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忽逢捐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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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晁淵到達寧慈宮時,皇太后晁宓正潸然淚下裹袖拭目,見得晁淵入室,太后更是淚如雨下,竟不顧儀統失聲喚道:「兄長,你總算來了,先帝陵寢......竟遭此橫禍,他......他九泉之下,何以瞑目啊......嗚......」

  負手立於窗前的嘉平帝似是未聽到聲響一般,一動不動並不回身,也不搭理晁淵。

  晁淵心中輕嘆,先行禮問安二人,隨即遣退了宮女侍從,見室中再無旁人,這才來到太后坐塌前執其手寬慰道:「太后一向身子不好,切莫太過傷心,此次懷陵橫生匪禍,雖破壞嚴重,但幸在損毀被焚的是外圍便殿,且及時發現鳴金出兵,迫墓匪奪道竄逃未得長驅直入,故陵寢封土未遭破壞,地宮靈柩亦也是安然無恙的。」

  晁太后聞此眉頭略舒,稍寬了些心,擦拭掉眼淚,漸漸平復了下來,又轉頭巴巴地望著窗邊的嘉平帝道:「方才陛下怏怏而至,頗有不悅,言語中似與你在朝起了爭執,具體為何也不告訴哀家。哀家知道兄長十年如一日盡心輔佐陛下,朝務紛繁,君臣難免生出分歧,但終究都是為陛下好,便著人喚你過來,想著我這兒遠離朝堂,清淨許多,你舅甥二人好好說說,免得生了罅隙。」

  晁淵輕拍著太后手背,合眼頷首示意知之,起身緩步專嘉平帝身後,溫聲問道:「陛下,臣前來請罪了,望陛下寬宥,莫再與臣置氣了。」

  「翊國公言重了,大人一心輔政,可謂是忠君效國,鞠躬盡瘁,即便是天子之言,若考慮不周,亦當是據理力爭,實乃大晉之基石,朝堂之股肱,又何罪之有?」

  晁淵被嘉平帝劈頭蓋臉一頓諷斥,並不介意,坦然笑道:「臣原當陛下不悅,是因未能斬扈允以泄憤,聞方才所言,原來是怪罪臣階下頂撞,駁了龍顏。」

  「難道不是嗎?」嘉平帝聽其如此輕描淡寫,回身忿忿相望。

  「今日朝議,陛下著實曲解了臣的用意,」晁淵解釋道,「臣孰能不知陛下痛憤,臣亦是恨不得斬之以泄痛憤,可區區一個四品護陵監監丞,就算斬一百次也不足以平聖怒、祭先祖,那之後懷陵仍得修啊,陛下可曾想過如何動土?」

  嘉平帝一臉不屑道:「這有何難,交工部勘探籌措,著戶部劃撥度支,依序動工即可。」

  「陛下可知修繕開支預計幾何?」

  「事發突然,朕尚未收到工部的損奏。」

  見嘉平帝並無概念,晁淵語重心長道:「拋開被盜擄的珍饈寶器不談,單單說這內陵園的九座便殿,當初先皇登基著令修建時,此九殿的請款敕折,就是時任中書侍郎的在下所擬草詔,整整二百萬兩度支,如今九座宮闕半數被焚,即便地基尚在只修樓宇,也得數十萬兩花費。」

  嘉平帝得知懷陵遇匪後一心陷入痛憤,尚未細思修繕事宜,聽聞開銷如此巨大,不由得面露驚愕。

  見皇帝有所觸動,晁淵追述道:「年初,西南二省十四個郡縣遭遇旱災,多地顆粒無收,餓殍遍野,朝廷撥了三十萬兩白銀賑災,夏末,東境河源之地又生洪澇,決堤百里淹良田無數,西逃的災民甚至湧入了京城雍都,戶部又度支了二十萬兩銀子用於堤堰再造,現如今內庫空虛,國儲告罄,已無錢財支撐懷陵修繕了.......」

