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形單影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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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軒「秀才」出生的時候,軒母因體弱多病且難產,折騰了整整一天,最後撒手人寰。臨走時,軒母拼盡最後一絲氣力,緊緊抓住軒父的手,囑咐他一定要讓兒子讀書識字。安葬完妻子,軒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沉默寡言,腰間總別著一個菸袋,沒事蹴在牆角或矮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菸,瞬間像是老了20歲。頭幾年,莊裡的熱心人還給他張羅續弦的事,但他都沉默以對。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再給他提這件事。

  軒「秀才」隨了母親,從小體弱多病。儘管軒父平日裡總是表現出一副糙漢子模樣,但對兒子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做飯、煎藥、漿洗、縫縫補補、理髮,可以說除了裁衣和納鞋,其他任何事情他都不在話下。雖然軒父沒事的時候總喜歡蹴在牆角或是凳子上抽袋煙,跟兒子也很少交流。但軒「秀才」完全能夠感受到這份沉甸甸的父愛。

  軒「秀才」經歷了三年的教學培訓重新回到莊裡,成為佘莊學堂的一名教書先生。剛到家時,軒「秀才」看到父親像往常一樣蹴在院裡的凳子上抽袋煙。見他進來,怔了一怔,猛地站起身,一把將他抱在懷裡,豆大的淚珠在滿布褶皺的焦黃臉頰流淌,就像黃河的支流在黃土高原上的無數條丘壑中流淌。末了,哽咽著擠出幾個字:「明兒個和我去看看你媽。」

  第二天,軒父特地洗了頭,把臉上的胡茬刮乾淨,甚至把指甲縫裡的黑泥也掏乾淨,沒帶任何祭拜的物品,只帶著一方摺疊整齊的宣紙,領著同樣穿戴整齊的軒「秀才」,來到軒母的墳前。

  「老婆子,咱兒子出息了,現在也成為先生哩。」軒父坐在妻子的墳前,笑著對著墳塋說到。

  「三年咧,娃在貢院培訓整整三年哩,昨兒個剛回到家。我覺得你肯定也想娃哩,所以今兒個帶娃過來看你。說著,軒父望向軒「秀才」:「兒啊,過來這邊跪下,給你媽磕幾個頭。」

  軒「秀才」趕緊跪在墳前,連著磕了三個頭。雖然從小就沒了母親,沒有感受到半點母愛,但軒「秀才」常常一個人跑到母親墳前,給著墳頭訴說自己的思念。有些時候說累了,就趴在墳頭睡一覺,他也不覺得害怕。睡夢中,總夢到一雙女人溫暖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臉頰,然後給自己蓋上被子。等到醒來,他的背上已落滿一層樹葉。

  這會兒他邊磕頭,邊對母親說:「媽,你娃回來了,你娃想你。」

  說著說著,軒「秀才」就哽咽起來了,軒父也早已泣不成聲。

  「你媽家裡窮,從小就跟著家裡的大人下地幹活,一雙大腳被人嘲笑。下雪天衣衫單薄地給財東家洗衣服,以換取幾文錢幫襯家裡,落下一身病。到了說媒的年紀,別人都嫌你媽一雙大腳,身子弱,家裡又窮,只有我不嫌,因為我也是從小吃苦,都吃慣了。」緩了緩,軒父說道。

  「大,你為啥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些事情?」軒「秀才」停止了抽泣。

  軒父沒有正面回答兒子的問題,接著說:「你媽嫁過來以後,我才發現,她除了皮膚黑一點,人長得很是周正,也聰明,學啥看一遍就記住了,做事手腳麻利,把家裡地里都照料得很好。我始終覺得,老天像是疼惜我前二三十幾年受苦,讓你媽嫁過來和我生活,彌補我。你媽還有個拿手絕活——雞湯旗花面。那是她在財東家幹活的時候,財東家過事請來『武功縣李家旗花面』館子裡的大廚李師傅親自掌勺,你媽在一旁偷著學來的。嫁到咱家以後,每當莊裡誰家過事,就把你媽請過去做雞湯旗花面。那味道香的,遠在十里八村都能聞得見。」

  「你出生以前,藥王廟還沒有辦鄉塾或學堂,每個月莊裡會指派一戶人家的男丁負責衛生清理。有一天,你媽跟我一起過去了廟裡邊打掃衛生,結果被藥王神鐘上面的文字吸引,轉頭問我上面寫的啥。」軒父繼續說。

  「我當時也不識字,啥都不知道,這讓你媽很失望。從那時起,我暗自下定決心,就算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學,將來不做睜眼瞎。今天,你學成回來成為先生,我和你媽的心愿算是達成了。來,給你媽好好匯報一下。」說著,軒父把宣紙拿出來。

  軒「秀才」接過來一看,大吃一驚。紙上面竟然是手抄的藥王神鍾銘文,字跡雖稍微有些扭曲變形,但大小依然規整。

  「大,這是你謄抄滴?」軒「秀才」吃驚地問道。

  「嗯,一點一點抄的,抄得字多了,也就認識一兩個字,比如上面有許多『軒』姓的老祖宗,有些我兒時都聽說過。」軒父慢慢講道。

  然後讓軒「秀才」大聲在妻子的墳前讀了起來。

  「你走的這三年,我感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沒有胃口也沒有力氣。半年前莊裡狗娃家蓋房,我突然來了精神,就過去給人家幫忙。結果上橫樑的時候,我沒有站穩,讓梁把腰給壓了。你當時在貢院培訓,我也沒有聲張。」軒父繼續說到。

  軒「秀才」大吃一驚:「大,這麼大的事你咋不早些告訴我?讓老先生給我寫封信,我就回家了。」

  軒父擺一擺手:「莫事莫事,回來休息兩天就好了。」

  「最近我總是夢到你媽,夢裡一回家,就看到你媽在廚房做飯,做的正是雞湯旗花面。我說『你咋回來咧?還走不?』你媽轉過身,對我說:『知道你想吃我做的飯,我就回來了。正好,面煮好了,給你澆上湯,趁熱吃。』那感覺,那味道就像真的一樣。」軒父此時更加淚眼婆娑。

  「我想你媽都都想了16年咧,你媽估計也想我了。」末了,軒父道出這句話。

  「大,你嫑胡說。你娃我還小,還沒結婚,還沒好好孝敬你哩。」軒「秀才」一把抱住軒父,抽泣不止。

  「人活世上,一切都有定數,就像那地里的花花草草,啥時候冒芽兒,啥時候開花,啥時候凋謝枯黃,都有定數。萬一哪天大走了,把大和你媽葬在一起。你照顧好自己,好好生活。」軒父說道。

  「咱家香火不旺,三代單傳,到你這裡已經第四代了,希望你將來能夠多生養。」說完,軒父起身,軒「秀才」趕緊上前去扶,這才發現父親的腰已經佝僂著直不起來了。

  一滴水落入塵埃前,也會折射出太陽的光芒。在軒「秀才」看來,這次上墳父親給他說的話,可能比從他記事時起到三年前去貢院培訓加起來都多得多。

  中秋節剛過的一天晚上,軒父在睡夢中走了,走得十分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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