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殿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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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平十年,十月初八,辰時。

  懷陵大火翌日,暴雨之後,天空非但沒有晴亮明艷起來,反而灰雲密布陰霾不散,滾滾雲濤如潮汐,席捲天幕令人望而生郁。

  時值早朝,坐落於雍都城心的大興宮此刻鐘聲洪鳴,前庭廣場上,往日臣工們熙攘交談、紛紜前行之景蕩然無存,偌大的前庭未見得一人穿梭,只有披甲執銳的中領軍們沿途肅列,直至金鑾殿階下。

  此刻,金鑾殿上,文武百官肅立於大殿兩側,立冠著袍手執笏板,垂首低眉目及鞋履,芸芸百眾鴉默雀靜,無一絲竊語。

  大殿中央跪拜著護陵監監丞扈允,他張臂伏地,叩首及塵,渾身戰慄著,連項上的進賢冠都快被抖落,而金階之上,龍盤於御案之後的嘉平帝,也一改往日溫良寬厚之態,雙目圓睜怒視著階下龜縮成團的扈允。

  只聽嘉平帝怒顏厲聲斥道:「堂堂皇陵竟遭墓盜,一夜之間,九座便殿半數被焚,珍饈寶器被掠無數,更有兩座樓闕連房頂子都塌了!若不是天降大雨澆滅了烈火,先皇陵寢恐已被焚燒殆盡,只剩廢墟一片......朕真是瞎了眼把祖宗靈闕交你扈允照管,你怎沒將護陵監一把火點著,把自個兒埋在碎石殘垣里燒個精光呢!」

  嘉平帝言及憤處拍案而起,扈允嚇得一個哆嗦,如谷臼里的木杵般,拼命以額擊地求饒道:「罪臣萬死!罪臣萬死!臣每日令駐軍三巡陵園內外,陵牆之上更是百步一崗鳥雀難越,怎料那盜匪甚是賊密,自魚池河堤開挖巷道,如地鼠般掘行數里,穿牆根而入陵園,盡數避開崗哨直抵便殿,掠珍寶焚宮闕,待爾等發現時已是火海如山,救之不得了......」

  怎料嘉平帝聞此解釋,更是怒髮衝冠,項上冕冠的玉旒隨之顫抖,他切齒怒斥道:「蠢材!還敢當著朕與百官之面大言託詞!堂堂大晉皇陵,整整一府監臣陵吏朝管夕守,更有數百金吾衛仗駐,竟被一搓鼠匪鑽胯搗窩,傳出去豈不令天下人恥笑,大晉國威何立?先皇遵崇何存?朕的顏面又何在!」

  嘉平帝怒不可歇,一把抓起御案上的銅斛猛地朝扈允砸去,銅斛的犄角不偏不倚砸中其腦袋,皮肉開花,頓時鮮血直流,淌落得滿地皆是。

  「來人,把這個愚奴拖出去,庭杖斃之!」

  嘉平帝雖素來寬厚仁慈,但此時憤恨難疏,終起殺意,御階下威立兩旁的虎賁禁軍抱拳領命,便要上前擒之。

  官列之中,扈允的叔父,工部尚書扈廷玉,已絞盡腦汁苦想說辭許久,見侄兒命懸一線,趕忙硬著頭皮趨步上前,撲通一聲跪拜在御階之下,俯身叩首呼道:「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嘉平帝肅立於御案旁,冷眼俯視扈廷玉,寒聲道:「扈卿欲阻朕?」

  「陛下,微臣縱有千頭萬首也莫敢阻攔聖令,」扈廷玉一臉誠馴,仰頭尊視嘉平帝,「懷陵橫遭墓盜,丟珍失寶,受焚損毀,護陵監監丞扈允難辭其咎,罪無可赦,只是陵園乃皇家顏面,失火緣由尚可容後細查,當務之急乃茲始修繕,儘快還皇陵威嚴,以免誤了來年祭祀之禮。」

  扈廷玉抿了抿嘴,面色愈加誠惶地道:「可這陵園修繕諸事繁雜,護陵監臣扈允雖罪無可恕,但念其熟悉陵園內外諸事雜役,於陵園修繕或不可缺,望陛下暫且剝官候押,令其戴罪修陵,待陵園修復妥善後再追究罪責不遲」

  說罷,其低首回顧兩側臣群,示意僚友助聲,於是,工部侍郎、虞部司主管等先後出列附議,皆稱陵園修繕乃首務,何其繁絮龐雜,勸諫嘉平帝恩許扈允戴罪修陵。

  「好個或不可缺!」嘉平帝尚在怒頭上,並不聽允諸臣工之勸諫,「難不成少了個護陵監監丞,皇陵就修繕不了重建不得了,那還要爾等何用,勿要再諫,將扈允拖出去,杖斃!」

  此時,獨立於群臣外,低眉垂眼行監朝之務的典校府校曹殷玦之,徐徐上前,緩步行至殿中央,輕舉笏板恭聲道:「陛下請暫息龍顏,奴家受陛下厚愛,領命行朝校之務,若監察到曲枉,需直言典校,故奴家亦有言相諫。」

