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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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親愛的女兒,當你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我已經在前往奧威爾的路上了,國家既然需要我們,我們就不能退縮。戰爭不是一蹴而就的……】

  神歷287年2月底的一個晴天,畔島科考學者無論也想不到,淡紫色的水岩漿自一次無意的挖掘中噴薄而出後,兩個大國之間的矛盾就此點燃。那份自百餘年前對擴張領土的渴望而產生的對立與積怨,在累積了如此之久後,在此爆發。

  畔島,一個原本不見經傳的彈丸之地,在地圖上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島嶼,僅有三五戶人家居住的地方,卻挑起了東西兩個超級大國的惡鬥。兩國的軍事競爭早已變態到了一種令人髮指的地步,軍備擴張速度呈幾何倍的增長,此刻,民族大義、家國抱負在街道高樓之間傳播,戰爭的爆發一面將人心舞動,一面帶來了政治方面的變化——家家戶戶門口高懸國旗與軍旗,特別緊急調令從國家中樞通過電信號紛紛揚揚地飛向各個軍區,戰爭動員與特殊政策以電視節目的形式灌輸給群眾——「勝利是必然的,然而加快它的步伐需要軍民一心。」瑞提克將軍在一次採訪中說道。

  而我也幾乎花光了積蓄——用以購買戰爭時期發行的特殊「衛國榮光」國債。

  作為一個小小的中產階級,自然不可能親臨戰場,那就得在其他方面盡上綿薄之力——至少作為一位愛國公民,我是這麼想的。

  今天上午那個陰鬱的作家又來了,他文筆明明很好,可寫出來的東西過於消極了,或者說「這些簡直就是反社會的文學!」——這是我上司的原話。至於他本身,早就不滿當今政壇,有一次我甚至聽到了他的低喃:「哦,德拉,去他的德拉。」但凡有心者舉報,這位懷才不遇的老四在半個小時內會以謀反罪被捕。

  老四,對,我叫他老四,他也自稱老四。盧米拉四世,呃……我也不知道這是指盧米拉家第四個孩子還是第四代盧米拉。他又一次把那份稿件交給我,原封不動。這個人,天!我說過了,改,改!改!改!你看看他都寫了些什麼東西,要麼不符合黨派理念,要麼不符合時代精神,更有甚者妄圖篡改教科書上的歷史……「你,盧米拉,你什麼意思?」我把稿子甩到他臉上,用著氣急敗壞的語氣大吼著,「你就是聽不進我半個字是不是?!」

  略帶污漬的紙張在房間中亂舞,老四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他略帶消瘦的面頰有著某種的剛毅:「改,改不動;刪,刪不了。」

  我冷笑著啐了一口:「你寫的什麼東西。」

  老四沒有再說什麼,蹲下撿起那些稿子,拍拍褲腿,站起來轉身離去。天,提到這個人我就來氣,在這個時代故作清高,結果呢,文章大部分被退回,憑藉那些可憐的稿費過日子,據說就沒有一頓是吃上肉的。下午記者又帶來一則新聞,主編叫我們臨時加上:敵軍無知的行為表面上取得了一定的勝利,但是在瑞提克將軍的英明指揮下,我們僅以兩支中隊的犧牲便取得了更多的戰果,帝國的獨裁統治在此刻顯得愚蠢無比……

  下班後我接女兒回家,妻子已經做好了飯菜,我們打開電視,德拉總統在大禮堂做宣講,支持他的議員們總是在合適的時機鼓掌,而反對者們則竭力挑刺,並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德拉的「政治動機」。相機閃光燈一刻不停,將這位偉大領導人物的各個角度拍攝下來。本人呢,打心底是傾向於灰狼黨派,可奈何現在這是在野黨,妻子一家是鷹黨的鐵桿支持者,我自然只能做個德拉支持者。

  「畔島小嗎?小,但那也是我們的國土,是我們先輩用汗血得到的……」

  妻子咬著耳朵和我說:「我去商場,很多食品沒了,貨架上的東西少得可憐,都是什麼黑麥麵包,冷凍肉。」我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沒有說話。

