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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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說五月二日晚,夜幕如墨,繁星點點。包政懷揣張天之信,送與楊嘯,又將一千多名自願投軍的義民,安然送至馮孫仁的軍營。事畢,他馬不停蹄,匆匆趕回淳安。

  行至縣衙後院門口,包政抬手輕叩柴扉。院內,立刻傳來包母嚴厲的聲音:「拿棍子,打了出去!」

  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根小小的棍子從底下緩緩舉了上來,卻在半途突然停住。海瑞的女兒,瞪大雙眼,這才看清站在門口的竟是父親,驚喜之下,立刻將棍子一丟,歡呼道:「爹!爹回了!」喊著,便如乳燕投林般撲了過來。

  「母親,孩兒回來了!」包政一把抱住女兒,尚未走到廳房門邊,便大聲招呼。

  屋內,包母的聲音隨即傳來:「進來吧。」包政自側門而入,目光掃過這般景象,嘴邊不自覺掠過一絲笑紋,卻又立刻收斂,邁著大步徑直走了過去,對華元說道:「華先生辛苦了。」此時,整個院子裡的涼棚已盡數拆除,唯有幾間大屋子裡,還擺著一些用門板臨時架起的床榻。或躺或坐的病人,已然不多。

  華元正坐在縣衙側院的天井旁,面前擺著一張大桌,桌上堆滿了各色藥材,他正專注地分揀著。縣丞李江手持一把好大的蒲扇,站在華元身後,一下一下輕輕地扇著,為其驅趕暑氣。

  李江眼尖,見包政進來,趕忙拱手行禮,說道:「太尊回來了。」

  包政擺了擺手,說道:「不必多禮,況且你李家世代書香門第,你又是進士出身,不出幾年,想必也會有大官可做。」

  李江趕忙回應:「太尊何出此言,能跟著您,可比做那些大官強多了。」

  包政又走近幾步,來到華元跟前,說道:「一路上我便聽說了,幾百病人如今好多都已下田勞作,華先生此番功德無量啊。」

  華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問道:「剛從軍營回?」

  包政點頭應道:「是。我先見過了家母,這便趕忙過來了。」

  華元又問:「前方的戰事如何了?」

  包政答道:「這幾日正在等待後援,暫時還無戰事。」

  華元微微點頭,說道:「你回來了就好。這十幾個病人都已無大礙。待我給你看看那個病,便要趕回去了。」說著,立刻拿起藥箱。包政在前面引路,二人向天井外走去。

  李江也趕忙緊跟其後,說道:「李太醫、太尊,二位若還需要什麼藥,告訴槐江便是,我即刻派人去揀!」

  包政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先去忙公事吧。」

  不多時,眾人來到包母住處。華元先向包母拜了一拜,包政見狀,也跟著向華元拜了一拜,如此往復,行了三拜之禮。包政急忙站起身來,扶起華元。

  包母望向華元,說道:「華神醫手段高超,政德和他媳婦給我添個孫子,可全指望你了。」

  華元微笑著回應:「此事不能全靠我,還得靠他們自己。」

  包母聽聞,立刻緊緊盯著華元,包政心中頓時一緊,一顆心懸了起來。

  華元一臉正色,包母反倒覺得有些尷尬,於是大聲向門外喊道:「阿囡,叫你娘來!」

  包政的女兒一直趴在門邊,悄悄地張望著裡面的大人,此時聽到呼喚,立刻脆聲應道:「知道了!」轉身便跑開了。華元見狀,有意不再看母子二人,而是將目光緩緩在屋內掃視,不禁微微一怔。

  只見包母所住之屋,竟如此簡陋。除了正中間包母常坐的一把竹躺椅,躺椅邊放著一把矮几,便只有一張木桌孤零零地擺在那裡。四邊空蕩蕩的,原來放在桌邊的那一把木椅,便是此刻被包政搬來讓華元坐的。這是包家的規矩,包母若坐在桌前,包政和夫人皆侍立在側,故而屋內不設多餘椅凳。此時要給二人診脈,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華元望向包政,說道:「政德弟,是否要再搬兩把椅子來?」

