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楊虎圍匡
一天中白晝最為漫長，哪怕在寒冷的冬季。一夫之役都要等到力氣使盡才能在黑夜裡獲得歇息，高文命令抓來的當地人沿著山脈出口修建大概三尺高的小防護牆，從後世的英倫約克一直修到赫爾河畔，東向一道、西北—東南向再一道。
兵少有兵少的好處，按加雷斯的話來說，大概是「沒有太多後勤的煩惱」，尤其是勝利之師，士氣旺盛，即便厭戰情緒漸漸滋長，高文也能用帶著軍隊散步、讓底層士兵管人的方式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這樣大家都是監工，一人管兩三個人，不大不小是個監工。只要不胡亂殺人、不耽誤工期，隨便他們折騰。
當加雷斯對這樣可笑又顯得漫長的工期疑惑不解而去問這位好兄弟的時候，高文看了一眼急迫發動進攻的好兄弟：「難道你以為我會選擇圍死他們？」
「那不然呢？難道我們可以不惜代價進攻？按照你的一貫方針，不都是希望以最小代價獲取勝利的麼？」
「著急的應該是阿爾文、應該是亞瑟，而不應該是我們。他們是統帥，是領袖。我們不過是負責一個戰區的將軍...甚至名義上都沒有將軍的資格。當我們人數只有對方五分之一的時候，對方打過來，我們不會失敗，就已經是對亞瑟最好的回報。」
你還真是把轉攻為守等著對方啃骨頭的戰術貫徹到底...加雷斯想到了當初成年時候亞瑟叔叔給他們上的第一節軍事課：想方設法讓握有優勢兵力主動來進攻嚴陣以待的你的隊伍，這樣，雙方不大的差距可以迅速抹平。
「另外，把野豬集中起來捕殺。不准士兵偷藏豬油，火油不夠了。叫他們用豬油在夜裡點火，用樹葉包著箭羽射出去。蘸油的髒布、倒斃路邊的圓木頭、樹皮和木屑都要給我搜羅起來。要是阿爾文敢在冬天用冰牆的話，就用這個法子教訓他。」
加雷斯立刻補充：「還要等著他把士兵放到冰牆之後，在夜間悄悄讓還沒凍結實的冰化了。」壞壞的想法讓這一對表兄弟一起露出笑容。
「這件事只有你去操辦才能讓我完全放心。」高文少見地與別人親昵，他平常在四周布滿巡哨的時候就不著甲，穿著那件油綠色的連體外衣，上身再加一件教士穿的罩服，不過從不染料的白色換成了棕綠，理由是行軍打仗的人穿白色不耐髒，濺上的泥點會糟蹋智慧之人的心靈感應。在奇奇怪怪的理由下，他冬日就這麼一幅奇葩打扮，綠得好似德魯伊，外披的上身衣服又像是一神教的宣傳牧師。
「遺棄之地是世界盡頭。」高文感喟地說，雖然在他臉上和發灰的鬍鬚上都看不到一點點感嘆之情，他懷裡藏著檸檬口味的果酒，羅馬的果酒、羅馬有產者平時都能喝上的小酒，在本地倒算難以搞到的好東西。
是高文拿著一枚亮閃閃卻花不出去的銀幣從麾下士兵手中換取了它。據說有整整一個木箱子裡都是它，而玻璃...玻璃從埃及傳到希臘，再由希臘人在地中海廣布的殖民地傳到羅馬，只是兩千年過去了，粗玻璃依舊是一項僅在部分發達城市的作坊里可見的工藝，工匠多是產生人身依附的奴隸，他們干起活來交談磨洋工的時間遠遠大於他們作業的時間。
於是大部分還是孩子的學徒就被頂替上來，裁撤他們的童年。羅馬法一般規定在九歲以上具有一定經濟認識的孩童才負有對債務奴隸家庭的連帶責任....但世人會告訴審判官，什麼才是羅馬法，一群人公然違背，地方審判官敢強制第二天就會有一群被慫恿的愚民暴動，裁殺長官、鑠陵宮室....這些兒時糟糕的事情，加雷斯已經不想回憶。
「我們等另外幾個人南下。」高文站在高處，向遠處凝望一番以後說：「我要讓阿爾文誤以為我們要做長遠打算，誤以為我們要用壕溝、圍塹以守代攻一步步困死他。他就不得不鑽出沿海那片破地！那片不利於騎兵重步兵施展的泥淖灘涂，和我們在挑選好的戰場上決戰。」
