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故事，一首頌歌，一聲悲鳴
《望雲》
那是一條琥珀色的川。第一次站在川前，我七歲，追一隻蛺蝶，誤入一片鶴望蘭的亂叢之中。
蛺蝶翩翩，離我遠去，我迷失方向，苦尋出路，直至繁花漸稀，我眼前豁然開朗，赫赫一條不息的大川。
川前站著一人，仰頭望天，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人。
我走上前去，問，你在看什麼?他答，看雲。
我於是知道川上飄著的棉絮叫雲。彩雲。它們千變萬化，在霞光中一片燦爛，像飛鳥，像空島，像流星……它們不停變幻著模樣，慕畫著一片又一片絢麗。
我看呆了，看了很久，直到明月初上，雲的輪廓漸漸模糊。我轉身，我說，我該回去了，不然回不去了。看雲人說，我再留一會兒。我拋下他，獨自歸去。
十七歲，離成人一星期，我又一次途經這裡。穿過更加繁茂的一片向日葵，我又看到那條琥珀色的川，那川上的彩雲。
川前站著一人，仰頭望雲，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人。
那雲仍是千變萬化，像飛機，像高樓，像金石……它們從近向遠厚厚鋪陳在天上，遮擋了明媚的天光，透出詭異的色彩。
我說，那只是雲。它變化多姿它瑰麗華美但無論如何它也只是雲。看雲人笑了，不出聲。
我憤憤離去。一頭扎入花叢前，我聽見他說，下次，晚上來。
我三十七歲，事業受阻。走在回鄉路上，我又一次途經那裡。我沒有闖入。等到夜晚，我踏著一地夕顏花，走到川前。
琥珀色的川，月光下的雲海。
川前站一人，仰頭望天，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人。
我看那雲不再變幻萬千，它只剩浩蕩。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形狀跑到你心裡了。
我啞然，再次望雲。月光下的雲海，從西向東，川流不息。恍惚中，川好似倒懸於天，而我，溺入雲海中。
我逃離了。
我四十七歲，終有所成。我買下那塊地，占有了那條川。我建了一座觀景平台，台上雜植鶴望蘭，向日葵，夕顏花。我又一次能從雲海中看出形狀來了，只是模糊不堪，看不真切。
觀景台開始盈利，成為當地有名的景點。新聞記者紛紛趕來，爭相報導我的成功。一時間，我成了「詩意的聰明人」，「販賣彩雲的人」，「藝術變現家」。彩雲不再只是美，它能真正為我服務了。
可是，我再也沒有見到曾經那個看雲人。
我五十七歲，歸隱山河。觀景台在熱度下降後漸漸荒廢，成為某種墳墓。立在冷清寧靜的川頭，我第一次停止仰望，俯身去看那琥珀色的川。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川中投映出一張臉，那正是我許久未見的那位看雲人的臉……
他七歲，追一隻蛺蝶，闖進鶴望蘭叢，步臨琥珀川。
川前站一我，仰頭看雲——
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
無人。
————————完———————
《雪頌》
沒來由地驚醒，起身將窗簾掀開小小一條窄縫。天色昏沉萬物朦朧，只見車頂，樹冠，屋頭，是你來了。
南國，溫潤的地方，獨稀缺溫潤的你。上次見證一場，盛大的，使人心醉的雪，是八歲的事，在老宅。今朝，僅僅是如此慘澹的一照面呵，我已無法自制地開始悸動。
你，是如此素淨，卻又寒冷。屋頂覆蓋著薄薄的一層，似紗，似綾，若在我手，掌心的溫度卻會一下子把你化開。愛，卻留不住你。等到真正天寒地凍，凍到你可以坦蕩地落在我身上而不化時，卻是我要逃離了。請原諒我們之間那段無法逾越的距離。
隔著窗，我感到一陣涼意，哆嗦著，又躺回床上，淺淺地入睡了。一個輕柔的夢籠罩過來，有一個溫存的聲音道了聲早安。是她嗎?還是誰呢?只知今天就此成了一個節日，雪與詩，我向每一個遇見的人道上節日的祝賀。
你好!聖誕快樂。
可今天不是聖誕啊?
他準是又發病兒了。
誰知道呢?看著他們鬨笑，我也微笑著。在我眼裡，是詩和天使，有一場徹底淹沒了世界，獨留我在期間敞開，供奉上我一切溫度的，潔白細雪。
————————完———————
《霧裡的聖誕樹》
是日清晨，大霧。
三米外，唯見燈光閃爍，三米內，是狹小的清晰，一片灰茫的領域。
是誰家門口擺著聖誕樹?
三米開外，人們行在空中。黑色的剪影，失去了厚度與實感，輕飄飄的，在空中向著遠方一片虛無移去。在這片絕對擁擠，而又相對孤寂的領域裡，有人的影子走去，燈火朦朧而來。
而這又是怎樣一棵樹?
