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追憶
震耳欲聾的風聲從欲為耳邊吹來，鋼鐵巨獸正在雲團中穿行。欲為一直盯著舷窗外面，看著雲霧將機翼掩埋。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又在夢中。
穿出雲團，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天空映入欲為的眼帘。太陽該下班了，接下來將由星星頂替它的位置。他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戀帶他一直在天上飛，在那裡太陽永不落下。這樣橙紅色的天空，他已見慣了。提醒他想起戀成為了這天色於他唯一的意義。
在久遠的記憶中，雲還像棉花般真實可感。雲上的世界是純潔的，神聖的，不可玷污的。儘管那只是單調的，由白色和藍色構成的世界，欲為卻一點也不覺得無聊。那是他的搖籃，是一張獨屬於他的溫床。
那時，她在他心目中仍是那個完美無缺的神。她的所作所為皆是正義，她即是「完美」的代名詞。欲為想到一個可怕的事，他兒時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或許正是這並不完整的記憶掩蓋了她的過錯。至少今時今日，他無法從回憶中找出任何證據來證明「她並不完美」這個觀點。無論是那個與亞特蘭群島有關的故事，還是他第一次去月城時的見聞，都已經淡化在他的記憶之中。也許從那些事中，能推斷出一些戀行事的邏輯，以及她的不完美之處，但這已經不可能了。長年累月的追尋，讓欲為對「尋找戀」這一事件愈發敏感，反而遺忘了戀本身的模樣。
想要了解更多，也只有求助於其他超越生物，或者找到夜詠。後者顯然更加困難，於是只有借青霜的力量去找其他超越生物了。欲為心裡暗自慶幸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幫手，想到這裡，他不禁向左邊看去，青霜正翹著腿靜靜坐著，他的刀則在飛機下層的貨艙。
儘管身旁就坐著一位超越生物，他卻不能從中獲得任何有效信息，這不禁讓他感到可惜。
距離到達目的地還有2個小時，欲為將身子往後挪了挪，隨後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沒有飛機，也沒有青霜。欲為面前是一道光，站在光里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古明地戀。他四下張望，四周俱是黑暗，看來這場夢沒有給他別的選項。
「你能再講一遍亞特蘭蒂斯的故事麼？」欲為從容地走上前去，向那個站在光里的身影問道。
「不能。」一個渾濁不清的聲音從她所在之處傳出，語氣乾脆而直接。音色是甜美的，冰冷的，不可描述的。
「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或者，神？」
「我是什麼樣，你和我同行了四年之久，難道不清楚麼？」
欲為立刻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並非是一具空殼，而是獨立於自己意識的存在。或許，這是那條記憶鏈的自我保護措施。
「你究竟對青霜做了什麼？他為什麼被你這般對待？」
沒有回答。她綠色的長髮隨未知的風飄動。
欲為向著戀再次踏出一步，他的眼前立刻出現了許多無意義的圖樣。它們糾纏在一起，讓欲為難以看清眼前景象。雜亂的白噪音充斥於他的腦海，將他的思維攪成一團亂麻。欲為只覺雙腿如灌鉛般沉重，儘管他跟戀的距離不過十步，但他難以再上前一步。戀站著的那裡仿佛是他記憶鏈條的不可觸碰之處，無法驅散的黑暗永存於此，千萬束光也不能使其退散。這些年來他每次想一探究竟時，總是被這黑暗灼傷。
三年前，他從這片黑暗中尋得他與戀分離的真相。那個真相讓他痛苦萬分。在痛苦之餘，他從沒懷疑過那真相的真實性，他盲目地相信它。但如今的欲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成熟的小孩了，他已破繭成蝶。
