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等於拉饑荒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駱平梅想了想,道:「俺爹,我說的是假如啊,假如小平陽這回真考上了,就說明他平時上學還是用心的。那,您把錢都扔到他臉上,那他能不傷心嗎?」

  稍頓了一下,駱平梅又道:「不過,從那個陳廣輝說的看,小平陽差不多是真的成績不賴,就是不知道他這回考試的結果咋樣。我說啊,就咱家這個情況,小平陽也沒算說錯,咱真的要借大多的錢嗎?要是賣牛的話,小平陽會不會也不同意啊?」

  「這……」,駱老爹還真沒想到閨女能說這麼多,而且,還真是考慮的挺在點兒上。「唉,牛該賣還得賣啊。」往下他就說不下去了,怎麼嘴裡也發苦了。

  呃,他想了起來,還有一次,好像是一次,自己把錢扔到了地上。背著書包的駱平陽站著那兒,一臉被秋雨反覆洗刷過的模樣。對了,是不是,也會讓他記在心裡,現在還沒有忘掉?

  今年的玉米長勢不賴,下雨夠用,也及時,青蔥的玉米杆滋潤發亮,葉片長大膨開,根部一條條泛白的節根遒曲粗壯,緊緊抓進了濕土往下吃勁兒,很顯然長勢正旺。

  可是駱老爹的心思暫時不在莊稼上,大致看了看好像沒有蟲眼和白絲,就不再關注壟溝里的稀疏雜草,還是盤算著讓他頭疼的事兒。其實他也知道,要不了多少天,高考成績該下來還是會下來,那可就是要填報志願和過線學生體檢了,該面對的問題還是要面對啊。他只好瞧著閨女駱平梅說:「要不,梅子,你找個空兒,好好問問小平陽,疙瘩咋解開,勸勸他?好不容易能考上大學,不去上咋辦?」

  駱平梅沒吭聲,最後也只是輕輕點了頭,不好勸啊。

  駱平陽把話都說那麼透了,家裡拉饑荒他是不願意接受,可,賣牛,急著要賣肯定也賣不上好價錢,等於也是家裡拉饑荒了。這可咋辦!

  駱老娘沒有下地,吃過飯的鍋碗都有刷洗,廚屋裡也得收拾好。主要的是,地里不需要家裡人都去了,玉米地里的草是剛鋤過沒幾天,而且玉米稞子都長起來了,一人多高,有幾棵草也不礙的,紅芋秧子都翻過了,壟溝里墒性正好,暫時不要多動。棉花才半尺多,還沒到棉鈴蟲上來的時候。大兒子家裡的地也得照看過了,就等於是莊稼地暫時可以不用去看。哎對,是要跟幾個婦女商量一下湊線穗子的事兒,各家都兌在一起,上稱,然後擱一起漿洗曬乾,梳篦,染色,收拾織布機子,誰有空就可以先織幾尺,晚了就輪不過來了。機子少,越到秋冬越要織布,排著隊的用,先下手就不用後面著急。

  雖說可能趕不上小平陽上學走的時候,給他裁出新布當被裡子,可他帶走了舊被褥,家裡就要新被褥。不過,被面被裡子不換了,舊被子裡還是要填厚實點兒。這樣一想,今年額外要做的活兒其實還不少。

  嘿,小孩兒,眼下說的是不去上大學了,氣話唄,跟他爹慪氣呢。過些天,等那個啥,通知書一下來,不也就不提了。慪氣哪有當日子過的。

  駱老娘瞅著小兒子去小屋裡,大兒子駱平俊也扭頭看了一眼,卻是齜牙一笑。

  剛才還在小聲說呢,不是說小平陽考的不賴嗎?這咋還跟叫人偷了二百塊錢似的?駱老娘作勢要打駱平俊一巴掌,還不夠你添亂的,吃飽了是吧。駱平俊縮了一下腦袋,笑嘻嘻的,閉嘴了,牙還白生生地露著。

  嗯,誰跟老爹慪氣,他都莫名地開心,至少,感覺輕鬆了不少不是?

