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歌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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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相遇

  以下是邱政在兵營與我們閒聊的記錄,我想多多少少有幾分虛構——這份矜持來自於一個男人的矜持——但還是如是寫下:

  你也知道,我父母都是醫生,對,我母親是個醫生,不是護士或者護工,白痴!作為一個工薪階級,總是有那麼一點點自命不凡——說白了,想要過貴族的生活。一群市民階級,有點閒錢,開了幾場舞會,買了一些收藏品,便覺得自己是新貴族了。

  我卻不會這樣,因為啊,我就是個人渣。(當時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認真。)

  父母將我送進私立學校,每周給我的生活足費夠她(當然指西恩娜)一家人一周的預算了。但是我,不像父母期望的那樣,認真學習,考取到一個優秀的學府深造,成為一位醫生。誠然,我剛進學校的時候努力過,然而很快被同化了。我幾乎都在曠課,翻牆出去在街上閒逛,流連於球場、酒吧、賭場,看賽馬比賽,到別人家的宴會上狂歡。如果不是我對菸草有輕微的過敏,估計我還會成為一個菸鬼。

  吵什麼吵!媽的,這不是要說到她了!怎麼,她是我愛人你接受不了?哈哈!

  總之,我一年半的時間就這麼荒廢了,直到那個假期,那幫混蛋不知道哪裡搞來的一輛車,據我所知這些傢伙家裡的車都被看得緊緊的,他們家車子被偷偷開走而被撞壞例子有過不少哩!一行七八個人,坐在車上,還沒下課,開著車出了校園,去了臨海小城,那個叫禮奇福德的地方——我們腦子裡滿是大海,陽光,沙灘,還有那些勇敢的、穿著泳裝的女士們。那時候西恩娜就小有名氣了。(身為同城的我,這點我不可否認,要不是家教嚴,我也想去酒吧聽她唱歌)到那裡的時候已經天黑了。我們明天再去海灘,先去先那個酒館聽聽歌,這位「黃金的嗓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在去之前,我們幾個還買了花——包括我,那時候我們可笑地認為這麼紳士的行為會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過現在我知道了,這些花還不如當時給她幾條麵包或者香腸來得實在。

  她的歌聲嘛,你們也聽過了,是吧,我也不多說。她當時唱的是《老鼠與雷雨天》,酒館的客人們在一曲終了舉起酒杯吹哨歡呼。她鞠躬正要回去,我一個同行者站起來——他喝了點酒——酒壯慫人膽嘛——他有些搖晃地走向西恩娜,抽出被壓扁一半的花來,笑道:「送給你,我親愛的美人,長夜漫漫,你的歌聲讓我留戀,真是致命啊!我想你也不願浪費如此良辰——」

  我愛人微笑著搖頭婉拒:「謝謝您,但是,我想,一位善解人意的紳士是不會為難正在為生計忙活的女性吧。」你瞧瞧,多會說話,腦瓜子,多靈光!但是,那傢伙,本來就沒腦子,喝了酒,更加不知道東西南北了,還以為在自己的城市當地頭蛇。他當場變了臉色,手上的花不知道是送去還是放回,其他幾個不靠大腦思考的也站了起來。

  但我是有腦子的。

  現在想來我還算救了他們,西恩娜還算是有點魅力的,如果真鬧起來,那幾個眼神不善的大漢就能把我們按在地上摩擦。

  第一個傻瓜終於知道怎麼做了,他將手稍稍收回,想要一巴掌甩過去,畢竟再怎麼有名,西恩娜甚至沒有經受過系統性訓練,也沒有到劇院中表演過,在他們眼中也只是個賣唱的——我知道他想幹什麼,於是連忙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動手,而他另一隻手則把花扔到西恩娜身上。老闆看到連忙過來打圓場,加上我的好言相勸,我們幾人訕訕地離開了酒館。

  這就走了?什麼叫「就走了」?你還指望我幹什麼?這不算英雄救美嗎?這還不算!小說看多了吧你們——哦對,一個作家一個編輯,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且不切實際的想法。

  但是呢,我們幾個如此張揚地來到這裡,自然會吸引一些目光,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就比如穿過鐵絲網就能到達海灘的那條小徑里一些遊手好閒的——雖然我也是——混混。這也許就是上天的安排吧,次日,我著急回旅店的時候,為了抄近路,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那條路,即使旅店店長曾多次提醒過我巷道小路的危險,我還是選擇了那條路。

  額……具體什麼事,那幫傢伙為什麼沒和我在一起,就不要問了!(喬納斯此時臉上閃過了不耐與尷尬,顯然是後者居多)

  總而言之,我跨過了鐵絲網。鐵絲網也不高,主要是鏽多,有些鏽屑掉進我眼睛裡。我跳下來揉了揉眼,再睜眼的時候面前忽然就多了三個人,就是那種,你懂吧,那種,嘖,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的那種,我也不知道他們之前藏在哪裡了。額,當然,他們肯定不是好人,主要是他們眼中的貪婪都快湧出來了,還有明顯露出衣服半截的小刀,總不可能是幫我切麵包的吧。

  我想跑,可身後就是鐵絲網,手邊就兩個大木箱,想打架也沒什麼趁手的武器。


  不過,還沒等我們「交流」的時候,有人在他們身後叫了一聲:「喂!」

  (我剛想插嘴「怕不是你被美女救了吧」,盧老四瞪了我一眼,讓我沒說出口。)

