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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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細說張天那日獨坐於驛站桌前,正自思緒萬千。忽有一雙手,輕輕將一個飯籃放置於他的桌案之上。繼而,籃蓋被緩緩揭開,從中端出飯食,另有兩碗小菜。

  張天本閉目沉思,聞此動靜,緩緩睜開雙眼。待瞧見桌面上的飯菜,心中頓時一怔。但見這飯菜精緻,絕非驛站平素供給罪官之食。張天心中詫異,緩緩抬起頭,目光向收拾飯籃之人投去。這一望,竟驚得呆立當場。

  只見眼前之人,身著樸素布衣,竟是楊雲檀——楊嘯之女。

  楊雲檀卻並未看向張天,只是默默擺好飯菜,便逕自提著飯籃,腳步匆匆向食房門外走去。張天一時愣住,片刻後,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四個獄鎮衛。

  然而,那四個獄鎮衛仿若無事發生,只顧埋頭吃飯,竟無一人看向他。張天無奈,只得慢慢抬起頭,望向屋頂,出神地凝望著,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在思索著什麼。

  且說檻送張天的囚車,連同賈雲、奄水再次請罪的奏疏,在四個獄鎮衛的押送下,沿著官道,以每日一百二十里的行程緩緩前行。而朱千那四大箱帳冊與王閣序的密奏,卻以四百里加急的快程,如疾風般疾馳。歷經五日,終秘密運抵大成。

  申牌時分,一行人自崇文門入城,徑直前往午門。待內監簽署收訖單子後,便送往玉熙宮。待抵達之時,天色已然盡黑。

  但見玉熙宮內,宮燈盡皆點亮,亮如白晝。門窗依舊如往昔般緊閉,只是向來靜謐,針落可聞的玉熙宮,此時卻「劈劈啪啪」,一片算盤撥珠之聲,連綿不絕,響徹大殿。

  四口大木箱皆已開啟,赫然置於大殿中央。兩個太監往來穿梭,不停地從箱內取出帳冊,依照順序,送往左邊與右邊的兩張紫檀木長案之上。

  左邊那張紫檀長案上,擺著一把一丈見長、一尺見寬的巨大紅木算盤;右邊那張紫檀長案,亦是如此,擺著同樣長寬的一把巨大紅木算盤。此刻,站在案前的,已非司禮監秉筆太監與內閣閣員,而是從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臨時徵調而來的十二大太監。左邊長案算盤前,站著六人;右邊長案算盤前,亦有六人。六人共用一把算盤,六隻纖細修長的手,如靈動的蝶翼,正飛速地同時撥弄著那偌長偌大算盤上的算珠。但見他們額頭布滿汗珠,神色緊張,全神貫注地統算帳冊。

  時,神宗皇帝正於殿內,神色凝重,忽向呂喬發問:「一百萬匹絲綢折合白銀,該有多少兩?」

  彼時,呂喬正專注為帝系那江牙海水六爪龍白龍袍的扣子,聽聞此問,即刻應答:「回主子,各年市價行情有所不同。昔日建業四年,海運順暢無阻,每匹絲綢於內地,可售得十兩白銀,若運至西洋,則能賣到十五兩白銀。然至利貞四年,倭寇肆虐為患,海運被迫阻斷,每匹絲綢在內地,僅能售得六至七兩白銀。」

  皇帝聞罷,聲音中透著絲絲陰冷,說道:「如此說來,浙江官場這二十年來,貪墨朱千的一百萬匹絲綢,無論如何估算,亦不下七八百萬兩白銀!」

  呂喬趕忙輕聲回應:「主子聖明。」

  皇帝眼中精芒閃爍,緊緊望向呂喬,追問道:「這些銀子,究竟都流向了何處?」

  呂喬知曉此時無法迴避皇帝目光,遂徑直答道:「此事必須徹查!」

  皇帝緊接著又問:「該如何查?」

  呂喬回稟道:「回主子,長孫徹奉密旨,已於今日下晌抵達,此刻一直在西苑禁門朝房候見。」

  皇帝追問:「可有人知曉他已前來?」

  呂喬忙答:「回主子,他是奉密旨前來,一路並未入住驛站,故而無人知曉他已進京。」

  皇帝當機立斷:「即刻傳長孫徹進來,將浙江官場這些爛帳呈與他看。」

  呂喬領命:「是。」

  且說前方戰事正處於膠著緊張之時,一道密旨卻緊急召長孫徹在五日內進京。長孫徹一路快馬加鞭,風塵僕僕,此時仍身著那身沾染一路塵埃的便服,獨自一人端坐在朝房之中,安靜候見。

  兩個時辰悄然過去,期間茶水不斷送上,卻並無食物。兩千里的快馬奔波,早已讓他疲憊不堪,此刻腹中飢餓難耐,不知不覺間,竟閉上雙眼,坐著便沉沉入睡。

  「長孫大人。」一個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長孫徹猛地睜眼,瞬間驚醒,連忙起身。

  只見站在身旁之人,竟是呂喬!