青霜的遭遇給了他良多啟示：自己尋得的「真相」或許也是她設定好的。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眨了眨眼，望向面前那個站在光里的身影，只見她已面向自己這邊，滿面怒容地看著自己。
欲為精疲力盡地笑了笑，「你的憤怒，只能證明我的正確性。你，毋庸置疑，就是她在我腦海中設下的障礙。」
那個身影抬起手臂指向他，他的身體立刻出現一個大洞。在夢裡感到疼痛，這對欲為來說還是第一次。他跪倒在地，耳邊的轟鳴聲已經蓋過了他因痛苦而發出的呻吟聲。他艱難地抬起頭，直視著面前的那個人，卻連她的面容都看不清。在劇痛之中，他感到身體已然僵硬。
這時，耳邊的轟鳴聲漸漸減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首歌。歌曲以一段悲涼的弦樂開頭，輕柔的鼓點搭配著鈴鐺聲為之伴奏。一個樂段結束後，弦樂陡然上升八度，與此同時，鼓點也變得更加鏗鏘有力了些。欲為感到身體的主動權回來了一部分，他勉強站起，平視著戀。
在這一樂段結束後，弦樂較前段變得舒緩了一些，鼓點也平和了許多。欲為感到一陣放鬆，身體的機能也恢復了大半。他向戀又踏出一步，四周的黑暗都被他的這一步嚇到而後退一步。
「你，你怎麼還能動？」戀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慌。
「哼，這裡可是，我的夢境！」欲為特意強調了「我」這個字。在他說出後半句的同時，樂曲進入高潮，管弦齊奏，聲音從欲為的腦海中擴散到整個夢境。黑暗中傳來痛苦的尖叫，地面開始劇烈地震動。欲為只見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而戀早已不知所蹤。
欲為四下張望，只見他身處於一個滿地屍體的房屋中。像是客廳的房間中擺著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左邊的椅子上癱著一個死人，桌上躺著一個死人。牆壁俱是白色的，其上有一片一片的血污。地板是木製的，到處都是血漬。那些屍體的面色鐵青，渾身是血，讓欲為止不住地反胃。
他仔細觀察周圍環境，像是客廳的房間有兩面是牆，一面是一根長方體承重柱，另一面則是「餐廳」。三個房間總體呈「品」字形，「品」的下面兩個部分是客廳和餐廳，上下部分銜接處有一根承重柱，柱後則是「陽台」。整個房間沒有一扇門，四通八達，且每個角落都有一具屍體，讓欲為無處可躲。屍體均勻地分布於房屋各處，且每當欲為靠近時，它們便活過來，去抓欲為的身體各處。欲為強忍著劇烈的反胃感走向陽台，只見陽台上的窗戶玻璃均為加厚款，看上去十分牢固。窗外陽光明媚，窗邊的屍體在陽光下肆意舞動。
欲為下定決心，後退幾步，一個助跑，沖向窗戶，用手肘狠狠重擊在那雙層玻璃的中心點。欲為只聽撞擊處傳來一聲悶響，玻璃依然完好無損。欲為又後退十幾步到牆邊，朝窗戶飛奔而去，也不知途中踩到了幾具屍體。
一聲巨響，欲為撞碎窗戶，向下墜去。此時樂曲恰好再次達到高潮，伴隨著欲為墜入黑暗深處。在欲為恢復意識前，樂曲已進行至結尾。隨著樂句的行進，音調也愈發的高亢，直至穿透那沉沉的黑暗。最後一句樂句是那樣的撕心裂肺，像是有一種極度的憤怒蘊含其中，這股霸氣讓欲為的心頭為之一顫。
欲為猛地睜開眼，只見天色已暗，月亮在浮雲背後前行。他轉向左邊，只見青霜正關切地看著他。不等欲為開口，青霜便說道：
「你還好吧？」
「還好。」這聲音是如此沙啞，連欲為自己也有些吃驚。
「剛才有一段時間，你的自我認知突然發生了劇變。我也沒什麼好方法，就給你放了一首《重生》。」
聽了這話，欲為才注意到自己戴著的是青霜的耳機，而自己的耳機還躺在脖子上。「原來我在夢裡聽到的那首歌，叫做《重生》？」
「正是。那首歌非常震撼，我猜它能幫到你。」
「原來是這樣，萬分感謝。若非你這麼做，我的意識可能已經迷失在夢中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做了個噩夢，在夢裡，我遇到了來自姐姐的麻煩——或許我們兩個遇到的困難是類似的。在夢中，她竭盡全力地阻撓我尋找真相，我險些被她殺掉。」
「這麼嚴重。」
「是的。我從未如此接近死亡。」欲為說道，心中想著：「除了那一次。」