東邊昔日不列顛軍團駐紮的營地早已經在三十年歲月中被迅速摧殘、壞朽，軍營、舊時密布在利於種植小麥的東海岸淤田都已被只知道廝殺的日耳曼人荒棄。渡海而來的無非是些不事生產的強盜，種地的蠻子不會輕易遠涉重洋，死的幻象圍繞著這兒。林木被採伐殆盡、泥土被無節制地取用去修築貴人的堡壘，有些作為新的文化面貌出現，更多的在無意義的發泄中被肆意消耗。
發明了塔羅的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城邦在經過羅姆人和日耳曼人改良之後的神秘學到了日耳曼人自己手裡便不成模樣。他們之中有識者一邊提醒首領要如何達成人與自然和諧，而一旦政權更迭就要跟著陪葬。熟悉三種文字的高文撫摸著曾經掛滿羊絨和刀劍的牆壁，看著上頭盎格魯學者留下的刻痕，感受著最後絕望之人的無奈：
「儒略曆410年，我們終於可以在這兒定居、立國.....可，王殺我父....」
「儒略曆414年，殺死我父的舊王為其子篡弒，我進入宮廷，開始處理文事...」
「太多...太多的雜事需要又不能被記錄....大王聽之任之，許多人沖我拔刀，無緣無故...理由是忍不下一個不會拼命的軟蛋..這是什麼理由？！」
「半年中，我遭受上千次質疑，大王為了我處死十個在御前拔刀的，但...我已經無法在這兒停留了，不下五次大膽地刺殺，我的鮮血染紅了台階。」
「無仇的人也會因為憤恨殺死我的家人？.....不可思議.....但我明白了，是因為我和它們格格不入.....因為不一樣就會看不慣....刺殺...明...」
最後一行是長長的乾涸的紅墨、或者是血印，最後是一根釘在剝落牆皮上的鐵矛尖，上頭墜著一根細銅環，環下頭拴著一根指骨。
這是寫下這些話的作者。最後落筆是儒略曆416..已經二十年。
高文沉默著抓住矛尖的尾巴，用油布包裹手指，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塌落一半的牆皮，發力。
在短暫的僵持中，高文拉破了牆面，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箱子，上頭掛著龍頭鎖扣，從滿是灰跡的牆中被智慧騎士的力量帶出。破舊的木箱下面是一塊空洞的有紋路的地磚，圖畫上記錄的大致是一場屠殺。
「好吧，蠻族登陸不列顛以來，被殺死的羅馬移民不知凡幾。高文，你想看什麼？地洞麼？」加雷斯剛剛跑出去轉了一圈，不知道從哪順來一個火把，此刻另一隻手抓住一塊偽裝成牆飾掛鉤用的握把。
「不要拉..」高文話剛開頭，加雷斯遺憾地拽下握把，生鏽的過期物在加雷斯手中變成了無用的廢鐵。
加雷斯抱歉地笑笑，同時疑惑打開木箱之後捂著鼻子後退的高文：「你不好奇下面有什麼？」
智慧騎士用力跺腳：「不會有金銀財寶..因為只要有人記得，這兒就藏不住東西。我了解這些蠻人，他們戰爭時期口頭上異常團結。一旦安定下來，他們人人會為別人挖好墳墓。」高文用劍小心地挑起木箱裡頭滿是浮灰的舊衣物，二十年還不足以叫髒布成灰。
按照此地原本是不列顛羅馬人駐地的信息判斷，無非是在廢墟之上盎格魯人重建了這片鄉村，把防禦工事基本廢置。高文失去了探索的興趣：
「下面無非是曾經的羅馬軍營，或者部分遺物殘骸。沉入地下的澡堂、教士們珍愛的私人物件、昔日長輩們手下士兵訓練的校場。我可不玩睹物思人的把戲，我不是特里斯坦。」
加雷斯反倒來了興趣，他也用跺腳的方式嘗試地板的厚度，外頭的侍從們拿著工具鏟進來，敲打著空洞的位置。
「高文，如果有教士在這兒避難，那麼搞不好有地道。」加雷斯看看外頭的天色：「三天之內，我們爭取叫它重現天日，如果地道通向東面，我們可以試著用這條路線發動奇襲；如果通往我們來時的方位，我們藉此也避免一場地道危機。」
......
