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狗,野種》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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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狸奴>

  「狸奴!狸奴!」緊閉已久的大門被打開,主人親切地喚道。

  於是她端正起身子,輕盈地跑下樓梯。在主人遠行的三天裡,她除了吃睡便無事可做,實在無聊得很,故而,此時如此興奮,簡直有損她的族群一貫的體面了。

  她一直有意無意地在主人面前營造一個優雅而冷漠的形象。她那古板嚴肅的母親告訴她,自從森林被撕開缺口,她的先輩們不得不與人類共生開始,她們就盡力維持著野性的尊嚴。所以儘管被供養著,也要在每日的食物上挑剔;儘管免不了被摟抱、被愛撫,也要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甚至在用呼嚕聲表示親昵的同時,還得從表情中、眼神里流露出淡漠、無謂。這是與人類這樣高傲的種族建立平起平坐關係的必須手段。所以為了將一切維持下去,她不得不掩蓋一些真情的流露——即使她真的非常感謝主人,進而漸漸蒙生出了喜愛。

  「狸奴!狸奴!」主人又喚了一遍。她加快了腳步。然而當她行至一樓與二樓間的樓梯夾層時,一絲陌生而危險的氣味迫使她停下了腳步,連眼神也變得凌厲了起來。那不祥的氣味屬於一個外來者、闖入者,而且是最危險的那類——一個剛結束流浪,打算在她的領土上攻城掠地,進而安生立命的,她的同類!

  她偷偷從扶梯木樁間的縫隙里向大廳投去警戒的目光。進入視線的首先是她主人那張白淨而陽剛健康的英俊臉龐,他的眼裡飽含著寵愛——那曾是只有她才能獨享的眼神——看著什麼。接著她看到了,在主人寬厚的臂膀間,在他溫暖的懷中,那個裝作討好的,乖順的野種!

  「狸奴!狸奴!」主人再次喚道,並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樓梯處,「奇怪,平常這時候它總該下來了。」然而她已不在那裡,而是無聲地回了三樓,在窗台端坐,憂傷地望著冰冷的月亮,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那隻看似剛斷奶的,可憎的狸花貓的形象。

  這是背叛。他不僅背叛了兩者間世俗的主從關係,亦背叛了她的信任。她鬱悶地預見,這邪惡的妖精將會侵吞她一半的生活空間,和她分享同一份口糧。從此以後,不會有單獨的愛撫,不會有孤身的良夜,只會有無休止的爭寵和一個個聒噪的,被侵擾的長夜。

  她和它都清楚,他們是高貴的種族,一座廟堂容不下兩尊神塑!

  那就走吧,她不得不離開了。她想起她的幼弱當年,被主人抱在懷中接回——就是以他懷抱那野種的姿勢——的那日,也是一個掛著弦月的夜。今日這輪弦月,不正說明了一切麼?「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這是主人常吟的一句話,人類稱之為詩。她如今覺得原來這「詩」,竟是預言的意思。只是她無法「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頂多留下食盤中一塊魚乾和沙發上的幾撮白毛供主人留個念想。

  但是出走不是件能夠草率的事。按她們族群的習俗,她應等主人家入睡了,燈火盡熄,她再出走,遁回原始的流浪。

  她忽然不舍了起來,但是又不知如何自我排遣,於是想起一位智者來,或許該聽聽他的高見。

  她躍下窗台,進入裡屋。這兒的窗簾長年合著,即使敏銳如她,失去星光,亦要花許多時間才能適應這黑暗。

  「狗,狗!」她輕聲喚道,「到我這裡來!」

  一攤衣物開始聳動,隨後一個高大但遲緩的身形從布料中顯現出來。

  「你許久未找我談話了。」狗說,「是什麼困擾了你?孩子——不,我聞到一種不屬於這是味道,嗯……」他陷入了沉思,過了會,繼續道:「是了,我想我明白了你的來意。」

  「那麼,我該怎麼辦?」他一貫的智慧讓她相信他的話,故而她急切地發問。狗是主人家的原住民,自她降生前許多年便在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之於狗應如野種之於她,是負累,是敵人。但情況全然不是這樣,事實上,他從一開始就把她視為活潑的妹妹,她也自然而然認他作穩重的哥哥,兩者一直相處得不錯——根本原因在於他們並無競爭。狗憑藉忠誠和羈絆在人類世界立穩了腳跟,而這恰恰是她族刻意避免的與人的相處模式。