  「相信我,人民們,我們的戰士們會帶來凱旋的消息,這樣有一個暴君的國又有什麼能夠抵擋……」

  妻子接著說下去:「我買了不少罐頭與蔬菜,全放在地下室了。」

  「敵人如果還不能看清現實,我們將一路高歌,進軍瓦加拉爾!」

  女兒坐在椅子上,握緊小手,在德拉結束演講的時候細細地叫道:「德拉!」

  我嗤笑一聲,瓦加拉爾,帝國的首都,只能說總統大人想像力豐富。

  「我聽說,其實前線戰勢吃緊,要是再這樣下去就得發布糧票了。」妻子又說道。

  我搖搖頭,剛想說些什麼,粗魯的敲門聲不時宜地傳來。

  門口站著一個瘦小的男人,皮膚黝黑,帶著一副黑框眼鏡,貝雷帽遮住了給他半邊臉帶上了一層陰影,臉上坑坑窪窪,下巴的鬍子渣凌亂。男人將一個本子上的東西給我看了看——上面是我的照片,名字還有一系列基本信息。


  「是你沒錯吧。」他的聲音公鴨一般沙啞。

  「嗯。」我點點頭,看了看門外——身著迷彩服的人來來往往,敲門聲此起彼伏,這樣的情形同時發生在小城的居民區的各個道巷。

  「德拉總統簽署《緊急軍事動員》,為了國家,你們可以自願上前線了。」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知道民兵集中營在哪吧,我不希望明天帶著執法憲隊來強制自願你。為了國家。」他重複了一句,轉身離開。

  妻子得到消息後萬分驚恐,表現得不知所措,我柔聲安慰她,說你不是力挺鷹黨嘛,那就相信德拉,形勢不會太嚴峻,我們這種人過去只能搞搞後勤,戰爭結束了還能撈個軍官優惠……該死!該死!怎麼會到這種地步的!無論如何,我和妻子若無其事地哄睡女兒,一起整理了家中錢財存糧,記錄了一下或大或小的事務。最後,我靠在門口,手指顫抖著握住水筆,在紙上寫下我想對女兒說的話……平日裡我修改別人的文章都提筆就來,怎麼現在就磕磕碰碰,擠牙膏一般了?

  「……士兵也是一樣的,我們不會上前線,至少一開始不會。我們即將去的地方叫什麼奧斯辛維瓦爾,應該是個兵工廠,那裡離打仗的地方很遠,可能你也沒法在電視上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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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

  【少女用寬大的外套遮住她的全身,幾條繃帶從下擺鑽出,大雨中我看不清她的臉……】

  軍營的號角把我吵醒,新一天又到來了,不,舊的一天再度到來。真奇怪,一連幾天都是這個夢境。這個女孩似乎想對我說什麼,可她每一次張嘴都有一陣大雨蓋住了我的雙眼,接著是汽車駛過,她已經消失了。我還記得這是我小時候的記憶,那會我還住在沿海地區,後來因為城市莫名的一次蒸汽事故才搬離。那時候的我有多小——大約可以叫夢裡那個少女一聲「姐姐」。

  長官對我的態度明顯緩和了。很明顯,我的賄賂方法起效了,看看那邊同樣是踩點集合卻在做伏地挺身的可憐蟲便知道了。

  今日例行訓練,強度不變,但是時長明顯少了。更多的時間我們在巡邏、運送物資以及處理傷員——傷員?不不不,我反對長官這種說法。的確,他們都還有呼吸,可他們大部分最後不是乘上火車離開,而是與戰友們一同長眠於地下!還有那些粘在身體上的血肉,露出白骨或黑骨的四肢——哈哈!有一次我們吃午飯,正好是周日加餐,每個人手裡多了根雞腿,然後軍哨就吹起來了:堆滿「傷員」的車從前線開來。我截肢的時候一股惡臭傳來,有個傢伙後脊被掃中,大小便失禁了;不知哪個王八蛋從地上撿起了不知什麼時候掉落的半隻手,拎著那白森森的骨頭向外面丟去。然後我們那頓雞腿全給傷員加餐了——不知道為什麼,反胃!