  閹宦殷玦之職掌的典校府由太初孝武帝創辦,獨立於三省六部外,直屬御前只受帝遣,確承監察百官典校言行之責,殷玦之任了兩朝校曹未出過紕漏,深受嘉平帝信任,故其此言一出,人聲窸窣的朝堂霎時安靜下來,嘉平帝雖面有不悅,但見是校曹殷玦之,也勉強拾掇了怒色,道:「殷公公監察到何種曲枉?」

  「謝陛下允諫,」殷玦之雖為閹人,但素來厲顏,只見他青面肅色道,「昨夜驚聞懷陵橫遭墓盜,便殿失火被焚,損毀慘重,奴家心中甚是悲憤,亦認為是護陵監疏於巡防才釀此大禍,思索著定要向陛下進諫嚴辦。」

  扈廷玉素來對殷玦之避而遠之,從無往來,方才正驚訝其躬身入局是何用意,聽聞此言以為殷玦之要發難,他深知典校府專權滔天,心想壞了,允兒保不住了。


  怎料殷玦之話鋒一轉道:「可今日早朝前,奴家為監判中正,去了趟金吾衛府,向懷陵歸來報信的緹騎詳詢了陵中境況,扈允所言非虛,此禍,恐罪不及護陵監。」

  此言一出,不僅百官愕然,就連嘉平帝也倍感意外。

  只見殷玦之接著道:「如扈允所言,這伙墓匪著實賊密,知懷陵巡防嚴密,鷹隼難入,故從魚池河堤掘道數里,下穿宮牆而入陵,如此龐大之工程,按說沿途必堆土如丘,運來卸往,巡陵查山的緹騎應早有察覺,可賊密處就在於掘道入口選在了魚池河的堤壁上,墓匪將掘挖下的土石沿道運回堤壁洞口,傾卸入河中,霎時就被沖噬殆盡無跡可尋,故而路面之上風寧草靜無人察覺。」

  百官聞言左右相顧,竊竊私語,嘉平帝也覺似有玄秘,凝聽間緩緩坐下。

  「然,更令奴家驚愕的是這掘道和入陵的日辰恐暗藏玄機!」

  殷玦之向嘉平帝舉笏再禮後,緩緩轉身面向百官道:「諸位大人恐有所不知,每年秋旬魚池河便進入秋涸,水位降至不足一半,直至來年春汛才逐復高位,而這掘道入口,恰建在如今秋涸退水後的河堤腰線處,想必是豐水期堤壁淹於河面之下無從下手,故專挑了秋涸之際掘道,可見勘探細緻,籌謀有備。」

  「此等滔天行徑,細緻勘探也是必然的,不足為護陵監失職脫罪。」嘉平帝搖頭道。

  「陛下所言甚是,但,如若墓匪擅算風雲,調魚池河掩其逃匿,恐就不能一概而論了。」

  「哦?」嘉平帝眉頭一挑,不解道,「殷公公此言何意?」

  殷玦之峻顏肅聲道,「戌時便殿起火,陵官及駐軍相繼而至欲施撲救,正嘆火勢兇猛依人力難救時,發現有人為縱火之跡,遂分尋蹤跡,於便殿入園處尋得巷道出口,立即入道追緝,此時距火情初現不足兩刻,及時入道追拿或可擒之,即便不得,也能儘早發現河堤上的入口,沿河搜尋。」

  殷玦之頓了一頓,遺憾道:「只可惜,緹騎剛追出半里腳程,漫道大水迎面捲來,頃刻間灌滿整個巷道,莫說再行追緝,回逃得慢的緹騎,此刻已浮屍洞中......」

  「什麼?」嘉平帝身子前傾,追問道,「此水從何處而來?」

  「回陛下,灌道大水正是自魚池河而來!」

  「啊?」嘉平帝一臉錯愕。

  「昨日申時,魚池河上段,諸縣齊降暴雨,雨勢之大曆年罕見,恰逢深秋之季山間草枯樹萎,引得上游那光禿禿的吳旻山泥流橫發,大水挾著泥石草木摧枯拉朽般席捲過境,恰於亥時流抵巷道入口處河段,道口被淹,河水倒灌,阻斷了緹騎追擊,直至今晨寅時之末,河峰離境水位下降,緹騎才於河堤邊發現巷道入口,道內淤積坍塌,已進入不得。」