  沒錯,就是她,西恩娜,我的愛人,女神,美麗與勇敢的化身……她帶我逃出生天……憑藉我的智慧與她對這個地方的熟悉……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家人居然有異端,該死,害得她也被牽連進去了……

  (後面邱政不再多說他的戀愛故事了,但是言語間的雀躍大概述說了他們後來的美好相戀……)

  但是,隨著後來對他們了解的加深,再回過頭看我這份潦草的記錄時,我不禁感到疑惑:雖說西恩娜家境不算好,但也不至於差到住在那片地方——之前說過,我和西恩娜是一個城市的,他描述的那個地方完全是流浪漢的住所,甚至後來被政府剷平了。為什麼西恩娜會去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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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仰

  西恩娜是一位歌手。她並不是那種明星,而是在酒館駐唱的歌手。她父母的職業沒有那麼高尚,不過是兩個工廠的工人,哦,其中一個還是個小組長。但這並不影響西恩娜的成功,雖然在摳門的酒館老闆給的薪資並不多,但為了聽她唱歌而來酒館買單的人不少,精打細算的老闆算是眼光長遠,因而在西恩娜家庭有經濟困難的時候以「合同」的形勢簽下了她,從而固定了工資——一般的駐唱歌手收入是由聽眾們決定的。

  而後越發受人歡迎的西恩娜證實了老闆的眼光,坊間也時不時傳出「不過是炒作」的聲音,這份謠言卻使得她的名聲遠揚,在這個沿海的旅遊業城鎮甚至吸引了一些身份與小小酒館不符的人前來,當然,包括了我現在的戰友、之前的「城裡人」、醫生的兒子:邱政·喬納斯。

  如果說真的有「命運的絲線」這種東西,那麼西恩娜與陳斐的命運絲線肯定有那麼一兩個瞬間交織在一起過。然而她們並沒有因此記住雙方,這種下意識的遺忘,也許這便是「巧合」存在的意義吧。然而總是有人記住這些交織的瞬間,比如,Re。

  西恩娜還記得這位文質彬彬的女士,她自稱是一名老師,至少在老闆面前是這麼說的。老師說她叫Re,看中了老闆女兒——陳斐的才華,想要培養她,並保證她的教導會在十年內給酒館老闆夫婦帶來千百倍的回報。

  西恩娜真的,真的很羨慕這樣的女孩,至少陳斐還能繼續學業,而她只能在這裡唱歌——即使這是她的熱愛——或者在中學畢業後跟隨父母中的一方在工廠勞作。

  況且,老師的裝扮樸素,但是在臉上纏一圈又一圈繃帶的女人真的很少見。

  所以西恩娜記住了她,腦子裡轉過千百個Re被虐待或者遭受災難的場景。也許是出於同情吧,西恩娜開始主動和老師接觸,希望對方有困難時不要拘謹於向她求助。

  小城的日子很平靜,就算斯羅姆帝國屢屢向弗蘭共和國挑釁,大家也覺得妨礙不到毗鄰西西里共和國的禮奇福德。

  不過這份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那個飽受瘟疫摧殘的海上北方聯盟終於克服了疾病的罹難,它重新對外開放貿易。一艘艘裝載著東西方大陸特產的商船在港口吞吐著,再通過水路、陸路運輸,如同血管中的血液一般,將商品輸送到昂撒大陸的各個國家。作為臨海的禮奇福德,雖然沒有合適的天然港口,但是它的新建碼頭也駐滿了來往的商船,為小城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

  饒是如此,西恩娜的家庭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她的父親和工友們無不抱怨著廠主的剝削,又在為自己的無知而痛苦,畢竟在他們小的時候禮奇福德還是大片的草地與農田,誰知道二三十年的光景過去,工廠與城市就如雨後春筍般立起,他們對法律與條款的無知——大部分工人甚至不識字——讓他們簽署的合同壓榨著他們的每一處剩餘的價值。

  「真是噁心,」西恩娜的父母有一次當著他們家那牙牙學語的弟弟當面爆粗口,「他媽的約翰·戴維森還不如活著!」

  他們的抱怨似乎被神明給聽到了。

  神廟的信徒越來越少,神皇廟似乎沒能給他們帶來救贖。雖然祭司聲稱現在的苦難是來生的幸福,但是很顯然,不少人已經難以承受現在的苦難了。

  而這也引來了政府的不滿,畢竟在鷹黨的領導下,神皇廟的禮器售賣也是政府財政收入的一環。而政府顯然對宗教這塊的收入減少相當不滿,而且不斷抬高的失業率與企業的偷漏稅行為讓市長顏面無光,市民們的不滿情緒也需要一個傾瀉口。

  於是在不久後政府部門就出台了一個限制企業發展的條令,要求他們在滿足工人休息、醫療保障與對應工資的情況下才能進一步提高生產規模。


  但是面對這個條令,所有資本家們都捏選擇了無視。

  因為類似的條令在十多年前已經出台過一回了,那時候除了約翰·戴維森·泊求利恩其他人都遵從法令,而他依然我行我素,無視政策條令,加大力度對工人們敲骨吸髓。雖然待遇條件的變化讓很多工人跳槽到其他工廠,但是這位資本家破釜沉舟,一邊通過渠道關係給監察官員送錢打點,一邊瘋狂壓低產品價格來提升自身的銷量,熬過了企業的寒冬時期後,侵吞了整個城市的市場,一套組合拳打得他的競爭對手們抬不起頭,乃至有幾家企業直接宣布破產,如果不是他後來死了,這座城市都可能改姓泊求利恩了。