  被老娘嫌棄的駱平俊拍拍屁股跑了。

  外面的聲音駱平陽聽得一清二楚。畢竟他又不是真的睡著了,哦,是睡著,可眼睛還瞪著小屋的茅草頂呢。其實,看不到茅草,因為茅草的下面是一層泥,泥的下面還有一層高粱秸稈擠成的箔子。床面離箔子,咋說呢,矮的地方,駱平陽的腳直接就能蹬到,而最高的起脊的那根桐樹檁,如果來一個仰臥起坐,駱平陽的雙臂都不能完全伸展。

  小屋裡並沒有啥可端詳的,這時只是供駱平陽發呆,有個地方直視而已。

  其實駱平陽現在連仰臥起坐的興致都沒有,其實他倒是想出去找個人干一架,輸贏無所謂,主要是太憋悶了。煩,看啥都不得勁兒,心裡又煩又亂。

  面前的問題不是哪一個人的,是幾乎認識的所有人,都不會理解自己的想法。當然,其中的大部分人肯定並不在意你是不是考上了大學,是不是要去上大學,管他們屁事兒,你就算成了神仙,又能給人家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那也是你自家的雞犬跟著遷戶口換糧本兒,又不是帶著人家享福。所以,就算是真心希望駱平陽考上大學然後大學畢業而且有個好工作,自家人,還有至親,明擺著都不可能理解和支持自己棄學吧。跟誰能說的清楚?可問題誰都會過來問問,也不光是問問,是要裝作苦口婆心地勸解的。勸不勸不要緊,要的是幫幫腔,給駱老爹幫幫場子,表示一下立場什麼的,還有所謂的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什麼的。可是,有個屁用?上大學的費用誰出?


  駱平陽有苦難言。

  不是不想上大學,而是時間不對啊!

  提早幾年的話,還能運作點事兒,少年大學生啊,小天才少年啊,吧啦吧啦的,一級級的官府還能表示重視,說不定還能慰問幾個錢,湊湊就夠了,而且那時的費用真的不高,真心花不了幾個錢。再晚幾年的話,應該也還行,因為老爹的政策早晚都能落實下來,等家裡緩過來了,不至於還窮成這逼樣了。

  可是,倒霉的一九八三年。麻蛋,趕上了家裡最苦逼的時候。

  而且,大哥駱平俊其實更窮,是負債,幹啥啥不成,不是事兒不成,是他人不成,這咋整?

  駱平俊要是過的稍微好點兒,自己考上了大學,他還能跟著高興高興。可現在,去上大學就要花錢,旁邊站個欠債的,他心裡能好受?一母同胞的兄弟倆,一個在走上坡路,另一個在泥窪里艱難掙扎還沒有出路,你說讓他跟你親情滿滿,為你高興,還要自帶乾糧為你鼓掌,但凡腦子沒有全被水泥混凝土灌滿填實,都能想到後果是啥樣的。何況,還有個嫂子不定咋感覺委屈呢,都是爹生娘養的倆兒子,憑啥可勁兒地給小兒子花錢,沒錢還借著花,賣了牛供著他,那牛也該有俺一半兒吧。

  唉,等著看吧,後面不定會有多少頭疼的事兒呢。

  所以,這個學,不能上。

  也上不得。

  否則,以後得花幾十年回頭填現在的坑兒。還填不平。

  還不說上了大學後,精窮精窮的自己,除了吃食堂,而且是一直都吃熬白菜、熬土豆、熬蘿蔔,連根麻花兒都不敢買。想看的書,要買的資料,該聽的磁帶,要啥沒啥,啥都不敢買,怎麼交往優質的同學資源,開口就是一股子酸氣,怎麼敢跟女同學談笑風生?期間怎麼跟家裡寫信說要錢?跟老鄉在一起連根煙都摳不出來,誰樂意跟你多說一句話?同學相約一起去看故宮、爬香山,或者去參觀老克勒的住址,逛逛南京路,合影留念的照片錢都捨不得花,難道是想孤立所有人嗎?嗯,步行去西湖倒是不用花錢,直愣愣地看看雷峰塔啥時候倒掉?那樣的日子,自己真的能過?唉,自己佝僂的時間長了,以後還想挺直腰杆兒,舉重若輕,風輕雲淡?

  一團亂麻。這些,跟誰去解釋啊?沒法解釋,也沒有誰會聽,所以,就不解釋。

  繼續挺屍。

  繼續想想以後怎麼活。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