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八章 掛席為門
苔蘚、泥土、還有在上游供這些髒污之人洗濯後的臭氣飄散到下游，熏到了在下游洗衣的不列顛士兵們。
「拔營！」迦德雷納憤憤地說。
他們在林地間行進，彼此隊伍分得很開，白天也點著火把，防止灌木叢里撲出來的猛獸。野獸在這麼多人面前不過是送上門的口糧，真正可怕的是野獸一般的薩克森人。林地作戰是薩克森人的主場，曾經羅馬人也在這樣的伏擊中潰敗、甚至全軍覆沒。
那個時候他們的武裝還去和蠻子有代差...現在，只懂得使用現成鐵器不懂得採礦的薩克森人還是沒有多少鐵鎧。
［就在鐵具到他們族地之前打敗他們吧，上天保佑。］迦德雷納在心裡悄悄說。
自己果然還是不適合帶兵，他會練兵會號令下屬卻沒有學會敵人不正面交戰的時候自己該怎麼辦，總是搶不到有利地形，處處受制。
天空鐵灰，烏雲密布。前不久一場急雨讓土地變得濕淋淋，鬆軟的褐土在冬天基本都凍上，踩在腳下嗚喳嗚喳地悶響，那是被踏碎的冰片傳向大地的嗚咽聲。
灰綠色的河水中有一股沉澱的死氣，漂浮物從上游一路被風和河流力量本身送到下游，屍體在枯葉中兜兜轉轉，溢滿於低地前灘，有的在後續暗潮的不斷拍擊中被衝上河岸，紅狐、烏鴉、歐亞喜鵲這些聞著味道前來的飢腸轆轆者聚集在周圍，當然還少不了好兄弟好姐妹銀鷗和鸕鶿。
它們一邊欣賞著到口的食物，一邊仗著龐大的烏合之眾朝著路過的軍隊尖叫。迦德雷納就在一邊暗暗地想：要是那個不好動的匈人孩子跟過來，只怕要抓幾隻過來嘗嘗。這些會飛的小東西吃的是涼了的屍體上的血肉、只怕血也是溫的。
心冷手冷的人只怕只有戰士了吧？男人握緊腰間的佩刀，亞瑟麾下的騎士都帶著配劍，只有他這個身份尷尬的傢伙帶著有弧度的刀，既不像草原人用的刀又不像羅馬式的直刃刀，反倒像阿非利加人漁獵的有弧度的斬刀，這玩意又鋒利又容易折斷，對於戰士而言，根本不耐用。
戰場上的傢伙，不耐用就是不合格的。但百般無能的人總有一樣是好的，那就是這玩意第一刀總是鋒利無匹，切喉斷骨，能做到迦德雷納本人想要的一切。
如戰士不需要活到戰爭勝利的結局，只需要在自己派上用場的時候，足夠鋒利。
......
十一月初，薩克森人北線被阻擊的戰報送到高文的案頭，下掘地道的高文收穫了金銀器皿若干，雪花一樣蓬鬆的約克夏霧草快要埋過人首，孩子撥開那草叢，驚覺不知不覺他要在這個地方度過一整年。
到明年二月就是整整一年，他也被遺棄之地詛咒了。那天，他用麋鹿的骨和野山豬的肉向長生天祈禱，沒有得到回應。銀眉的德魯伊告訴他：這兒的諸神雖然將將待死，卻也不歡迎外來的力量。古凱爾特人極為排外，為了和羅馬人同歸於盡，他們不惜勾引外敵，最後外敵連他們也殺，他們就遠遠躲起來，躲到西面的小島；或者在本地分散，繼承些神神叨叨的事業。
阿提拉就問他：「那麼凱爾特人男女粗獷、一頭紅髮的事情是真的麼？你年輕時候也一頭紅髮麼？」
「不，這個時代有時候血緣和部落人種沒有必然聯繫，有時候部落會對外通婚。棕紅色、橘黃都是紅色與太陽顏色結合的變種，早先的古高盧人部分家族在還未走出古義大利的羅馬人眼裡和他們自己並無多少分別。」
「那你們只是和我們一樣。」阿提拉想到了內部至少有十五種民族的匈人，斯拉夫還是日耳曼不過是羅馬人充滿蔑視的叫法，難道要把別人口中蔑視的詞彙加到自己頭頂麼？就像許多次自己被人叫小雜種小野種一樣。
訓練步兵或者騎兵都要在莖葉矮扁的鴨腳草地上進行，這樣果露的石子一眼可見、不至於讓小小的石坑埋沒馬蹄。羊矛和黑麥草就是牛羊牲口放牧區，德魯伊們教阿提拉匈人從未系統教過他的一項牧民知識：如何放牧、如何豢養牛羊、如何掌握羊群、如何與牛做朋友、如何從奶牛身上擠奶。外地進貢來的幾頭可以騎的馴鹿和駝鹿，駝鹿似乎不怎麼耐寒，不願意去北地，只願意在不列顛南方呆著。