  面對這份無視,政府也相當頭疼,有好幾次西恩娜看到祭司在神廟與政府機構之間奔波,顯得相當頹廢。後來西恩娜也就沒見過他了,聽說信徒們自己去神廟祈禱禮拜,也沒見到祭司了。

  在那個滿月的夜晚,西恩娜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母親剛哄著弟弟妹妹睡下,要去洗一家五口的衣服,他們一家不捨得請漿洗女僕。父親一手拿著黑麵包,一手端著清湯吃著,再過一個小時他的夜班開始了。這種晝夜顛倒的生活給一家之主的身體帶來一些不適,相比之同樣工作而前幾年因肝腎衰竭而住院的提米斯先生,西恩娜父親算是身體尚好的了。

  父親看了一眼西恩娜,向後靠了靠,咕咚喝了一口湯,眯著眼咽下嘴裡的麵包,說道:「菲拉明天請你去她家玩,嗯,生日。」

  西恩娜將錢袋與鮮花放在桌子上,點點頭,輕聲說道:「你拒絕了嗎?」她仿佛已經猜到了父親的回答,生日宴會等於送禮物,就是花錢。母親工作的工廠不景氣,已經開除了一批員工,他們家還要為弟弟攢錢上中學,現在生活還過得去,但放長遠看是緊繃繃的,故而父親總會推到不必要的應酬,甚至在幾年前戒酒戒菸——當然,提米斯先生的前車之鑑也是他這麼做的原因之一。

  出乎意料的,父親搖頭:「不,我當時不在家,你母親同意了。記得別把你的裙子弄髒。」

  西恩娜笑了,父親的意思是她可以把家裡唯一的裙子穿出門。她看向桌子上的鮮花與錢袋:「感謝你,父親……還有母親。」

  第二天,西恩娜下班後立馬回到了家,換上裙子後興沖沖地前往了菲拉家。

  菲拉一家住在海濱,當初旅遊業尚未興盛的時候他們便在此處安家落戶,然而時過境遷,兩側高樓早已將那一片房屋給遮蓋,西恩娜走進高樓中間的弄堂,拐了三四個彎,以周圍建築標誌為參照,尋了一會,這才找到菲拉的家。今天聚會的主人公穿著灰綠色的長褶裙,頭髮紮起,站在家門口迎接客人,她眼睛靈動,鼻子有點塌,但是臉蛋紅撲撲的,長滿了雀斑,瘦削的臉龐上滿是興奮,雙唇紅潤——應該是借用了媽媽的唇膏——顯得十分精神。

  菲拉很快看到了西恩娜,微微提起裙子向這位中學時的同窗兼摯友小跑過來,伸出一隻手:「西恩娜,快來,就差你一個了!」

  菲拉的家並不算小,只是拘泥在了兩側高樓中,當西恩娜來到餐廳的時候,已經有十來個人聚集於此了,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圍繞在一個乾瘦的老人身邊,低聲交談著什麼,顯得融洽而愉悅。

  「生日快樂,小公主。」西恩娜將手中有些乾枯的花交給了菲拉,同時遞上一個小禮盒。

  同時,她看了看那位老人——高高瘦瘦,沒有留鬍子,頭頂禿了一大塊,兩側頭髮灰白,被梳得很整齊。他笑容和藹,下巴很長,皮膚顯得不算老態,除了額頭與眼角,沒有一絲皺紋,又讓人感覺威嚴而虔誠。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脖子上的吊墜掛到胸口,可以看到是一個銀制倒三角,中間似乎是一隻眼睛,間隙以繁雜的花紋填充。西恩娜在腦子裡回憶了一番,確認沒有見過這位晚會氣氛的主角,方才小心地問向菲拉:「小公主,這位老人是你的親戚嗎?」

  菲拉聽到這個再正常不過的問句後,不可思議地看著西恩娜:「什麼?格羅恩主教你不認識嗎?」而後,她又一拍腦袋,自問自答地笑道:「哦,我忘了,之前幾次集會你都有事推脫了,就這次才請你出來呢。」

  生日的小公主把禮物與鮮花放到一旁,拉起西恩娜走向那位老人,輕快地說道:「走,你一定得認識一下,格羅恩主教大人。」

  ——主教?我們這裡有大教堂嗎?還有,你們家怎麼會認識主教的?

  「所以說,心靈的困境終將現於夢境,在神的世界中,一切來源於心靈深處的……」格羅恩吟詩一般傳授著神學知識,不同的是他所講的什麼「心和夢境」「滿月的幻覺」「靈與肉與魂」,是西恩娜未曾聽過的教義,或者說教義的詮釋。

  稍微聽了一下主教的言語,西恩娜發現他看似威嚴,實際上卻十分和藹,傳教時面對信徒們的疑惑也是認真思考方才回答,談吐之間又有幾分輕快、幽默,同時也對自己的語言頗有信心。


  隨著格羅恩小抿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抬眉看到菲拉,前者方才歉意地笑笑,向眾人舉杯:「抱歉,我的朋友們,我又沒能控制好自己,這裡不是教會,今天也不是聖餐日,而是我們可愛的,美麗的,善良的菲拉小姐的生日。讓我們為她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眾人舉杯讚美祝福著菲拉,而後四散開,兩兩三三地聚在一起,交談起來。