蒼白的林蔭照耀著亞該亞北端截然傲立的奧林匹斯峰，自弗朗西斯遞交辭呈，已經過去半年。
半年中，他沒有收到一封回執，沒有半塊石頭或者木頭上鐫刻的公府印信。沒有半個來使告訴他你的軍人資格已經被剝奪或者你已經被調往別處。前線正在打仗，緊張對峙或者小型兵團遊動作戰，正是欠缺人手的時候。
帝國千瘡百孔，到處缺人、到處需要人，一問到底，卻處處不收人。反倒是辭呈一交上去，聯隊長的職務立馬被解除，他現在掛著聯隊長的職位軍職，具體職務卻在停職狀態...帝國省下了薪水，不需要每個月給他一份黃鹽、幾枚銅幣作為低級軍官薪水，自己的職務立馬有人接任，他卻沒有被追回軍官頭上的羽毛和一身便甲。
弗朗西斯被放養在這裡，所有人都忘記了他。
他被換了個位置，皇家園林遠離了他，而不是他遠離了那座曾經奢華的林園。他坐在木箱子裡被運送一百九十羅里，按照軍情緊急時刻嫌疑人的押運方式..弗蘭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會被懷疑，難道僅僅因為老埃提烏斯是個從西邊來的小貴族？那自己那位長兄還是在東邊帝國擔任護民官呢！難道這樣一層家人身份還不足以讓相對穩定的東邊皇帝認同？
如果不是冬季的希臘亞該亞區太過乾燥，且有擾人的鄰居，他幾乎又要從有限的記憶里挑選幾首抒情詩或者英雄歌謠彈著短劍慢悠悠傳唱。
那樣鄰居又會來抱怨，那個幾十歲的鄰居據說在埃皮達魯斯的藝術節上表演過。埃提烏斯見過希臘藝人那些抽象醜陋的面具，由報幕官告訴台下有資格聆聽表演的觀眾上台的人身份背景、花童和賣花女分給觀眾李子和椰棗..從希臘時代起，前來觀看表演的至少得是自由民。弗蘭不得不承認專業的鄰居有比自己更動聽的歌喉，渾厚的肅穆英雄式唱腔很容易博得旁人好感。
只不過有些人用的希臘城邦間變體發聲的小語種讓人摸不著頭腦，在羅馬時代，通用希臘語被糾正為以雅典、科林斯為中心的學者編譯的元音輔音結合的語種...但部分希臘城邦時代傳下來的老派希臘貴族就有彆扭的地方鄉音。
「嗨~萬科密是一條狗嗨～」當兩個人語言表達上存在差異的時候，清早弗朗西斯聽到是這句唱腔，他略微驚訝地看向頭髮披散、正面髮際線很高的希臘鄰居，白色的石樓和門前的十字盾徽表明這也是個曾經在軍中服役的傢伙，不可能是某種瘋癲怪人。
但十一歲孩子不免把自己屋內弄得一團糟，罈罈罐罐一地擺滿，鹹菜的臭味在夏天風聞十里，冬天這股味道也分毫不減。弗蘭是個令人生厭的鄰居，左鄰右舍一致如此認為。
冬天陰鬱的希臘地區算是帝國宜居地之一。市民們經常聽到敵襲的哨子聲，這是自哥特人內遷且猖獗的阿拉瑟烏斯和薩弗拉克斯出現在多瑙河北岸之後，希臘地區成為前線開始興起的一項全民義務兵制，就像曾經希臘城邦時代一樣，每個生活在Andron的男子都有拿起武器保衛城市的義務。
被發配的弗蘭意識到這兒冬夏兩季小麥和葡萄酒釀成的時候都會有一次襲擊演練。但今天，哨子聲特別地長，悽厲的高山兀鷲是宙斯的眼，在遠遠能看到的奧林匹斯雪山頂上盤旋。
這一次可不是馬西亞諾波利斯這樣的邊境城市遭殃，遠在拜占庭或者安條克的帝國中心沒有半分警告傳遞到這裡，兇悍的伯勞卻在海風吹拂的地方和鷂子惡鷹殊死搏鬥，落敗的伯勞開始驅逐蜂巢，以違背常理的態勢強勢地在祭祀石柱上安巢。
「哥特人打進來了！！」打破風聲鶴唳而將恐懼化為實質的，是一個跑完十分之一馬拉松里程的青年，他小跑著一路舉著烽火，宣告平靜日子的結束。這是蠻子幾十年來第二十二次入侵希臘，以前這些被欲望支配的北方人無一回不曾燒殺搶掠。