而阿提拉需要跳高才能夠得著駝鹿的背，公鹿的角超乎他想像的大。V形的鹿角每一邊都長過他的手臂，有他身形的一半長。暴躁的鹿舌頭經常可以舔到他的額頭，給他同時冰涼又溫熱的感受。但有時候，發情的母鹿和公鹿都躁狂異常，他不得不小心和他一樣高一樣粗壯的蹄子，還有長長的可以扎人的鹿角。
而銀眉的巫師叫他不必害怕。
「鹿角天生用於威武的裝飾，在雄鹿頭上就像天生的王冠，王冠漂亮的就能吸引到更多母鹿，卻不適合用來廝殺。你見過用頭上冠冕當成武器的國王麼？」
有拿不透底王冠當成盾牌的，在左右親信都背叛的時候。但這些故事的來源是不爾罕的睡前小故事，阿提拉覺得那不過是薩滿想哄人入睡罷了。
「那羊角呢？他們愚笨呆蠢，整天忙於無意義的內訌，有時候又順服在頭羊的號召下，它們算是什麼？」
「算是天生的財富。別人手中的財富。」銀眉的巫師笑笑，「作為梅林家族現存最年長的巫師，我來訓導你，總比那個潘德拉貢家的投資者有效。」
他的話莫名叫人心頭一寒，孩子抬起頭，仰望這位六七十歲還不曾腰背佝僂身體機能退化的老人，「你...」
「他是他，我是我。每個德魯伊都要有反叛權威的心，不然以後怎麼在別處開宗立派？」何況按照年齡和入行的先後，眼前這位才是資歷更老的長者。黑髮的梅林不過借了出生時候夢魘降生的異象，又或許只是這個時代不叫人知道在北地出生的混血兒的父親是誰。
私生子在羅馬傳統里見不得光，棄嬰是常態。只是人們往往管不住繁衍本能，個個在為家族抹黑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而本地的巫師，有不少巴不得我們這樣的去死。不以姓氏血緣而以什麼百年聖王將臨遺棄之地的預言團結在一起，組成所謂的梅林家族.....還記得在巴達維亞時候你見到我那次麼？小子？」銀眉的老人說起話來居然全都是年輕人的衝勁，仿佛那根纏繞蔓藤的枯木拐杖在沉香死木的縈繞下重新煥發生機與活力，就像腳下這片土地一般。
一時的勝利和短暫虛榮變成了泡沫般幻影，後人只會銘記王國建立之後的種種虛弱，而勝利之中的艱難過程甚至不配作為庸人飯後談資。
「一共有三股德魯伊，我以前和你說過。一股是我們、一股是傳統派，一股是混血顛覆派，他們聲稱日耳曼人才是最後征服世界的力量。」
老人拿出一本書，一本用薄薄的羔羊皮寫就的血書。外表用火焰燎烤過後的精裝厚貝殼塑造、裡頭是各族花體字寫就的人名，在他的目光示意下，阿提拉打開了它，翻開第一頁，就被鋒利的貝殼邊緣劃傷了手。
紫紅色的血液從手指的傷口滲出來，銀眉的老人看著妖艷的發著淡紫色的紅血，絲毫不覺得意外：
「你和我一樣，是上天選中的人；都是神的奴隸！高高在上的群星和眾神役使著我們，由生到死。」
阿提拉有點厭煩他了，什麼我們是奴隸的論調讓人覺得什麼時候都身不由己，自己的決定冥冥中被什麼人引導著一樣。
「我見過許多薩滿，他們和你們一樣歌頌自己的神。也說神都不仁慈...但沒有如你這麼悲觀。」他接過老人的拐杖，這玩意居然有20羅馬磅，按照一個六七十老人的手杖份量已經不算輕。可孩子見銀眉的老人拿著代步工具在上山的坡上一點兒也不喘，只有下山的時候小心翼翼。問他，只有一個符合勸導的回覆「當你才華舉世無雙，上山的路上如履平地那麼下來的時候也不要忘了小心剎腳，下坡時候栽的跟頭可比上山時候狠得多呢」。
「那因為我比他們更懂得神明的心。」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和黑髮梅林不一樣，眼前的老人在行為上出賣過阿提拉很多次，但一種魔力存在巫師身上，不能叫人真正討厭他。