  菲拉向主教打了個招呼後,將西恩娜介紹給這位乾瘦的主教:「尊敬的格羅恩主教大人,感謝您能來到我的生日,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好朋友,有著全鎮最美麗的歌喉的,西恩娜。她之前都沒聽過您的教導,但是我想現在也不算太晚吧。」

  「哦,我聽過你的名號,可以說你在音樂的地位與我在神學的地位相仿呢——」格羅恩低頭,在胸口畫了個倒三角以表祝福。

  聽到格羅恩這般,西恩娜顯得欣喜而又不知所措,連忙擺手道:「你過於褒獎了,我不過是一個酒館駐唱歌手罷了,怎麼能與主教相提並論?」

  格羅恩左手抓著胸口的吊墜,輕輕摩挲著,笑眯眯地說道:「不管怎麼說,我相信作為一名不凡的歌手,你的心中也充滿了對神的虔誠吧,不知道,你是否願意每周來聽一個老人對神言無知的解讀呢?」

  說實話,作為維繫共和國穩定的重要基石之一,宗教在全國的範圍內傳播廣度之高,是可以想見的。西恩娜一家以前在周末的時候也會集體去神廟禮拜,不過在弟弟出生、父親「培養一個公務員」的願望誕生之後,他們一家便幾乎沒時間去神廟了。如果說真的是一位主教的布道,即使他本人沒有任何意願,信徒們不在贖罪箱投入幾枚硬幣也是不合時宜的。

  格羅恩主教見這位女孩沉默不語,似有心事,倒也不以為意。他淡然一笑,從口袋裡取出一面鏡子來,交給西恩娜:「沒事,可愛的女孩,災厄天使西瓦爾臣服主之前,主也未曾用他的宏偉神力使其降伏。這面鏡子,作為我們的見面禮了。」

  「可是,主教大人……」菲拉見兩人的交談似乎就此結束,有些著急地想再說些什麼。

  格羅恩鬆開胸口的吊墜,擺了擺手,微微鞠躬,以示禮貌,言語中沒有一絲惱怒的意味:「再者,今天也不適合說這些,是吧。享受今晚吧,兩位。」說完,主教轉身離去。

  「西恩娜!」菲拉小聲嗔怒道,顯然有些著急了,她拽著對方的手無不埋怨地說道:「拜託!主可見證,你是多麼的糊塗啊!這可是格羅恩主教啊!」

  西恩娜苦笑一聲:「菲拉,饒了我吧,我爸媽要是知道我把賺來的錢花在了這上面,還不得打死我。」

  菲拉根本聽不進她的話,搖晃著西恩娜的手重複道:「你好糊塗啊!你好糊塗啊!」

  「西恩娜?」又有人認出了這位駐唱歌手,驚訝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對方的聲音有些熟悉,樂感不錯的西恩娜一下子聽出了對方是誰。她連忙回應對方,順便能夠讓菲拉恢復了作為宴會主人公的矜持。

  ——無論如何,意識到這位客人參加了菲拉的生日宴會,所帶來的驚訝不亞於西恩娜知道有一位主教來到宴會:「你好,提米斯太太。」

  自從丈夫生病臥床不起,現在作為家裡唯二的經濟支柱——年僅六歲的小提密斯現在在一家餐館洗碗賺錢——提米斯太太應該會拒絕大部分的非必要邀請。起早貪黑的生活讓提米斯太太臉上布滿了不屬於她的皺紋,疲憊幾乎是寫在臉上。西恩娜還記得上次看見她的時候,感受到一股沉沉的死氣,身軀顫顫巍巍,雙手布滿了老繭。可是今天她看到的提米斯太太簡直是另一個人了,雖然仍然是滿臉的皺紋、紅彤彤的鼻頭、凹陷的眼眶與濃重的黑眼圈,可精神面貌煥然一新,整個人樂呵呵的,絲毫看不出以往的絕望。如果不是看見小提密斯下午還去附近的診所取藥了,西恩娜幾乎以為是提米斯先生痊癒了。

  「西恩娜,果然是你,還以為看錯了呢。我念叨你好久了,你終於來了。」提米斯太太穿著一身略帶破舊的淡藍色長裙,但可以肯定是提米斯家最好的服裝了。

  「我這不就來了嗎,親愛的提米斯太太。」西恩娜微笑著回道,「很抱歉,我最近很少見到您了呢,但是現在看來,您氣色不錯呢。」

  提米斯太太點點頭,在胸口畫了個倒三角,剛要開口,菲拉連忙插嘴說道:「這得多虧了格羅恩主教呢!」這位同窗摯友眨眨眼,壓低了聲音,仿佛在說什麼秘密:「提米斯太太之前不都是失魂落魄的嘛,但是格羅恩主教以神言解惑,讓提米斯太太醒悟了過來,這才精神好轉,樂觀起來。」

  提米斯太太張了張嘴,搖著頭,有些無奈地笑笑:「的確,是格羅恩主教讓我脫離苦海,他真正讓我認識到了神的偉大,對我而言是直接的救贖——」


  「所以說你真的是糊塗啊,西恩娜,接近神的道路就在眼前,你卻拒絕了。說真的,我們這裡神廟祭司只會說空話,完全沒法傳達神真正的旨意啊!」菲拉及時打斷提米斯太太,免得後者開始長篇大論的感謝。

