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故事，兩片閒筆
《記夢》
「你做了錯事。」姐姐倚牆而立，憐憫地看我。
「我覺得沒有，」我們並肩向前走。道路和思緒在我眼前融為一體鋪展，「我只是不想辜負任何人。」
「你傷害了她。」
「不……我明明只是接受了她。如果我們不允許這樣那樣的事發生，我們難道不是在犯罪嗎?」
「可是你還小，她也還小，不能決定自己的將來。」
「我們不小了。再小，未來能交給別人決定麼?」
「可事情從來如此發生啊?」
「我…不知道。」
我和姐沉默著，走進一個高速路之下的橋洞。這裡淹死過人。下暴雨，積水，大水沒過車的底盤，車子熄火了，人沒能逃出去。是一輛別克車。
「那是什麼感覺?」
我猛得一驚，好像面紗被揭開一般。
「很甜，像……什麼也不像，就是甜——像它自己。」
「它的確很甜，也因此你總是感到害怕，害怕它不再給你溫暖。」
「回憶不能彌補一切嗎?」
「回憶不能。回憶只能掩飾當下的無力。」
「我總覺得我和你們擁有著不一樣的心。看，就現在，外面多麼吵鬧啊。」
「你不想說話嗎?」
「我想，但不會有人聽的。他們也在說話。絕對的公平。我寧願沉默好了。」
「你是獨特的，但是她呢?」
「她…到底是誰?」
「你該問你自己。」
櫻花，雪，荷，一一而過。一輛別克車。
我們走出了橋洞。
「今後怎麼辦?」
「會給你換一個學校，重新開始。」
「我覺得不好，一切已經發生了。」
「沒錯，但不這樣就更不好。」
「她呢?」
「她?」姐看著我，沉默許久。然後笑了。
「她會在你不再看見她處等你。」
————————完———————
《一夜溪前》
「你知道一朵花的凋落麼?」
她問。當然是那張熟悉的臉。在時間的洗滌下，我不知自己的記憶將它美化多少，不知那張真實中的臉改變多少。但此刻在我眼前的，就是這麼一張臉了。
「你知道一朵花的凋落麼?」
她再次發問。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敢觸摸她的臉，於是她笑著跑開了。
她去到那條溪水邊，輕輕伏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我也小心翼翼跟上去，和她一起出神地看那捧被從溪流中剝離開來的水。溪流是那樣蒼翠，兩岸灌叢幾乎要伸進水中了。迎春花開得很盛，近岸還有兩棵並立著的，一紅一白的櫻桃樹。它們共同生了那麼美的一朵花雲啊。
那捧被從溪流里剝離開來的水，因為離了那翠綠的母親的胴體，變得如此透明，澄清。光把一方藍天和幾枝櫻桃花撕成了影，投在水上面，它便也有了顏色，又碎又粉的，又虛又藍的。
在我愣神的時候，她將那捧水又傾倒入溪里。溪水回到母親的懷抱，憂傷地濺起億萬片波紋，圈圈點點。
她像孩子那樣笑著。真開心啊。她很美。很奇妙的，我就是一邊知道她絕不算那很漂亮的一類，一邊由衷欣賞她的美。
「我見過好多花的枯萎。我的櫻桃花也將過花期。」
「它不是你的。不過，你可以這麼說。」
「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她認真地看著我。我猛然發現她流著淚。
「可是，花期……」
「那是它的事。你關心它麼?」
「我想是的。」
「光是想沒有用。它不是你的，儘管你可以說它是你的。」
「那怎麼辦呢?」
她沒有再回答，而是端坐在溪前，俯下身喝了一口甘冽的溪水。淚，消失不見了。
「你要好好地看著。」是她的聲音，聲音卻似乎不是從她嘴中發出的。
「你要好好地看著。」
她起身，向溪水跳去。她摔在溪水上，將溪水和她都震成無數片波紋，如此炫目。一陣風吹過，兩樹櫻桃花交融成一色然後齊齊從枝頭落下，雪崩般打向溪水，又瞬間被無數片波紋吞噬。
落下的是花瓣，剩下的是萬千花蕊。我走近櫻桃樹，溪流消失了，看向花蕊時，樹也消失了。一片黑暗中，唯有萬千根如絲如芒的花蕊，向我的瞳孔放出瑰麗的光。
「真美啊!」
我大聲讚嘆。一時間，花瓣紛紛由天空降下，包圍了我和萬千花蕊。香雪茫茫，帶有她的體溫。我張開懷抱，之間東方破曉，旭日的曙光射穿了花瓣，帶來一場真正的雪。
「你知道一朵花的凋落麼?」
「你要好好地看著。」
她的聲音在心中響起。我竭力睜大雙眼，飛雪劃破了衣服，手臂，腿腳，刺穿胸膛，頭腦，眼珠。
一瓶藥出現在手裡。我打開瓶蓋，把藥一股腦灌進流著血的嘴中。
一切都安靜了。
再次睜開眼，櫻桃花不是在好好享受著它的花期麼?