書打開了，是老人用手鋪開的，裡頭有很多字母是孩子不認識的。沒有一個人能說自己能懂世界上所有語言，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圖案，圖案上不僅有羅馬共和國之前的四方各個部落軍隊的徽記，還有各個人的血指印。往下是寥寥幾行小字，正是這些血寫就的花體小字孩子看不明白。
「這是德魯伊們的傳播記錄。在蒙昧時代，那個時候沒有羅馬，連希臘人都只是山後來的蠻子..棕膚色的埃及人和小亞細亞的西臺在迦南爭雄，美索不達米亞的諸城邦朝秦暮楚..那個時代蒙昧的北方信仰產生。」
「接下來就是長達五百年的昏暗時代？」阿提拉靈光一現，想到了不爾罕、阿杜海爾給他說的那些「神話」歷史。
「是的，海上民族。」老人點下頭，承認了祖先的凶頑，「摧毀繁榮奴隸文明的就是我們，亞述被肢解、埃及奄奄一息，廢墟上什麼都沒有剩下，文明就此斷代。當時的祖先普遍沒有吸納文明的精華，除了我們。」
他指著這本塗了蠟和防火石蠟、還有據說從沙果和李子中提取出來的奇異成分作為防火用具的硬殼書：「這就是我們的見證。當一群人只有少數幾個憑藉頭腦天分在蒙昧時代成為向文明世界咆哮的王者的時候，我們留下了他們的記錄，許多人不會書寫更不認字。於是德魯伊的祖先就代替這些王寫下他們的名字和一聲主要的事跡。」
「我們因為侍奉不同的王者而被質疑忠誠..最後我們退出王者爭鋒的舞台，山谷之間，到處是綠衣樹人的傳說；隱者所居，掛席為門。」
那麼你現在呢？迎著老人灼灼的目光，鑑於對方背叛在先，在心裡總是對這樣人有排斥。
「和梅林選中潘德拉貢家族一樣，我中意你。」老人滑動拐杖上面銅幣一樣的錢串，那或許是大蒜的皮將銅飾品包裹後呈現出來的模樣。白和紫俊俏地各占一邊，讓孩子想到秀氣的埃提烏斯。
「曾經的人紛紛進入墳墓，我今天看梅林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但我只當他死了。我知道他的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諸神已經預定了結局，如今騎士之間的裂痕已經顯現，而亞瑟...他連自己的家人都放在事業的最後，顯然不可能是個合格的調停人。」
那麼我呢？你認為我必將做出大事業的立足點在哪裡？因為我身上朦朧不清的傳說麼？還有別的？拿出神跡之外的證據吧。
孩子不問，可眼神已經在問。
「因為我們無所依靠，你召集了蠻子，可蠻子沒有肉就會背叛你；我手下有一批學徒，在巴達維和比利時高盧各有一百多，在本地有六七十..但學成的徒弟會試圖掀翻師父的理論，這就是巫師下一代永遠會萌生的想法。」
他指著孩子淺色的、倒映藍天碧野看似空洞洞卻有著包羅萬象的混雜野心的眼，「因為我們實際的處境相同。在野外，找到相同氣息的猛獸都會互相嗅嗅避開彼此，但在許多人面前，我又會表示對你的背叛...因為披著綠衣的巫師都是變色龍，他們懂得自然科學，自然也懂得變色龍的偽裝。」
聽起來很複雜，但這就是大人的世界。謹慎到小心細緻的老頭因為掌握了旁人需要用想像去揣摩的醫學、草藥學、洞察人心的能力以及快速學習別家語言的天賦，這些知識是一間堆滿破舊物品的散亂寶庫，無法開啟的狂亂迷宮。
一大一小，兩隻手掌緊緊相握。老人把書遞給孩子，表示這雖然算孤本，但別的地方都有一份。因為巫師們從來不是一派，別人有的他們當然也都要有，於是每個派別一旦有機會就要搶過去抄錄，漸漸地變成只在德魯伊之間流傳的一項手札筆記。
這是一間行業內的時髦品，孩子拿著它翻看，透過書面，老人就會告訴他那些文字背後記錄的歷史。鐵鏽般發色的助手來到身後，告訴他們所有能打仗的人都該啟程，一對主僕站起來，阿提拉也是第一次明白：世上人還有如此複雜的關係——神職面前的投資者與被守望者，超越了世俗認知。
......
