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狗,野種》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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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種>

  打我記事起,我就和主人、狸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直到今天。我是一隻貓,在主人眼裡,我是繁,在狸姐眼裡,我是野種,我作為一隻貓,作為繁和野種,在此間生長。

  狸姐也是貓,一隻優雅高貴的美短。她真名叫「花花」,但她不滿於這個名字,略施小計便讓主人改口叫她狸奴,具體是什麼手段她沒告訴我。「總之,」她說:「你要叫我狸姐。聽懂了嗎?野種。」

  「聽懂了。」我於是很溫馴地說。沒奈何,若不聽狸姐的說,我會被她追著咬。好公貓不跟母貓斗,凡事我都由著她。貓族間是不講究輩分的,故我認為我的順從完全來自於個貓修養。只是她總刻意強調我的野種身份,害我很沒面子。據她說,我是主人從外地撿來的,是野貓的後代,所以叫我野種。此話不假,我偷偷照過鏡子:黑色的雜亂斑紋,粗糙的毛皮,不同於家貓的身體比例,無不彰顯著我的野性血統。我是一隻徹頭徹尾的狸花貓,一隻真正的「狸奴」。可能正因如此,狸姐才必須強調,我是,也只能是一介「野種」,而不是一隻「狸奴」吧。

  這樣的血脈,與我所處的環境,所過的生活格格不入。它時刻勸告我,趕緊逃離這個家,然後遠走高飛,為自己的貓生闖一片天地,而不是在這無水的江南水鄉,過一種失去野心的「墮落」生活。但我的意志說,不。狸姐用兩周教會了我識讀人類的字。從踏足這門對獸來說極其玄妙的領域開始,我的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一個沾染「人氣」的我,永遠不可能再回首投身到野蠻的、舔血的混沌貓生中。

  識人字的我們是獨特的。據狸姐說,有一隻狗,一隻叫「扣扣」的先賢教會了她這個本領。扣扣又師承另一隻連狸姐也沒見過的叫「安安」的狗,而安安是無師自通。這意味著,就我所知,這世上迄今為止僅出現過四隻能識人類文字的貓貓狗狗,有思想的貓貓狗狗。

  安安是始祖,精通人的感情,一生智慧地活著。扣扣曾將安安的鈴鐺交給狸姐,托她找到安安的葬身之地,不至讓一代先賢仙逝之處淪為荒冢。扣扣是宗師,在繼承安安的智慧的基礎上,發展起自己的思想,並第一次嘗試違抗狗族固有的教條。儘管他們都是狗,在狸姐的觀念中,狗卻永遠只指代扣扣一者而已。「為什麼?」「因為他對我更珍貴。」「但他們都——」「哦,閉嘴,野種!」狸姐發了火,「我這麼堅持自有我的道理。」

  既然狸姐生氣,我自然也就得不到問題的答案了。可這疑問一直留在我的心裡。我有一種感覺,狸姐的態度之下隱藏著某種極為深沉的東西,以致於她要將扣扣上升到一類獸的大概念之上。如今想來,也許狸姐是出於愛吧。所以狸姐是繆斯,在三者間承擔著愛與銘記的責任。

  那麼我呢?我是什麼?我難以為自己作出評價。當我們定義、定性、定位他人時,我們往往是果斷而雄辯的,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斷,擅自把他人當作自己臆想的那種形象看待。可對於自己的評價,我們卻總說:也不盡然吧?太武斷了吧?這樣那樣的,不是我吧?致使自我評判變得難如登天。所以有時候,我們需要一面鏡子,就像我意識到自己是野種的那天,透過那奇巧又令貓懼怕的穿衣鏡,才能看清自己。

