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畫餅充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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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總算快要走過去了,而冬季還很長。

  這樣的日子更是無窮無盡。

  可怕的是,卡斯塔絲·萬斯塔·依那㚞媞雅她正在慢慢適應。無論人們是虐待她還是作踐她,她都必須適應。

  不適應的下場是死麼?或許更可怕,她住過最下層的黑牢,整整一周。那裡頭沒有光、沒有黑暗,窸窸窣窣的老鼠是最壞的夥伴,那些餓極了的小東西會摸摸索索地靠近,試圖撕碎她。

  它們也很餓,這兒潮濕、這兒連蚊蟲都無法活下去,地下的老鼠咬壞了鉛水管,也要和她爭搶最後一點點食物。

  可惜卡絲維妲是個蠢孩子,她不懂得掠奪的真理,時常把黴菌根植的腐爛堅果和磨牙棒麵包送給老鼠們,讓這些饑渴瘦弱卻絕不值得憐憫的小東西一次次活下去。

  黑牢有兩種聲音:鐵鏈嘩嘩作響,在耳邊比那不勒斯和拉文那的海浪扑打海岸的聲音還要清冽;另一種是人的腳步聲,有時候是幻聽、有時候是真的,當真人在外頭走動的時候,卡絲維妲既驚喜又害怕。這兒不會有人來救自己,來人只可能是送滿是黴菌的餐盤,還故意放在自己夠不著的地方。

  真要開了牢門,免不了被一頓痛打....呆過一周卡絲維妲深深記住那個時候的感受,出獄的時候沒有人蒙她的眼,甚至刻意叫她在黑暗裡洞悉黑牢地下的世界。她看到許多人被鉤刀割剝身體,發出不似人類的尖銳聲音。也有些已經沒有力氣去叫了,喊壞的聲帶、喉嚨和伶仃將斷的頭顱扭曲可怖地掛在被血痕和猙獰蓋滿的臉上。

  這個時候,牽羊一樣牽著她的那人抓住時機說出這些平靜的語言。那不是人的聲音,只是窖藏傀儡對於猛獸的餐廳里那些被消磨完的糧食一句無心的介紹:「這些就是不配成為主人家奴隸的人,奴隸有四種,根據價值不同分為四等。哪四等我還沒有資格告訴你,但不配成為奴隸的東西就要被這樣處理掉。」

  第二個人就更惡劣了,那個人亦步亦趨跟在卡絲維妲身後。也許同樣是個獲得赦免的奴隸,偏偏他對周圍地獄般的景象喜聞樂見,甚至透出食腐動物的亢奮來:

  「聽,這些稍顯刺耳卻令人愉悅的聲音,這是諸神在人間留下的最好樂曲!它們活著令諸神不樂、它們死去才是對諸神最好的獻祭。多麼令人歡顏?要是你再大十歲..不,再大五歲,就可以完整地領會這些可愛的聲音。」

  這個手腳上有利於活動的輕鐐的男子強迫卡絲維妲看向一邊,看向這頭食腐動物希望別人看到的位置。那兒有一個拿著鑷子的傢伙正在用火鉗子幫被鐵條刺穿身體的人取眼!周圍堆著柴火,口裡滿是鮮血的惡犬正在朝著預備糧食狺狺狂吠,而一個劊子手在施刑,另一個人在用起子取骨...五歲的卡絲維妲不敢想像,有人竟然用毫無意義的勞動當作生命歷程中的豐碑?!

  他們在用血腥和殘虐在玷污諸神創造的字眼麼?

  牽著羊頭裡走的人帶著她上了另一層,卡絲維妲記得自己被帶下來的時候走過六層還是七層的階梯,只記得彎彎曲曲地在一個直立的剖面上來迴繞圈。上一層不再是無光的牢獄,只是慘刑同樣輪番上演。

  用煮沸的銅汁強迫灌入一個人的喉嚨,用刀刺穿人的下頜上顎,聽著無聲的慘叫,用刑的人居然笑到打滾...在她耳邊那頭牲口為她一一介紹,洋洋得意:

  「看!這個男人叫蟑螂、又或者叫蟋蟀..叫什麼都無所謂,他會變成永遠被燒鑄的銅像,擺放在第六層門口,作為後來者的警示。」

  卡絲維妲不明白帝國已經缺銅的當下,怎麼會有人做如此浪費的事情?五歲的孩子想不明白、長於深宮的孩子父親弗拉維烏斯後來也想不明白;在生命中與他們有所交集的弗朗西斯·埃提烏斯到了成年以後才想明白,他用鮮血敲開腐敗貴族們牢不可破的大金牙封閉的尊口,卻讓自己的血鋪滿了萬神殿前的石頭台階。

  而北方的匈人王唯利是圖,他洞悉這些天潢貴胄骨子裡的虛弱,用戰爭和威脅迫使他們乖乖就範..這是後來被寫進石板碑文的事情了。在彼時,孩子們尚且不明白一個道理:哪怕最後一塊銅被開採完了,也會落在這幫人手裡;它們會用最後的銅和鐵做最卑劣最無意義的事情——懲罰同族、為禍世間。