高文修牆修到一個半月的時候，蘭姆洛克抓住機會率領主力沿著海岸線以西的地方分為兩路南下，斯卡博德堡一千一百盎格魯守軍舉旗投降，歐莉文山上五千駐防民不戰自潰..至此，除了僅剩的野戰精銳，阿爾文王失去了八成的部落民和九成的士兵，也打掉了盎格魯人一代青年的元氣。
最後的據點，金斯頓堡。三五千披甲盎格魯士兵守衛在周圍，廳堂里沒了往日吹出牽牛花來的樂手，樂手在戰鬥中都逃散了。許多披甲士兵在得知自家人在北方落入亞瑟手中的時候，都抄起武器反擊阿爾文王。而高文在這段時間禁止軍隊逼迫過甚，這位潘德拉貢家族的子侄向同僚保證：
當我們將那座城堡百里之外的土地占滿，在下個月底之前，隆冬正盛之際，我們將得到盎格魯人的投降書、還有阿爾文的頭顱。他們會投降，而我們各自私人衛隊又可以擴充一次。
「拔營！」迦德雷納憤憤地說。
他們在林地間行進，彼此隊伍分得很開，白天也點著火把，防止灌木叢里撲出來的猛獸。野獸在這麼多人面前不過是送上門的口糧，真正可怕的是野獸一般的薩克森人。林地作戰是薩克森人的主場，曾經羅馬人也在這樣的伏擊中潰敗、甚至全軍覆沒。
那個時候他們的武裝還去和蠻子有代差...現在，只懂得使用現成鐵器不懂得採礦的薩克森人還是沒有多少鐵鎧。
［就在鐵具到他們族地之前打敗他們吧，上天保佑。］迦德雷納在心裡悄悄說。
自己果然還是不適合帶兵，他會練兵會號令下屬卻沒有學會敵人不正面交戰的時候自己該怎麼辦，總是搶不到有利地形，處處受制。
天空鐵灰，烏雲密布。前不久一場急雨讓土地變得濕淋淋，鬆軟的褐土在冬天基本都凍上，踩在腳下嗚喳嗚喳地悶響，那是被踏碎的冰片傳向大地的嗚咽聲。
灰綠色的河水中有一股沉澱的死氣，漂浮物從上游一路被風和河流力量本身送到下游，屍體在枯葉中兜兜轉轉，溢滿於低地前灘，有的在後續暗潮的不斷拍擊中被衝上河岸，紅狐、烏鴉、歐亞喜鵲這些聞著味道前來的飢腸轆轆者聚集在周圍，當然還少不了好兄弟好姐妹銀鷗和鸕鶿。
它們一邊欣賞著到口的食物，一邊仗著龐大的烏合之眾朝著路過的軍隊尖叫。迦德雷納就在一邊暗暗地想：要是那個不好動的匈人孩子跟過來，只怕要抓幾隻過來嘗嘗。這些會飛的小東西吃的是涼了的屍體上的血肉、只怕血也是溫的。
心冷手冷的人只怕只有戰士了吧？男人握緊腰間的佩刀，亞瑟麾下的騎士都帶著配劍，只有他這個身份尷尬的傢伙帶著有弧度的刀，既不像草原人用的刀又不像羅馬式的直刃刀，反倒像阿非利加人漁獵的有弧度的斬刀，這玩意又鋒利又容易折斷，對於戰士而言，根本不耐用。
戰場上的傢伙，不耐用就是不合格的。但百般無能的人總有一樣是好的，那就是這玩意第一刀總是鋒利無匹，切喉斷骨，能做到迦德雷納本人想要的一切。
如戰士不需要活到戰爭勝利的結局，只需要在自己派上用場的時候，足夠鋒利。
......