  雖然到現在我們只經歷了兩場戰,但我們這個營似乎已經習慣了戰爭。自從遷到這裡,炮火轟鳴就是我們的催眠曲。邱政·喬納斯有天晚上從夢中驚醒,他告訴我們剛剛那一炮離我們只有幾百米遠。面對越來越多的死屍我們不再嘔吐,已經能一邊把裝備從屍體上扯下來一邊講著葷段子了。

  我還記得有個紅鼻子的兵從死屍的軍裝上翻出來一封信,吹了一聲口哨:「瞧瞧我拿到了什麼——收件地址,艾奧省——」盧米拉四世一把奪過信,把它扔進挖好的坑裡:「同志,那個省已經被『戰略撤退』所犧牲了,反正也寄不到。就算了吧。」那人還想說些什麼,盧米拉已經招呼我把屍體扔進去了。對方一個箭步上來拽住盧米拉,身高所限只能把他把盧米拉的領口向下拉,他的紅鼻子一抖一抖,惡狠狠地說道:「白痴!那裡面明顯是軍餉!」盧米拉四世沒有驚慌,卻也沒有反抗,他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對方的拳頭上,咬著牙,聲音卻又那麼平靜:「反、正、你、也、拿、不、到。」對方手已經伸向腰間的槍袋,卻被我一把按住。邱政扶了扶眼鏡,默默走到我們身邊。

  正當幾人劍拔弩張之際,卻有一名傷兵拖著身子走了過來,對著盧米拉大吼:「你、你說什麼?艾奧省、怎麼了——」盧米拉四世蹙眉看著他,沒有說話。

  周圍的人聚了過來,傷兵對著那個拽著盧米拉的紅鼻子大吼:「放手!」紅鼻子當時愣了一下,傷兵半身子靠在拐杖上,飛快地從邊上人的腰間抽出槍來,上膛,扣動扳機,子彈射在紅鼻子腳前,黑紅的泥土四濺。

  「你他媽放手!!」

  紅鼻子訕訕地鬆開了手。

  傷兵把槍口轉向盧米拉,喘著粗氣,似乎是因為太過激動,血從灰白的繃帶中滲出。「你,說。」盧米拉看了看邊上,一旁的長官已經發現了不對勁,吹著軍哨走了過來。最終,他選擇說出來,畢竟瞞不住。

  「艾奧省,淪陷。」

  長官命令士兵把傷員架出去。

  「什麼時候。」傷員用發抖的聲音問道——他的聲音與身體都在發抖,又髒又黑的臉龐上居然湧現了一抹異樣的蒼白。

  盧米拉看了看我,我點頭。

  「四個月前。」傷兵被架走之前聽到盧米拉四世的聲音,低下了頭,發出尖銳而又怪異的聲音。

  傷員後來死了,他的傷口怎麼也止不住血,流了一地。聽說他死前狠狠地攥著胸口,士兵用盡全力才撐開他的手,衣服內襯裡面,是一沓錢、一枚金幣、一個勳章,還有一封錯字連篇卻情意綿綿的信。也許他死前半天還以為故土的女孩在共和國的旗幟下等他歸來。

  當然,現在我們不會傻到放棄雞腿,僅僅是因為有人失禁或拎著半隻手。

  至於現在,處理傷員、運輸物資的時間更多了,甚至影響到我們日常練習,有時候在半夜我們被吵醒,裝甲車載著傷員,兩枚雪白的車燈泛著冷光,塵埃在燈光中舞動。

  而我發呆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我盯著軍營後的森林發呆。野兔、野豬,我已經打到煩躁。現在我可以聽到聲音便開槍,再抽上一根煙走過去撿起死兔子。不知道上了戰場——如果有那一天的話——我的槍法會不會也這麼准。隨著春天的到來,林子裡越來越濕潤,石頭上的苔蘚很容易讓人滑倒,早晨林中的霧氣濃郁地透不過光來,入眼的只有白茫茫一片,還有,頭頂的綠。我經常迷失在叢林裡,每次都很幸運找到之前留下的帳篷,反正我已經是上士了,加上我與長官關係融洽,也沒人管我。盧米拉說經常有長官到林中過夜,沒準找找還會有沒開過的罐頭,邱政加了一句說還有他們的妓女。別說,我還真找到過幾次,我說的是罐頭。還有幾次我見到了成片倒下的樹木,以及一個個猙獰的彈坑,動物蟲豸們可不管這麼多,已經在同類的屍體與炮彈殼上建築起了新的家園。想完這我回到軍營。盧米拉還在用他四十根煙換來的水筆寫字,邱政對著西恩娜的照片傻笑。

