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過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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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過多久,院子裡的大公雞「撲棱」一聲飛上葡萄樹枝頭,脖子一抻,打了一個響亮的鳴,天亮了。

  雞鳴以後,可喬母親從丈夫軒「秀才」的懷裡掙脫出來,穿好衣服下到地上,對他說:「這一晚上只顧著和你打鬧,連覺都沒咋睡。我燒鍋做飯去了,你再眯一會兒,不然給娃兒們上課沒精神。」說完,便推門出去了。

  軒「秀才」躺回炕上,蓋上被子,準備睡個回籠覺。但不一會兒,廚房就傳來「咣咣咣」的切菜聲,以及油潑辣子的香味。伴著這美妙的聲音和濃烈的香味,軒「秀才」哪裡還睡得著,一時間不自覺伸直雙腿,雙手枕在頭下,笑出聲來。

  自從娶了妻子以後,特別是懷了孩子,他才覺得童年的苦楚在記憶里一點一點地消退。生活雖然比不得財東家富足,但在外人眼裡他這也算是書香門第,清流人家。他是讀書人,又是教書先生,還吃著「皇糧」,不用納各種稅費,妻子又十分賢良淑德,自從進了家門,把一切料理地十分妥帖,鄰里之間無不對他們一家的現狀羨慕不已。這或許是他們家否極泰來,又應了那句老話:娶一個賢良的妻子,福澤上下三代人。

  妻子做事從不拐彎抹角,剛正不阿的性格讓人十分喜歡,對軒「秀才」也十分體貼關心。正當軒「秀才」沉浸在這種幸福之中,意識逐漸模糊時,突然感覺到被子被人揭開,里褲被人輕輕退了下去,然後一把熱毛巾捂在自己的腹部直至大腿這片區域。這股熱流讓他猛地一顫,意識逐漸清醒。

  「你幹啥?」軒「秀才」喊出聲來。

  「咋咧,你喊啥?你難道打算穿著這個髒里褲去給娃兒們講學?」可喬母親拍了一下丈夫裸露在被子外面健碩的大腿。「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哩!來,轉身趴著,我給你擦洗擦洗後面。」

  「你要給我擦洗,提前也打聲招呼嘛!我正睡著呢,被你這熱毛巾猛地一燙,嚇了一跳。再說咧,燙別的地方不打緊,萬一燙到關鍵部位,那可咋整?!」軒「秀才」放低聲音給妻子解釋道,言語中還是略帶責備。

  「啊,燙著你咧,不打緊吧?燙哪兒咧,我看看?」說著,妻子就要掀開被子細細查看。結果腹部到大腿的皮膚完全正常,於是氣得狠狠拍了他一下。「我看你就是矯情。你剛才睡得正香,沒捨得叫醒你,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可喬母親補充道。「都是熱水熱毛巾,本想給你把下腹部擦洗擦洗,然後換一件乾淨的里褲,沒想到還是把你弄醒了。」

  「我知道你疼惜我,想讓我多睡一會兒。但是下次嫑這樣了。你懷著孕,本來就笨拙,又是碎腳,萬一摔一跤,那還得了?」說著,軒「秀才」就要起身。

  「夜黑還說要休我,今早就嘴上抹蜂蜜,假裝心疼我。你且躺著,讓我今天把你伺候完。我只想讓你知道一件事:女嫁從夫,夫就是我的天。你若休了我,天就塌咧,我也不活咧!」孕期的女人總是情感異常起伏,說著說著,可喬母親就又哭了起來。

  「哎,我錯咧!夜黑我嘴賤,口無遮攔,說了句玩笑話,未曾想到讓你傷心傷神到今早。我給夫人賠禮道歉咧!」說著,軒「秀才」也顧不得穿上那件乾淨的里褲,直接光著下身跪在炕上,給妻子磕頭賠罪。

  妻子看到丈夫這滑稽的樣子,想到平日裡在學堂穿著長衫,筆挺威嚴的樣子和現在賤兮兮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形成強烈反差,頓時就笑了出來。看到妻子笑了,軒「秀才」也跟著傻笑。

  「你個瓜子,笑啥?還不趕緊躺平,讓我給你擦洗乾淨!待會兒學堂去晚了,老先生要訓話哩。」可喬母親邊說,邊把丈夫按倒在炕上,用熱毛巾再次仔仔細細地給丈夫擦了一遍,然後給他換上乾淨的里褲。

  之後,軒「秀才」把炕桌擺好,可喬母親從廚房用圓盤端來丈夫最喜歡吃的玉米糝子,配上油潑的紅白蘿蔔絲,以及白面摻著玉米面的軟暄饅頭,擺上炕桌。夫妻倆對坐在炕上,吃早飯。

