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薩克斯的公園》（二）
（二，黑天鵝湖）
公園的天鵝圈養在湖的一角。漆得油綠的鐵絲網間，圍著一方陸地，一片湖水和一攏蘆盪。借著昏暗的天光，他借著月色努力觀察水面。怎麼一隻天鵝也沒有?倒是有群鴨子在水面上游來游去。吵鬧的鴨子。這會兒你們要上岸了，搖搖晃晃，笨拙的姿態。別摔著。
鴨子陸續上岸，排成歪歪斜斜的一列，向前走著。岸上有幾叢不知名的小白花，淺淺開著。哦，別吃她們!但是晚了，他剛要呵走它們，為首的鴨子已經啄下第一口。所幸後面的鴨子沒有仿效它。它們亂糟糟地跑開了。小白花們搖晃一會兒，漸漸站定，除少了一朵花之外，一切恢復如常。好像是博胡米爾寫過的——你當然可以說除了有一千萬人躺在這城市的地下外，一切都很好啊。他不願再想下去了。
在鐵網旁踱步許久，他終於找到一隻天鵝。一隻黑天鵝。它蜷縮在蘆叢中，清冷而孤獨，憂傷地半垂它高貴的頭顱。
他感到同情。記得上次來這裡，還是一群白天鵝，和這隻黑天鵝圈在一起。那會兒它在水裡優雅地漂浮著，只是不和白天鵝們聚在一塊，互不打擾，各自安好。它們之間時刻保持一段可以但不必愉悅的距離。
如今白天鵝不知哪去了，又來了群鴨子。它好像真的孤立無援了。
一對母子走來。孩子一眼看見了黑天鵝。「媽媽，那隻鵝好慘。」孩子笑得很開心。做母親的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自己的孩子往鴨子那裡跑。幾株和鐵絲網中的白花相同的花在他腳下屈折了。他心中一凜。
「那天鵝不慘，它很高貴。」等孩子跑回來，他忽然說。做母親的投來疑惑的目光，他的心臟呯呯直跳。小孩發話了。「高貴是什麼?」他一下子怔住了。這時，母子轉身離開，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把話說出來。對話只是他大腦的自虐。
但是。看著母子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他自問。但是，高貴到底是什麼?也許，我是說也許，高貴就只是一隻臥在蘆盪里的黑天鵝。
天鵝應該是會飛的。何以一圈僅及我肩的鐵網就能將她們囚禁。你是不曾學會飛翔?還是被剪去了飛羽?黑天鵝啊，去學著飛吧，去重新生長一副油亮的硬羽吧!還是你根本只是對抗不過長空中的鳥兒們，才苟活在此處，在蘆叢中倦息?和一群聒噪的，圈養的鴨子在一起?
他失望地發現自己從未見過，不知道一隻天鵝該如何飛翔。他只見過長空中飛鳥們留下的痕跡。一道道絢麗而深刻的雲痕，讓他也想成為一隻飛鳥，儘管他連如何飛也不知道。就算飛起來，是鴻鵠還是燕雀也不得而知。
他只是有一個近乎哀求的期盼。
「瞧啊，一個實意的凱列班。」熟悉的聲音傳來。他回頭，俄耳甫斯正在對他發笑。「你是為照見了鏡子而哀傷，還是為照不見鏡子而哀傷呢?」
「我想王爾德不是這個意思。」他語氣生硬地回答。
「得了吧，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笑聲沒有停止。他簡直如紅皇后一般富有侵略性。「我已經很久沒有出來了，還以為你已經沒有什麼激烈的思想。沒想到，僅僅一個踩踏花叢的孩子，就撞破了你的那層殼，把我給放出來了。」
「有時候你可真是挺煩的。」
「謝謝誇獎，謝謝。」俄耳甫斯誇張地鞠了一躬，「要來一杯嗎?老天，我已經快完全忘記杜松子酒是什麼味兒了。」說著，一瓶深綠色的液體出現在他手中。俄耳甫斯斟滿一杯，遞給地面上的他，又斟一杯給浮於半空的自己。
「來吧，來吧。請聽我說:我們今日相聚一堂，明日分手四方。」俄耳甫斯舉起酒杯，莊重地唱起他雜糅的祝酒詞。「請在酒杯前坐下，痛飲瓊釀!」
俄耳甫斯將酒一飲而盡，他也一樣。當然他其實什麼也沒喝到，只是腦中好像真有了一種微醺的感覺。
「杵在這兒幹什麼?走起來，走起來!」俄耳甫斯催促著。他只好向前走去。纏人的夢魘啊。算了，姑且做個白日夢吧。雖已不是白日。
————————————————
·你當然可以說，除了有一千萬人躺在這城市的地下外，一切都很好啊。——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
·十九世紀人們對現實主義的厭惡，是凱列班在鏡中照得見自己的臉的憤怒，十九世紀人們對浪漫主義的厭惡是凱列班在鏡中照不見自己的臉的憤怒。——王爾德
·今日我們相聚一堂，明日分手四方。——海子《生日頌》