無論求饒還是獻城投降、甚至自發抵抗，最後大多數人不免一死。
而那些時常自我吹噓市民在離現實的危險非常遙遠時總是顯得勇敢無比，他們甚至誇口說只要手中有武器，自己就可以將蠻族驅逐出境。甚至為此指責軍隊和文人政府的無能..但當大難及身，這群跳樑小丑又不免驚慌失措，怨天尤人。這些閒散的市民可不是一小股，而成了人群里多數。
他們不是貴人，反倒以破產的自由民、城市探索者、地方幫會成員、高利貸放貸者同夥或者竊賊、地下行當經營者為主....城市裡好與壞的一面處處可見這些大言不慚者的身影。當弗朗西斯在城市裡聽到哨子聲、看到廣場上放飛的白鴿信號的時候，身邊抱怨聲不斷。
希臘人個個都在抱怨「為什麼又要打仗了？」「天殺的狄奧多西」等等污言穢語..那些竊賊和不正當行業者罵得更是難聽，仿佛在人禍面前抱怨統治者便可以讓恐懼的心靈暫時從囚徒的困境中釋放出來。弗蘭看著荒謬的一群人沒有去城市廣場上領取堆積如山的「市民武器」，反倒趁亂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隱藏在人群中的強盜趁機撕下平時偽裝的面孔，大掠一把；並覺得它們搶在蠻人之前奪占先機！
阿里烏斯派告訴人們如何服從天上地下的統治，卻沒有告訴人們如何從死的希望中復活。蠻人的影子沒有看到，他們自己反倒先亂起來了！
兵少有兵少的好處，按加雷斯的話來說，大概是「沒有太多後勤的煩惱」，尤其是勝利之師，士氣旺盛，即便厭戰情緒漸漸滋長，高文也能用帶著軍隊散步、讓底層士兵管人的方式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這樣大家都是監工，一人管兩三個人，不大不小是個監工。只要不胡亂殺人、不耽誤工期，隨便他們折騰。
當加雷斯對這樣可笑又顯得漫長的工期疑惑不解而去問這位好兄弟的時候，高文看了一眼急迫發動進攻的好兄弟：「難道你以為我會選擇圍死他們？」
「那不然呢？難道我們可以不惜代價進攻？按照你的一貫方針，不都是希望以最小代價獲取勝利的麼？」
「著急的應該是阿爾文、應該是亞瑟，而不應該是我們。他們是統帥，是領袖。我們不過是負責一個戰區的將軍...甚至名義上都沒有將軍的資格。當我們人數只有對方五分之一的時候，對方打過來，我們不會失敗，就已經是對亞瑟最好的回報。」
你還真是把轉攻為守等著對方啃骨頭的戰術貫徹到底...加雷斯想到了當初成年時候亞瑟叔叔給他們上的第一節軍事課：想方設法讓握有優勢兵力主動來進攻嚴陣以待的你的隊伍，這樣，雙方不大的差距可以迅速抹平。
「另外，把野豬集中起來捕殺。不准士兵偷藏豬油，火油不夠了。叫他們用豬油在夜裡點火，用樹葉包著箭羽射出去。蘸油的髒布、倒斃路邊的圓木頭、樹皮和木屑都要給我搜羅起來。要是阿爾文敢在冬天用冰牆的話，就用這個法子教訓他。」
加雷斯立刻補充：「還要等著他把士兵放到冰牆之後，在夜間悄悄讓還沒凍結實的冰化了。」壞壞的想法讓這一對表兄弟一起露出笑容。
「這件事只有你去操辦才能讓我完全放心。」高文少見地與別人親昵，他平常在四周布滿巡哨的時候就不著甲，穿著那件油綠色的連體外衣，上身再加一件教士穿的罩服，不過從不染料的白色換成了棕綠，理由是行軍打仗的人穿白色不耐髒，濺上的泥點會糟蹋智慧之人的心靈感應。在奇奇怪怪的理由下，他冬日就這麼一幅奇葩打扮，綠得好似德魯伊，外披的上身衣服又像是一神教的宣傳牧師。