  「以你們族人的傳統,你應該將她咬死,像咬死一隻害人的耗子,或者你自己像只耗子般離開這個家,去別處謀生。」狗無所不知,他知曉她族的教條,一如知曉狗族自己的信條。

  「咬死它我是斷然做不到的,吾主不會容許殺戮的事,那麼,只能是我走了。」

  「也不盡然。」

  「難道我還有第三條路子選?」

  「只要你肯違背教條的話。」

  「……這太可怕了。」


  「可怕在什麼地方?」

  她一時無法作答。

  「那麼你其實並不清楚違反教條會有什麼惡果,單單是畏懼『違反』這動作本身了。」狗斷言。

  「這不對嗎?」

  「可以對,也可以不對,」狗停頓了一下,似在整理自己的思緒,「教條從創設之初便是用以讓後人遵循的。在一代又一代經驗的累加之後形成的族群教條自然能幫助後人解決許許多多原先要經過大量考量和試錯才能解決的問題。如果在使用前還要花功夫去將教條通通質疑一遍的話,教條就失去了它的功用。」

  「那麼,我還是該走——」

  「——但是,」狗打斷了她,「教條是需要發展的。在已經建立好的廟堂門前,你不僅是後人,亦是又一代經驗。你終究要用你的一生讓這座經驗的廟宇做出些改變,或修改幾句銘文,或將整棟建築推翻重構,或小或大,都是自然且合理的。不翻新的廟宇只是一座聖墟而已,面向廢墟朝聖的人最終只能被先驗的幽靈奴役。」

  「這太深奧了。能不能說直白些?」

  狗於是善解人意地收拾起發散的思維:「總之,此刻你的困惑來自於經驗與實際的矛盾,而矛盾是進行重構的原動力。你大可改寫教條。事實上,現代有不少你的族人學會了在一個人類家庭中與其他貓共生。你也可以考慮一下。」

  「這我固然知道。」她小聲說著。

  「我還未告訴你,」狗像是沒聽到她的分辯,他在猶豫是否要坦白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沒花多少時間他便決定了:「孩子,我要死在這家裡了。」

  「什麼?」她大驚失色。就她所知,她族與狗族有著兩套十分不同的祖訓,而兩者中唯一相同的一條可能就是這條——若預知到死期將至,要盡力遠離居所去死。這也是許多動物種族共有的信仰,其來源於自然法則中最原始,最野性的那部分——屍體的氣味會暴露族群的居所,一隻獸的死不能為自己的獸群增添麻煩與風險。

  也許狗族保守這條屬於野外的生存法則,即使融入人類社會也未改變的原因是它們的忠心,也許她族的理由更多地出於維持體面,也許兩族都另有所圖,她不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眼前的狗——正如他所言——將要做的絕不是修改幾句石刻的碑文那麼簡單。他是真的計劃藉由他自己的死,要撼動整座頑守至今的原始的廟堂。

  她不得不承認,相較於他想完成的顛覆,她所需做的太輕鬆了。她感謝他的鼓勵——也許是煽動?——於是作為回應她說:「你死的時候,我陪你。然後我再考慮去留。」

  也許她不會理解,對於他來說,談論死亡是一件多麼平淡的事。當她問及他將在何時死去,在他聽來就好像在問何時天氣轉涼一般。

  「大概一兩周吧,快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儘管她已有所預感,他過短的餘生依然讓她難受了起來。她責備自己近來總忙著追逐松球或是欣賞月亮,竟未想到多與狗說說話。就好像非要等快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然而卻阻止不了迫近的別離。太愚蠢了,又太尋常了。

  「不要這麼傷感,孩子,」狗平靜地打破了為他而起的悲傷,「我活了十八年,這在我們是極長壽的了。十八年裡,我將大半的時間花在了有價值的思考上,還有大量時間用來培養並宣揚我的忠誠。這是充實的十八年,故而沒什麼可遺憾的。」

  「狗,你應該讓吾主知曉你的將逝!」

  「這是辦不到的,你清楚。人類破壞了原始的一切,相應的他們得到了懲罰,從此天地間他們只能聽懂自己和同類的聲音。主人也受此限制,所以我們能理解他,他卻只能理解一部分的我們,還只是肉眼可見的那部分。他,他們,對死亡的預感都太遲鈍了……」

  「我以為你總有用不盡的方法的。」她靜了一會,又開口道:「那麼,狗,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這兩周里,多陪我說說話吧。」高大的身軀矮了下去,狗縮回了那堆溫暖的衣物中,「而現在我要睡了。晚安,孩子。」

  「好吧,好……晚安,狗。」她說著,儘量不往語詞中摻入被揉碎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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