  我盯著夜空發呆。看到星星閃爍我想起女兒的眼睛,亮晶晶的,雖然有著一種政治狂熱,卻還是那麼天真可愛。我想起妻子的笑顏,當我每天拖著疲憊的,或者被盧米拉氣得不輕的身軀回家,飯菜的香味總能將一切不快與勞累清掃一空。妻子是個很有才幹的女性,她在原本的公司頗有威望,卻因為女兒的出生而放棄了工作,我們曾想過,等女兒再大些她就可以回去工作了,這樣沒準再過幾年就可以換套更大的房子了,妻子的父母身體不是很好,可以接過來住。她的廚藝也在不斷長進著,從之前我咬牙吃下到後來我吃不下其他地方的菜。噢,每次結婚紀念日她總會在晚飯時關上燈,用紅燭來烘托氛圍,空氣中似乎有粉紅氤氳……哄完女兒睡覺我便抱起她嘗試為家族培養新成員……(每每我在此刻露出笑容時邱政便會對盧米拉說這小子開始做春夢了。盧米拉則會看著我,陷入他自己的沉思,良久之後方才點頭,「嗯。」)

  我盯著軍營發呆,現在我也算是半個醫生了,聽盧米拉和邱政說,他倆都是醫學院出來的,不過前者當了作家,後者參軍入伍,結果還是逃不了當醫生的命;不過這裡當軍醫是為了活人而不是救人,這點反差讓盧米拉四世很不適應。我所在的後勤人數不算多,但是上報的人數不少,畢竟這樣長官們才能領到更多的軍餉,為了應付檢查,有不少空帳篷,裡面是沒人睡過的床板與積灰生鏽的槍枝,這也挺諷刺的,這樣一個腐敗的軍隊,居然也能和那個帝國打到現在,雙方居然僵持不下。吶一個個軍綠色的帳篷承載的不僅僅是「國家的希望」,還有「烏紗帽博弈的棋子」、「年輕者建功的熱血」、「嗜殺者狂躁的竊喜」、「美滿者家庭的希冀」……只不過,這一切都取決於戰爭的勝利與否。

  日復一日,我們在做著相同的事,枯燥且乏味,單一的擺動簡直要讓我發狂,我們似乎被困在無限循環之中。在前進之中下墜,苦苦掙扎想要離開,卻懼怕於糾察隊黝黑的槍口。

  還記得我們剛來時——那時候軍營還駐紮在兵工廠邊上——看到從前線退下來的傷員我們心驚膽戰,懼怕自己成為這些缺胳膊少腿中的一員。現在我們依舊懼怕,卻渴望在開戰之後成為缺胳膊少腿的人。也曾有一段時間敵軍攻勢十分猛烈,我們後勤部隊也被調到一公里外的戰壕作戰,握著槍的我發現,那破碎的、布滿灰塵與血跡的鏡子中,我是多麼害怕,卻又多麼興奮。恐懼充斥著我的身體,戰爭的瘋狂又將我的靈魂牽扯到死亡之上,可沒等我們開幾槍,敵軍便撤退了。慶祝的朗姆酒與一個消息一同送到,原來是我軍「奇襲」了對方的一個重要據點。全營歡慶的晚上盧米拉四世趁著醉意告訴我,那個據點過於深入,容易被包圍,沒幾天就會丟了。後來果然被全殲,卻是所謂「戰略上的失敗,戰爭上的成功」。


  每天我唯一的樂趣便是運輸物資,因為能順便看看有沒有信件送達,女兒已經會寫字了,很醜,也很可愛,而且「政治覺悟很高」——這能保證信完整送到我手上,誰知道會不會有抽查之人。當然,樂趣還有文藝部的巡演。西恩娜「黃金般的嗓子」總能讓人陶醉,仿佛忘記自己尚在軍營,聽邱政說她之前和我是同一個城市的人。

  對了,我一直覺得軍大衣很適合盧米拉四世,我曾讓他試穿,但他拒絕了,直到寒冬即將來臨。

  後來我終於肯定了。

  真的很適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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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我終於到她的臉了,削瘦,冷漠,劉海遮住了上半張臉,繃帶掩蓋了另一半的臉,但我能看見她的一隻眼睛——透過頭髮,透過車道,透過空間透過時間——直視心靈……】

  第二次見到西恩娜了。邱政又是凌晨起床早上回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真的很羨慕他,至少能和自己所愛之人見面。我認為,二人對視,即使沉默不語,所傳遞的也遠比書信要多。有些東西實在無法用文字來描述、來傳達,原諒我的驕傲與無禮,也許單身的、因利益而結婚的,無法體會到這點。