「遺棄之地是世界盡頭。」高文感喟地說，雖然在他臉上和發灰的鬍鬚上都看不到一點點感嘆之情，他懷裡藏著檸檬口味的果酒，羅馬的果酒、羅馬有產者平時都能喝上的小酒，在本地倒算難以搞到的好東西。
是高文拿著一枚亮閃閃卻花不出去的銀幣從麾下士兵手中換取了它。據說有整整一個木箱子裡都是它，而玻璃...玻璃從埃及傳到希臘，再由希臘人在地中海廣布的殖民地傳到羅馬，只是兩千年過去了，粗玻璃依舊是一項僅在部分發達城市的作坊里可見的工藝，工匠多是產生人身依附的奴隸，他們干起活來交談磨洋工的時間遠遠大於他們作業的時間。
於是大部分還是孩子的學徒就被頂替上來，裁撤他們的童年。羅馬法一般規定在九歲以上具有一定經濟認識的孩童才負有對債務奴隸家庭的連帶責任....但世人會告訴審判官，什麼才是羅馬法，一群人公然違背，地方審判官敢強制第二天就會有一群被慫恿的愚民暴動，裁殺長官、鑠陵宮室....這些兒時糟糕的事情，加雷斯已經不想回憶。
「我們等另外幾個人南下。」高文站在高處，向遠處凝望一番以後說：「我要讓阿爾文誤以為我們要做長遠打算，誤以為我們要用壕溝、圍塹以守代攻一步步困死他。他就不得不鑽出沿海那片破地！那片不利於騎兵重步兵施展的泥淖灘涂，和我們在挑選好的戰場上決戰。」
東邊昔日不列顛軍團駐紮的營地早已經在三十年歲月中被迅速摧殘、壞朽，軍營、舊時密布在利於種植小麥的東海岸淤田都已被只知道廝殺的日耳曼人荒棄。渡海而來的無非是些不事生產的強盜，種地的蠻子不會輕易遠涉重洋，死的幻象圍繞著這兒。林木被採伐殆盡、泥土被無節制地取用去修築貴人的堡壘，有些作為新的文化面貌出現，更多的在無意義的發泄中被肆意消耗。
發明了塔羅的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城邦在經過羅姆人和日耳曼人改良之後的神秘學到了日耳曼人自己手裡便不成模樣。他們之中有識者一邊提醒首領要如何達成人與自然和諧，而一旦政權更迭就要跟著陪葬。熟悉三種文字的高文撫摸著曾經掛滿羊絨和刀劍的牆壁，看著上頭盎格魯學者留下的刻痕，感受著最後絕望之人的無奈：
「儒略曆410年，我們終於可以在這兒定居、立國.....可，王殺我父....」
「儒略曆414年，殺死我父的舊王為其子篡弒，我進入宮廷，開始處理文事...」
「太多...太多的雜事需要又不能被記錄....大王聽之任之，許多人沖我拔刀，無緣無故...理由是忍不下一個不會拼命的軟蛋..這是什麼理由？！」
「半年中，我遭受上千次質疑，大王為了我處死十個在御前拔刀的，但...我已經無法在這兒停留了，不下五次大膽地刺殺，我的鮮血染紅了台階。」
「無仇的人也會因為憤恨殺死我的家人？.....不可思議.....但我明白了，是因為我和它們格格不入.....因為不一樣就會看不慣....刺殺...明...」
最後一行是長長的乾涸的紅墨、或者是血印，最後是一根釘在剝落牆皮上的鐵矛尖，上頭墜著一根細銅環，環下頭拴著一根指骨。
這是寫下這些話的作者。最後落筆是儒略曆416..已經二十年。
高文沉默著抓住矛尖的尾巴，用油布包裹手指，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塌落一半的牆皮，發力。