  西恩娜有些不悅地將食指抵在唇上,看著菲拉的眼睛:「對不起,小公主,今天是你的生日,宗教什麼的我們先放到一邊,可以嗎?」

  一旁的提米斯太太看出場面的幾分尷尬,連忙出來打圓場,拉著兩位女孩的手,走向自助餐桌,熱情地介紹著餐食以岔開話題:「今天的奶油蘑菇濃湯可是我下廚的,保證你們想喝第二碗。這幾份燴菜是希拉太太親手做的,我們快去嘗嘗吧,當然,姑娘們,得留著肚子吃蛋糕。哦對了,還有,要淑女,明白了嗎?」

  聽說生日宴會一直舉辦到了深夜,但西恩娜在七點左右便離開了,一方面是稍微不愉快的情緒,一方面是西恩娜家比較遠,太晚回去不安全。

  ——當然,假如西恩娜想要繞路的話,什麼時候去都不安全。

  說實話,看到了提米斯太太現在的狀態,再加上之前還稍微聽了一下他的傳教,西恩娜覺得這位主教還是不錯的。

  而且,他還送了我一面鏡子。西恩娜如是想著,步入了小巷子——這樣能節省二十分鐘的路程。

  小巷子沒有路燈,僅靠幾縷月光勉強照明前路,一些角落黑黢黢的。西恩娜有些緊張,卻又在心裡安慰自己:正是因為這樣,應該是不會有其他人在這個小巷子裡了。

  應該吧……

  正是有了以上的想法,在看見邱政被幾個人包圍在巷子中的時候,「這裡鬼地方哪來的人?」的想法比「那個闊少爺怎麼會這裡?」更早出現在西恩娜的腦海里。

  無論如何,因為前天邱政的出面,西恩娜對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好感的,倘若坐視不管,心裡總會過意不去——況且,這位闊少爺顫顫巍巍掏出錢包可憐兮兮的樣子,讓西恩娜不忍心這樣扭頭就走。西恩娜稍加思索,拉起裙子系好,以保證能夠跑到大街小巷的交界處。她在那裡看見了之前就路過的、蹲在角落偷偷抽菸偷懶的巡邏警察,下了決心,兇悍地叫道:「嘿,蛇佬!(這是當地對警察的蔑稱)」

  警察猛地一抬頭,掐滅了手中的煙,卻看見一位少女對他伸出一隻手,中指慢慢探出,而後轉身慢慢離去。

  「臭婊子!停下!」警察頓時無名火起,怒吼出聲,狠狠地扔下煙,扶牆站起來,大步走向西恩娜,一隻手探向腰間槍袋。

  西恩娜沒聽到似的,繼續向前走去,直到聽見警察的腳步急促起來,這才邁開腿奔向巷子深處。

  幾分鐘後,巷子裡傳出一聲槍響,伴隨著幾人的叫罵。

  也許這中間發生了什麼與邱政後來講述的有所不同——並且這份出入與事實相比差了不止一點——西恩娜也不會去拆穿它,不管怎麼說,少男少女互相幫助著、狼狽地走出了這條小巷是不爭的事實,兩人的情誼就此真正地結下。

  西恩娜小心地回到家中,以免父母聽到動靜看過來,而後看到他們家唯一的昂貴衣物變得髒兮兮並且滿是劃痕破口的樣子。她飛快地換好舊衣服,將裙子小心收好,等這兩天清洗縫補,反正這種不經常用到的衣服父母也不會過問,只要保證它在家就行。

  回到臥室,弟弟還在努力做功課,家裡唯一長明的燭光就在他桌前。女孩略帶疲憊地長嘆一口氣,翻手亮出了一面鏡子,這是來自格羅恩大主教的贈禮,她一直放在裙子內襯,因此一直沒有掉出來。

  借著弟弟桌前的光,她觀察起這面鏡子。鏡子有半個手掌大小,似乎用油保養過,摸起有些粘手。水銀鏡面有幾道劃痕,四周以銅包裹,背面的銅片雕琢著一隻眼睛與糾纏的藤蔓,在鏡子的上端,則是骨殖似的掛鉤。值得一提的是,眼睛周圍沒有藤蔓環繞,而是一片倒三角的漆黑。

  倒三角……西恩娜後脊一涼,寒意頓生。為什麼是倒三角?她想起來,菲拉的生日晚會上,客人們聽完傳教後,和主教一起在胸口畫了一個倒三角。向神靈禱告不應該在胸口畫十字嗎?即使是異國宗教,西恩娜也記得他們畫的是圓環啊。除非,除非……兩個字在西恩娜心中凝聚而成,但是衝到嘴邊又死死地被女孩壓住,她怕弟弟聽到:異教。

  雖然當地政府基本上只和錢打交道,但是遇到了異教徒這種情況,也會以往常沒有的熱情與速度出動的。不知多久以前帝國聖教的牧師被共和國政府囚禁,雙方為此談判了足足八年才放出了那位牧師,並且給予了帝國宗教在共和國少得可憐的合法地位。而對於其他宗教,更是到了一種變態的、毫不留情的地位。


  可是,西恩娜暗罵自己愚笨:當時我怎麼沒認出這個手勢的奇怪之處。說不準,那位「主教大人」已經看出了自己的局促不安,今晚就可能跑走了,又或者,派人監視周圍,一旦我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就會……誰知道狂熱的異教徒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西恩娜想起自己還在學校的時候,宗教課提到過異教徒甚至願意向邪神獻上臟腑——他們自己的。

