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薩克斯的公園》（四）
（四，船困）
下了橋，前面是一條靠近湖岸的道路，風從湖上來。俄耳甫斯不知何時消失了。當然，他還會出現。不是現在。
近岸，水面上有幾個四四方方的平台。那上面曾經種滿了花，不過後來都死了，沒人再去補種。也是一個夏日，他曾在平台擱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九歲吧。父母租了艘小船，三人驅船行至這裡，船底蹭在平台上，於是擱淺——那時水位高，平台藏在水下，每一個人事先發現。那是艘用腳踏板驅動的船，沒有槳。他們束手無策，只能等待有人經過，可以求救……
右邊傳來喧譁聲是一個小遊樂場。他像是要逃避什麼般拐向了通往熱鬧的大路。
燈光明亮許多，在這裡，路燈抹殺了星星夜空一片漆黑。遊樂場沒有電驅動的設施，都是公共健身器械，老人和小孩，玩的不亦樂乎。
「一定要眼尖，找個條件好的!長得好不好關啥事?關鍵是要會賺錢——學歷要高，工資要高，最好還要孝順——其他都是虛的!」近處兩個女人大聲議論著，聽起來是在說嫁女的事。
「你家閨蜜當時不是自己找的嗎?這種事現在哪還由得老一輩做主?」事主兒發話了，語氣聽著並不篤定，氣勢遠不如前一個提出建言的老太太。
「所以現在天天吵架呀!說到底，他們還是頭一遭，什麼都不懂，不知道要走多少彎路。想少走彎路，不就得聽我們的?就是該找個有錢的……哪怕沒感情呢?那總跟錢有感情吧，不也還是能過?你看志清的那個女婿，看著是顯老，人家可是山西煤老闆……」
現在他聽見這樣的話已經見怪不怪了。太多太多人抱持著這樣那樣的「道理」，他早就聽到耳朵起繭。也許有一天，他會在人潮中感到動搖但現在他只覺得厭惡。什麼狗屁話。積點晚德吧。不過他覺得也怪不了那女人。太多太多人……至今人們統一不起理想和現實的方向。人們都認為，世界應該是那樣，但世道就是這樣一個世道。那些仍然相信一些東西的人，都「傻」。要「現實」一點。世道就是這樣。
為了逃避什麼，我反而靠近了更需要遠離的東西呢。他苦笑，然後急急走開了。
他來到幾個孩子旁邊，看他們輪流玩蹺蹺板。嬉笑聲令他放鬆，三米開外的其他喧囂都成了背景。
此刻他的心才平靜些許。他開始嘗試回憶那個擱淺的下午——
既然是夏日，天氣悶熱，一家人都穿得清涼，露出的脖頸和上臂輕微附著一層油汗。水波蕩漾，空氣卻是凝滯的，故沒人用手去盪開那湖水，以求獲得幾絲涼意。在那種空氣中，要想做出些動作來，太難太難。與之相對，三人心裡都飛快想著許多，且大概都認定了，船的擱淺，應由船上除自己外的兩人負責。那天有蟬鳴嗎?理應有的。
其實那段歲月里多的是這樣的日子。瘋狂燃燒著的太陽，死了般凝滯的空氣，一動不動，心裡卻想的飛快的人。區別是有沒有蟬鳴。有，則可堪忍受些;無，則折磨無限延長……
「哇!」他一驚，才明白是一個女孩被同行者中的一個男孩推了一跤，摔痛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男孩愣在那，不知所措間，男孩母親快步趕來，不很用力地扇了他一巴掌，他便也立即哭了起來。混亂中，走來一人，大約是女孩的母親。她好言安慰兩個孩子，然後向遠處的什麼設施指了指。不多時，兩個孩子止住了哭聲，一同向那新世界跑去了。途中，女孩輕輕重擊了一下男孩的背，惹得兩位為人母的在原地竊笑。
他莫名地感動而辛酸。欲向心中追問，終究再也想不出什麼。
他知道應該離開這裡，往前方走去。