一陣沉默過後，欲為率先開口：「對了，耳機還你。你能把那首歌發給我麼？我搜到了很多版本的《重生》，唯獨沒找到你給我放的那版。」
青霜接過耳機，說道：「《重生》只是譯名，那首歌原名叫《Reincarnation》。我不太懂這種語言，可能讀的不準確。」
「沒事，我知道是哪個詞了。這種語言在東方各國用得多些，在西聯邦倒是用得很少，讀得不准也正常。」欲為說著，想起他上次聽到東方語言，還是在大半年前，他和茜空一同去東方諸國旅行。想來也許久沒和她聯繫了，也是時候找她聊聊了。
這樣想著，欲為再次沉沉睡去。這一次，沒有噩夢，他睡得很安心。
一覺醒來，飛機已然落地。欲為和青霜下了飛機，拿了行李，在機場出口處等車。欲為已預約了一輛直達賓館的車，大約兩小時後到達。在等待期間，他撥通了茜空的電話。
「好久不見。」
「終於想起來我的電話號碼了？」茜空的語氣依然和以前一般，但欲為能聽出她聲音中流露的驚喜。
「抱歉，的確是我忘記了和你聯繫。」
「哼，你把我忘了，我可是一直記著你呢。最近過得怎麼樣，找到這那個她了嗎？如果沒有，能不能考慮考慮我？」
欲為笑了笑，「我們以前不是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嗎？」
「知道，我當然知道，你喜歡獨行，不願意讓我跟你一同奔波。不是我說，這樣的藉口還是太低級了。好了，不開玩笑了，你最近過得如何？」
「還好，至少不像以前一樣跟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我現在已經有了大概的方向，估計離找到她不遠了。你那邊呢？大學生活如何？」
「說來話長……至少比高中生活好多了。」
……
茜空從宿舍說到食堂，從天南說到海北，欲為便耐心地聽著，不知不覺便已過去了一個小時。
「就到這裡吧，明天早上還有課，我得睡了。」茜空的語氣中含著不舍。
「那好，再見了。」欲為說罷，便掛斷了電話。聽聞茜空終於如願進入了月都大學，欲為也替她高興。說不定以後再去月城時，還能同她再見一面。欲為這麼想著，心情逐漸變得柔和。
去年八月中旬，欲為與戀再次錯過。那天晚上，茜空敲開他的房門，與他面對面坐在月光下。
「所以，那個她，是真實存在的？」
茜空的語氣是如此的平穩且冷靜，與她以往的風格大相逕庭。欲為從這句話中仿佛聽出了許多複雜的情感，又仿佛什麼也沒有聽出來。
「是的，無可置疑。」欲為實在不知如何巧妙地回答，只得實話實說。
「那看來是我錯了。」茜空的話音中充滿失望，「所以，你的夢想並非只是追求一個不存在的美好事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沒錯。」欲為答道，他不知道此刻還有什麼更好的回答。「或者，又不是？我不會止步於找到她，我還要去經歷更多，見識更多，感受更多。」
「那，你什麼時候會停止前進？」茜空懷著一絲期待問道。
「大概，永遠不會。我應該會漂泊一生，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哎……」茜空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機會麼？」
欲為終於明白了，他一直以為那是他的錯覺，直到茜空如此明確地表達出來，他才反應過來。面對茜空的問題，他沉默了。
「那如果我說，我會等你結束旅途，定居下來，你會為了我停下來麼？」
當然不會，欲為這麼想著，思考著該如何以一種儘可能不傷人的方式回絕她。他們二人的生活軌跡幾乎毫不相干，他孑然一身，無拘無束，而她家庭美滿，學業有成。若非戰爭，二人或許不會有任何交集。他想勸她再考慮考慮，但轉念一想，這或許也是她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他這麼回答未免有些不妥。他又想到她尚有學業未成，前途遠大，而自己四海漂泊，居無定所，二人實在是不合適。而且如果他同意，無論是他放棄旅行，還是她跟自己一起顛沛流離，他都不會安心。雖然他不該為別人考慮太多，但若她真的放棄未來去等他這樣一個永不回頭的人，他總會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必須回絕她，並且不留任何迴轉的餘地。