  長孫徹趕忙躬身行禮:「下官長孫徹,見過呂公公……」

  「不必多禮。」呂喬連忙伸手攙住他,「知曉你一路辛苦,只是事出緊急,皇上正等著呢。隨我來吧。」


  不多時,二人來到乾清宮。此時的乾清宮,已恢復往日模樣,先前的兩張紫檀長案靜靜擺放在原處,算盤與那些忙碌的太監皆已不見蹤影,唯有沈一石送來的大木箱,還剩下兩口,已然蓋上箱蓋,且重新貼上封條,置於大殿中央。

  呂喬引領著長孫徹,輕輕步入殿內,行至紗幔之前。

  呂喬輕聲通報:「萬歲爺,長孫徹帶到。」

  長孫徹立刻在紗幔前跪地,高聲道:「臣浙直總督長孫徹,叩見聖駕!」

  紗幔內傳來皇帝的聲音:「進來吧。」

  長孫徹一時難掩激動與緊張之情,一個頭重重磕下,碰地聲響,應道:「是。」而後緩緩起身,小心翼翼地走進紗幔之內。

  只見皇帝在一蒲團上盤坐,長孫徹此前從未見過皇帝喜愛道家這般坐法。

  皇帝聲調平和,說道:「這仗打得辛苦。」

  長孫徹恭敬回應:「盡忠報國,本就是臣等的分內之事。」

  皇帝微微點頭,又道:「聽聞馮孫仁以幾千人對抗倭寇幾萬人,已然連贏五仗,打得著實不錯。」

  長孫徹趕忙說道:「上托皇上洪福庇佑,下賴將士們奮勇用命。再者,浙江的百姓也深明大義,體恤朝廷,有不少義民紛紛相助抗倭。」

  皇帝話鋒一轉,語調稍冷:「只是官場貪墨橫行,致使後援不濟,可是如此?」

  長孫徹聽聞,一時沉默不語。

  皇帝兩眼閃過銳利光芒,緊緊盯著他,厲聲道:「公忠體國,實心用事,這些皆是你的長處。然而,你為人過於圓滑,不肯輕易得罪他人,放任下屬與朝里官員相互勾結,通同貪墨,卻視若無睹!如今打仗急需軍餉,你這總督又該如何擔當?」

  長孫徹趕忙伏地,頭重重磕下,說道:「微臣本就並非封疆大吏之才。三月之時,臣面見陛下,彼時兵部侍郎一職便已被免去。」

  「休要拿此事當作藉口!」皇帝聲調愈發嚴厲,「什麼『水清濯纓,水濁濯足』,這一套說辭在我大洪朝行不通,朕絕非那等昏聵的濁世之君!」

  長孫徹趴在地上,惶恐道:「微臣萬不敢有這般不敬心思。」

  皇帝目光如炬,逼視著他:「那你究竟是何心思?你所管轄之地,已然貪墨到如此地步,你會不知曉?」

  長孫徹低頭答道:「官場貪墨之風,已然存續許久,臣亦有所耳聞。」

  皇帝神色稍緩,道:「既有所耳聞便好。你也知曉馬伯良已然病倒,浙江的重擔,還需你繼續挑起。」

  長孫徹面容憔悴,宛如殘缺之圓月,應道:「微臣明白。」

  皇帝轉而對呂喬吩咐:「呂喬,帶浙直總督去看看那些爛帳。」

  呂喬領命:「諾。」又對長孫徹說道:「長孫大人,起來吧。」

  長孫徹又磕了個頭,雙手撐地,緩緩起身。

  呂喬在旁說道:「來吧。」言罷,便引領著他朝擺放帳單的御案走去。

  長孫徹此刻只覺心力交瘁,孤標傲世的心境在這諸多紛擾下,已然消磨殆盡。忽覺眼前一切變得模糊不清,眼睛陣陣發黑,卻仍強撐著跟隨呂喬那模糊的身影前行。剛走到御案邊上,便覺體力不支,幾欲倒下,連忙雙手扶住案沿。

