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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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一個剛從酣眠中醒來,睡眼惺忪,看見什麼都覺得十分美好的晌午,我目擊了那棵楓。

  公園,一座生而無能通向任何地方的棧橋下,夾雜人類廢置物的亂石堆中,它和幾株草稀疏地生在一起。在那天我的眼裡,這景象充滿魅力。

  這座公園從來不曾植過一棵楓。它如何來到這兒,萌芽生發的?楓的種子是什麼模樣?有誰見過楓的種子?現在的它,是小小一截楓枝高十八公分有餘,初見那天,枝頭一片小小的楓葉,就是它活著唯一的證明。

  也許正是借了棧橋遮風避雨的能力,它得以在此間存活。可頭頂低矮厚實的橋身,卻註定了它無法一樹參天的宿命。

  可宿命論是可悲而令人難以忍受的。它的能力,它的環境,然後,就是它的命了麼?我決定將它盜走。

  然而,楓不屬於任何人,所謂「盜」,只好說是從自然手裡將其偷走。然而,偷走後,我又會將它置於另一片自然,則於自然也是失而復得,沒有損失。對於我,我無能擁有一棵楓。在它漫長的生命歲月里,我的百年對它也許僅是一面之緣。我只是一個媒介,它借我生出雙腿,從此處逃往別處的媒介。是楓要盜走自然。是楓要盜走我。

  想法先於實踐存在了,實踐卻遲遲沒有發生。等到一個冬日,我匆匆趕到棧橋之下。一片枯寂,滿目荒涼。我料定它已死,卻見黃草間,一根略透紅色的小枝孑然挺立。那是它了,失去楓葉,仍能用一抹楓紅宣示了自己的身份。

  可這身份的價值呢?

  棧橋用於佇立,野草用於踏青,亂石堆有找尋之用,廢置物已被用盡才被廢置。那麼楓呢?

  生而不為有所價值,這是它的美。

  而盜楓的行為也必有其意義。成長,是一個共情更多,懂得更多的過程。不是學習更多的科學知識,處世縟節——前者有時讓人舉重若輕,後者往往使我厭棄生活。真正應該學會的,恰是那些讓人舉輕若重的,那些給予生活暖光的東西。比如,關於一棵楓的偷盜,等等。

  東融入春,我將偷盜那棵楓。

  (二)

  到了預定的季節。踏上進入公園的石徑,我充滿決心。自認為盜者為盜,今日,我將犯罪。

  走在公園草坪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株星散的紫花地丁——這種在《古都》中描寫過寄生于楓的小花,正遍地盛開,似乎宣示了某種命運性的物質,又或許只是春的信函。馬路旁,三色堇不也開得炫目麼?而蒲公英,早已委身風中了。

  往前走,靠近湖泊,卻近乎驚懼地立住了——昔日瀲灩的湖水竟被完全地抽乾,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塘灰黑色的腐敗淤泥,其上浮泛著不知油污還是泡沫,自秋日以來默默豎立湖中的一池殘荷也不翼而飛。

  清淤排污——應該是這回事。懷揣著對新一季月色荷塘的期盼,我同時擔憂起了那株楓——棧橋下的土,是否也被翻動了呢?

  行至近岸,心猛得一沉。岸邊的土被翻盡。原先的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退縮的一層土壘。近水的植被,完全被抹去了存在。

  來不及悲嘆,又見零星的工人仍在淤泥中忙碌,意識到工程尚未結束。也許在目光尚未到達的棧橋之下,鐵鍬的利喙尚未啃齧至那一方淨土。工人彎腰忙碌的身影與昔日殘荷的映像重合,池水似乎重新注回塘中。心中升騰起幾分希望,同時也生出幾分委屈的感情來:不自認為的盜,便不是盜麼?

  復行數十步,繞開幾座不知所謂的建築,遠遠看見目的地的棧橋,卻仍望不見楓的情況,各種心緒不由得纏繞在一起。待走近,才忽得放鬆了——施工者尚未觸及此地,岸仍在,則楓尚存。

  貓腰鑽入棧橋之下,尋那株楓。毫不費力地,我尋到了它——幾周不見,它已生出三兩新葉,綠中透著紫紅,獨特的形狀彰顯了它的與眾不同,使它脫脫然獨立於早春的一眾弱枝亂草之外。我從布袋裡取出軍工鏟,在楓枝周身土地劃一方形,然後一點點向下開挖,不時停下鏟子,伸手清理挖出的軟泥與碎石。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因為維持著不自然的姿勢,我的腰椎發出了抗議,使我不得不直起身休整了一會兒,再次埋身投入作業。好些時候,終於將楓從它生於長於的土地中剝離開來。於是收起鏟子,小心翼翼地把這株楓枝裝進口袋,略帶緊張地逃離現場。

  走出棧橋,往來處行進,只見原先在湖盆中忙碌著的工人,此刻停止了工作,正在湖盆中找尋著什麼東西。不多時,一個工人似乎發現了什麼,彎下腰,拾起一塊臉大的石頭——是蚌。一個又一個碩大而豐腴的蚌被這幫不屬於水世界的來者帶離了故土,而這已經宣示了即將來臨的蚌的死亡,或許等湖水再次充滿,那殘餘的蚌殼會被扔入湖中,而那些新生的小蚌,就會感慨先人的成就——它們長成了那麼大的蚌啊!

  然而——然而什麼呢?我終於是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敢知道了。我又看了一會兒,默默走開,手握緊隨風搖晃的袋子。

  裡面,是一株,美,而不知悲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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