十一月初，薩克森人北線被阻擊的戰報送到高文的案頭，下掘地道的高文收穫了金銀器皿若干，雪花一樣蓬鬆的約克夏霧草快要埋過人首，孩子撥開那草叢，驚覺不知不覺他要在這個地方度過一整年。
到明年二月就是整整一年，他也被遺棄之地詛咒了。那天，他用麋鹿的骨和野山豬的肉向長生天祈禱，沒有得到回應。銀眉的德魯伊告訴他：這兒的諸神雖然將將待死，卻也不歡迎外來的力量。古凱爾特人極為排外，為了和羅馬人同歸於盡，他們不惜勾引外敵，最後外敵連他們也殺，他們就遠遠躲起來，躲到西面的小島；或者在本地分散，繼承些神神叨叨的事業。
阿提拉就問他：「那麼凱爾特人男女粗獷、一頭紅髮的事情是真的麼？你年輕時候也一頭紅髮麼？」
「不，這個時代有時候血緣和部落人種沒有必然聯繫，有時候部落會對外通婚。棕紅色、橘黃都是紅色與太陽顏色結合的變種，早先的古高盧人部分家族在還未走出古義大利的羅馬人眼裡和他們自己並無多少分別。」
「那你們只是和我們一樣。」阿提拉想到了內部至少有十五種民族的匈人，斯拉夫還是日耳曼不過是羅馬人充滿蔑視的叫法，難道要把別人口中蔑視的詞彙加到自己頭頂麼？就像許多次自己被人叫小雜種小野種一樣。
訓練步兵或者騎兵都要在莖葉矮扁的鴨腳草地上進行，這樣果露的石子一眼可見、不至於讓小小的石坑埋沒馬蹄。羊矛和黑麥草就是牛羊牲口放牧區，德魯伊們教阿提拉匈人從未系統教過他的一項牧民知識：如何放牧、如何豢養牛羊、如何掌握羊群、如何與牛做朋友、如何從奶牛身上擠奶。外地進貢來的幾頭可以騎的馴鹿和駝鹿，駝鹿似乎不怎麼耐寒，不願意去北地，只願意在不列顛南方呆著。
而阿提拉需要跳高才能夠得著駝鹿的背，公鹿的角超乎他想像的大。V形的鹿角每一邊都長過他的手臂，有他身形的一半長。暴躁的鹿舌頭經常可以舔到他的額頭，給他同時冰涼又溫熱的感受。但有時候，發情的母鹿和公鹿都躁狂異常，他不得不小心和他一樣高一樣粗壯的蹄子，還有長長的可以扎人的鹿角。
而銀眉的巫師叫他不必害怕。
「鹿角天生用於威武的裝飾，在雄鹿頭上就像天生的王冠，王冠漂亮的就能吸引到更多母鹿，卻不適合用來廝殺。你見過用頭上冠冕當成武器的國王麼？」
有拿不透底王冠當成盾牌的，在左右親信都背叛的時候。但這些故事的來源是不爾罕的睡前小故事，阿提拉覺得那不過是薩滿想哄人入睡罷了。
「那羊角呢？他們愚笨呆蠢，整天忙於無意義的內訌，有時候又順服在頭羊的號召下，它們算是什麼？」
「算是天生的財富。別人手中的財富。」銀眉的巫師笑笑，「作為梅林家族現存最年長的巫師，我來訓導你，總比那個潘德拉貢家的投資者有效。」
他的話莫名叫人心頭一寒，孩子抬起頭，仰望這位六七十歲還不曾腰背佝僂身體機能退化的老人，「你...」
「他是他，我是我。每個德魯伊都要有反叛權威的心，不然以後怎麼在別處開宗立派？」何況按照年齡和入行的先後，眼前這位才是資歷更老的長者。黑髮的梅林不過借了出生時候夢魘降生的異象，又或許只是這個時代不叫人知道在北地出生的混血兒的父親是誰。
私生子在羅馬傳統里見不得光，棄嬰是常態。只是人們往往管不住繁衍本能，個個在為家族抹黑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而本地的巫師，有不少巴不得我們這樣的去死。不以姓氏血緣而以什麼百年聖王將臨遺棄之地的預言團結在一起，組成所謂的梅林家族.....還記得在巴達維亞時候你見到我那次麼？小子？」銀眉的老人說起話來居然全都是年輕人的衝勁，仿佛那根纏繞蔓藤的枯木拐杖在沉香死木的縈繞下重新煥發生機與活力，就像腳下這片土地一般。