往前走，走上又一座橋。這座橋無名，對他來說卻有一個獨特的稱呼——輝煌橋。原因是，沿著他慣常散步的路線，走到這裡，他能第一次在公園中看見幾千米開外的輝煌城。站在橋頂，雕著（或是用水泥砌著）不知名瑞獸的那根石柱旁，向巨石屏風處眺望，目光穿過一叢樹林和幾重影影幢幢的建築，幾十上百根橙黃色的燈帶會向你勾勒出輝煌城那宏大的輪廓。輝煌城是一個巨大的商業體。曾經，你可以用一把紅的綠的鈔票在那裡買到一切，而現在你只需要一部手機。輝煌城區別於這座城市其他商業體，使它鶴立雞群的地方，大概是它擁有十多匹馬。這是種理應只存在於萬里遼原上的生物，是風和自由的精靈。可在這裡，因一家馬術俱樂部，一幢婚紗影樓，幾輛復古馬車的存在，它的現身竟也勉強地合理了。在城市居民眼中，輝煌城即是高貴，即是輝煌。
但他並不以為然。而由於他內心的反對，輝煌城在他眼裡變得眨眼。有時望過去，他也會產生出一種昏迷般的憧憬來。而此刻他是清醒的，立在橋上，今夜的他望向輝煌城，輕蔑一笑。
就在這時，他再一次聽到薩克斯。
音符在水面激起陣陣獨特的波紋。他確信那聲音就來自對岸，來自東方。他會在哪?興許是那座小廣場，興許是那條水杉步道，又或者是……
那吹奏薩克斯者，他到底在哪?薩克斯聲愈發張揚，他聽見一叢又一叢鮮花的開發，聽見喜馬拉雅的玄冰融化於暖陽之下，聽見愛被歸結為徒勞——這不同於現代社會對一切事物的可怖解構，而是一種理解，一種概念性的滲透……
慢慢，流暢的樂句趨於遲緩，樂音不再構建出音樂的語言，墜落而成一個個單調的音符。你遇到了什麼困難?他不由為那吹奏薩克斯者著急。是哪個樂章的哪片樂句如此不解風情地絆住了你?不，不要心急，平和地去吹吧。多走幾次，你就能把那條路走到燈火通明處的……
薩克斯聲漸趨隱沒，他的思緒也跟著中斷。這時他才注意到，剛才在薩克斯聲浸透了的整段時間裡，除了他在側耳傾聽，沒有一個人對優美的律動有所反應。是你們都漠不關心——他不敢置信地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從橋的一邊拾級而上，來到他面前，又向另一邊走去，無動於衷——還是這樂音竟真是我的幻覺?
隨著薩克斯聲最終止息，他亦釋然了。走下橋去，他再一次哼起了歌。也許，我真的在一座沒有薩克斯的公園。
——————未完無續——————
下了橋，前面是一條靠近湖岸的道路，風從湖上來。俄耳甫斯不知何時消失了。當然，他還會出現。不是現在。
近岸，水面上有幾個四四方方的平台。那上面曾經種滿了花，不過後來都死了，沒人再去補種。也是一個夏日，他曾在平台擱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九歲吧。父母租了艘小船，三人驅船行至這裡，船底蹭在平台上，於是擱淺——那時水位高，平台藏在水下，每一個人事先發現。那是艘用腳踏板驅動的船，沒有槳。他們束手無策，只能等待有人經過，可以求救……
右邊傳來喧譁聲是一個小遊樂場。他像是要逃避什麼般拐向了通往熱鬧的大路。
燈光明亮許多，在這裡，路燈抹殺了星星夜空一片漆黑。遊樂場沒有電驅動的設施，都是公共健身器械，老人和小孩，玩的不亦樂乎。
「一定要眼尖，找個條件好的!長得好不好關啥事?關鍵是要會賺錢——學歷要高，工資要高，最好還要孝順——其他都是虛的!」近處兩個女人大聲議論著，聽起來是在說嫁女的事。
「你家閨蜜當時不是自己找的嗎?這種事現在哪還由得老一輩做主?」事主兒發話了，語氣聽著並不篤定，氣勢遠不如前一個提出建言的老太太。
「所以現在天天吵架呀!說到底，他們還是頭一遭，什麼都不懂，不知道要走多少彎路。想少走彎路，不就得聽我們的?就是該找個有錢的……哪怕沒感情呢?那總跟錢有感情吧，不也還是能過?你看志清的那個女婿，看著是顯老，人家可是山西煤老闆……」
現在他聽見這樣的話已經見怪不怪了。太多太多人抱持著這樣那樣的「道理」，他早就聽到耳朵起繭。也許有一天，他會在人潮中感到動搖但現在他只覺得厭惡。什麼狗屁話。積點晚德吧。不過他覺得也怪不了那女人。太多太多人……至今人們統一不起理想和現實的方向。人們都認為，世界應該是那樣，但世道就是這樣一個世道。那些仍然相信一些東西的人，都「傻」。要「現實」一點。世道就是這樣。
為了逃避什麼，我反而靠近了更需要遠離的東西呢。他苦笑，然後急急走開了。