  可無論如何,獸是不願意看清自己的,尤其是通過照鏡子那種方式。獸大都懼怕鏡子,視鏡子裡的自己為異世界的妖怪。即使我們是有思想的獸,原始的情結卻依然在骨子裡殘存了不少。更何況要想認清自己,哪怕藉助神秘的鏡子也做不到吧?於是我又想到藉助他者的力量。首先是狸姐,但她不願配合,每當我向她問起我是什麼,她總說「你不是什麼,不過是個野種」。她不是不明白我在問什麼,她只是裝糊塗,並一再強調她想強調的觀念。久之,我便放棄了。然後我寄希望於主人,畢竟魔力強大如鏡子,也是主人的同族發明的,我們看的書,不僅全是人寫的,而且主人全都看過不下三遍,甚至主人自己也寫點東西,他的智慧一定遠超我們。只是他們人類忤逆了自然,被懲處以永世聽不懂自然之聲的罪罰,我們之間註定交流無望了。況且我也不崇拜人類——按他們現在的頹廢樣子,再過幾代我族的思想高度估計就能趕過他們了。那時的我如是想。

  考慮良久,終究不知道如何是好,無奈作罷,寄希望於有朝一日自己能頓悟,知天命,知貓生。倒是「在思想上趕超人類」這個念頭,讓我很是激動了一陣。

  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對狸姐說:「姐,不如我們去作傳道者,把思想散布到貓族的同志們中,也許有一天,就能接替人類呢。」

  狸姐卻白了我一眼:「野種到底是野種,既沒能領悟自我,也沒能洞明世事,就有顛覆社會的野心了。想當年,即使聰慧如安安,也沒敢死在主人家裡;即使睿智如狗,也只能改變教條的一點點。你倒好,這麼異想天開,簡直是有損貓節。」


  接著,她說了許多讓我瞠目結舌,完全無法反駁的觀點。首先是貓眾基礎。當代的貓無外乎三種:家貓,流浪貓,野貓。此三者皆毫無思想啟蒙的態勢,心中所念無非是口腹之慾,絕無先進的可能。其中,家貓依託於人類存活,沒有奮起的立場;流浪貓自幼飽經人類社會的毒打,對人類是聞風喪膽,且食不裹腹,居無定所,哪有反抗或是追求精神高度的閒情;野貓更不必說,為了不與人類打交道,早就退避三舍,流竄在山林、鄉野之中,縱使有野心,我們又如何聯絡得到呢?

  再者是文明差距。主人無疑已比我們高明好幾倍,而當代人類中絕不乏與主人同等高度甚至遠超過他的人。盧梭、康德、黑格爾之輩,尼采、羅素、馬克思之屬,有這數不勝數的前哲、群星撐腰,人類即使只懂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不會差到哪去。更何況,就狸姐觀察,當代人類社會所謂衰頹迷茫的背後,文明進一步的發展已初起星火,似有燎原之勢。當一代又一代青年如他們的先輩所做的那般,將科技社會、人倫道德、文哲思想推上一個又一個新的高度時,我們貓輩甚至連啟蒙的燈火都沒能亮起,又何談追趕呢?

  我仍不願就此作罷。畢竟就算只是啟蒙也好,至少讓所有的獸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身處時代的真面目又是什麼,免得像現在這般疲於奔走,迫於生計,除了活著便無其他追求,連生活的念頭都不曾動過一毫。再者,也讓人類有個警醒:再迷茫下去,就要被千萬年前就征服的蠻愚的獸踩在腳下了。

  狸姐搖頭,說不知道我究竟是要為獸好,還是為人好。啟蒙固然沒錯,但讓吃了上頓沒下頓,連基本生存需求都難以滿足的獸去了解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它一輩子也無法觸及的東西,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看見光明後,再無法忍耐身處的黑暗,最終連生之欲也消逝了,這又算什麼事呢?

