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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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卷很快重回南溪縣,胡友明接過知府批示,看了半天,請來烏師爺商量。烏師爺琢磨一番,便明白了知府的用意。烏師爺說:「知府大人批示:案卷有疏漏,駁回重審。這是在提醒我們,把紕漏補上就行,可沒說這裡有冤情。您看這裡,批示『長毛為什麼出現在縣城?語焉不詳。』我們就回『朱昭前日已畏罪自殺,因此不曾審問出來。』這裡批示『人證不足』,這個好辦,我去他鄰居家走一躺,不怕沒人看見。」

  「朱昭分明還活著,怎麼就畏罪自殺了?」胡知縣大駭。

  「都這個時候了,大人您還在乎那些罰俸嗎?我來交代趙世良。這事因他而起,豈能讓他輕易置身事外。」

  清朝時,一旦有犯人死在獄中,知縣就必須寫繁瑣的陳情文書呈報上級進行解釋。如果查出犯人是受刑致死,知縣還會受到罰俸的處罰,因此烏師爺才會勸胡知縣不要在乎那幾兩銀子。

  「做仔細些吧。」胡知縣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烏師爺領了幾個衙役,在朱家門外敲鑼打鼓,引來左鄰右舍圍觀。烏師爺掏出五兩碎銀子,喊道:「朱家暗通長毛,意圖謀反。凡是有目擊者願意作證的,賞銀五兩。」

  吆喝半天,人群里只是竊竊私語,卻沒有人敢站出來。烏師爺又厲聲道:「凡知情不報的,與謀反同罪。」

  這時,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站了出來,他是朱家鄰居曹家的小兒子。據小男孩回憶稱,前些天夜裡,他起來上茅廁,忽然聽見一陣狗叫聲。他害怕,四處看,發現朱家亮著燈籠。他就趴在門縫上偷看,卻窺見院子裡站著一個長毛,還有一個人跟他說話。

  烏師爺大喜,蹲下身來,問道:「可聽見長毛說了什麼?」小男孩搖搖頭,「他們說話聲音很小,聽不清楚。」

  烏師爺又問他,可看見長毛長什麼樣,能不能指認出來。小男孩還是搖頭,「距離太遠了,又是夜裡,也沒看清楚。只看見他披頭散髮,因此知道是個長毛。」

  烏師爺捻者鬍鬚點點頭,寫了供狀。小男孩按下手印,接過五兩銀子,高高興興跑回家去。

  不幾日,案卷再次呈報寧遠府,張貴元接過一看,依然是判朱家謀反。更讓他沒想到是,作為案件的主犯,朱昭居然畏罪自殺,導致許多供詞死無對證。張貴元罵道:「胡友明你個糊塗蛋,無藥可救!」把案卷一封,讓人送往成都。

  光陰似箭,一眨眼間到了農曆八月。女兒穿了新衣服,一個人坐在廊下啃著桂花餡的月餅,胡友明與妻子正忙著打點中秋賀禮,稍後便要交代侍從給本縣的各位鄉賢一一送去。這時,四川總督府把朱家涉嫌謀反一案的批示文書傳回了縣衙。胡友明心想:這麼快,難道是卷宗又給駁回了?趕緊打開一看,不覺手腳冰涼,心裡五味雜陳。總督府的文書上說得明白:朱昭私自窩藏長毛,罪同謀反。按律,家中十六歲以上男丁全部就地正法。十一歲至十五歲的男丁受閹刑,與其餘人等一起,罰沒為奴。

  胡友明手捧文書,呆如木雞。當時把卷宗呈上去,他本來是盤算著,按照慣例,如此重要的案子,卷宗會先經過臬司衙門遞往總督府,然後再呈報京城,隨後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舉行三司會審,都無異議後還要遞交皇帝批閱,一番流程下來至少半年。這半年內,說不定出現多少變數。何況主犯已死,他再周旋一番,設法救下朱桂一家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不料,四川總督府竟然擅自做主,直接就給判了死刑。這下他胡友明縱有萬千心思,朱桂一家也是沒法搭救了。

  午後,胡友明一個人來到牢房,命人把朱謙帶進審訊室,隨即屏退他人,對跪拜在地的朱謙說:「你家裡犯事,按《律例》,你今年十一歲,本該與哥哥一起受閹刑。我見你可憐,有意給你家留個後,私自改了你的年歲。以後凡是有人問起,你只說自己十歲。你可要記住了,一旦真相泄露出去,你我都沒有好果子。」

  朱謙年幼,一向只讀聖賢之書,並不懂閹刑是什麼,對男女之事更是一竅不通,當然也不可能明白閹刑與留後之間又有什麼關聯。但是他見知縣大人如此嚴肅,料想是件極其重要的事,便補助地磕頭謝恩。胡友明看著這個瘦弱的小男孩,慚愧不已,「日後你若做出一番事業來,只要不掘了我的祖墳,我就知足了,還謝什麼恩。」

  胡友明還想去看看朱桂,道個別,畢竟朋友一場。可終究心裡有愧,無顏面對。思來想去,胡友明時時安排些飯菜,讓人送進牢里去,又囑咐衙役,不許為難他們。

  朱桂共有三個孫子、一個孫女,都被關在牢里。孫女年方九歲,乳名丫丫。三個孫子中,老大叫做朱鈺,十八歲,老二叫作朱勖,十四歲,都是朱端的兒子。老三叫做朱謙,是朱昭的兒子,才十一歲。朱謙排行老么,又最伶俐,深得爺爺奶奶偏愛,打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胡知縣抓人那天,朱謙正騎了一匹棗紅色小馬駒,和哥哥朱勖在林子裡射獵,馬鞍下掛了數隻血淋淋的兔子。朱謙今天又是百發百中,很是得意,腦海里已經浮現出爺爺的笑臉,他會把自己緊緊摟在懷裡,長長的鬍子撓得他痒痒的,只想打噴嚏。爺爺樂呵呵地問:「我家孫兒將來是要考文狀元呢還是考武狀元呢?要我看,我們都給考了,你說好不好?」