  包政趕忙說道:「李先生放心,拙荊會搬來的。」

  恰在此時,包政的夫人一手提著一條凳子,出現在門口。她進門後,立刻將凳子放下,遠遠地向華元深深伏下身子,說道:「見過華神醫。」

  華元趕忙說道:「弟媳不必多禮。」說著,不禁向包夫人望去,心中微微一動。包政好歹也是朝廷的七品命官,可眼前這位七品夫人,上穿一件粗布衣裳,下系一條粗布裙子,臉上還留有汗漬,髮際也略顯零亂,顯然是正在勞作時,匆匆趕來的。

  此時,包母抄起擱在椅子邊的一根竹杖,說道:「華神醫費心,失陪了。」


  華元趕忙回應:「夫人請便。」

  包母點了點頭。

  包政說道:「母親走好了。」

  包母卻並未搭理包政,拄著杖,徑直向另一邊的側室臥房走去。

  此時,包政面露窘迫的笑容,低聲對華元說道:「我七歲喪父,全賴家母一手帶大,老人家至今未能享我一日之福,心中實在慚愧。」

  華元笑著說道:「我已然知曉你為何尚無子嗣。教你一個法子,晚上回到房間,好生哄哄弟媳,你什麼藥都不用吃,自然便能生兒子。」說罷,逕自笑了起來。包夫人進來後,華元見她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端的是個秀麗人物。包夫人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包政靠著,一面輕輕拉起袖口,露出皓腕。華元伸手按在她右手脈上,調息定數,凝神細診了半刻功夫,而後又換過左手,亦是如此。診畢,華元提筆寫下方子,遞與包政,上寫著: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歸參二錢,白朮二錢土炒,延胡索錢半酒炒,引用建蓮子七粒去心,大棗二枚。

  華元又叮囑道:「最重要的是,政德你呀,今晚一定要和弟媳睡在一起。」

  夫妻二人從廳堂走到後院,包政望著妻子,說道:「準備些酒飯,留華神醫在這裡與母親一同用餐吧。」

  包夫人的目光在包政臉上稍作停留,便立刻移開,低聲說道:「家裡只有豆腐,還有些青菜,沒有酒。」

  包政說道:「我到外面叫人買壺酒來,你趕緊去做飯吧。」

  「知道了。」包夫人應了一聲,便朝著院子一側的小門走去。

  包政轉身走向通往後堂的院門,打開門,卻發現李江竟獨自一人站在那裡,手裡提著一隻食籃。李江見到包政,立刻露出笑容。

  包政眉頭微蹙,問道:「李縣丞,你這是做什麼?」

  李江趕忙答道:「縣尊,這不是給您的。眼看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這是特意送給華神醫的。」

  包政眉頭展開,望向那隻食籃,問道:「裡面都有什麼?」

  李江回答道:「裡面只有一條魚,一盤牛肉,還有一壺米酒。」

  包政心中不禁湧起一絲感動,對李江也回以一笑,說道:「讓你費心了。華神醫在我家裡用餐,自然該我請客。」說著,便伸手準備到身上去掏銀錢,這才陡然想起,一路上剩下的一些銅錢,都已交給母親了,不禁面露尷尬之色,說道:「就在我的俸祿里扣除吧。你可記住了。」

  李江見狀,心中著實有些動容,說道:「縣尊,您的清廉,我們都知道。可華神醫是我們縣請來救治災民的,這飯食理應衙門開支。」

  包政微微搖頭,說道:「不妥,華神醫為我家之事費心,怎能讓衙門破費。還是從我俸祿里出吧。」

  李江無奈,只得點頭應下。

  包政又說道:「李縣丞,這些日子,辛苦你協助華先生照顧災民了。」

  李江趕忙說道:「縣尊言重了,這都是我分內之事。看到災民們逐漸康復,我心裡也高興。」

  包政望著李江,感慨道:「如今國事艱難,倭寇肆虐,百姓受苦。我等身為朝廷官員,理應為百姓多做實事。」

  李江點頭稱是:「縣尊說得極是。這些日子,我看到您為了百姓,四處奔波,又送義民去軍營,實在是盡心盡力。」

  包政微微苦笑:「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只是,看著百姓們生活困苦,我這心裡實在不好受。」