  「你不吃飯,一個勁在那瓜笑啥呢?」軒「秀才」吃著吃著,看到妻子痴痴地看著自己,嗔怪地說道。

  「你嚼蘿蔔絲的聲音咋那麼好聽!我就是聽不夠!」可喬母親目不轉睛地說道。

  「我看你是愛不夠吧!」軒「秀才」一陣壞笑。「是這,等這一胎生了,咱們再要一個。哈哈哈哈!」

  一個晴朗的早晨就在這樣酣暢爽朗的笑聲,以及涼調蘿蔔絲爨香清脆的咀嚼聲中度過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平淡而真實地過著,可喬母親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大了。對這個小腳女人而言,每天除了下地勞作,早中晚按時按點給丈夫做飯以外,還有紡紗、織布、繡花、裁剪,給即將出生的孩子縫製新衣裳。


  可喬父親此時已到而立之年,在學堂給娃兒們講授算術與歷史。由於他從小臨摹老先生祖傳的顏真卿帖,楷書剛勁有力,所以還兼任書法先生。每當他講授算術知識久了,就不自覺地給娃兒們講授起歷史。從春秋五霸講到三家分晉,再到戰國七雄,從秦皇漢武講到三國鼎立,從魏晉南北朝講到隋唐演義,從武曌稱制講到開元盛世,從五代十國講到宋元明清。在他的口述下,一個個陌生的歷史人物頃刻間仿佛從書中走出,活靈活現地站在娃兒們眼前。

  因此,只要軒「秀才」講學,娃兒們就特別喜歡聽。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軒「秀才」將歷史故事用一種通俗易懂的口吻展現在娃兒面前,不斷充實著他們的童年精神世界。以至於每天散學以後,娃兒們都要圍著軒「秀才」,讓他再講一段歷史。或者,簇擁著送他回家,以便路上能夠多聽一段故事。甚至在周末或假期主動去他家裡地里幫忙,只為聽他口述一段精彩的歷史故事。

  軒「秀才」執教15年以來,最得意的門生要屬同村軒七娃家的大兒子軒生養。他是軒「秀才」回學堂教書之後帶的第二屆娃兒。當時小生養剛滿5歲,整天騎在牛背上吹著笛子在田地里放牛。軒「秀才」從西安府貢院傍晚回到村口,剛巧碰到騎在牛背上回家的小生養。

  「你是阿達來的,這天眼看要黑咧,要往阿達去?」小生養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

  「我就是這村的人。」軒「秀才」回答道。

  「嫑騙我。這村的人我都見過,奏是麼見過你。」小生養繼續說道。

  「那你是誰家娃哩?我也麼見過你啊。」軒「秀才」邊走邊反問道。

  「我大名叫『七娃』。」

  「噢,原來是我『七娃』哥家小子,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你剛出生時我還見過你哩,當時你才一拃長。」軒「秀才」回答道。「你回去問你大,就說『秀才』回來咧,他准知道。」

  「啊,原來你就是我『秀才』叔!我爺和我大經常給我提到你,說你是咱莊上最有出息的後生。」小生養講得兩眼放光。

  「你叔現在回咱莊上學堂教書嘞,你今年應該4歲多,等你再大點,來學堂叔教你讀書識字,好不好?」軒「秀才」摸了摸小生養的頭,滿心喜歡地說道。

  「好!好!」小生養騎在牛背上,拍手叫好。

  等到第二年秋季學期開學,軒「秀才」左等右等也不見生養來學堂報導。於是,散學以後直奔他家。到了以後,發現生養剛好給牛割草回來,小小的身軀背著一個等身的背簍,裡面塞滿了青草。

  「你咋不去學堂報到呢?」軒「秀才」問道。

  「『秀才』叔,我大最近病得厲害,都沒錢給他抓藥。我家裡還有1個弟弟1個妹妹,實在走不開。」小生養說完這些話,頓了頓,咬了咬嘴唇,接著蹦出這幾個字:「我不想去學堂了。」

  「你必須去。」軒「秀才」堅定地說。「你必須明天跟我去學堂,其他的事我來幫你。」

  小生養頓時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兩眼滿是淚珠兒。

  從第二天起,軒「秀才」每天很早起床。當時他父親已過世,家裡只剩軒「秀才」一人。於是,他在廚房胡亂弄點吃的,就急匆匆趕往小生養家門口等著。一會兒,小生養背著大背簍出來,軒「秀才」也一同陪著,前往地里給牛割草。割完背回去,餵完牛,然後軒「秀才」拽著小生養的手一路趕往學堂。等到半後晌散學以後,軒「秀才」又陪同小生養去地里幹活,直到月亮高懸天空。不僅如此,軒「秀才」還把自己的工資余出來接濟小生養及其家人,讓他給七娃請大夫,買藥治病。

  即便生活如此困厄,小生養的學業一直十分優秀,作業一次都沒落下。軒「秀才」就這樣陪伴、照顧、接濟了小生養及其家人整整三年,直至七娃身體逐漸好轉,可以下地幹活。之後,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七娃把軒「秀才」請到家裡,七娃媳婦端上豬肉豆腐燉粉條這樣的硬菜,配上黃面(白面活著玉米面)窩頭雨白酒,以感謝他這些年對小生養及七娃一家的幫助。