  嘉平帝未曾料到東西災患竟拖得國庫如此拮据,雙眼似定住了般愣愣坐下了身子。

  晁淵順勢也坐到嘉平帝旁側,借勢續道:「依律,皇陵修繕由工部操持,可倘若就這般公事公辦塞給工部,這幫老狐狸必定諉罪於戶部度支不濟籌措受掣進而無法動土,而戶部勢必歸咎於內庫空虛無銀可撥將線團又拋回給陛下,如此推諉拉扯,到頭也難有半寸進展,故而臣才頂撞陛下,犯顏進諫保下扈允。」

  「舅舅是想以扈允性命相脅,令扈廷玉自願領命,籌措繕款而無處推諉......」嘉平帝已瞭然晁淵所圖,面色複雜的看向他。

  「誒,陛下何以說得如此不堪,」晁淵見話已說開,索性直言不諱,曉以情理,「身為人臣為朝廷辦事替陛下分憂原是本分,是這些外臣推諉成風,狡佞慣了,臣為堵起後路確實略施手段,但舅舅如此馭人,也是為了陛下您啊!」

  「是呀,祺垕,」太后聽舅甥二人絮叨半晌終是曉了始末,也向著晁淵幫腔,喚起嘉平帝本名來,「見舅如見娘,他可是你親娘舅,縱使有些固執,說話直了些,到頭來心也是向著你的。」

  她還不忘棍使兩頭打,轉頭又埋怨晁淵道:「兄長,哀家知道你一心為陛下分憂,可當著那麼些外臣大可不必說話太直,有些彎彎繞繞的名堂,來哀家這裡和陛下促膝而談,一家人也好趁好見個面。」


  晁淵望著太后回笑點頭。

  此時,寢宮外的廊道上傳來步履聲,一名二八年華容貌乖巧的宮女,捧著朱盤入室,見皇帝也在,慌忙行禮,然後怯生生對太后說:「稟太后,早膳時您念著想喝銀耳蓮子羹,御膳房給做了一盅送來,您看是......」

  太后忙令宮女將朱盒放於桌上,對嘉平帝和晁中書道:「來來來,你舅甥議了半晌,想必也口乾舌燥了,來嘗嘗御膳房的銀耳蓮子羹,解渴去火,哀家最是愛喝。」

  那個『火』字說的尤其重,把二人都逗樂了,於是皇帝和中書令皆起身落座,圍桌靜品羹餚,舅甥間就此翻了篇。

  品羹間,嘉平帝想到晁淵所報東西兩境之災禍,心中憂慮食不知味,晁淵便主動領了個欽差,替嘉平帝巡視東西二境的災域,三日後出發,代天子督檢賑災撫慰民情,以示皇恩。

  自晉太祖孝武帝元炟開國立晉,雍都就一直是晉國都城,一條容四馬齊驅的順城大道自南向北貫穿都城,自大道中段的大興宮向外,尚建有內、外二城,內城環伺皇宮,井然有序林立著皇親國戚的府邸,凡成年立府的皇嗣宗親、脈列旁支的皇叔帝侄以及位列二品以上的朝中宰丞皆居住於此。

  而外城又如切豆腐塊似的,分南北兩坊和東西雙市,南北坊共計一百單八區,星羅棋布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平屋矮房和零星的小院別府,小巷步道如脈穿行,家家戶戶燃炊升煙,居住著大部分雍都的庶民百姓,東西二市則劃二十四街,鱗次比節錯落著窗明几淨的街鋪樓店,諸如酒肆茶坊、菜場布行、匠工作坊等,應有盡有,乃商貿雲集之處。

  廷議懷陵的翌日清晨,東西二市剛開市,就見京兆府的數隊衙役分別穿行於二十四道街區,於各街布告欄張貼告示,西市口小良街營生的都是些販售米麵油醋的糧鋪,為供午食採買,都開張得甚早,待衙役張貼完告示,眾人便圍上前瞧新奇,人群中有個糧行掌柜念過私塾,會識字斷文,湊近告示讀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先皇陵寢建成已逾十載,經風雨侵蝕略顯舊跡,與先帝之功德不相應彰,故今啟懷陵修繕之務,以彰大晉尊先敬祖之風骨。