·請在酒杯前坐下，痛飲瓊釀!——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永遠永遠》
公園的天鵝圈養在湖的一角。漆得油綠的鐵絲網間，圍著一方陸地，一片湖水和一攏蘆盪。借著昏暗的天光，他借著月色努力觀察水面。怎麼一隻天鵝也沒有?倒是有群鴨子在水面上游來游去。吵鬧的鴨子。這會兒你們要上岸了，搖搖晃晃，笨拙的姿態。別摔著。
鴨子陸續上岸，排成歪歪斜斜的一列，向前走著。岸上有幾叢不知名的小白花，淺淺開著。哦，別吃她們!但是晚了，他剛要呵走它們，為首的鴨子已經啄下第一口。所幸後面的鴨子沒有仿效它。它們亂糟糟地跑開了。小白花們搖晃一會兒，漸漸站定，除少了一朵花之外，一切恢復如常。好像是博胡米爾寫過的——你當然可以說除了有一千萬人躺在這城市的地下外，一切都很好啊。他不願再想下去了。
在鐵網旁踱步許久，他終於找到一隻天鵝。一隻黑天鵝。它蜷縮在蘆叢中，清冷而孤獨，憂傷地半垂它高貴的頭顱。
他感到同情。記得上次來這裡，還是一群白天鵝，和這隻黑天鵝圈在一起。那會兒它在水裡優雅地漂浮著，只是不和白天鵝們聚在一塊，互不打擾，各自安好。它們之間時刻保持一段可以但不必愉悅的距離。
如今白天鵝不知哪去了，又來了群鴨子。它好像真的孤立無援了。
一對母子走來。孩子一眼看見了黑天鵝。「媽媽，那隻鵝好慘。」孩子笑得很開心。做母親的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自己的孩子往鴨子那裡跑。幾株和鐵絲網中的白花相同的花在他腳下屈折了。他心中一凜。
「那天鵝不慘，它很高貴。」等孩子跑回來，他忽然說。做母親的投來疑惑的目光，他的心臟呯呯直跳。小孩發話了。「高貴是什麼?」他一下子怔住了。這時，母子轉身離開，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把話說出來。對話只是他大腦的自虐。
但是。看著母子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他自問。但是，高貴到底是什麼?也許，我是說也許，高貴就只是一隻臥在蘆盪里的黑天鵝。
天鵝應該是會飛的。何以一圈僅及我肩的鐵網就能將她們囚禁。你是不曾學會飛翔?還是被剪去了飛羽?黑天鵝啊，去學著飛吧，去重新生長一副油亮的硬羽吧!還是你根本只是對抗不過長空中的鳥兒們，才苟活在此處，在蘆叢中倦息?和一群聒噪的，圈養的鴨子在一起?
他失望地發現自己從未見過，不知道一隻天鵝該如何飛翔。他只見過長空中飛鳥們留下的痕跡。一道道絢麗而深刻的雲痕，讓他也想成為一隻飛鳥，儘管他連如何飛也不知道。就算飛起來，是鴻鵠還是燕雀也不得而知。
他只是有一個近乎哀求的期盼。
「瞧啊，一個實意的凱列班。」熟悉的聲音傳來。他回頭，俄耳甫斯正在對他發笑。「你是為照見了鏡子而哀傷，還是為照不見鏡子而哀傷呢?」
「我想王爾德不是這個意思。」他語氣生硬地回答。
「得了吧，你知道我在說什麼，」笑聲沒有停止。他簡直如紅皇后一般富有侵略性。「我已經很久沒有出來了，還以為你已經沒有什麼激烈的思想。沒想到，僅僅一個踩踏花叢的孩子，就撞破了你的那層殼，把我給放出來了。」
「有時候你可真是挺煩的。」
「謝謝誇獎，謝謝。」俄耳甫斯誇張地鞠了一躬，「要來一杯嗎?老天，我已經快完全忘記杜松子酒是什麼味兒了。」說著，一瓶深綠色的液體出現在他手中。俄耳甫斯斟滿一杯，遞給地面上的他，又斟一杯給浮於半空的自己。
「來吧，來吧。請聽我說:我們今日相聚一堂，明日分手四方。」俄耳甫斯舉起酒杯，莊重地唱起他雜糅的祝酒詞。「請在酒杯前坐下，痛飲瓊釀!」
俄耳甫斯將酒一飲而盡，他也一樣。當然他其實什麼也沒喝到，只是腦中好像真有了一種微醺的感覺。
「杵在這兒幹什麼?走起來，走起來!」俄耳甫斯催促著。他只好向前走去。纏人的夢魘啊。算了，姑且做個白日夢吧。雖已不是白日。
————————————————
·你當然可以說，除了有一千萬人躺在這城市的地下外，一切都很好啊。——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
·十九世紀人們對現實主義的厭惡，是凱列班在鏡中照得見自己的臉的憤怒，十九世紀人們對浪漫主義的厭惡是凱列班在鏡中照不見自己的臉的憤怒。——王爾德
·今日我們相聚一堂，明日分手四方。——海子《生日頌》
·請在酒杯前坐下，痛飲瓊釀!——雅羅斯拉夫·塞弗爾特《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