  「如此巧合?」嘉平帝不可置信。

  「不,陛下,並非巧合而是蓄謀」殷玦之搖頭道,「緹騎在巷道入口旁的桐樹上發現被斬斷的錨繩,推測那墓匪是乘船逃離的。」

  「那又如何?」嘉平帝不明就裡。

  「陛下,時下為秋涸,山洪過境前,魚池河水位不足豐水期一半,河道多處礁石見頂,莫說泛舟,就是下河游水,稍有不慎都恐撞礁擊石,這墓匪應是算得有此暴雨,安排同夥自上游漲汛後放船,受大水拖載避開礁石,於巷道被淹前登船逃離,行船、縱火、逃離,多處時機環環相扣緊密相接,恐非巧合......」

  先前嘉平帝暴怒,扈允嚇得一味求饒,未曾言及始末,眼下聞此詳實,百官紛紛咂舌攢眉,就連嘉平帝也驚訝不已。

  殷玦之望著依舊匍匐在地的扈允,幽幽言道:「此伙墓匪勘探細緻,謀劃精巧,擅算風云為己所用,別說扈大人事先未查端倪,就是在列的諸位大人恐也難曉事在先。」

  他轉身朝嘉平帝拱手舉笏,請諫道:「故奴家以為,護陵監臣扈允雖有過但過不及死,實屬墓匪籌謀精巧手段玄秘,還望陛下開恩,暫且留他性命戴罪修陵,配合典校府徹查此案,以抵罪責。」

  嘉平帝心中已然明了,扈允區區五品監丞屬實難御此等智盜,可方才杖斃御言已出,改口有失顏面,典校府本就是行監察校枉之務,此番言論言之鑿鑿,即便皇帝本人也不便正面駁回,故而他轉頭看向佇於臣列首位的中書令晁淵。

  晁淵乃嘉平帝之娘舅,當今太后的胞兄,高宗孝懷帝晏駕後,其於亂局中親手護佑嘉平帝登上寶榻,輔政十載,官拜中書令,封翊國公爵,領太傅銜,位至從一品,可謂位極人臣,乃皇帝在朝堂之上的柱國基石。

  晁淵看到嘉平帝投來的目光,便徐徐出列來到金階前,輕抬笏板微施揖禮,氣定神閒道:「陛下,方才殷校曹所言本末俱明,事皆有據,臣以為不妨參酌諸位臣工之諫,恩赦扈允性命,戴罪修陵,協查此案,是為中正。」


  眾人皆知這位國舅視陛下如子,慣以君前直抒己見,聽聞其回駁聖意,一時都屏氣凝息,靜觀其變。

  嘉平帝本意望其出面代君行駁,未曾想自己這位舅舅一貫地固執己見,以『中正』之義為行事碑評定了性,更見其朝自己微微頷首,似有言外之意未表,嘉平帝只得悻悻道:「懷陵突遭盜毀,朕心甚痛,突覺身子有些不適,暫且與諸位臣工議至此處吧,後續之事,眾卿且聽國公之令吧。」

  說著,他朝一旁的李志招手,故意大聲道:「李志,擺駕寧慈宮,想必太后已聽聞此事,不定何其傷心,朕得去問安寬慰她老人家。」說罷,望了一眼仍於御階下拱手舉笏的晁淵,恰與其四目相迎。

  百官恭送走皇帝後,晁淵撿起地上的進賢冠遞於扈允,將其摻起,扈允感激涕零向其謝道:「若非中書大人出手相救,允之性命恐已斃之,救命之恩,允沒齒難忘!」扈廷玉也移步至一旁,拱手相謝。

  晁淵並不多言,攤手讓其回列,遂朝眾大臣莊色肅聲道:「諸位臣僚,懷陵如今斷壁殘垣,滿目瘡痍,墓匪之惡行天人共憤,定要將其緝拿歸案!廷尉閻啟慎何在?」

  「微臣候翊國公令」廷尉聞言出列。

  「著廷尉閻啟慎為御察使,領廷尉府、刑部、御史台三部合查此案,務必儘早緝拿墓匪,以正皇威!」

  「下官領命」閻啟慎拱手領命。

  「然,懷陵之修繕也著實重要」晁淵邁步至扈廷玉身旁,雙手扶其臂膀,「扈大人,方才在下衝撞陛下之言非虛,皇陵修繕繁絮龐雜,此等重任,在下思前想後,唯工部尚書扈大人可托。」

  「下官愚笨,愧對陛下信賴,愧對國公重託,」扈廷玉彎腰作揖,恭謙而道,「皇室營造實乃工部之責,如今懷陵損毀嚴重,亟待修繕,工部自當全力籌備,只是......」

  「扈大人有難處?」

  「只是遠在虞丘的本朝皇陵也正興建造,御屬的工築營隊,以及修繕所需的石方木料皆投至於其中,一時半會兒招募不到匠丁,籌措不齊用料,且便殿損毀嚴重,修繕耗資已是不菲,值此事發突然,想必戶部也未曾於今年的度支中預劃此筆開銷,這人、物、銀均無著落,恐,難以迅速動土啊......」