在短暫的僵持中，高文拉破了牆面，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箱子，上頭掛著龍頭鎖扣，從滿是灰跡的牆中被智慧騎士的力量帶出。破舊的木箱下面是一塊空洞的有紋路的地磚，圖畫上記錄的大致是一場屠殺。
「好吧，蠻族登陸不列顛以來，被殺死的羅馬移民不知凡幾。高文，你想看什麼？地洞麼？」加雷斯剛剛跑出去轉了一圈，不知道從哪順來一個火把，此刻另一隻手抓住一塊偽裝成牆飾掛鉤用的握把。
「不要拉..」高文話剛開頭，加雷斯遺憾地拽下握把，生鏽的過期物在加雷斯手中變成了無用的廢鐵。
加雷斯抱歉地笑笑，同時疑惑打開木箱之後捂著鼻子後退的高文：「你不好奇下面有什麼？」
智慧騎士用力跺腳：「不會有金銀財寶..因為只要有人記得，這兒就藏不住東西。我了解這些蠻人，他們戰爭時期口頭上異常團結。一旦安定下來，他們人人會為別人挖好墳墓。」高文用劍小心地挑起木箱裡頭滿是浮灰的舊衣物，二十年還不足以叫髒布成灰。
按照此地原本是不列顛羅馬人駐地的信息判斷，無非是在廢墟之上盎格魯人重建了這片鄉村，把防禦工事基本廢置。高文失去了探索的興趣：
「下面無非是曾經的羅馬軍營，或者部分遺物殘骸。沉入地下的澡堂、教士們珍愛的私人物件、昔日長輩們手下士兵訓練的校場。我可不玩睹物思人的把戲，我不是特里斯坦。」
加雷斯反倒來了興趣，他也用跺腳的方式嘗試地板的厚度，外頭的侍從們拿著工具鏟進來，敲打著空洞的位置。
「高文，如果有教士在這兒避難，那麼搞不好有地道。」加雷斯看看外頭的天色：「三天之內，我們爭取叫它重現天日，如果地道通向東面，我們可以試著用這條路線發動奇襲；如果通往我們來時的方位，我們藉此也避免一場地道危機。」
......
蒼白的林蔭照耀著亞該亞北端截然傲立的奧林匹斯峰，自弗朗西斯遞交辭呈，已經過去半年。
半年中，他沒有收到一封回執，沒有半塊石頭或者木頭上鐫刻的公府印信。沒有半個來使告訴他你的軍人資格已經被剝奪或者你已經被調往別處。前線正在打仗，緊張對峙或者小型兵團遊動作戰，正是欠缺人手的時候。
帝國千瘡百孔，到處缺人、到處需要人，一問到底，卻處處不收人。反倒是辭呈一交上去，聯隊長的職務立馬被解除，他現在掛著聯隊長的職位軍職，具體職務卻在停職狀態...帝國省下了薪水，不需要每個月給他一份黃鹽、幾枚銅幣作為低級軍官薪水，自己的職務立馬有人接任，他卻沒有被追回軍官頭上的羽毛和一身便甲。
弗朗西斯被放養在這裡，所有人都忘記了他。
他被換了個位置，皇家園林遠離了他，而不是他遠離了那座曾經奢華的林園。他坐在木箱子裡被運送一百九十羅里，按照軍情緊急時刻嫌疑人的押運方式..弗蘭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會被懷疑，難道僅僅因為老埃提烏斯是個從西邊來的小貴族？那自己那位長兄還是在東邊帝國擔任護民官呢！難道這樣一層家人身份還不足以讓相對穩定的東邊皇帝認同？
如果不是冬季的希臘亞該亞區太過乾燥，且有擾人的鄰居，他幾乎又要從有限的記憶里挑選幾首抒情詩或者英雄歌謠彈著短劍慢悠悠傳唱。
那樣鄰居又會來抱怨，那個幾十歲的鄰居據說在埃皮達魯斯的藝術節上表演過。埃提烏斯見過希臘藝人那些抽象醜陋的面具，由報幕官告訴台下有資格聆聽表演的觀眾上台的人身份背景、花童和賣花女分給觀眾李子和椰棗..從希臘時代起，前來觀看表演的至少得是自由民。弗蘭不得不承認專業的鄰居有比自己更動聽的歌喉，渾厚的肅穆英雄式唱腔很容易博得旁人好感。