他來到幾個孩子旁邊，看他們輪流玩蹺蹺板。嬉笑聲令他放鬆，三米開外的其他喧囂都成了背景。
此刻他的心才平靜些許。他開始嘗試回憶那個擱淺的下午——
既然是夏日，天氣悶熱，一家人都穿得清涼，露出的脖頸和上臂輕微附著一層油汗。水波蕩漾，空氣卻是凝滯的，故沒人用手去盪開那湖水，以求獲得幾絲涼意。在那種空氣中，要想做出些動作來，太難太難。與之相對，三人心裡都飛快想著許多，且大概都認定了，船的擱淺，應由船上除自己外的兩人負責。那天有蟬鳴嗎?理應有的。
其實那段歲月里多的是這樣的日子。瘋狂燃燒著的太陽，死了般凝滯的空氣，一動不動，心裡卻想的飛快的人。區別是有沒有蟬鳴。有，則可堪忍受些;無，則折磨無限延長……
「哇!」他一驚，才明白是一個女孩被同行者中的一個男孩推了一跤，摔痛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男孩愣在那，不知所措間，男孩母親快步趕來，不很用力地扇了他一巴掌，他便也立即哭了起來。混亂中，走來一人，大約是女孩的母親。她好言安慰兩個孩子，然後向遠處的什麼設施指了指。不多時，兩個孩子止住了哭聲，一同向那新世界跑去了。途中，女孩輕輕重擊了一下男孩的背，惹得兩位為人母的在原地竊笑。
他莫名地感動而辛酸。欲向心中追問，終究再也想不出什麼。
他知道應該離開這裡，往前方走去。
往前走，走上又一座橋。這座橋無名，對他來說卻有一個獨特的稱呼——輝煌橋。原因是，沿著他慣常散步的路線，走到這裡，他能第一次在公園中看見幾千米開外的輝煌城。站在橋頂，雕著（或是用水泥砌著）不知名瑞獸的那根石柱旁，向巨石屏風處眺望，目光穿過一叢樹林和幾重影影幢幢的建築，幾十上百根橙黃色的燈帶會向你勾勒出輝煌城那宏大的輪廓。輝煌城是一個巨大的商業體。曾經，你可以用一把紅的綠的鈔票在那裡買到一切，而現在你只需要一部手機。輝煌城區別於這座城市其他商業體，使它鶴立雞群的地方，大概是它擁有十多匹馬。這是種理應只存在於萬里遼原上的生物，是風和自由的精靈。可在這裡，因一家馬術俱樂部，一幢婚紗影樓，幾輛復古馬車的存在，它的現身竟也勉強地合理了。在城市居民眼中，輝煌城即是高貴，即是輝煌。
但他並不以為然。而由於他內心的反對，輝煌城在他眼裡變得眨眼。有時望過去，他也會產生出一種昏迷般的憧憬來。而此刻他是清醒的，立在橋上，今夜的他望向輝煌城，輕蔑一笑。
就在這時，他再一次聽到薩克斯。
音符在水面激起陣陣獨特的波紋。他確信那聲音就來自對岸，來自東方。他會在哪?興許是那座小廣場，興許是那條水杉步道，又或者是……
那吹奏薩克斯者，他到底在哪?薩克斯聲愈發張揚，他聽見一叢又一叢鮮花的開發，聽見喜馬拉雅的玄冰融化於暖陽之下，聽見愛被歸結為徒勞——這不同於現代社會對一切事物的可怖解構，而是一種理解，一種概念性的滲透……
慢慢，流暢的樂句趨於遲緩，樂音不再構建出音樂的語言，墜落而成一個個單調的音符。你遇到了什麼困難?他不由為那吹奏薩克斯者著急。是哪個樂章的哪片樂句如此不解風情地絆住了你?不，不要心急，平和地去吹吧。多走幾次，你就能把那條路走到燈火通明處的……
薩克斯聲漸趨隱沒，他的思緒也跟著中斷。這時他才注意到，剛才在薩克斯聲浸透了的整段時間裡，除了他在側耳傾聽，沒有一個人對優美的律動有所反應。是你們都漠不關心——他不敢置信地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從橋的一邊拾級而上，來到他面前，又向另一邊走去，無動於衷——還是這樂音竟真是我的幻覺?
隨著薩克斯聲最終止息，他亦釋然了。走下橋去，他再一次哼起了歌。也許，我真的在一座沒有薩克斯的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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