然而他還是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因為這些理由並不能說服他自己。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並不喜歡她，至少不是戀人意義上的喜歡。他早已將全部的，在他心中可以稱為愛的東西，給予了那個與他分別多年的人。但這種話，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口的。
「抱歉，我不會。我終究還是喜歡獨自走完我的路，不會牽扯別人的。我們只能是朋友，沒有進一步的必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為了別人中斷自己的夢想。所以，抱歉。」
眼見茜空咬著嘴唇不說話，欲為又說道：「我想，真正理想中的戀情應當是志同道合的二人之間產生的，誰都不需要為彼此作出犧牲。至於你我，可能還是當對方生命里的過客比較好，畢竟，無論是你為我留守，還是我放棄夢想，這種犧牲都太大了。而且誰也難以預料以後會發生什麼，或許我們會因生活中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爭得面紅耳赤，所以也許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互相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也未免是壞事。」
一不留神便說了許多，欲為心裡這麼想著，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真難啊。這還是他第一次說謊。他感到茜空的目光如針刺般讓他渾身不自在。他鼓足勇氣直視茜空，卻見到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
「我明白了，「茜空緩緩站起來，」沒有什麼好抱歉的，那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欲為不知說什麼好，只得目送她離開。
穿出雲團，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天空映入欲為的眼帘。太陽該下班了，接下來將由星星頂替它的位置。他想起小時候有一次戀帶他一直在天上飛，在那裡太陽永不落下。這樣橙紅色的天空，他已見慣了。提醒他想起戀成為了這天色於他唯一的意義。
在久遠的記憶中，雲還像棉花般真實可感。雲上的世界是純潔的，神聖的，不可玷污的。儘管那只是單調的，由白色和藍色構成的世界，欲為卻一點也不覺得無聊。那是他的搖籃，是一張獨屬於他的溫床。
那時，她在他心目中仍是那個完美無缺的神。她的所作所為皆是正義，她即是「完美」的代名詞。欲為想到一個可怕的事，他兒時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或許正是這並不完整的記憶掩蓋了她的過錯。至少今時今日，他無法從回憶中找出任何證據來證明「她並不完美」這個觀點。無論是那個與亞特蘭群島有關的故事，還是他第一次去月城時的見聞，都已經淡化在他的記憶之中。也許從那些事中，能推斷出一些戀行事的邏輯，以及她的不完美之處，但這已經不可能了。長年累月的追尋，讓欲為對「尋找戀」這一事件愈發敏感，反而遺忘了戀本身的模樣。
想要了解更多，也只有求助於其他超越生物，或者找到夜詠。後者顯然更加困難，於是只有借青霜的力量去找其他超越生物了。欲為心裡暗自慶幸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幫手，想到這裡，他不禁向左邊看去，青霜正翹著腿靜靜坐著，他的刀則在飛機下層的貨艙。
儘管身旁就坐著一位超越生物，他卻不能從中獲得任何有效信息，這不禁讓他感到可惜。