  隨行軍妓的到來讓軍營中充滿了豺狼般的淫笑與挑逗的口哨聲,而我明白現在一塊錢已經能換到一百根香菸了,而再等軍妓們離開我又能以五十根香菸的價格換來一塊錢,所以在我眼裡這群妖艷的美人簡直就是活的小金庫。而當冷清的帳篷里只有我、邱政、盧米拉三人時,珍藏已久的火腿、點綴葡萄乾的蛋糕與遠比廉價朗姆酒醇香的松子酒終於可以與塗上滿滿一層果醬的黃油麵包擺上桌面。雖說邊上不堪入耳的鬼哭狼嚎傳來,卻也不影響我們幾個把酒言歡。

  酒過三巡,邱政已有了幾分醉意,盧米拉只喝了一杯酒,因為他要「時刻保持理智」;的確,每每我們已然睡去,都是盧米拉四世整理好狼藉,不讓其他人知道這場「宴會」的存在。

  「老四,」邱政咬了一口夾著火腿的黃油麵包,有些含糊地問道:「你怎麼……不去那裡快活啊……」半醉的糙漢子看了看帳篷外,挑動了一下眉毛,因為邱政和我都是意志堅定的有婦之夫,而盧米拉在婚姻方面似乎沒有對應的人。盧米拉四世抬起酒杯小嘬了一口——因為他只喝一杯,所以每一口都彌足珍貴,縱使如此他的面龐也有些微紅——「去那裡?同志——」他心情不錯,有意拉長了調子,割下一塊火腿肉,小刀上留下滿滿一層油膏:「你老四我,也算是有老婆的人了——」

  我和邱政依偎著睡著了,迷糊中盧米拉過來給我們蓋上被子,拿起什麼東西離開了帳篷。

  「喂,你過來。」軍需官指著我說道。他領著我走到森林深處,而後轉過身。

  他把一包東西塞到我懷中:「過幾天一批重要軍火要送來,還有幾個高官,你去城裡『置辦物資』,我給你開綠燈。」他忽然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道:「再去找幾個……別管價格,挑好看的。」

  末了軍需官似乎還不放心,儘管我的「誠信」是營中皆知的,他狠狠地威脅了我一句:「別搞鬼點子,老子知道價位的!」

  我立正,敬禮,大吼一聲:「保證完成任務!」

  回到軍營,我便將此事告訴了政與盧米拉,顯得有些自得:「你們要我帶什麼回來嗎?」

  邱政想了想,說你給我買條巧克力吧,不要代可可脂。不用想也知道給誰。

  盧米拉從床底抽出一封已經寫好的信來,又在底下加了幾行字並署名標上日期,裝入信封交給我:「幫我轉交給瓦里希街道五號的主人,說是盧老四托他送的。」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再問問他要不要回我們城市,要是不的話你還是幫我郵寄吧,郵資我到時候還你。」我點點頭,畢竟戰爭時期運輸價格還是比較高的,雖然軍區有免費郵政,現在緊張的局勢下一個月才送一次。

  「早點回來,別逗留。」他又叮囑了一聲。

  下午我收到了一個任務,要將某份資料送到政府大樓,沒有經過過多的安檢,我便離開了軍營回到城市。

  軍旗飄揚,廣播高聲吶喊著戰爭必勝,迴蕩在城市上空。奧威爾幾乎沒什麼變化,兵工廠的面積擴大了不少,往來人流遠沒有我們初至時那麼繁多,人們行走不語,仿佛有一把刀子劈開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明明一切都在動,我卻感覺一切都凝固了,人們沸騰的血已經冷卻了下來,戰爭的溫度卻在不斷攀升,壓抑的氣息凝實了壓在人們頭頂,有日益繁重的稅務,有不知生死的親人,已經有反戰的聲音出現了,又很快被打壓下去,戰爭這東西,很難和平結束。雖然同盟國的物資不斷送來,士兵們卻還是我們自己國家的。