  我無言以對,良久,我問:「那麼,怎麼辦呢?」

  狸姐想了想,說:「變人吧。」

  我不禁佩服起狸姐的高明。思想帶給我們的負擔,是身為獸的我們難以承受的。如果變化為人,則一切都不一樣了,又是一番天地。只是在成為人之前,實在拿不準變成人會帶來的改變究竟是什麼。也許很美好吧!但又如何能肯定呢,就我從書中看到的,從主人隔三岔五的來訪者口中聽到的,人的生活也遠不是那麼輕鬆,其中有矛盾、黑暗、糾纏和橫亘於大部分事物間的社會關係在作怪,讓每個人身為「人」而處處受限。另外,當今世界上仍有許多人掙扎於或庸庸碌碌,或食不裹腹的泥沼中呢,深蒙苦難的他們,不僅與獸沒了區別,甚至還不及獸的自由瀟灑。拋開這種種現象不談,權當變人是件好事,那麼又有一個問題——怎麼才能變人呢?

  我於是問狸姐。「這我也不知道,」她回答,「我想是通過愛吧。」

  「愛?」

  「嗯,就是那種在無論黑塞、茨威路、納博科夫,還是毛姆、泰戈爾、夏目漱石筆下都反覆提到的感情,可以說是所有偉大的作品都繞不開的兩大問題之一吧——愛和死亡。」

  「愛怎麼就能讓我們變成人呢?」

  「我的直覺。」她說,「獸會死,也懼怕死,和人一樣;可獸不會愛,只有欲。所以我想,如果我學會了愛,什麼東西隨之改變,我就變成人了也說不定。」

  「那麼,你學會了嗎?」

  「我想還沒有。或許已經學會了,只是它沒那麼偉大?我不清楚,這所謂的『愛』在我心裡還是太淡薄了。可能真正的愛是學不會的,只能靠悟吧?我終究是沒到火候。」

  「可能愛真的不是答案吧。」我沉吟,「畢竟,連大多數的人類自己,也不知道愛為何物呢。」

  那天的談話因為主人的歸家,到這便草草完結了。經由談話,我有了兩個收穫:一是,我終於明白狸姐從來不只是在銘記著,她亦承擔了很大一部分思想的工作,很多我自負地認為只有自己在思索的問題,她其實早已反覆玩味過了。二是,狸姐從此肯定了我已是一隻成熟的貓,決定邀請我參與一件大事業。

  這事業,便是尋找安安的葬身地。

  自然之聲

  五六年前,一隻邊牧死在了這片土地上。當地人沒見過這隻犬,看它脖子上項圈掛有銘刻「安安」二字的鐵牌,料想是被主人遺棄,便就地掩埋在這裡。

  五六年後的今天,正值晚秋,西風蕭瑟,土地上覆蓋著金黃的落葉,不時飄飛起,打一個旋,復落下,歸積成厚厚的坪。

  天色昏黃,勞碌了一天的人們回到家中,喧鬧漸息,萬籟歸寂。忽然一陣鈴聲隨夜幕的降臨,慢慢從遠方而來,愈發清脆。待到離近,才知是兩隻貓,一大一小。為首的大貓口中叼著那鈴鐺,步履勿勿中,製造出陣陣聲響。


  兩貓用獸的語言交談著。「就是這裡了,氣味很濃烈。」小的那隻說道。那是一隻狸花貓,四肢粗短而有力,約摸兩歲的牙口,語氣中同時透露出稚嫩與野性。「還能再精確點嗎?我老了,鼻子沒你靈。」大的發話了。這是一隻銀漸層,體態稍嫌豐腴,舉爪投足倒也足夠優雅。自然之聲揉碎進風聲里,在附近的居民聽來卻不過幾聲貓鳴。

  「你有什麼老的?」小的有些急躁,「這些葉子把氣味蓋住了,我也沒法聞出更多的東西來。」

  「那麼,就這了。」大貓說著,莊重地將叼著的鈴鐺放下。小的順勢撥開一方落葉,用爪子在土地上掘開一個不大不小的洞,把鈴鐺埋進去,又攏回樹葉,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做這些活花了很久時間。大貓看著小的忙活的樣子,忽然嘆起氣來:「這麼偉大的狗,到頭來竟連個像樣的歸宿都沒有,教誰的心好受!」