  酒過三旬,七娃喊來生養,對他說:「娃呀,過來給你叔跪下,嗑三個響頭。以後,這就是你干大,等他老了你要像孝敬我一樣孝敬他!」

  生養順勢跪在軒「秀才」面前,一連給他磕了三個響頭,喊道:「干大,你放心,我以後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以報答你對我和我家的恩情!」

  「再嫑胡說咧,都是一個莊子的,這點忙算啥嘛!」軒「秀才」趕忙扶起生養,繼續說道:「你以後要更加努力地學習,等將來長大,有能力的話,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很快十幾年過去了,小生養也從神廟學堂升入興平縣中學堂,最後憑藉出類拔萃的學業成績被西安府高級中學的校長親筆推薦到國立西北大學文學系歷史深造。每當暑假或寒假回家,軒生養都要前來看望軒「秀才」,把從圖書館借來的一布袋有關中國古代歷史的書籍轉交給「干大」。每當此時,軒「秀才」如獲至寶,徹夜不眠地讀書。因為,他要趕在軒生養返校的時候把這一袋書還回去。為表感激,每當軒生養學校放假回來,軒「秀才」必定下廚,和妻子給生養好好包一頓油香四溢的旗花面。在生養返校的那天早上,軒「秀才」和妻子又會將提前包好的餃子給他煮了吃。在北方人眼裡,「出門餃子進門面」,這是鐫刻在骨子裡的規矩。

  軒「秀才」31歲那年,也就是民國13年,麥黃時節,女兒出生了。孩子出生前,軒「秀才」的妻子正挺著個大肚子,拎著午飯艱難地趕往學堂給丈夫送飯。剛出門不久就感覺肚子猛烈的下墜感與疼痛感。於是,她趕緊往回走,可一雙小腳怎麼也走不快,一不小心竟倒在了路邊。這一摔,竟把羊水給摔破了。宮口開裂的疼痛讓可喬母親頭皮一陣發麻。此時的她也顧不得什麼,大聲呼喊,希望大晌午還有人沒在午睡,出來幫幫她。然而,她喊了半天,竟沒見一個人影出現在眼前。可喬母親於是心一橫,一手撫著青筋暴起的肚子,另一隻手扒著地上的雜草,咬緊牙關顧不得身體的疼痛,側著身子往家的方向爬。在她看來,只要回到家裡,她和孩子就都平安了。

  正巧這時七娃和媳婦從地里收割回來,看到可喬母親這幅慘狀,扔下鐮刀就跑了過去。七娃和媳婦一左一右扶起可喬母親,往軒「秀才」家裡趕。剛到家,可喬母親一下子癱軟地倒在葡萄架下由玉米皮編織的大蒲團上。

  七娃媳婦說:「他乾媽,咋樣,緩一緩,再走兩步,咱躺炕上生去?」

  可喬母親虛弱地對七娃媳婦說:「七嫂,快找孩子他大回來,我,我疼死了,快不行了!」

  七娃媳婦扶著可喬母親,對七娃說:「趕緊去學堂找他干大回來,路上跑快點,回來順便找一下剪嬸,說這邊快生了,趕緊過來!」

  於是,七娃立刻飛奔出去,先去了學堂告知軒「秀才」,拉著他回來的路上,又一個人折向村東頭去叫十里八鄉有名的接生婆——「剪嬸」。一看剪嬸也是小腳,走不快,於是七娃二話不說就背起她,往軒「秀才」家飛奔。

  等剪嬸剛踏進軒「秀才」家門,一聲清脆的啼哭聲劃破了佘莊午後的一片寧靜,可喬在葡萄藤下出生了。沒過幾天,可喬外婆也趕過來看望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女。

  「你說那天就那麼巧,你剪嬸剛進家門,你女子就落草了?」

  「媽,這有啥巧不巧滴?你難道還想讓這女子再多折騰我一陣子?」可喬母親邊給孩子餵奶,邊回答可喬外婆的話。在她看來,這不足以引起她的任何關注和思索。她知道軒「秀才」一直想要個娃子,結果老天偏偏讓她生了個女子。雖然可喬外婆很早就給她說了胎夢,但是孩子沒出生之前,她始終抱有一絲希冀。

  「娃他爸給這個女子起啥名字?」可喬外婆接著問道。

  「還沒有取呢。」可喬母親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看小名就叫她葡萄吧,胎夢是葡萄,又在葡萄架下出生。」可喬外婆頓了頓,繼續補充道:「你別小看這葡萄,一次結一串,將來肯定能生養。」

  可喬母親一聽說「能生養」,眼睛直放光,立刻來了精神:「我看小名就叫『葡萄』好了。」

  「那官名呢?」

  可喬母親回答道:「媽,我和我弟的名字也都是你和我大給起的。你說這女子官名叫啥?

  可喬外婆頓了頓,說到:「我看就叫「可巧」吧。」

  「可巧可巧,挺順口的。待到明天他大回來,我倆再仔細討論。」

  於是,那天夜裡,可喬母親把可喬父親叫過來,正式跟他商量孩子的名字。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要不,我們就叫她可喬咋樣?」

  於是,可喬就這樣來到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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