  當西恩娜一家最後一盞煤油燈熄滅,這個五口之家陷入了沉睡。大約六個小時後,母親就得起床,為一家的早餐勞作。夜晚雖然不能完全消磨他們這個階級工作一天所帶來的疲憊,卻也是一種逃避壓迫與絕望的方式。

  西恩娜很久沒有做夢了,或者說,做這種清晰的夢境。

  她站在一片空曠而又黑暗的空間中,石磚地面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水。四周籠罩著茫茫的濃霧,灰黑與蒼白兩種顏色扭曲纏繞在一起。一種奇異的聲音忽遠忽近,有時候甚至就出現在她的耳後,讓她驚出一身冷汗,猛然轉身時卻什麼也沒有,只見那片濃霧旋轉著亂舞。不知這樣一驚一乍過了多久,西恩娜忽然發現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面鏡子,上面糾纏的觸手藤蔓花紋似乎活了起來,慢慢地伸長探向了她,少女驚恐無比,發出連聲的尖叫,甩手扔掉了手中的鏡子,鏡面破裂,濺起細小的水花,而破碎的鏡面緩緩融化入水中,周圍的眼睛觸手雕刻花紋緩緩蠕動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西恩娜一身冷汗地起床,看了看身邊熟睡的父母與弟弟,她躡手躡腳地起身,借著月光將桌子上的鏡子丟進了垃圾桶里。

  胡亂的思想與詭異的夢境讓西恩娜心不在焉,第二天在酒館唱歌的時候甚至讓兩三個橋段跑調,還好酒館的氛圍是以劣質啤酒與博彩為主,她也在跑調的前後刻意加強了手中樂器的音量,再加上沒什麼專業人士能聽出曲調的失常,除了她自己,也沒有誰為此唏噓。嗯,不對,還是有專業人士的,就好比那個三四天來一次酒館的,滿是繃帶的女人。

  不知多久,鐘聲宣告著宵禁的到來,這條臨時頒布的政策在小鎮裡很難完全執行到位,但至少給那些妻子們一個讓丈夫早點回家的藉口,而且,過大的聚會也是不被允許的。而酒館空了大半後,剩下的人小酌幾口覺得無趣,也走得七七八八了。對西恩娜而言這也是一種變相的放假,而老闆不止一次地在背地裡怒斥國家不給他們這個小作坊留活路,以至於他不得不在客人酩酊大醉時送上摻水的麥芽酒;老闆娘則擔心是不是真的要開戰了,他們一家要不要收拾一下家當跑到更東邊去——那不就是出國了嗎,西恩娜對此感到無語。

  西恩娜當然覺得戰爭不會這麼快爆發,歷史課上介紹過兩國的百年至今未曾衰減的恩怨史,這麼多年的矛盾與敵意都能忍下來,除非有什麼突發事件,應該還不至於戰爭的爆發——只不過突發的宵禁政策確實讓人繃緊神經。仔細想想,他們所在的這座小鎮也並不是什麼戰略要衝,離首都又遠,臨近海岸,距最近的國境線差了整整兩個省份,怎麼可能直接打過來?如此想來,老闆所謂「滿腦肥腸、尸位素餐」的政客們「胡思亂想、杞人憂天」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兩天你放假,當然也沒有工資。」打烊後,老闆忽然說道:「陳斐的老師說你有些累了,會影響音色。」

  西恩娜點點頭,暗地裡無奈而又感激地苦笑一聲,而當西恩娜踏出門時,卻看到Re站在門口等著她。

  「Re老師……」雖然沒有教過西恩娜,但是西恩娜對能夠學習的羨慕讓她對Re以老師稱呼。

  Re點點頭,離開了酒館,西恩娜也緊隨其後。

  「你今天似乎有些走神,」Re開口說道,「我能感覺到你的聲音不對勁,還有你的靈魂。」

  「啊……確實,可能是因為今天天氣……」

  「是不是那個異教?」

  西恩娜因為謊言被戳穿而感到尷尬不已,還好Re背對著她,不然她真得將腦袋埋到地下了:「……是的。」

  「你感覺到不對勁了?」

  「嗯,雖然神皇廟確實挺讓我們失望的,但是大家不去參拜不就好了嘛,這樣集會就不怕警察來抓嗎?」

  「話是這麼說,但是你想想,為什麼他們都信仰這個宗教,而你卻只會感到——」

  「恐懼。」西恩娜越想越害怕,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孩子。」Re安慰道,正好在此處她們就要分道揚鑣了:「只要你還沒有徹底放棄,就還有救。」

  神神叨叨的。西恩娜有些無奈,Re明明知道一些實情,為什麼說話都不說全呢?