  「形勢所迫。有人記得,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小的回她。

  「也是。等我死了,恐怕也沒什麼人記得我。」

  「痴!不是還有我和主人麼?」

  「主人也會死。至於你,」她笑罵,「野種,你既是野種,總有一天要離開的。」

  「別胡說,我走什麼?我可連一點謀生的手段都沒有。」

  「血統里流著的東西,生來就有的,想忘也忘不了。」

  兩貓忽地都不作聲了,興許是話題太沉重,抑或場合太壓抑。等野種辦好事轉過身來,只見大貓在落淚。

  「這是怎麼了?」他一下子慌了神。

  「沒,沒什麼……」大貓哽咽許久,又怒罵道,「野種就是野種,怎麼都養不家!」

  「無緣無故的,瞎說什麼呢。」

  「難道不是?」大貓開始細數野種的錯,講理的,不講理的,一股腦兒倒出來。

  野種興許早已聽慣了她的嘮叨,於是沉默著。他抬頭看天,想數今晚的星星。可不知怎麼,如水夜色緩緩變化,待他反應過來,只見原先完整的夜空竟裂成了千萬面鏡子,每一面鏡子裡都映著一個他!

  他驚嚇得說不出話。那天上的千萬個野種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一個有一個的神情,一個有一個的野心。他們奔跑著,流竄著,向他投來意味深長的笑。其中有一個野種竟然是個人,也用人的笑臉對他笑著,只有眼睛和他是同一雙眼睛。

  他看著那作為人的野種,仿佛被吸了魂,怎麼也移不開自己的目光。大貓注意到不對勁,也往天上看,可什麼也沒有了,夜空變回了原來的夜空,野種也回過神來。

  但有什麼東西變了,是什麼呢?他們看著對方,怔怔得說不出話,又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了什麼,向對方驚叫起來。

  「狸姐,你變成人了!」

  「你也是!」

  一對潔淨的青年男女的身體置身在方才兩隻貓所在的地方。

  起初,兩者又驚又喜,可很快,他們便愁眉苦臉了。

  「這副樣子,怎麼回去見主人呢?」狸姐苦惱道。

  「別提見主人了。人類是需要穿衣服的,我們這副樣子,要是被別人看到,就完了。」野種憂慮著。

  「這下好了,你果真可以走了。」狸姐又開始抽泣起來,「我說了,你既是野種,總有一天要離開的。」

  前路在何方,今朝又能棲身何處?野種看著作為人,在眼前哭泣的狸姐,心中忽然升起一種煩躁與哀愁混雜的情感。

  「野種,都怪你——」

  「別叫我野種!我不是野種,我是繁!」

  狸姐愣住了,停止抽泣,看著第一次對自己大喊的野種,兩者都既驚慌又激奮。

  過了許久,狸姐笑了:「好,你是繁。」

  與此同時,一陣大風吹過,將一地落葉吹在兩者柔軟的身軀上。

  「……狸姐,你冷嗎?」

  「冷。」

  「當人太麻煩了,沒有皮毛,還得一年四季穿著衣服,既不方便也不舒服,太蠢了。」

  「是啊,真蠢。」兩者看著對方發笑。

  「要我說,還是作一隻獸好。」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大風,將兩者身上的落葉吹回地上。一片迷濛中,兩者發現自己竟再一次變回了貓!

  他們欣喜若狂,大笑著,用獸的語調。自然之聲揉碎進風聲里,在被驚擾的居民聽來卻不過幾聲淒凌的貓嚎,像極了人類幼嬰的啼哭。

  「繁,繁,」狸奴說,「我們回去吧。」

  「嗯。」

  雖然變回了獸,只要體會過那種裸身站在寒風中的刺骨,便永遠銘記了做人的感覺。他們不會想變成人了,寧願做被思想困擾的獸,也不願被除此以外的一切人類社會的產物困擾、束縛。

  鈴鐺安靜地躺在土地里,就在那位他們要找的先賢的遺骨胸口往上三公分的位置。它不會再響,而讓它安眠於此的兩隻貓,一大一小,連同兩隻狗的份,慢慢向歸處而去。

  夜色漸沉,萬籟歸寂,自然之聲,揉碎進風裡。

  野種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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