  我幾乎看不到男人了。

  女人,女人,女人。只有女人。

  不,還有。

  老男人、小男孩。

  我不知道勝利帶來的資源到底有什麼用,但至少,它現在奪走了很多。

  百貨店的老闆——上帝,他是個男人——斷了一條腿,看到我的到來很是驚訝。雖然貨品架子空空如也,但在我亮出代表我上士的勳章後老闆立刻帶我去了地下儲藏室。東西不少。

  臨行前老闆給我塞了一包煙,又給我遞上一根,殷勤地點火:「長官,怎麼樣了?」

  我白了他一眼,咬著煙回道:「電視上不播著嗎?」

  大約見我之前拿了一條巧克力,老闆又塞給我一盒心形的酒心巧克力:「記者都慫包,報的都是幾天後的電報。」

  「呵呵。」我走出店門,「我一後勤部隊的,又知道多少?反正每天聽著槍聲睡覺。」

  我來到了拉里希街道五號,敲了敲門。木門不知有多久沒開過了,打開時竟發出嘶啞的咔吱聲,讓人不由得擔心它下一秒會不會被撕裂。灰塵撲簌簌地落下,我掩鼻後退。

  開門的是個年輕男人,他皮膚白得可怕,像寒冰一樣,又冷又僵硬。屋內沒開燈,使他半邊身子隱在黑暗之中。青年看了我一眼,便要關門,沒有起伏的聲音像一根線從我耳邊滑過:「我交了三十萬,不用去的。」

  我一把抓住門,從里襯掏出一個信封來,語氣也因為他的冷淡而有幾分惱怒來:「盧老四叫我來的,你要回他住的城市嗎?」青年聽到「盧老四」之名,身子一僵,愣了一會兒才轉身推開門,臉上終於擠出一點笑容,雖然沒有半點誠意,總比剛才好多了。

  「老四的朋友嗎?請進。」聲調比之前高了半分,依舊沒有波動。

  如果按我以前的性子,肯定不會放過休息的機會。可不知道為什麼,盧米拉的話在我心中響起:早點回來,別逗留。加上這個人之前態度惡劣,於是我拒絕了:「還要回部隊,進來就免了。」我把信遞過去。

  青年沒料到我是這個反應,抓了抓臉,有些為難。他向四周看了一圈,不知在想什麼。最終,青年嘆了口氣,搖搖頭,接過信來,低下頭關門,聲調又低了幾分:「慢走不送。」

  灰塵簌簌落下。

  為了響應愛國的號召,妓女們也是去軍營裡面給士兵們緩解壓力,當然現在城裡男人少得可憐,所以沒什麼生意也是重要原因。跟風俗店的老鴇選好人,講好價錢,交付定金之後,我把那些尤為艷麗花枝招展的妓女們安排到車上,回到軍營。

  ——我想這些事以後不能被記錄

  ——但凡泄露

  ——便遭殺身之禍、叛國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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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

  【親愛的女兒:這段日子我幫了長官一個大忙。他對我很滿意,加上我積累的軍功,我應該可以升官了。雖然離下一次升勛還很遠,但是回家的希望總是有了。最近傷員少了很多,可能……】

  入夜,眾人已然酣睡,今日雙方沒有開戰,沒有了槍炮轟鳴所有人睡得很香,但不包括長官們。一個小時前十輛裝甲車將嶄新的裝備運來,前來視察的官員跳下車與營中長官擁抱,他們在耳邊低聲交談了幾句,視察員兩眼放光,滿意得連連點頭,他那能擦出油來的肥大臉龐堆滿了笑意。

  晚宴到現在還沒結束,長官們的帳篷中透出鵝黃的燈光,不時有碰杯聲傳出,還有眾人的大笑。

  心中莫名不安的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尋來一根蠟燭,點著了,鋪開信紙,準備寫些什麼。燭光微明,落在小小的桌台上,被充斥折皺的紙打碎,陰影大口吞噬著僅有的光明。我撫平泛黃的紙張,提筆寫信。

  春寒復至,夜間的霧氣是士兵的敵人。夜燈顯得有幾分無力,它們映射在地上仿佛籠了層輕紗。

  盧米拉四世深深吸了一口牛乳般濃重的霧氣,將它這份寒意全部灌入肺中,連帶著靈魂也打起了寒戰。與他一同夜巡的士兵嘗試與這位固執的作家兼後勤兵談話,卻不能讓後者吐出一個字來。