————————完———————
《觀櫻桃花開》
古都港的櫻，梅，年年開的，每每去看，每每心痛，因為尚惦念著自家兩棵櫻桃樹的香消玉殞。
春之華，夏之實。綻，則盛大而綻，兩樹花雲，一地香雪，溪上鋪起潔白的毛毯，原來這就是春了。而後洋洋灑灑兩三周，待花期完全落幕，便長出茂盛的葉來，且其間已綴滿青澀的一樹果實。夏日午後，人字梯架起，爺爺攀上，執一籃，慢斯條理擷那一顆顆瑪瑙，落下來的，我拾起，橙黃色的，連著絲絲縷縷的紅，那是花的心臟。待天色漸暗，大氣完全涼下來，將櫻桃整籃吊在井裡，不多時，取出，一顆顆晶瑩剔透，入嘴竟有冰清玉潔之感，夏夜裡，清風拂面，流雲已不知哪裡去了。
後來，老家重建，翻土填河，最終一鋸子，伐倒了櫻桃樹，謀殺了我的童年。
去年，幸又得一棵櫻桃樹了。很年輕，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要待她長成盛大的模樣，不知是何時的事，不知彼時，何處是我。但它亦有花開。第一年一朵，今年，則開了兩簇。那模樣是很可愛的。起初羞澀的少女遮遮掩掩，將花藏在有如葉芽的綠色花苞中。一天，忽然延展開來，很快地怒放了。於是知記憶終究騙了我。櫻桃花並無香味，如櫻花般。不要緊的，因為我早已看見它的香。
今年，能好好賞看古都港的櫻了。
「你做了錯事。」姐姐倚牆而立，憐憫地看我。
「我覺得沒有，」我們並肩向前走。道路和思緒在我眼前融為一體鋪展，「我只是不想辜負任何人。」
「你傷害了她。」
「不……我明明只是接受了她。如果我們不允許這樣那樣的事發生，我們難道不是在犯罪嗎?」
「可是你還小，她也還小，不能決定自己的將來。」
「我們不小了。再小，未來能交給別人決定麼?」
「可事情從來如此發生啊?」
「我…不知道。」
我和姐沉默著，走進一個高速路之下的橋洞。這裡淹死過人。下暴雨，積水，大水沒過車的底盤，車子熄火了，人沒能逃出去。是一輛別克車。
「那是什麼感覺?」
我猛得一驚，好像面紗被揭開一般。
「很甜，像……什麼也不像，就是甜——像它自己。」
「它的確很甜，也因此你總是感到害怕，害怕它不再給你溫暖。」
「回憶不能彌補一切嗎?」
「回憶不能。回憶只能掩飾當下的無力。」
「我總覺得我和你們擁有著不一樣的心。看，就現在，外面多麼吵鬧啊。」
「你不想說話嗎?」
「我想，但不會有人聽的。他們也在說話。絕對的公平。我寧願沉默好了。」
「你是獨特的，但是她呢?」
「她…到底是誰?」
「你該問你自己。」
櫻花，雪，荷，一一而過。一輛別克車。
我們走出了橋洞。
「今後怎麼辦?」
「會給你換一個學校，重新開始。」
「我覺得不好，一切已經發生了。」
「沒錯，但不這樣就更不好。」
「她呢?」
「她?」姐看著我，沉默許久。然後笑了。
「她會在你不再看見她處等你。」
————————完———————
《一夜溪前》
「你知道一朵花的凋落麼?」
她問。當然是那張熟悉的臉。在時間的洗滌下，我不知自己的記憶將它美化多少，不知那張真實中的臉改變多少。但此刻在我眼前的，就是這麼一張臉了。
「你知道一朵花的凋落麼?」
她再次發問。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敢觸摸她的臉，於是她笑著跑開了。
她去到那條溪水邊，輕輕伏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我也小心翼翼跟上去，和她一起出神地看那捧被從溪流中剝離開來的水。溪流是那樣蒼翠，兩岸灌叢幾乎要伸進水中了。迎春花開得很盛，近岸還有兩棵並立著的，一紅一白的櫻桃樹。它們共同生了那麼美的一朵花雲啊。