  深知吾民素欲報國,特獲聖允,許天下黎民同參忠義,共襄籌募。

  凡捐銀百兩者,賜金匾頒玉額,允其廳堂高懸,光耀門楣。

  凡捐銀千兩者,賜聖上御筆親書,使其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更有溢捐者,允入宮面聖,冊封譽官,留名青史。

  欽此,

  嘉平十年,十月初十。」

  「朝廷這是要修繕先帝爺的陵寢?」跟在掌柜身後的夥計捅了捅他問道,掌柜點頭稱是。

  旁邊一位霜眉白髮的老者扶須疑問道:「這就怪了,昨兒我那家住吳旻山臨縣的侄兒來探親,說前夜見那懷陵山中紅光沖天把天都映亮了,這兒官府跟著就張貼了修陵告示,還滿篇都是勸人捐金納銀的,莫不是那懷陵失了火,得修,朝廷跟民間籌錢來了?」

  聽老者此言,人堆里一片譁然,眾人七嘴八舌紛紛議論起來,可言語間都在揣測懷陵發生了什麼事端,無人論及募捐,更不在意加封受賞。

  隨著這紙皇榜告示貼滿了東西兩市二十四街道,「懷陵被焚,問民要銀」的傳言傳遍了市里坊間大街小巷,各處皆是悄議辛秘的口舌,卻鮮有行捐納募的義舉,那些真正的富商貴紳則悄悄關門閉院足不出戶,避之不及。

  如此空待數日,待從京兆尹府得知所募銀兩尚不過百時,扈廷玉再也坐不住,急喚家丁備了車駕匆匆趕去尚書令江仲幸之府,望商舉措。

  待其入府之時,江仲幸正與家眷用午膳,見他焦容滿面,便知是為懷陵籌募而來,放下碗筷將其帶至書房,閉窗關門將下人盡數遣去,方才坐下與之商榷起來。

  「大人,數日過去籌募銀兩不過區區百兩,於懷陵修繕可謂杯水車薪,這可如何是好,廷玉懇請大人幫幫下官!」扈廷玉已如熱鍋上的螞蟻無頭亂竄,說著就跪拜在江仲幸面前。

  「廷玉快快請起。」江仲幸將其挽回座椅,輕嘆道:「在下預料到向民間募籌必定不易,這才請旨陛下索了匾額、御書,甚至還允了幾個斜封官,可未曾料到百姓們竟如此視若無睹......」

  扈廷玉忿忿應道:「何止百姓,那些富商貴紳更是置若罔聞,令人寒心,平日裡為了通商買辦找官府批碟請文時,各個都言之鑿鑿願為朝廷鞍前馬後,如今到了真金白銀出血時,統統噤若寒蟬,連個聲響也不吱,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也不能全怪罪於商賈之輩們,」江仲幸輕拍其肩寬慰道,「恐還是十年前朝廷那場不義之舉,重挫了官商信任,才致如今這無人問津的尷尬境地。」

  「大人是說,十年前朝廷借查耕耤逆案,強取豪奪民產之事?」扈廷玉壓低聲音問道。

  江仲幸點頭嘆息:「那場驚世駭俗的潑天巨案中,先皇被弒,大皇子被誅,六皇子遇害,可謂血雨腥風,隨追查深入,案情逐漸趨明,朝內外一批官匪相繼落網,可監督逆案調查的典校府殷公公堅稱逆犯未清,將追查擴大至民間,諸多商賈被無端捲入,含冤獲罪,產業盡數抄沒收歸國庫,一時營商者紛紛關張離京,以避禍事,大晉商貿也由此一蹶不振。時至今日,民間仍有非議,稱朝廷是假託查案強占民產,此世風下籌募不順也在所難免......」