一時的勝利和短暫虛榮變成了泡沫般幻影，後人只會銘記王國建立之後的種種虛弱，而勝利之中的艱難過程甚至不配作為庸人飯後談資。
「一共有三股德魯伊，我以前和你說過。一股是我們、一股是傳統派，一股是混血顛覆派，他們聲稱日耳曼人才是最後征服世界的力量。」
老人拿出一本書，一本用薄薄的羔羊皮寫就的血書。外表用火焰燎烤過後的精裝厚貝殼塑造、裡頭是各族花體字寫就的人名，在他的目光示意下，阿提拉打開了它，翻開第一頁，就被鋒利的貝殼邊緣劃傷了手。
紫紅色的血液從手指的傷口滲出來，銀眉的老人看著妖艷的發著淡紫色的紅血，絲毫不覺得意外：
「你和我一樣，是上天選中的人；都是神的奴隸！高高在上的群星和眾神役使著我們，由生到死。」
阿提拉有點厭煩他了，什麼我們是奴隸的論調讓人覺得什麼時候都身不由己，自己的決定冥冥中被什麼人引導著一樣。
「我見過許多薩滿，他們和你們一樣歌頌自己的神。也說神都不仁慈...但沒有如你這麼悲觀。」他接過老人的拐杖，這玩意居然有20羅馬磅，按照一個六七十老人的手杖份量已經不算輕。可孩子見銀眉的老人拿著代步工具在上山的坡上一點兒也不喘，只有下山的時候小心翼翼。問他，只有一個符合勸導的回覆「當你才華舉世無雙，上山的路上如履平地那麼下來的時候也不要忘了小心剎腳，下坡時候栽的跟頭可比上山時候狠得多呢」。
「那因為我比他們更懂得神明的心。」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和黑髮梅林不一樣，眼前的老人在行為上出賣過阿提拉很多次，但一種魔力存在巫師身上，不能叫人真正討厭他。
書打開了，是老人用手鋪開的，裡頭有很多字母是孩子不認識的。沒有一個人能說自己能懂世界上所有語言，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圖案，圖案上不僅有羅馬共和國之前的四方各個部落軍隊的徽記，還有各個人的血指印。往下是寥寥幾行小字，正是這些血寫就的花體小字孩子看不明白。
「這是德魯伊們的傳播記錄。在蒙昧時代，那個時候沒有羅馬，連希臘人都只是山後來的蠻子..棕膚色的埃及人和小亞細亞的西臺在迦南爭雄，美索不達米亞的諸城邦朝秦暮楚..那個時代蒙昧的北方信仰產生。」
「接下來就是長達五百年的昏暗時代？」阿提拉靈光一現，想到了不爾罕、阿杜海爾給他說的那些「神話」歷史。
「是的，海上民族。」老人點下頭，承認了祖先的凶頑，「摧毀繁榮奴隸文明的就是我們，亞述被肢解、埃及奄奄一息，廢墟上什麼都沒有剩下，文明就此斷代。當時的祖先普遍沒有吸納文明的精華，除了我們。」
他指著這本塗了蠟和防火石蠟、還有據說從沙果和李子中提取出來的奇異成分作為防火用具的硬殼書：「這就是我們的見證。當一群人只有少數幾個憑藉頭腦天分在蒙昧時代成為向文明世界咆哮的王者的時候，我們留下了他們的記錄，許多人不會書寫更不認字。於是德魯伊的祖先就代替這些王寫下他們的名字和一聲主要的事跡。」
「我們因為侍奉不同的王者而被質疑忠誠..最後我們退出王者爭鋒的舞台，山谷之間，到處是綠衣樹人的傳說；隱者所居，掛席為門。」