那捧被從溪流里剝離開來的水，因為離了那翠綠的母親的胴體，變得如此透明，澄清。光把一方藍天和幾枝櫻桃花撕成了影，投在水上面，它便也有了顏色，又碎又粉的，又虛又藍的。
在我愣神的時候，她將那捧水又傾倒入溪里。溪水回到母親的懷抱，憂傷地濺起億萬片波紋，圈圈點點。
她像孩子那樣笑著。真開心啊。她很美。很奇妙的，我就是一邊知道她絕不算那很漂亮的一類，一邊由衷欣賞她的美。
「我見過好多花的枯萎。我的櫻桃花也將過花期。」
「它不是你的。不過，你可以這麼說。」
「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她認真地看著我。我猛然發現她流著淚。
「可是，花期……」
「那是它的事。你關心它麼?」
「我想是的。」
「光是想沒有用。它不是你的，儘管你可以說它是你的。」
「那怎麼辦呢?」
她沒有再回答，而是端坐在溪前，俯下身喝了一口甘冽的溪水。淚，消失不見了。
「你要好好地看著。」是她的聲音，聲音卻似乎不是從她嘴中發出的。
「你要好好地看著。」
她起身，向溪水跳去。她摔在溪水上，將溪水和她都震成無數片波紋，如此炫目。一陣風吹過，兩樹櫻桃花交融成一色然後齊齊從枝頭落下，雪崩般打向溪水，又瞬間被無數片波紋吞噬。
落下的是花瓣，剩下的是萬千花蕊。我走近櫻桃樹，溪流消失了，看向花蕊時，樹也消失了。一片黑暗中，唯有萬千根如絲如芒的花蕊，向我的瞳孔放出瑰麗的光。
「真美啊!」
我大聲讚嘆。一時間，花瓣紛紛由天空降下，包圍了我和萬千花蕊。香雪茫茫，帶有她的體溫。我張開懷抱，之間東方破曉，旭日的曙光射穿了花瓣，帶來一場真正的雪。
「你知道一朵花的凋落麼?」
「你要好好地看著。」
她的聲音在心中響起。我竭力睜大雙眼，飛雪劃破了衣服，手臂，腿腳，刺穿胸膛，頭腦，眼珠。
一瓶藥出現在手裡。我打開瓶蓋，把藥一股腦灌進流著血的嘴中。
一切都安靜了。
再次睜開眼，櫻桃花不是在好好享受著它的花期麼?
————————完———————
《觀櫻桃花開》
古都港的櫻，梅，年年開的，每每去看，每每心痛，因為尚惦念著自家兩棵櫻桃樹的香消玉殞。
春之華，夏之實。綻，則盛大而綻，兩樹花雲，一地香雪，溪上鋪起潔白的毛毯，原來這就是春了。而後洋洋灑灑兩三周，待花期完全落幕，便長出茂盛的葉來，且其間已綴滿青澀的一樹果實。夏日午後，人字梯架起，爺爺攀上，執一籃，慢斯條理擷那一顆顆瑪瑙，落下來的，我拾起，橙黃色的，連著絲絲縷縷的紅，那是花的心臟。待天色漸暗，大氣完全涼下來，將櫻桃整籃吊在井裡，不多時，取出，一顆顆晶瑩剔透，入嘴竟有冰清玉潔之感，夏夜裡，清風拂面，流雲已不知哪裡去了。
後來，老家重建，翻土填河，最終一鋸子，伐倒了櫻桃樹，謀殺了我的童年。
去年，幸又得一棵櫻桃樹了。很年輕，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要待她長成盛大的模樣，不知是何時的事，不知彼時，何處是我。但它亦有花開。第一年一朵，今年，則開了兩簇。那模樣是很可愛的。起初羞澀的少女遮遮掩掩，將花藏在有如葉芽的綠色花苞中。一天，忽然延展開來，很快地怒放了。於是知記憶終究騙了我。櫻桃花並無香味，如櫻花般。不要緊的，因為我早已看見它的香。
今年，能好好賞看古都港的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