切的嘴邊還不能找到。——改自「青年詩人」卜卡斯的某首詩
·然而，我還是要感謝黑夜賜予我珍貴的瞬間。——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小夜曲重奏》
·如同我在夢中仍然聆聽紫色雨點的聲響。——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紫色的雨點》
·鶴夢簫聲隨水逝，唯有聲華難滅。——改自丘浚《酹江月》
金陵還是沒回消息。他煩躁異常甚至想要轉身離去。
「你很急，我知道，但你先別急。」俄耳甫斯雙手抱著後腦勺，嘴裡叼著不知從哪找來的草葉子。他從哪裡學會這麼多惱人的話和討厭的姿態?當然，當然，是在我看的書里。「也許她把手機落在畫室了也許在畫室待上一天導致她的手機沒電了。當然也有可能她只是忽然不想理你。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大概八成吧。」
「多嘴」他白了俄耳甫斯一眼。他當然應該相信她。沒有不回的理由。上次聊天我有說錯話嗎?啊啊，搞不懂。其實相隔甚遠的兩人間，暫時的失聯是很平常的，一般由一方的關機引起，再由此方的開機解決。只是今天他莫名的焦躁，才會如此在意，一遍遍拿起手機查看。
有次，離線一整天的金陵，晚上忽然發話。「剛在畫室，今天加班了。試著畫了會兒動漫角色。」幾張二次元的圖片發過來，其中之一他讚不絕口。第二天，那副畫便出現在他的課桌上，包裝精美。拿起這令人無比驚喜的禮物，他抬頭，看見她動人的笑。那次他沒移開目光。
這是一張少年的畫像。他身著厚重的外套，頭戴兜帽，仿佛想吧自己完全地遮掩起來，不讓人看見。但是從那眼裡，從那睜大的，充滿好奇，飽含微笑的眼裡，他分明讀到善意和交流的渴望。畫成了他的書籤，直到兩年後的一天，突然消失。彼時兩人已初中畢業，去了不同的高中。他再難擁有一張她的畫，夾在本本雋永的書中，成為一種不朽。
失去了，知道珍惜了，沒有東西給你珍惜了。他嘲弄自己。可別讓俄耳甫斯知道這件事，不然他會嘲笑死我。
此時，他聽見薩克斯。
那聲音悠揚而縹緲，來自左側草叢的另一端。鬼魅的旋律鋪陳開來，他和俄耳甫斯同時著魔。「我們該去找到它。跑起來，快，跑起來!」俄耳甫斯大喊著向左邊去了。如此隨性的傢伙啊。我該跟從他麼?跟從這個衝動的，野性的自己?不該這麼考慮問題。我只是想聽薩克斯罷了。他偏離道路，穿過灌叢，也向薩克斯聲尋去。
沒多久，樂聲在耳畔達到頂峰。並不是他已到達演奏者跟前。在他面前，是一條長長的湖岸線，是那長臥公園中央的湖。天籟來自對岸。
水是音樂最忠實的媒介。那層層波紋帶來的，是岸那頭的聲音，混合了湖水本身的浩蕩之聲，樂音變得清越而柔和。他在湖這頭，聆聽幾百米外的演奏者的心聲。
「啊，荒廢了的歲月!聽，琴聲在響，有人在演奏!」俄耳甫斯嘆到。
「你明明可以找一個更貼近的句子。」
「抱歉，一時間我想不出一首寫薩克斯的。」俄耳甫斯聳聳肩，「願唱什麼唱什麼，只要快點兒開始就好。」
「你總喜歡用同一個人的詩。」
「是因為你最近讀得太少了，你知道的。」俄耳甫斯用他那修長的食指點向他，「因為你只是想祈求這樣的聲調，在你熱切的嘴邊還不能找到。」
這麼說來，我確實讀得少了，最近。他明白這不能怪俄耳甫斯。他總在為這樣那樣的事煩心，到頭來甚至無暇多讀幾本詩集。錯也不該在我吧。那麼，該在什麼呢……
薩克斯仍在吹奏。記憶並不高明。我沒有聽過這首曲子。有時候，演奏者會碰到一顆釘子，樂聲便中斷一會兒，然後再次響起。但它仍然很美。
不知過了多久，樂聲徹底消逝。
「然而，我還是要感謝黑夜賜予我珍貴的瞬間，」俄耳甫斯喃喃，「如同我在夢中仍然聆聽紫色雨點的聲響。」
夢?他一驚。那樂聲是否又會是他的一個痴夢呢?是否它其實從來不曾存在?是否其實他在一個沒有薩克斯的公園……
「今夜我會遇到麼，那吹薩克斯的人?」他問俄耳甫斯。
「也許會，也許不會，」俄耳甫斯已經失去興趣了，「我們為什麼不回到大路上。來吧，讓故事走回正軌吧!」
鶴夢簫聲隨水逝，唯有聲華難滅。他在意的，懷戀的，有如秋水東流了，只留下一種宿命般的回聲，在他心間遊蕩。
他重新走回大路，踏上石橋。橋名「洗心」，一艘清潔船從橋洞穿過，橙衣橙帽的清潔工立在船頭，佝僂著背，持一把長叉打撈水面的一隻塑膠袋。船上吊著的白熾燈將橋的一面照得慘白。仿佛這不是一個夏夜，西風蕭索而來。他佇立橋頭。水浩浩向湖心流去，銀絲在湖面翻動，卻湊不出一片弦音。月高懸空中，明滅了一岸楊柳。涼意漸起啊，竟逼我裹起單衣。高度給人跳河的欲望，不為自毀，只為自由地在水裡遊動。
何時我能不再懼怕死亡?一隻黃銅火盆的形狀在他心裡顯現。當有人逝去，它便燃起烈火，焚毀死者的衣冠。在江南，每家每戶都有一隻黃銅火盆。它燒盡一代又一代人生命終結時留下的衣冠，黑煙滾滾，飄向江南碧透的長空。有一天，我的衣冠也會……
在一個不近不遠的日子裡。所謂「終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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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荒廢了的歲月!聽，琴聲在響，有人在演奏!——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小提琴》
·願唱什麼唱什麼，只要快點兒開始就好。——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鏡子歌》
·因為你只想祈求這樣的聲調，在你熱切的嘴邊還不能找到。——改自「青年詩人」卜卡斯的某首詩
·然而，我還是要感謝黑夜賜予我珍貴的瞬間。——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小夜曲重奏》
·如同我在夢中仍然聆聽紫色雨點的聲響。——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紫色的雨點》
·鶴夢簫聲隨水逝，唯有聲華難滅。——改自丘浚《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