距離到達目的地還有2個小時，欲為將身子往後挪了挪，隨後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沒有飛機，也沒有青霜。欲為面前是一道光，站在光里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古明地戀。他四下張望，四周俱是黑暗，看來這場夢沒有給他別的選項。
「你能再講一遍亞特蘭蒂斯的故事麼？」欲為從容地走上前去，向那個站在光里的身影問道。
「不能。」一個渾濁不清的聲音從她所在之處傳出，語氣乾脆而直接。音色是甜美的，冰冷的，不可描述的。
「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或者，神？」
「我是什麼樣，你和我同行了四年之久，難道不清楚麼？」
欲為立刻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並非是一具空殼，而是獨立於自己意識的存在。或許，這是那條記憶鏈的自我保護措施。
「你究竟對青霜做了什麼？他為什麼被你這般對待？」
沒有回答。她綠色的長髮隨未知的風飄動。
欲為向著戀再次踏出一步，他的眼前立刻出現了許多無意義的圖樣。它們糾纏在一起，讓欲為難以看清眼前景象。雜亂的白噪音充斥於他的腦海，將他的思維攪成一團亂麻。欲為只覺雙腿如灌鉛般沉重，儘管他跟戀的距離不過十步，但他難以再上前一步。戀站著的那裡仿佛是他記憶鏈條的不可觸碰之處，無法驅散的黑暗永存於此，千萬束光也不能使其退散。這些年來他每次想一探究竟時，總是被這黑暗灼傷。
三年前，他從這片黑暗中尋得他與戀分離的真相。那個真相讓他痛苦萬分。在痛苦之餘，他從沒懷疑過那真相的真實性，他盲目地相信它。但如今的欲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成熟的小孩了，他已破繭成蝶。
青霜的遭遇給了他良多啟示：自己尋得的「真相」或許也是她設定好的。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眨了眨眼，望向面前那個站在光里的身影，只見她已面向自己這邊，滿面怒容地看著自己。
欲為精疲力盡地笑了笑，「你的憤怒，只能證明我的正確性。你，毋庸置疑，就是她在我腦海中設下的障礙。」
那個身影抬起手臂指向他，他的身體立刻出現一個大洞。在夢裡感到疼痛，這對欲為來說還是第一次。他跪倒在地，耳邊的轟鳴聲已經蓋過了他因痛苦而發出的呻吟聲。他艱難地抬起頭，直視著面前的那個人，卻連她的面容都看不清。在劇痛之中，他感到身體已然僵硬。
這時，耳邊的轟鳴聲漸漸減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首歌。歌曲以一段悲涼的弦樂開頭，輕柔的鼓點搭配著鈴鐺聲為之伴奏。一個樂段結束後，弦樂陡然上升八度，與此同時，鼓點也變得更加鏗鏘有力了些。欲為感到身體的主動權回來了一部分，他勉強站起，平視著戀。
在這一樂段結束後，弦樂較前段變得舒緩了一些，鼓點也平和了許多。欲為感到一陣放鬆，身體的機能也恢復了大半。他向戀又踏出一步，四周的黑暗都被他的這一步嚇到而後退一步。
「你，你怎麼還能動？」戀的聲音中充滿了驚慌。
「哼，這裡可是，我的夢境！」欲為特意強調了「我」這個字。在他說出後半句的同時，樂曲進入高潮，管弦齊奏，聲音從欲為的腦海中擴散到整個夢境。黑暗中傳來痛苦的尖叫，地面開始劇烈地震動。欲為只見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而戀早已不知所蹤。
欲為四下張望，只見他身處於一個滿地屍體的房屋中。像是客廳的房間中擺著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左邊的椅子上癱著一個死人，桌上躺著一個死人。牆壁俱是白色的，其上有一片一片的血污。地板是木製的，到處都是血漬。那些屍體的面色鐵青，渾身是血，讓欲為止不住地反胃。
他仔細觀察周圍環境，像是客廳的房間有兩面是牆，一面是一根長方體承重柱，另一面則是「餐廳」。三個房間總體呈「品」字形，「品」的下面兩個部分是客廳和餐廳，上下部分銜接處有一根承重柱，柱後則是「陽台」。整個房間沒有一扇門，四通八達，且每個角落都有一具屍體，讓欲為無處可躲。屍體均勻地分布於房屋各處，且每當欲為靠近時，它們便活過來，去抓欲為的身體各處。欲為強忍著劇烈的反胃感走向陽台，只見陽台上的窗戶玻璃均為加厚款，看上去十分牢固。窗外陽光明媚，窗邊的屍體在陽光下肆意舞動。