  「長孫大人!」呂喬見狀,不禁一驚。

  長孫徹雖扶住御案,卻一時難以出聲應答。

  呂喬趕忙上前扶住他。

  皇帝亦被驚動,問道:「這是怎麼了?」

  呂喬回稟:「主子,正值大暑天氣,長孫大人幾千里日夜兼程趕來,又在朝房等候許久,從中午至今粒米未進,他這是勞累過度所致。吃些東西,應能好轉,主子無需擔憂。」

  皇帝思索片刻,道:「扶他坐下,端朕的玉花羹給他喝一碗。」

  呂喬應道:「是。」說著便去攙扶長孫徹。

  長孫徹雙手緊緊抓住御案邊沿,推辭道:「公公,為臣怎能坐於御座!」

  呂喬勸道:「皇上有恩旨,你便坐著用些吧。」

  長孫徹卻依然強撐著站在原地。

  皇帝目光望向呂喬與長孫徹,說道:「能將千軍萬馬如臂使指,為之驅使之人,就讓他站著喝,他定能撐住。」

  此言一出,仿佛為長孫徹注入一股莫大的生氣。他立刻鬆開雙手,接過呂喬手中的碗,雙手捧著,一口將那碗玉花羹喝了下去。喝完後,又雙手將碗遞還給呂喬,整個人竟穩穩挺立在原地。」


  「看完了?」皇帝緩緩睜開雙眼。

  長孫徹幾步走到皇帝面前,再次跪地,說道:「實在觸目驚心,臣難辭失察之罪。」

  皇帝望著他,說道:「五任巡撫、三任總督,還有布政使、按察使衙門,如此眾多官員,唯有你與新任之人未曾貪墨。當然,你最多也只是犯下失察之罪。」

  長孫徹自責道:「失察誤國,同樣是重罪。」

  皇帝微微點頭,道:「那好,朕復你兵部侍郎一職,浙江之事,你便無需再管,朕自有安排。」

  長孫徹領命:「遵旨。」

  皇帝又問:「新安江決堤一事,你有何看法?」

  長孫徹面露難色,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見狀,怒道:「你難道覺得此事當真只有天知曉?」

  長孫徹趕忙道:「臣有直言相諫之言。」

  皇帝道:「但說無妨!」

  長孫徹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大洪一十八省,疆域萬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負祖宗社稷之重責,治理大國,需如烹小鮮般謹慎。去年正月,北齊自河西渡冰河進犯山西,順天府百萬軍民面臨缺糧困境;二月,我朝雖奪得梁之河西走廊,然民生未及恢復;今年正月,山東濟南府爆發饑荒;二月,京師亦陷入饑荒;三月,山西再遭饑荒;四月,東川土司內亂;五月,江西流民叛亂攻打泰河,四川苗民叛亂侵犯湖廣邊界。本月,山西、陝西、寧夏又突遭地震,軍民死傷無數。何況東南沿海與倭寇的戰事,此刻已至決戰關鍵時刻!國事艱難如此,倘若此時興起大獄,牽累宮中與六部九司,天下必將立時大亂!皇上如今問及新安江大堤決口之事,臣實無言以對,亦不可言對。懇請朝廷在適當之時,再行徹查此事。」

  皇帝聽聞,陷入沉思。片刻後,對呂喬說道:「一番苦心,三者全顧,呂喬,你覺得長孫徹此人如何?又該如何評價他?」

  呂喬恭敬道:「奴才不敢妄言。」

  皇帝緩緩說道:「朕告訴你,此乃公忠體國之臣,上不貽誤國事,下不辜負百姓,中能顧及恩師。正所謂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如此坦蕩之臣,恐怕舉世難尋。退下吧。」

  長孫徹應道:「諾。」而後緩緩退出殿外。

  待長孫徹離去後,皇帝獨自坐在蒲團之上,神色凝重,心中思索著長孫徹所言之事。浙江官場貪墨,新安江決堤,以及各方戰事、民生艱難,諸多事宜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團亂麻,亟待梳理解決。

  此時,呂喬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那浙江之事,該如何處置?」

  皇帝沉思良久,緩緩說道:「浙江官場,貪墨之風已深,不可不拿其中之罪臣,叫福建巡撫改任浙江巡撫。」稍及,便擬好一道聖旨。

  呂喬領命:「是,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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