  倉庫那邊也走來兩個士兵,他們的身影在陰影與霧氣中十分模糊。士兵發現了一點不對勁。那兩個士兵沒有拿槍,他們手下垂,掩在背後,正向盧米拉二人走來。冷空氣刺激著鼻腔,一絲腥甜猛然衝擊著士兵的神經。不像處理傷員那種,已經腐爛的、帶著煙火味道的血腥,這種味道新鮮無比,就像、就像……


  士兵打開保險栓,將要扣動扳機,同時對著盧米拉四世吼道:「吹哨!」

  但是槍聲沒有響起。

  兩個士兵飛奔而至,手上寒芒閃動,劃破了夜間霧氣,好像割開了名貴的絲綢。還有喉嚨。鮮血以可怖的弧度飛濺出去,帶著絲絲腥甜,混入霧氣,使其沾染上妖艷的粉紅。巡邏士兵的屍體還沒倒下,便被兩位來犯者扶住,拖到沒人看到的陰影之中。他們找到了目標。

  震動與爆炸聲把我拉出寫信的思緒,剩下半個字帶出一筆長長的墨痕。其他人也被驚醒,在叫罵聲與槍炮聲中穿上軍裝。

  由於我之前沒睡,第一個跑出了帳篷,熱浪撲面而來,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沖天的火焰驅散了寒意,也帶走了許多人的生命——至少長官們的帳篷已經是一團跳動的火焰,其中心隱約能看出焦黑的人形……

  然而,我們的帳篷里只衝出來兩個人。一枚火箭彈不知從何處飛來,在帳篷邊上炸開。衝擊波掀開了其上的布料,火焰瞬間吞噬了半個帳篷,又以極快的速度將整個帳篷團團圍住。戰友們倒在火焰中,衣衫半裸。也許場面有些滑稽,可很快烈焰攀上他們的身體,灰燼在熱與火光之間舞蹈。我衝上去想救他們,邱政卻把我狠狠抱住:「他們已經死了。剛才的振盪夠他們顱內出血十幾次了。」

  雖然邱政想盡力保持冷靜,我也能聽出來他字裡行間噴吐的怒火。

  盧米拉擦了擦血漬,脫下染紅的軍裝,下面是一件普通的網格襯衫,襯衫的左上角,有一個獨角獸的標誌,獸角外有一個倒著的「V」字。他很瘦,可是在這場爆炸中雄偉無比,挺拔的身軀像標杆一樣立著。他沒有在意轟鳴聲,而是將軍徽扯下扔到一旁,從側邊口袋中取出V字獨角獸粘上。他進入了一個已經沒有生命的帳篷中,再出來時已經披著一件軍大衣。

  他從大衣中拿出一封信來,仿佛對誰低語:「我說了,反正你也拿不到。」

  在黑暗的爆炸中,我與邱政走散,驚恐與憤怒的叫聲此起彼伏,讓我們無法找到對方。這時馬達聲響起,如同沉睡的野獸驚醒,那十幾輛裝甲車亮起了白燈,仿佛打碎了夜的屏障,它們有序地碾壓著面前的一切,直到第一輛車壓到了面前的鐵蒺藜,才有所減速。但司機做出了一個眾人想不到的行為——他將車加速,而後急轉彎,使這輛沒過幾分鐘輪胎就會沒氣的車轟然倒下,卻也為後面的車輛打開了生路。車窗被我們的士兵擊碎,而後塞入手雷。

  盧米拉慢慢地前進,他所在的地方已經沒有槍聲與爆炸,火焰靜靜地燃燒著,寒風吹過,火焰躁動得欲加厲害,卻無法融化幾位士兵臉上的堅冰。

  「同志。」盧米拉抽出一根煙來,「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士兵看了一眼右手的表,恭敬地回答——雖然聲音沒有起伏:「先生,我們還有半個小時。」