欲為下定決心，後退幾步，一個助跑，沖向窗戶，用手肘狠狠重擊在那雙層玻璃的中心點。欲為只聽撞擊處傳來一聲悶響，玻璃依然完好無損。欲為又後退十幾步到牆邊，朝窗戶飛奔而去，也不知途中踩到了幾具屍體。
一聲巨響，欲為撞碎窗戶，向下墜去。此時樂曲恰好再次達到高潮，伴隨著欲為墜入黑暗深處。在欲為恢復意識前，樂曲已進行至結尾。隨著樂句的行進，音調也愈發的高亢，直至穿透那沉沉的黑暗。最後一句樂句是那樣的撕心裂肺，像是有一種極度的憤怒蘊含其中，這股霸氣讓欲為的心頭為之一顫。
欲為猛地睜開眼，只見天色已暗，月亮在浮雲背後前行。他轉向左邊，只見青霜正關切地看著他。不等欲為開口，青霜便說道：
「你還好吧？」
「還好。」這聲音是如此沙啞，連欲為自己也有些吃驚。
「剛才有一段時間，你的自我認知突然發生了劇變。我也沒什麼好方法，就給你放了一首《重生》。」
聽了這話，欲為才注意到自己戴著的是青霜的耳機，而自己的耳機還躺在脖子上。「原來我在夢裡聽到的那首歌，叫做《重生》？」
「正是。那首歌非常震撼，我猜它能幫到你。」
「原來是這樣，萬分感謝。若非你這麼做，我的意識可能已經迷失在夢中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做了個噩夢，在夢裡，我遇到了來自姐姐的麻煩——或許我們兩個遇到的困難是類似的。在夢中，她竭盡全力地阻撓我尋找真相，我險些被她殺掉。」
「這麼嚴重。」
「是的。我從未如此接近死亡。」欲為說道，心中想著：「除了那一次。」
一陣沉默過後，欲為率先開口：「對了，耳機還你。你能把那首歌發給我麼？我搜到了很多版本的《重生》，唯獨沒找到你給我放的那版。」
青霜接過耳機，說道：「《重生》只是譯名，那首歌原名叫《Reincarnation》。我不太懂這種語言，可能讀的不準確。」
「沒事，我知道是哪個詞了。這種語言在東方各國用得多些，在西聯邦倒是用得很少，讀得不准也正常。」欲為說著，想起他上次聽到東方語言，還是在大半年前，他和茜空一同去東方諸國旅行。想來也許久沒和她聯繫了，也是時候找她聊聊了。
這樣想著，欲為再次沉沉睡去。這一次，沒有噩夢，他睡得很安心。
一覺醒來，飛機已然落地。欲為和青霜下了飛機，拿了行李，在機場出口處等車。欲為已預約了一輛直達賓館的車，大約兩小時後到達。在等待期間，他撥通了茜空的電話。
「好久不見。」
「終於想起來我的電話號碼了？」茜空的語氣依然和以前一般，但欲為能聽出她聲音中流露的驚喜。
「抱歉，的確是我忘記了和你聯繫。」
「哼，你把我忘了，我可是一直記著你呢。最近過得怎麼樣，找到這那個她了嗎？如果沒有，能不能考慮考慮我？」
欲為笑了笑，「我們以前不是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嗎？」
「知道，我當然知道，你喜歡獨行，不願意讓我跟你一同奔波。不是我說，這樣的藉口還是太低級了。好了，不開玩笑了，你最近過得如何？」
「還好，至少不像以前一樣跟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我現在已經有了大概的方向，估計離找到她不遠了。你那邊呢？大學生活如何？」
「說來話長……至少比高中生活好多了。」
……
茜空從宿舍說到食堂，從天南說到海北，欲為便耐心地聽著，不知不覺便已過去了一個小時。
「就到這裡吧，明天早上還有課，我得睡了。」茜空的語氣中含著不舍。
「那好，再見了。」欲為說罷，便掛斷了電話。聽聞茜空終於如願進入了月都大學，欲為也替她高興。說不定以後再去月城時，還能同她再見一面。欲為這麼想著，心情逐漸變得柔和。
去年八月中旬，欲為與戀再次錯過。那天晚上，茜空敲開他的房門，與他面對面坐在月光下。
「所以，那個她，是真實存在的？」
茜空的語氣是如此的平穩且冷靜，與她以往的風格大相逕庭。欲為從這句話中仿佛聽出了許多複雜的情感，又仿佛什麼也沒有聽出來。
「是的，無可置疑。」欲為實在不知如何巧妙地回答，只得實話實說。