  還未回家,西恩娜就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家門虛掩著,不像往日緊閉,並且各個窗戶透出明亮的燈光,往日父母可不捨得用這麼多蠟燭。門內隱隱傳出幾人的笑聲。

  不解與隨之而來的恐懼讓她打了個寒戰,但是歌手很快冷靜下來,鼓起勇氣,用僵硬的笑容安慰自己:「怎麼可能……」

  但是當這位少女真正踏入家門的時候,那本就僵硬的笑容便完完全全地凝固在她的臉上。

  她沒猜錯。

  幾根潔白如雪凝脂的蠟燭擺放在房屋的四周,燃燒著,散發出光、熱,還有淡淡的薰香。

  一名乾瘦的老人站在鮮艷的位置,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比劃著名什麼。他身上那件黑白相間的衣服繡滿了上個時代風格的花紋,似乎是眼睛、藤蔓一類的東西。老人臉上充斥著淡淡的微笑,親切而又不失威嚴,他正在給聽眾們講著宗教的一個個小故事。菲拉一家、提米斯一家,還有西恩娜的家人們認真地聽著,十幾人擠在小小的客廳中略顯拘束,卻又滿是信仰的溫暖與溫馨。西恩娜還注意到,桌子上放著三樣東西:她送給菲拉的花、主教送她的鏡子和一本書,應該就是《聖言》。

  「主當然不會像我們那麼愚鈍,哦,不,我們也沒這麼愚鈍,抱歉——」教徒們發出善意的笑聲,很快就停下來。

  格羅恩主教這時才注意到進門的西恩娜似的,放下酒杯,張開雙手面向少女:「歡迎回家,我的大歌星。聖子說過,唯有家人的團聚才能消除黑暗,疲憊與恐懼。希望我們的唐突不會破壞你夜晚的好心情,孩子。」他似乎並沒有為西恩娜扔掉鏡子而惱火。

  西恩娜搖搖頭,調整好情緒,剛想說什麼,就被母親打斷了:「孩子,聽菲拉說你之前拒絕了主教大人的好意?這可真是個糊塗的決定,若不是今天主教大人親自登門造訪,我們可就失去了得到救贖的機會了!現在,趁主教大人還在,西恩娜,你必須道歉。」

  西恩娜有些不明所以,他們一家說不上有多虔誠,但是為什麼這也看不出來:主教的身份、祈禱的手勢、背誦的箴言……這些種種已經不是「之前沒見過主教所以不知道很正常」能解釋了的吧!而且這個道歉——她有些委屈,半帶希望半帶求助地看向父親,後者閉上眼睛輕輕搖頭,眉宇之間儘是嚴肅認真。

  西恩娜稍作斟酌,深深地鞠躬:「對不起,主教大人,辜負了您的期望。」

  格羅恩主教走上前,伸出手扶起西恩娜,又轉身拿起鏡子與書本,微笑著看向面前臉色有些蒼白的女孩:「現在,你願意接受主了嗎?」

  客人們並沒有停留多久,在主教講完又一個聖言故事後,便相繼告別離開。那些潔白的蠟燭只燒了一半,西恩娜就將它們給熄滅,藉口身體不適回到房間,不久便帶著複雜的思緒昏昏睡去。

  還是一樣的夢境。一片濃霧,腳底是青色石磚,還有一地淺淺的水。奇異的聲音再度響起,可是過了一會兒,奇異的聲音消失了,接著是轟隆隆的石塊撞擊聲、齒輪滾動聲。等這些聲音停下來後,緊接著傳來一種讓人發麻的,類似於蠕蟲帶著粘液爬動的聲音。西恩娜想要逃跑,可是無論向哪個方向,蠕動的聲響都在變大,她不知道該往哪裡跑。不一會兒,她終於「看到」了那個「東西」——一團團奇異的透明物體,整體上看是球體,周圍伸出了一條條長滿倒刺的觸手與類似於眼珠的東西。雖然它們不是眼珠的形狀,但是西恩娜感覺到那些東西射出一道道目光,寒冷如冰,鎖定了她。如果不是那些東西蠕動攪亂了霧氣,西恩娜幾乎不清楚對方還有多遠。「為什麼我會看見這些不存在的形體?」西恩娜忽然有些奇怪,她「轉頭」看向了自己,透明的觸手已經碰到了她的身體,但是沒有一絲停滯的感覺,如同昨夜的鏡面與水面一樣交融在了一起,而她自己的身體也逐漸透明,一條條無形的蠕蟲帶著無神的眼珠從中鑽出。她沒有尖叫,她明顯感受到什麼東西似流水般湧出自己的體內。她自己的思維似乎都隨之僵化。

  父母將西恩娜叫起來,似乎為他們女兒難得的賴床感到驚訝。餐桌上,父親輕輕咳嗽一聲,示意他有話要說,等一家人都放下湯勺之後,才鄭重宣布道:「今天晚上,我們一家要去做彌撒。每個人都要到位。」家中地位最高的男人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西恩娜:「繼續吃飯。」

  少女很慶幸沒有將放假的消息告訴父母,吃完早飯找了個今天調白班的理由便急忙離開了。

  她出門後左顧右盼,邁著碎步快跑著沖向了警局。她有點懷疑自己是否過於緊張了,宗教不過是政府控制人民的一種手段,也許格羅恩主教就是政府對宗教信仰的變革,也許神靈真的降下了旨意,為什麼不能嘗試去相信他呢?雖說潛意識的更變不斷讓她選擇相信格羅恩,但是,但是那兩個夢境所帶來的恐懼在她心中揮之不去,促使少女自發地抵抗這種異教思想的同化。


  「警官先生,我要報案!」西恩娜闖入警局,她蹴鞠不安的狀態讓值班的警察為之一驚,下意識將手中槍械上膛,對準了面前不斷喘氣的女子。

  西恩娜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從手中亮出了那面鏡子——那面母親從垃圾桶里撿出來,交給主教,又由主教送還自己的鏡子:「有人不敬主神,傳播邪教!」