  盧米拉咬著煙,左手點起打火機,右手護著火光,熟練地把煙點起。「走吧。」

  雖然穿著共和國軍裝,但是我一下子就認出對方是敵人,因為他那個冰冷的表情我見過。我舉起槍托,不要命地砸向敵人,烈焰映照著我的面龐,大顆汗珠滲出我的面龐,滑落時帶起一片冰冷。寒風吹過汗漬,有如刀子割在臉上,凍得我嘴角抽搐;熱浪再次撲面而來,讓我皮膚乾燥得仿佛要破裂,汗珠再次滲出。可以肯定,我的表情猙獰無比,紅得透出血來。透出我的恐懼,透出我的憤怒,透出我的瘋狂。直到我聽見「咔」的一聲,我模糊的雙眼這才恢復了清醒,槍托上除了鮮血還有一些黏乎乎的東西。我身後是燃燒的倉庫,還有一具巡邏士兵的屍體。他的喉部被割開,氣絕多時,那把槍是他的。我差點死了,對方的軍刀刺入我的肚子,也許是我因為開小灶而沒有消減下去的肚皮脂肪救了我一命,又或者是對方沒想到我一下子也沒想到要躲開所以刺歪了。其實我是有機會的,但就是因為當我撿起槍想要射殺那個表情冰冷的傢伙時,才發現它子彈被退了出來。

  我認識那個可憐的傢伙。今晚和他一同巡邏的,還有盧老四。

  軍車早早地停在門口,鐵蒺藜已經被壓扁,周圍的共和國士兵們被一個個擊倒在地。車上的士兵看向火光連天的軍營與身形扭曲躺在地上哀嚎咒罵的人,面無表情如北極堅冰不化。

  盧米拉四世輕咬菸頭,吐出縷縷白煙。

  「先生。」車上的士兵向身披軍大衣的作家敬禮,「計劃失誤,十四個戰士沒有回來。」

  盧米拉挑了挑眉毛,一絲不悅湧上他的雙眼,又馬上消失不見,像石子投入水中僅引出一點漣漪。「算了。」他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的釋然,仿佛這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我們走吧。」盧米拉取下煙,夾在手中,緩緩吐出縷縷白煙。


  「盧米拉!」我飛快地跑向軍營大門,我最不希望看見的人果然站在門口。怒火與失望湧現,夾雜著莫名的苦澀,我怒吼。

  士兵亮出匕首,鋒芒閃閃,透著刺人心魂的寒意。盧米拉擺手,示意他們停下。

  他看了看表,火光將他的面龐映得蒼白,若非嘴角那一抹不變的微笑,我甚至以為他便是那個青年。「我們還有三分鐘可以敘舊,同志。」說完,盧米拉把煙掐滅,走過來。我們兩個人面對面,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

  這個目光讓我想起編輯社的那個白天,我把稿紙打在他臉上並唾了一句:「你寫的什麼垃圾。」那個時候他的眼神也如此平靜。我無力地把槍丟下,坐倒在地上,有些迷惘。無數的猜測閃過腦海,我試圖抓住任何過往的細節,不讓這個背叛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數千根針扎著我的咽喉一般,我的聲音變得沙啞又低沉,而且沒有任何起伏:「為什麼?」

  「因為我是敵國的。」回答很合理,很完美,也不透露絲毫信息。但我們心知肚明,這不是答案。我直視他平靜的雙眼,再次發問:「為什麼?」終於,他的目光出現了些許的顫抖,雖然轉瞬即逝,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這根本不屬於他也不該屬於他的顫抖。我總是認為盧米拉四世在「生命」方面的見解不合常理,因為他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而我們活下去的理由是因為我們「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斬釘截鐵,嘴角的那抹笑意也沒有褪去半分,眼神依舊平靜。顫抖?顫抖?對於生命有如此之理解的他會如此顫抖?雖然一閃而過,卻讓我看到了無限希望。

  「生命沒有意義,但這是對宇宙而言。」終於,他開口了,他只沉默了十幾秒,卻仿佛度過了千百歲月。盧米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臟的位置:「但對彼此而言呢?我親眼看著……我沒有哭,哭解決不了問題。但我的嘴巴很乾。我的嗓子很痛……這裡……缺了一大塊,就好像,好像……被剜去了。」他的笑終於消失了縱使表情平淡,某種異樣的負面情緒已經覆蓋了他整張臉——特別是那雙平靜的眼,灰濛濛一片,失去了焦距。

  愣了一會兒,笑意重新浮現。盧米拉扯過下屬的一頂軍帽帶上,對我點了點頭:「那麼,同志。後會無期了。」

  「可是……」我喃喃了一句。冷靜下來以後,火辣辣的痛開始蔓延,我相信身上已經有了不少燒傷。「你那麼好的一個人啊。」我的聲音高了幾分,卻沒有絲毫的起伏,像一根線滑過耳朵。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更加寒冷了。作家壓低了帽檐,又收攏了身上的大衣,身體前傾,在我耳邊低語。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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