也許來自西伯利亞，也許大興安嶺，乘最後幾輛綠皮火車轟轟而來，再輾轉新建的動軌下到江南，出現在這裡。此刻，在霧氣的掩護下，它隱去了形體，隱去了本身的質感，只剩下一身華燈的輝煌，非真，似真，恰如我們對千里之外民族的文化的一貫凝視——只知輝煌，不見枝蔓。
而這只是對於族外麼?花燈，龍舟，粘糕萸草……它們都隱於霧裡，失去了某種深意，失去了內涵，只作為某種象徵，從一片茫茫來，向一片茫茫去。也許有一天，有人會將霧驅散，而我們得以重新估價這古老而厚重的一切。
它們千萬的歲月凝成話語，教我切莫活在霧裡，活成淺薄與虛妄的黑影。
那是一條琥珀色的川。第一次站在川前，我七歲，追一隻蛺蝶，誤入一片鶴望蘭的亂叢之中。
蛺蝶翩翩，離我遠去，我迷失方向，苦尋出路，直至繁花漸稀，我眼前豁然開朗，赫赫一條不息的大川。
川前站著一人，仰頭望天，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人。
我走上前去，問，你在看什麼?他答，看雲。
我於是知道川上飄著的棉絮叫雲。彩雲。它們千變萬化，在霞光中一片燦爛，像飛鳥，像空島，像流星……它們不停變幻著模樣，慕畫著一片又一片絢麗。
我看呆了，看了很久，直到明月初上，雲的輪廓漸漸模糊。我轉身，我說，我該回去了，不然回不去了。看雲人說，我再留一會兒。我拋下他，獨自歸去。
十七歲，離成人一星期，我又一次途經這裡。穿過更加繁茂的一片向日葵，我又看到那條琥珀色的川，那川上的彩雲。
川前站著一人，仰頭望雲，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人。
那雲仍是千變萬化，像飛機，像高樓，像金石……它們從近向遠厚厚鋪陳在天上，遮擋了明媚的天光，透出詭異的色彩。
我說，那只是雲。它變化多姿它瑰麗華美但無論如何它也只是雲。看雲人笑了，不出聲。
我憤憤離去。一頭扎入花叢前，我聽見他說，下次，晚上來。
我三十七歲，事業受阻。走在回鄉路上，我又一次途經那裡。我沒有闖入。等到夜晚，我踏著一地夕顏花，走到川前。
琥珀色的川，月光下的雲海。
川前站一人，仰頭望天，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人。
我看那雲不再變幻萬千，它只剩浩蕩。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形狀跑到你心裡了。
我啞然，再次望雲。月光下的雲海，從西向東，川流不息。恍惚中，川好似倒懸於天，而我，溺入雲海中。
我逃離了。
我四十七歲，終有所成。我買下那塊地，占有了那條川。我建了一座觀景平台，台上雜植鶴望蘭，向日葵，夕顏花。我又一次能從雲海中看出形狀來了，只是模糊不堪，看不真切。
觀景台開始盈利，成為當地有名的景點。新聞記者紛紛趕來，爭相報導我的成功。一時間，我成了「詩意的聰明人」，「販賣彩雲的人」，「藝術變現家」。彩雲不再只是美，它能真正為我服務了。
可是，我再也沒有見到曾經那個看雲人。
我五十七歲，歸隱山河。觀景台在熱度下降後漸漸荒廢，成為某種墳墓。立在冷清寧靜的川頭，我第一次停止仰望，俯身去看那琥珀色的川。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川中投映出一張臉，那正是我許久未見的那位看雲人的臉……
他七歲，追一隻蛺蝶，闖進鶴望蘭叢，步臨琥珀川。
川前站一我，仰頭看雲——
視野里，無山水草木，無獸鳥蟲——
無人。
————————完———————
《雪頌》
沒來由地驚醒，起身將窗簾掀開小小一條窄縫。天色昏沉萬物朦朧，只見車頂，樹冠，屋頭，是你來了。
南國，溫潤的地方，獨稀缺溫潤的你。上次見證一場，盛大的，使人心醉的雪，是八歲的事，在老宅。今朝，僅僅是如此慘澹的一照面呵，我已無法自制地開始悸動。
你，是如此素淨，卻又寒冷。屋頂覆蓋著薄薄的一層，似紗，似綾，若在我手，掌心的溫度卻會一下子把你化開。愛，卻留不住你。等到真正天寒地凍，凍到你可以坦蕩地落在我身上而不化時，卻是我要逃離了。請原諒我們之間那段無法逾越的距離。
隔著窗，我感到一陣涼意，哆嗦著，又躺回床上，淺淺地入睡了。一個輕柔的夢籠罩過來，有一個溫存的聲音道了聲早安。是她嗎?還是誰呢?只知今天就此成了一個節日，雪與詩，我向每一個遇見的人道上節日的祝賀。
你好!聖誕快樂。
可今天不是聖誕啊?
他準是又發病兒了。
誰知道呢?看著他們鬨笑，我也微笑著。在我眼裡，是詩和天使，有一場徹底淹沒了世界，獨留我在期間敞開，供奉上我一切溫度的，潔白細雪。
————————完———————
《霧裡的聖誕樹》
是日清晨，大霧。
三米外，唯見燈光閃爍，三米內，是狹小的清晰，一片灰茫的領域。
是誰家門口擺著聖誕樹?
三米開外，人們行在空中。黑色的剪影，失去了厚度與實感，輕飄飄的，在空中向著遠方一片虛無移去。在這片絕對擁擠，而又相對孤寂的領域裡，有人的影子走去，燈火朦朧而來。
而這又是怎樣一棵樹?
也許來自西伯利亞，也許大興安嶺，乘最後幾輛綠皮火車轟轟而來，再輾轉新建的動軌下到江南，出現在這裡。此刻，在霧氣的掩護下，它隱去了形體，隱去了本身的質感，只剩下一身華燈的輝煌，非真，似真，恰如我們對千里之外民族的文化的一貫凝視——只知輝煌，不見枝蔓。
而這只是對於族外麼?花燈，龍舟，粘糕萸草……它們都隱於霧裡，失去了某種深意，失去了內涵，只作為某種象徵，從一片茫茫來，向一片茫茫去。也許有一天，有人會將霧驅散，而我們得以重新估價這古老而厚重的一切。
它們千萬的歲月凝成話語，教我切莫活在霧裡，活成淺薄與虛妄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