  正走著,朱謙發現哥哥朱勖似乎心不在焉,異常沉默,他喊了好幾聲,朱勖都懶洋洋得。他以為哥哥是因為輸了比賽,不開心,鼻孔里「哼」一聲,也慪氣,不再說話。他羨慕哥哥的白色高頭大馬,他想,自己要快些長大,他要騎上更威武的駿馬。

  回到莊上,兩人把馬在門前的柳樹下拴了。朱謙瞅了鄰居家一眼,靜悄悄的,有點失落,轉頭對屋裡喊著:「妹妹,哥哥回來了。」沒人答應。「郭叔,出來拾馬糞了。」一直心緒不寧的朱勖也朝屋內吆喝一聲,依舊靜悄悄的,沒人應答。太陽已經西斜,煙囪卻沒有冒出炊煙,朱謙有些疑惑。兄弟二人剛走進庭院,身後的大門吱呀一聲被關上,不知哪裡衝出五六個衙役,懸著腰刀,手裡提著繩子,一擁而上,把朱勖、朱謙兄弟倆綁了起來。

  剛被關進來牢里那會,朱謙整天想吐,他實在無法忍受牢里終年不散的臭氣。墊在地上睡覺用得稻草不僅發霉,還生了好多虱子,咬得他渾身都是疙瘩。最讓他害怕的是,整天在牢里都能聽到皮鞭抽打犯人的聲音和哭爹喊娘的哀嚎。他整日思念母親,忍不住就跟著哭。他一哭,跟他一個牢房的李青就嘲笑他膽小鬼,還說:「這牢里有隻餓鬼,專門抓哭鼻子的膽小鬼當零食吃。」朱謙哭得更厲害了。

  李青比朱謙小一歲,卻儼然一副大哥的模樣。朱謙問他犯了什麼罪,李青直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就把我關了進來。你呢?」朱謙也搖頭。他只記得,前些天有個人問他,有沒有見著家裡來過陌生人。他如實回答說:「經常有不認識的人找爺爺。」那以後,再沒有人找過他。

  隔壁牢房先前關了三個人,一個大鬍子,一個瘸子,還有一個秀才。現在只剩下秀才了。大鬍子被拉出去那天,很暴躁,大呼小叫,死死抱著門柱,不願意出去。朱謙忽然聞到一股子臭味,找了半天,才發現是大鬍子拉出屎來。李青對他說:「大鬍子要被殺頭了。」因為不能出去親眼看殺頭,李青很失望。

  後來瘸子也被拉了出去,那天,瘸子跪在衙役跟前,不停地喊:「謝謝青天大老爺!」朱謙便知道,瘸子大概是自由了。

  秀才一向不怎麼說話,整天躺在那裡,跟死人一樣。朱謙問秀才怎麼了,秀才說:「提前適應下埋在墳墓里的姿勢。」

  日復一日,朱謙逐漸習慣了監牢里的生活,散發著餿味的窩窩頭和麵湯,他也能大口大口地咽下去。有時衙役會給他送來香噴噴的白面饅頭和肉湯,他很疑惑,為什麼只自己有,李青和秀才卻沒有。衙役並不搭理他。朱謙就招呼李青和秀才一起吃。李青毫不客氣,狼吐虎咽的。秀才每次只略微嘗一嘗,從不肯多吃,他說:「溫飽思淫慾,我寧願餓著。」朱謙很奇怪,秀才這麼死板的人也會犯罪?轉念想到自己,朱謙便似乎明白了什麼,顧影自憐起來。

  牢房裡閒來無事,朱謙便把鋪在地上的那堆爛稻草給翻了一遍,擇出一些乾淨的放在最上面,把發霉發臭的墊在最下面,這樣睡起來就舒服很多。中午時分,頭頂上方的窗戶里會射進來一小塊陽光,朱謙就把稻草挪到太陽底下曬一曬,晚上躺上去便能聞到陽光的香味。李青發現了這個秘密,就和他搶有陽光香味的稻草。朱謙捨不得,兩人就扭打起來。秀才知道後,央求朱謙,也分些有陽光香味的稻草給自己。朱謙那時才發現,原來秀才的牢房整日見不到一絲陽光。他突然覺得自己挺幸運。秀才央求得急了,朱謙就讓秀才給自己講詩,講得好了,他就給他有陽光味道的稻草。秀才不屑地說:「你個毛孩子曉得什麼濕的乾的!」朱謙不服氣,就給他背《春江花園夜》,又背《洛神賦》。秀才很詫異,「你小子還挺能!」秀才問朱謙想聽誰得詩,朱謙說自己喜歡李太白。秀才就一首一首背誦起李太白的詩文來,背到「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兩人都不覺淚如雨下。李青覺得那大概是一句極好的詩,就找來一塊土坷垃,要秀才把剛才那詩寫出來,還要他教自己識字。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清晨,兩個衙役走進牢房,拽起還沒睡醒的朱謙就往外走。朱謙想,大概自己要被殺頭了,就想跟秀才和李青告別。但是他們都睡得很香,他不忍心吵醒他們,只默默看了一眼,跟著衙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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