  晁淵聞此,微抬下頜,斜眉一瞥道:「扈大人,正因這懷陵修繕不僅重於修,更難在籌,故而言此等重任非扈大人不可托也。」

  扈廷玉聞此頓覺不妙,自晁淵出手相助伊始,他便隱約覺著事非尋常必有因,原來擱這兒等著他。諫保扈允是為了將籌銀募工的燙手山芋扔給他,這是何其大的一筆開銷!國庫尚不能度支,他區區工部尚書何以籌措,屆時募集不齊難以動工,被判個籌措不力的罪責,不僅外甥保不住,連自己這顆項上頭顱恐也得搬家。

  想到這裡,他正欲開口追辯,卻見晁淵趨身近前,鷹顧狼視地盯著他,少頃,湊其耳旁低語道:「難不成,扈大人真要你那外甥杖斃於庭外,以死抵罪?」

  見晁淵以外甥性命相迫,扈廷玉只得咬碎槽牙往肚裡咽,推笏領命。

  晁淵見事置妥當,逐收斂起凌厲之顏,溫聲對諸臣道:「既然諸位臣僚均接令受命,陛下又抱恙下朝了,今天這朝議不妨就先到這兒吧,諸位臣僚都各善其職,去忙公務吧。」

  於是,百官皆相互行禮,三兩結伴,自金鑾殿熙攘而出,吃了黃連的扈廷玉領著披頭散髮的扈允走在最末,他蹙額皺眉正欲遷怒外甥,卻見自己的直屬上官,尚書令江仲幸,負手立於殿外階下的石獅旁,正定定望著自己,遂遣走了外甥,快步下階迎至江仲幸跟前。

  「大人,下官今日為救外甥被逼無奈,攤上這麼大個麻煩,還望大人想個法子,幫幫下官~!」扈廷玉說著就要給江仲幸拜禮相求。

  江仲幸連忙攔阻,左右顧盼後拉著他走到一旁旮旯,寬慰道:「廷玉老弟莫要自責,扈允是你親侄子,你乃其叔父,豈能不救,只怕這套子不是現織的,你不鑽也得鑽,委實避無可避。」

  扈廷玉愁容滿面,連嘆無奈,巴巴地望著江仲幸道:「大人乃六部之首,御冊的平楨候,難道也無計可施了?」

  「罷了,工部隸屬於尚書省,你若籌措不善我也難逃其咎,屆時仍是要我尚書省來籌謀補闕」江仲幸無奈輕嘆,「方才散朝出殿時,我詢了戶部度支司主簿,朝廷現下可度支的銀兩遠不夠修繕開支,恐只能在京城及各郡縣張貼認籌皇榜,鼓勵富商貴紳捐資納銀,捐得少的我命禮部賜匾頒額,捐得多的你我且去請陛下旨意,授個虛命的斜封官,也算這些商賈為朝廷分憂,光宗耀祖。」

  隨後江仲幸湊近扈廷玉耳邊,低語叮囑了些事宜,扈廷玉頻頻點頭稱是,而後二人互相行禮,別於殿前。

  方才人影攢動的金鑾殿上此刻空空蕩蕩,偌大的殿中央尚有一人沒有離開,正是中書令晁淵,他捧笏而立望著殿門外的廊道,似是在等待什麼。

  不多時果然見得李志自廊道外趨步入殿,他似是緊趕慢趕而至,甚是喘息,待到跟前,哈著腰笑吟吟對晁淵拱手施禮道:「翊國公還好沒走,奴才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下朝,還以為得往丹鳳門追去呢,呵呵呵。」

  「李公公大可不必如此慌忙,臣一直在此處等宣,並未打算離去。」晁淵微微頷首,算是回禮。

  「喲,中書大人怎知陛下有請?」李志似是驚訝地諂笑道。

  「李公公打趣了,」晁淵淺笑道,「公公服侍陛下十年有餘,陛下一個眼神你便知去西還是往東,且能不知最後那句寧慈宮問安,是說給在下聽的,想是方才朝上臣執拗衝撞了陛下,要請太后於臣斥責了。」

  「哎喲,哪兒有的事,陛下和太后啊,與中書大人那是一家親不說兩家話,」李志一扇拂塵,眯眼嬉笑道,「是太后令雜家來請中書大人移步寧慈宮,她聽聞昨夜懷陵之事甚是難過,請中書大人前去相敘。」

  「那就有勞公公領路了。」晁淵亦不再客套絮叨,攤手而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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