「那看來是我錯了。」茜空的話音中充滿失望，「所以，你的夢想並非只是追求一個不存在的美好事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沒錯。」欲為答道，他不知道此刻還有什麼更好的回答。「或者，又不是？我不會止步於找到她，我還要去經歷更多，見識更多，感受更多。」
「那，你什麼時候會停止前進？」茜空懷著一絲期待問道。
「大概，永遠不會。我應該會漂泊一生，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哎……」茜空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機會麼？」
欲為終於明白了，他一直以為那是他的錯覺，直到茜空如此明確地表達出來，他才反應過來。面對茜空的問題，他沉默了。
「那如果我說，我會等你結束旅途，定居下來，你會為了我停下來麼？」
當然不會，欲為這麼想著，思考著該如何以一種儘可能不傷人的方式回絕她。他們二人的生活軌跡幾乎毫不相干，他孑然一身，無拘無束，而她家庭美滿，學業有成。若非戰爭，二人或許不會有任何交集。他想勸她再考慮考慮，但轉念一想，這或許也是她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他這麼回答未免有些不妥。他又想到她尚有學業未成，前途遠大，而自己四海漂泊，居無定所，二人實在是不合適。而且如果他同意，無論是他放棄旅行，還是她跟自己一起顛沛流離，他都不會安心。雖然他不該為別人考慮太多，但若她真的放棄未來去等他這樣一個永不回頭的人，他總會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必須回絕她，並且不留任何迴轉的餘地。
然而他還是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因為這些理由並不能說服他自己。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並不喜歡她，至少不是戀人意義上的喜歡。他早已將全部的，在他心中可以稱為愛的東西，給予了那個與他分別多年的人。但這種話，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口的。
「抱歉，我不會。我終究還是喜歡獨自走完我的路，不會牽扯別人的。我們只能是朋友，沒有進一步的必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為了別人中斷自己的夢想。所以，抱歉。」
眼見茜空咬著嘴唇不說話，欲為又說道：「我想，真正理想中的戀情應當是志同道合的二人之間產生的，誰都不需要為彼此作出犧牲。至於你我，可能還是當對方生命里的過客比較好，畢竟，無論是你為我留守，還是我放棄夢想，這種犧牲都太大了。而且誰也難以預料以後會發生什麼，或許我們會因生活中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爭得面紅耳赤，所以也許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互相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也未免是壞事。」
一不留神便說了許多，欲為心裡這麼想著，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真難啊。這還是他第一次說謊。他感到茜空的目光如針刺般讓他渾身不自在。他鼓足勇氣直視茜空，卻見到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
「我明白了，「茜空緩緩站起來，」沒有什麼好抱歉的，那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欲為不知說什麼好，只得目送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