  她被帶到距離地面十二尺左右的地方,大概地下二層到三層。鐵鏈是取代衣服的裝飾品,那頭腐臭的惡犬嗅著被關押半年身上無一絲異味的卡絲維妲,嗅著她受到天鵝翅膀使徒祝福的髮絲間,仔細撫摸茁壯成長的黑髮,「長大以後一定是個美人,卓恩哈娜。」

  卓恩哈娜是那個一定認字的牢頭給她取的新名字,具體什麼含義未知。卡絲維妲尚未接觸過拉丁語以外的語言,除了繪畫和看宮廷文人的詩篇,五歲的私生女尚沒有被發現任何他人不具備的天賦。或許能忍飢挨餓也是其中一項?卡絲維妲不知道,反正那個奇奇怪怪的天鵝人祝福她之後她開始厭食乃至於絕食了。


  她背後和肚子上被烙鐵燙上了奇奇怪怪的紋路,當日她的雙手被鐵鏈高栓起舉臂向天,那些瘦弱精幹的男子用燒紅的烙鐵和她的慘叫聲為幸福呈遞上滿分的答卷....她其實算幸運了,這就是羅馬私生子普遍的存活下場——淪為鄉下有地奴隸主的私產,更多的是被拋屍荒野。

  當周圍靜下來的時候,孩子不免聽覺敏銳。她能聽到左邊牢房細弱的哀怨聲,而右邊則一片死寂。上一層是地暖所在,這一層不止有牢獄。還有一般奴隸活動的區域,那兒堆積薪柴,放置腐敗的蔬菜..這些就是平常餵給關押在訓的奴隸的日常食物,這一層的地爐安置在靠近通風口的那一面,從牢房這兒看不到。

  地爐就是熱食物的烤爐,相對自由的奴隸在服侍完主人之後佝僂著腰來到地下,把殘羹剩飯放在烤爐旁熱一熱,巨大的鍋爐之獸貪婪而包容地接納奴隸們的奉獻,將黑乎乎一團的剩餘殘渣從排泄口釋放出去,煙霧和蒸汽從刺鼻味十足的口氣中排出。

  這個時候牢獄中的可憐兒們開始伸手討要,他們通常收穫一通責打,卡絲維妲注意到許多人因此失去若干手指,可飢餓驅使著他們放棄最後的尊嚴。

  還有渴..牢獄背後是一面石棉瓦鋪就的地牆,牆皮背後應該是石灰岩,硬硬的、小小拳頭錘不出半點聲響。卡絲維妲有時候甚至不敢移動,她只要動一下身上的鎖鏈嘩嘩作響,到時候隔壁那個往常一貫裝死奄奄一息的老傢伙就會用公鴨般的嗓子朝她悽厲大吼,說著某些含混不清充滿骯髒下賤字眼的噁心話。

  「姐姐..」卡絲維妲睡覺的時候,小小身子蜷縮成一團,把醒著時候要想的事情想完,睡著了就不會多想。

  姐姐這個時候還會是弗拉維烏斯的掌上明珠,大家都喜歡她的。哪怕真的惹惱了什麼人,估計也就是一時風雨吧?自己不在她身邊,玫瑰也會有許多綠葉相伴,不差一株兩株小草。又是這樣老調重彈的回憶....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些呢?卡絲維妲悲哀地想著,如果自己真的變得像姐姐那樣漂亮,恐怕就會被本地的壞蛋們包裝好送給噁心的更壞的傢伙們當作情婦了吧?那個記憶里基本沒有畫面的母親身為貴族,也居然是帝國凱撒的情婦呢!

  世界就是這麼離奇,八百年前最強調婦女貞潔和男人操守的羅馬變成了貴婦人的歡樂城,公鴨和綠鵝充斥每一個歡樂的競技場獨立包間。偏偏明面上的娼館違法遭到查禁,而貴人們的遊樂園變成踐踏萬民法的堂皇正冕。禁衛軍政變在近幾十年消失了,內部山頭清理造反陛下的事情卻數見不鮮。

  母親....卡絲維妲想著記憶里沒有畫面的女子,想著自己大概自生下來之後素未謀面的某人,被自己荒謬的想法逗笑。在那不勒斯她就明明知道一旦認親就只有被母親的娘家人暗殺或者被掩蓋醜聞的凱撒殿下派人清理掉,卻還是想要按照那份血緣尋親。

  「無可救藥的不是姐姐你的美容易招蜂引蝶,而是我,是我卡絲維妲自身。」

  當五歲女孩意識到自己弱點的時候,那就是一次心靈的風暴。她被迫逆向生長,像蛇蠍的褪皮,為了把自身在外的鱗甲進化得更堅固。也為了無意義的生存,而把自己朦朧之中形成的意識一概剔除。