  警察緊鎖眉頭,小心地接過鏡子,掃了兩眼,忽然面色突變,用槍管猛地打倒西恩娜,抵在她的背後。這個莫名的舉動讓女孩大腦一片空白,不敢動彈分毫。

  自詡小城維護者的警察漲紅了臉,估計毆打沒交保護費的混混都沒用過這麼大的勁,怒斥著西恩娜:「混帳東西!賤人!這可是格羅恩主教大人的鏡子!只有最虔誠的教徒才能得到!你居然說大人是、是……」

  另一名警官這時候來救場,他伸出手抬起槍管,讓語無倫次的警察安靜下來,嚴肅地說道:「冷靜點,先生,這位是西恩娜歌手,昨天主教大人還去過她家。這面鏡子多半是主教大人送的,不論這隻白眼狼多麼無情,至少主教大人還是很看重她的。」

  持槍警察深呼吸,終於還是將槍收了起來,翻手把鏡子還給了西恩娜,粗魯地將她拽起來:「不管怎麼說,我會和長官報告這些,希望今晚的彌撒你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西恩娜還想說什麼,剛要張嘴,那位替她解圍的警官淡淡地說道:「現在,請你離開這個不歡迎你的地方,如果你還要胡攪蠻纏,那我將以擾亂社會治安的名義逮捕你。」

  少女跌跌撞撞地跑出警局,她想到了另一個地方,神皇廟。

  她只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見到了許久沒見面的神廟祭司。祭司正把神廟的門打開,這位中年傳教士見到西恩娜,顯得十分高興:「西恩娜小姐,你是來祈禱的嗎?真的很久沒有見到你們一家子了,你的父母弟弟還好嗎?」

  「祭司大人,他們都好,」西恩娜焦急而又敷衍地回答祭司,「但是您聽我說,禮奇福德有異教徒!」

  祭司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他把西恩娜拉進神廟,此時外面正是白天,然而神廟內昏暗無比,窗戶拉上了帘子,陽光似乎無法從大門穿入神廟。

  他聲音低沉:「異教徒?西恩娜,你可不能開玩笑。神皇在上,你確定你見到了異教徒嗎?他們在哪裡呢?你有沒有和警局的人報案?」

  西恩娜終於鬆了口氣,她連忙將這些天的遭遇全盤托出,也許只有這位平日裡沒什麼存在感的祭司才能拯救禮奇福德了。

  只不過,當祭司聽完西恩娜的故事後,他的表情顯得十分古怪。祭司乾咳一聲,略帶疑惑地問道:「姑娘,你莫不是在說,我們的神皇大人,就是所謂的異教徒?」

  祭司從口袋裡摸出火柴,劃出火光,點在身邊的潔白蠟燭上。

  燭光照亮了神廟。

  神皇與諸神的壁畫被一個個臨時雕刻的眼珠子給覆蓋,黑色與白色的顏料潑灑在雕像上,顯得格外詭異。

  「這不就是我們的神皇大人——聖瞳!」祭司的眼底充斥著狂熱,表情瘋癲。他解開衣服,張開雙臂,對著西恩娜展示著自己鮮血淋漓的胸口,那裡是一個倒三角與瞳孔形成的傷口。

  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有些無助。她環顧四周,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似乎工業革命帶來的污染與剝削已經煙消雲散了。他們愉悅地交談著,讚美褒獎之聲不時響起,幾乎家家門外都點燃了潔白的蠟燭,人們時不時在胸口畫上一個倒三角——西恩娜的身體開始顫抖,大腦卻因為格羅恩主教留下的頌詞而歡欣激動,興奮的感覺從頭頂向四肢傳遞,讓她猶豫地伸出了右手,在胸口慢慢地向左上方畫出一條橫線,再向右下方畫出一條斜線……

  一個人握住了她的手腕:「別動。」

  是Re,她看向西恩娜的眼神有些驚訝,但隨之平復。

  仿佛冷水灌頂,西恩娜的身體停止顫抖,整個人也冷靜下來。

  她勉強流露出一絲微笑,問向老師:「老師,您怎麼會在……」

  「走。」Re沒有回覆她,按住她的肩膀帶她離開:「這裡已經不正常了。」

  我應該沒有拒絕的理由吧。而且,我確實想離開這裡。西恩娜如此想著,點點頭。

  同時,她腦中不斷迴旋的頌詞漸漸淡了下去,包括那份莫名的興奮感、想要禱告的激動。

  夜幕降臨,祭司站在神廟頂用力地敲鐘,那雕刻著天使、花卉與山河的鐘上臨時刻滿了歪歪斜斜的倒三角與眼睛,橫七豎八的白痕將天使的面龐割裂成幾塊。數以百計的白蠟燭燃燒著,凝聚起厚重的白煙,使得教堂內外似乎籠在雲氣之中。教堂前的廣場上擠滿了信徒,臉龐堆滿笑意,雙眼充斥幸福,同樣的露齒笑,一言不發,在他們的身後,越來越多的人源源不斷地加入這個群體。

  格羅恩主教站在大門口,一身漆黑的服裝,兜帽遮住了他半張臉。在他的身後,門柱上的天使已經被折斷了翅膀,澆上了黑色的塗料。祭司停止敲鐘,探出腦袋看向樓下的主教大人,得到後者的點頭後,他便急匆匆地跑下樓,在格羅恩身後低頭站立。

  主教大人清了清嗓子,將面前的紋金話筒擺正,開始了他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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