  二人正說著,包夫人從廚房走了出來,說道:「飯已經做好了。」

  包政對李江說道:「李縣丞,一起吃點吧。」

  李江趕忙推辭:「縣尊和華神醫慢用,我還有些公事要處理。」

  包政也不再強求,說道:「那好吧,你去忙吧。」

  李江離去後,包政走進屋內,華元已在桌前等候。包政說道:「華先生,讓您見笑了,家裡簡陋,沒什麼好菜招待您。」

  華元笑著說道:「政德弟客氣了,粗茶淡飯,自有一番滋味。」

  幾人用完飯後,忽有一差使前來。包政繞過屏風,穩步走進後堂,神色沉穩,問道:「什麼差使?」

  只見那書吏見包政進來,趕忙起身,說道:「包知縣來了便好。長孫部堂和馮將軍在前方與倭寇激戰之事,想必您也知曉。如今省里急須解送軍餉過去,各縣有糧的交糧,有錢的交錢。因你們淳安是受災縣,省里的意思,是要你們即刻將今年桑苗產的第一茬生絲,全數解送到省里,以供織造局衙門的作坊織絲綢。這是文書,您請過目。」言罷,將一封公文遞與包政,隨後自顧自坐了下來,悠然喝茶。


  包政接過那紙文書,緩緩打開,仔細閱讀。看完之後,先斜睨了一眼那書吏,接著將公文遞給李江,說道:「李縣丞,你也看看。」說罷,在正中的椅子上落座,閉目沉思。

  李江接過公文,心中暗忖,又一場爭執怕是在所難免,遂捧著公文,緩緩研讀。片刻後,他放下公文。

  「看完了?」包政睜開雙眼。

  李江趕忙回應:「回縣尊,看完了。」

  包政問道:「你覺得省里要我們淳安交生絲這件事,辦得到辦不到?」

  李江目光望向屋頂,思緒飄飛,良久才道:「桑苗方才長出,何來生絲呀……」

  「有沒有生絲,我們心裡有數。」那書吏突然站起身來,「包知縣,這可是軍國大事!我來之時,賈大人、奄大人親口交代,五天,最多五天,你們必須把第一批生絲解到江南織造局衙門的作坊里去。」

  「織造局衙門的作坊?」包政不再迂迴,目光如電般射向那書吏,「織造局衙門哪個作坊!」

  那書吏早聞包政之名,此刻見他突然發作,不禁微微顫抖。但念及手中有衙門文書,又添了幾分底氣,說道:「織造局衙門的作坊便是織造局衙門的作坊,還分什麼哪個作坊?」包政正色道:「據我所知,江南織造局以往的絲綢,皆出自朱千的作坊。如今朱千的作坊已奉旨抄封,這公文卻讓我們淳安將生絲解送過去。莫不是朱千的作坊又奉旨解封了?」

  那書吏道:「此事正好告知你們。布政使衙門已將朱千的作坊作價,欲賣給徽州的絲綢商,如今就等生絲上架。包知縣,在下只是遞文書的,文書已送到,生絲解不解送,你們看著辦。我還要去建德,告辭。」說完,轉身便往外走。

  李江趕忙起身,欲去相送,見包政端坐未動,便又站在原地,手中拿著公文,望向包政:「縣尊,卑職要不要帶人下去收生絲?」

  包政問道:「收什麼生絲?」

  李江道:「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給我們的期限可是五天。」

  包政站起身來,神色堅毅:「把公文壓住。壓上五天,這張公文便如廢紙一般。」

  李江滿臉疑惑:「縣尊,省里的公文怎會成廢紙……」

  包政道:「過幾日你自會知曉,你先去把那些準備送生絲的百姓勸回去。」

  李江領命:「是。」

  待李江離去,包政獨自在後堂踱步,心中思忖:「此公文來得蹊蹺,其中必有隱情。桑苗初長,何來生絲,分明這雲、水二人不顧百姓死活,補虧空而強征。我若貿然從命,百姓生計堪憂;若違抗公文,又恐招來禍端。不過我已得密令,何以怕之,不得密令,亦不怕也。」

  且說李江領命而去,一路思索包政所言。他深知包政行事必有深意,只是這省里公文之壓,實乃大膽之舉。

  不多時,李江來到街頭,見不少百姓正帶著些許剛采的嫩桑葉,面露愁容,議論紛紛。

  「這桑苗才長,哪有生絲可交,可上頭催得緊,這可如何是好?」

  「是啊,我們受災才緩過些日子,又要交生絲,日子沒法過了。」

  李江見狀,趕忙上前安撫:「鄉親們,大家先別急。縣尊已有主意,這生絲眼下不用交,大家先回去,莫要慌亂。」

  百姓們將信將疑,但見李江神情篤定,便也漸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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