  小蛇只為寒冷而改變,痛苦中蛻變的只是自己。當她第三次因為「遛彎時間」而被從監牢中拖出來放在執行室的時候,她儘量想像自己是一堵不怕痛的牆。

  但在這裡,牆壁也不免因為鞭笞而產生痛苦的瘢痕..兩面牆沿上不可避免地產生被蟲蛀、被灰濛濛可厭而猥瑣的老鼠打的洞口,哪怕是昂貴的馬賽克地磚都要讓位於塵土,當奴隸們用噁心的口腔排泄物將人為灌注的「聖潔」代表的牆磚地磚玷污的時候,原本教士們口中頌唱的「美麗」就開始一步步讓位於世界本身的醜陋一面了。

  「這兒的人很多。」當卡絲維妲東瞅西瞅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在觀察者眼中表現得出挑。這兒只有死氣沉沉悶聲不語才是不挨打的出路,來人勾起她的脖子強迫她說話,卡絲維妲就沒有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孩子式的回答,僅就自己觀察到的表象急匆匆地對將要對她施暴的大人做出討好求饒式的回應;在刑房裡被迫抬頭的卡絲維妲不認得這個剃光鬍子的男人,這個穿著藍色染布阿非利加人毫無疑問來自海對岸,是個最臭名昭著的商人——奴隸販子的打手。

  這個藍衣男人看向下一個少年人..那個黑髮的男孩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導致一頭黑髮有了鬆散枯黃的跡象,這個人被問到同樣的問題,他卻說:「我看到了閣下的威嚴,請務必放過我。」

  求饒的態度中夾雜了掩飾不住地抗拒...卡絲維妲知道,這個大點的男孩和自己一樣完蛋了。


  第三個人是一個青年,排在自己背後。這個人彎著腰甚至試圖躲在別人目光找不到的地方,可惜未能如願以償。藍衣的管理者揪出了他,叫他在所有人面前開口說話:

  「我....我看到,我看到...」他忽然跪下,向藍衣男人求饒,也向光著膀子的男人求饒,「請饒恕我吧!主人。我在這兒度過了十一個春秋..十一個耕種和收穫的季節呀!我也曾在官方學校讀過一年書,可債務奴隸不包括人身契債呀。」

  他一個勁地磕頭,藍衣男人笑著看著他,只有小心翼翼的卡絲維妲看到男人眼裡漸漸亮起來的寒光。

  大人物只需要動一根指頭,下面人就明白他們的意思。世上人總是成群結夥,就像牆角打洞的老鼠那樣,精明、聞弦歌知雅意。聰明的人是這樣交流的,那麼我這個笨孩子得遠離他們..卡絲維妲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發抖。

  小刺蝟一樣把自己蜷縮起來的人沒有得到寬容,幾個光膀子的大漢立馬走出一個,將青年拖起來,用白色繃帶包起來,一層又一層。

  藍衣男人笑嘻嘻地說「這是埃及法老們製作木乃伊的流程,在刻意漏出的縫隙中挖出內臟,再嚴密裹實」..但眼前是個活生生的人。

  「你有什麼想說?」當藍衣男人將她一把提起來按在木桌上、頭頂上放著鍘刀的時候,她嚇得一動不敢動。

  「我...我想我該害怕。」最後,她憋出這句完美的回答,符合她年齡的回答。這句話成功逗笑了藍衣男人,幾個光膀子大漢也陪著一塊笑。

  「你今天可以不必死。」於是藍衣男人大發慈悲,「凡是主人能想起來你的日子你都可以不必死。因為我告訴他:有一個傻表可以不吃不喝保持半年不對我們屈服..但今天一看,無論是誰,在割刀面前都不會表現得多勇敢。」

  一面熟皮盾在上,柳皮盾在下,將她小小身子罩在裡頭。卡絲維妲僅僅露出腦袋,驚恐地看向越來越近的鍘刀,刀身甚至沒有開鋒,男人的調笑也在此時傳來:

  「我想,即便是神會飛的使徒,他們也是會流血的。會懼怕人們的刀劍、就像我們患上了二百年的恐蠻症狀一樣。」他欣賞著小女孩的恐懼神色,放下了她,叫蠻漢提著。

  「帶她去更上面一層!我想再過一段時日,主人家需要她。」

  於是陽光透了進來,莫名地澆了卡絲維妲一頭一臉。她大半年沒有見到該死的太陽了,慌忙地躲開那刺眼的明亮之眸。小小女孩想多了,她在這兒交不到可以一起越獄的朋友,犯人們禁止交接,而她始終被鐵鏈照顧著、無微不至,因為當惡徒發現銬著她並不會叫她手腳壞死的時候,便有些放肆地使用這份上天賜予的神跡,甚至內心裡頭為著能征服神賜之物而感到因戳戳的自豪。

  當一件靜室被收拾出來用以安置她的時候,凱撒家的私生女終於感到某種不可思議,鎖鏈不見了,精緻的小型小鐵銬鎖著雙手和脖頸,一個陰仄仄的、臉頰很長身體瘦弱如稻草人般扭曲怪異、臉上用薅草罩住大部分面孔、身上穿著喪服的男人與她面對面。

  「我來教你如何成為一把刀子。」男人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自顧自地進入某種讓人無法接受的節奏:「第一課,先要學會怎麼偽裝保命!像自然界那些弱小的動物一樣,怎樣把小小身體中的劣勢變成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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