那麼你現在呢？迎著老人灼灼的目光，鑑於對方背叛在先，在心裡總是對這樣人有排斥。
「和梅林選中潘德拉貢家族一樣，我中意你。」老人滑動拐杖上面銅幣一樣的錢串，那或許是大蒜的皮將銅飾品包裹後呈現出來的模樣。白和紫俊俏地各占一邊，讓孩子想到秀氣的埃提烏斯。
「曾經的人紛紛進入墳墓，我今天看梅林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但我只當他死了。我知道他的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諸神已經預定了結局，如今騎士之間的裂痕已經顯現，而亞瑟...他連自己的家人都放在事業的最後，顯然不可能是個合格的調停人。」
那麼我呢？你認為我必將做出大事業的立足點在哪裡？因為我身上朦朧不清的傳說麼？還有別的？拿出神跡之外的證據吧。
孩子不問，可眼神已經在問。
「因為我們無所依靠，你召集了蠻子，可蠻子沒有肉就會背叛你；我手下有一批學徒，在巴達維和比利時高盧各有一百多，在本地有六七十..但學成的徒弟會試圖掀翻師父的理論，這就是巫師下一代永遠會萌生的想法。」
他指著孩子淺色的、倒映藍天碧野看似空洞洞卻有著包羅萬象的混雜野心的眼，「因為我們實際的處境相同。在野外，找到相同氣息的猛獸都會互相嗅嗅避開彼此，但在許多人面前，我又會表示對你的背叛...因為披著綠衣的巫師都是變色龍，他們懂得自然科學，自然也懂得變色龍的偽裝。」
聽起來很複雜，但這就是大人的世界。謹慎到小心細緻的老頭因為掌握了旁人需要用想像去揣摩的醫學、草藥學、洞察人心的能力以及快速學習別家語言的天賦，這些知識是一間堆滿破舊物品的散亂寶庫，無法開啟的狂亂迷宮。
一大一小，兩隻手掌緊緊相握。老人把書遞給孩子，表示這雖然算孤本，但別的地方都有一份。因為巫師們從來不是一派，別人有的他們當然也都要有，於是每個派別一旦有機會就要搶過去抄錄，漸漸地變成只在德魯伊之間流傳的一項手札筆記。
這是一間行業內的時髦品，孩子拿著它翻看，透過書面，老人就會告訴他那些文字背後記錄的歷史。鐵鏽般發色的助手來到身後，告訴他們所有能打仗的人都該啟程，一對主僕站起來，阿提拉也是第一次明白：世上人還有如此複雜的關係——神職面前的投資者與被守望者，超越了世俗認知。
......
高文修牆修到一個半月的時候，蘭姆洛克抓住機會率領主力沿著海岸線以西的地方分為兩路南下，斯卡博德堡一千一百盎格魯守軍舉旗投降，歐莉文山上五千駐防民不戰自潰..至此，除了僅剩的野戰精銳，阿爾文王失去了八成的部落民和九成的士兵，也打掉了盎格魯人一代青年的元氣。
最後的據點，金斯頓堡。三五千披甲盎格魯士兵守衛在周圍，廳堂里沒了往日吹出牽牛花來的樂手，樂手在戰鬥中都逃散了。許多披甲士兵在得知自家人在北方落入亞瑟手中的時候，都抄起武器反擊阿爾文王。而高文在這段時間禁止軍隊逼迫過甚，這位潘德拉貢家族的子侄向同僚保證：
當我們將那座城堡百里之外的土地占滿，在下個月底之前，隆冬正盛之際，我們將得到盎格魯人的投降書、還有阿爾文的頭顱。他們會投降，而我們各自私人衛隊又可以擴充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