只不過有些人用的希臘城邦間變體發聲的小語種讓人摸不著頭腦，在羅馬時代，通用希臘語被糾正為以雅典、科林斯為中心的學者編譯的元音輔音結合的語種...但部分希臘城邦時代傳下來的老派希臘貴族就有彆扭的地方鄉音。
「嗨~萬科密是一條狗嗨～」當兩個人語言表達上存在差異的時候，清早弗朗西斯聽到是這句唱腔，他略微驚訝地看向頭髮披散、正面髮際線很高的希臘鄰居，白色的石樓和門前的十字盾徽表明這也是個曾經在軍中服役的傢伙，不可能是某種瘋癲怪人。
但十一歲孩子不免把自己屋內弄得一團糟，罈罈罐罐一地擺滿，鹹菜的臭味在夏天風聞十里，冬天這股味道也分毫不減。弗蘭是個令人生厭的鄰居，左鄰右舍一致如此認為。
冬天陰鬱的希臘地區算是帝國宜居地之一。市民們經常聽到敵襲的哨子聲，這是自哥特人內遷且猖獗的阿拉瑟烏斯和薩弗拉克斯出現在多瑙河北岸之後，希臘地區成為前線開始興起的一項全民義務兵制，就像曾經希臘城邦時代一樣，每個生活在Andron的男子都有拿起武器保衛城市的義務。
被發配的弗蘭意識到這兒冬夏兩季小麥和葡萄酒釀成的時候都會有一次襲擊演練。但今天，哨子聲特別地長，悽厲的高山兀鷲是宙斯的眼，在遠遠能看到的奧林匹斯雪山頂上盤旋。
這一次可不是馬西亞諾波利斯這樣的邊境城市遭殃，遠在拜占庭或者安條克的帝國中心沒有半分警告傳遞到這裡，兇悍的伯勞卻在海風吹拂的地方和鷂子惡鷹殊死搏鬥，落敗的伯勞開始驅逐蜂巢，以違背常理的態勢強勢地在祭祀石柱上安巢。
「哥特人打進來了！！」打破風聲鶴唳而將恐懼化為實質的，是一個跑完十分之一馬拉松里程的青年，他小跑著一路舉著烽火，宣告平靜日子的結束。這是蠻子幾十年來第二十二次入侵希臘，以前這些被欲望支配的北方人無一回不曾燒殺搶掠。
無論求饒還是獻城投降、甚至自發抵抗，最後大多數人不免一死。
而那些時常自我吹噓市民在離現實的危險非常遙遠時總是顯得勇敢無比，他們甚至誇口說只要手中有武器，自己就可以將蠻族驅逐出境。甚至為此指責軍隊和文人政府的無能..但當大難及身，這群跳樑小丑又不免驚慌失措，怨天尤人。這些閒散的市民可不是一小股，而成了人群里多數。
他們不是貴人，反倒以破產的自由民、城市探索者、地方幫會成員、高利貸放貸者同夥或者竊賊、地下行當經營者為主....城市裡好與壞的一面處處可見這些大言不慚者的身影。當弗朗西斯在城市裡聽到哨子聲、看到廣場上放飛的白鴿信號的時候，身邊抱怨聲不斷。
希臘人個個都在抱怨「為什麼又要打仗了？」「天殺的狄奧多西」等等污言穢語..那些竊賊和不正當行業者罵得更是難聽，仿佛在人禍面前抱怨統治者便可以讓恐懼的心靈暫時從囚徒的困境中釋放出來。弗蘭看著荒謬的一群人沒有去城市廣場上領取堆積如山的「市民武器」，反倒趁亂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隱藏在人群中的強盜趁機撕下平時偽裝的面孔，大掠一把；並覺得它們搶在蠻人之前奪占先機！
阿里烏斯派告訴人們如何服從天上地下的統治，卻沒有告訴人們如何從死的希望中復活。蠻人的影子沒有看到，他們自己反倒先亂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