  二人雖感慨萬分,但畢竟於籌募並無幫助,遂收拾情緒,討論回眼下事,江仲幸問道:「懷陵的修繕費用勘算清楚了嗎?」

  「回大人,已粗略算得,添置被盜的珍饈寶器需五十萬兩銀子,焚毀嚴重需大修的便殿樓闕有三座,人工用料估算得花二十萬兩,另有兩座樓闕局部修繕尚需十萬兩。」

  江仲幸在廳中來回踱步,思索沉吟道:「被盜的寶器乃靜列殿中的供奉之物,世人不得而見,其添辦可先擱置,往後慢慢追加。局部修繕的樓闕先期也不必開工,末期用些余料零工即可,關鍵是三座大修樓闕的二十萬兩開支從何而來?」

  他停下腳步問扈廷玉:「你可按我交代,同戶部詢問度支詳情?」

  扈廷玉回道:「下官已照大人交代,同戶部尚書濮大人細盤了年初三省六部及各郡縣的度支奏摺,除兵、戶、工、禮等部無可削減的開支,以及東西兩境的賑災費用,戶部尚有十萬兩結餘可供調撥。」

  江仲幸點頭,似是已有預見,道:「我會叮囑濮大人,非賑災不再新批度支,將這十萬兩盡數用於懷陵修繕。」

  「可是大人,」扈廷玉仍愁眉不展道,「還有十萬兩空缺沒著落啊!」

  「十萬兩......」江仲幸兩眼轉動,捋須沉吟,一時陷入了沉寂。

  就在二人苦思無解時,忽聞府上管家叩門請見。

  江仲幸頗不耐煩地呵斥道:「老薛,我不是說過沒吩咐就別來打擾嗎,我與扈大人正議要務,有什麼事晚些再說吧!」

  「老爺息怒,」只聽門外管家恭敬回稟道,「是京兆府的差役上門來尋曾尚書,說有要事相告,老僕請其稍等片刻,待二位大人議完了事再見,但他甚是捉急,說什麼和募籌相關,需立刻見之,老僕這才來相報。」

  「募籌相關?」江、扈二人吃了一驚,不約而同起身互視,遂忙著打開房門,一路快步匆匆趕至正廳。

  一個穿灰布吏服的差役正杵在廳門處大口喘氣,似是疾馳而來,見他二人入廳,忙不迭上前行禮道:「小的見過二位大人,小的們四處尋找扈大人,扈府家丁說在此便尋了過來,可算找到扈大人了。」

  扈廷玉連忙問道:「快說,尋本官何事?」

  「回大人話,是府尹大人請您速去京兆府,方才府里來了個人,手裡拿著西市張貼的募捐告示,說是要捐銀。」

  扈廷玉以為又是閒民捐個三瓜倆棗,一臉不悅斥責道:「胡鬧!捐個三瓜倆棗的事,何須驚擾尚書令大人與本官議事!」

  誰知那差役語出驚人:「那人...那人說要捐十萬兩......」

  「什麼?十萬兩?」扈廷玉以為自己聽錯了,搭手在小吏肩上驚呼道。

  「是呀扈大人,府尹大人也覺得不可置信,那人還說捐銀可以,但有條件,府尹大人未敢妄動,派小的們來請大人速去京兆府商議,那人此時就在京兆府上與府尹大人品茶,等著您趕過去呢!」

  江仲幸在旁聽得真切,將扈廷玉拽至一邊低語道:「看這差役說得真切,不似胡謅,你速去京兆府一探究竟,若此人真能捐出十萬兩,凡不為過的條件一律先應下,與我從長計議!」

  扈廷玉聽後作揖稱是,遂別過江仲幸,與那差役匆匆出府登上軒駕,奔著京兆府趕去。

  望著扈廷玉匆匆離去,江仲幸內心既嘆慶幸又生狐疑,不禁發出一聲沉吟:「究竟是誰,能認籌這十萬兩繕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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