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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

  到處都是火。

  咆哮的烈火填滿目之所及,橙紅下是絲縷爍動的藍色。

  遍身徹骨的灼熱早已轉變為麻木而鈍然的又癢又疼,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燒傷還是凍傷。

  貟琢鈺的意識伴隨著火光沸騰而飄搖不定。

  她清楚地記得在擂台上一舉奪魁,記得萬眾矚目的盛大遊街,以及……那場最後那震天撼地的爆炸。

  而後的記憶卻如同被刻意抹消般,含混不清。

  她模糊地記得一棵盛開的梨樹,那場似要燃盡天地一切的大火,長有詭異扭曲面孔的玉菩薩。

  還有最後那一望無際的白色曠野,身形窈窕的黑紗女子。

  她的嘴唇啟闔張閉,吐露而出的話語是那般重要……但貟琢鈺想不起來了。

  貟琢鈺繼續向下思索著,卻發現這些記憶如同流沙般,愈想卻愈發淡漠。

  她有些急切,可越是迫切地想要想起,越能感覺到它逐漸遠去。

  烈火縛身,灼骨蝕心。

  貟琢鈺能感到自己身上有些什麼東西在被火焰逐漸剝離,但她卻又被火焰牢牢綁住。

  絲毫動彈不得。

  只有思緒在逐漸被滔天烈火蒸發。

  此時此刻,不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對話。

  「唉,這火可太駭人了,四品的辟火符我都用了三張了,就算是天師府內部價,篆局那邊一張也抵得上我半月俸祿了……師兄……你看這……」

  「我等只需奉命行事,其餘事項交由師輩理置即可。」

  「話是這個理兒,問題是這風險也太大了,光是三錢以上的天師都被活活燒死多少,更別提那些被妖怪活活撕開咬死的,也就靠著師兄你,我們才能走這麼深。」

  「而且你瞅瞅羅盤,我們這才算是外圍!我都不敢想靠中間是個什麼鬼樣兒,再者說了,這探測儀上除了咱仨三個點兒啥也沒了,按這火勢,凡夫俗子甭說沒指望了,連灰都燒得剩不下一撮,依我看就算太素上去了,沒點本事都得被燒熟透了——真不知道有啥好找的,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慎言!」

  潘乘風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再只有些許腳程了,按朝廷命令到達指定地點即可返回,我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提前返回,只得一時輕鬆,但若是被司天監還有六部揪住了,你我的道途可就到此為止了,切記……」

  潘乘風身後的人擺了擺手:「哎呀,曉得了曉得了,後面的話就別提了,你那套我耳朵都聽起繭子了,潘師兄啊——不是我說你,你呀你就是太死板,平時我們撈好處沒你的份,幹活你可一件爛差沒落下啊,照你這樣天門見不了幾扇,地府的大門你倒是要先撞上了。」

  「道途無捷徑,緣法盡如此。」

  「唉,因果道法——你們五台山來的道士就是神神叨叨……話說,這場火,你知道從哪來的嗎,怎麼突然一下子就從京城冒出來了?我問了師傅,他氣的差點一巴掌招呼到我臉上,還告誡我要是還想在天師府待著的話這件事就再也別問了——但我還是好奇啊,師兄,在這地兒總能說了吧?」

  「個中細節我亦不知……本次京兆府事件,由兩日前一場驚天動地的爆炸開始,剛好發生在武狀元遊街隊伍到達京兆府廣場之時,彼時觀者百姓官員總計萬餘人,爆炸之後硝塵漫天,外界無人能窺其中,煙塵散去後,一座詭異大陣憑空升起,隔絕京兆府與外界十幾時辰,國師從邊疆疾馳歸來,與兩位十錢天師協力才將此陣破開……詳細的過程我沒有資格過問,也沒有這個緣法。」

  「嘶……師兄,依你的本事,連摻和一下都不行?這次這事真有那麼嚴重嗎?」

  「不容小覷,甚至有可能關係到護國大——」

  話語戛然而止,便是長久的沉默。

  隨後,潘師兄語中攜一分懼意,淡淡說道:「言盡於此。」

  「怎麼都說到這了還賣關子——唉,真沒勁兒……誒,誒誒,潘師兄——你快看!」一個人抓起了一塊發光的板子,隨後急忙指給走在中間的人看了一眼。

  潘乘風凝眸:「這是…人跡…?此處已經靠近中心區域,怎會有人還駐留在此?」

  「保持戒備,很有可能是司天監斥候上報的人形怪物……實力不俗。」潘師兄右手一翻,不緊不慢掐了幾個決,便從袖中憑空飛出一連串大小似蝶般的雕版符篆,如浪潮湧動,在火焰中流著亮眼的綠光。


  他們簇擁著潘師兄翕動,如同有生命一般律動著,伴隨著晶瑩的聲響。

  潘師兄口動無聲,默念法咒,符篆如潮湧起,掀起波濤將火焰推開在外,另一部分則徑直飛到潘師兄身後,自下而上堆砌成一尊菩薩的法相,栩栩如生,寶相莊嚴,背後的法輪伴隨著符篆的律動而流動著。

  其餘兩人也不敢怠慢,掐訣念咒,拂袖扔出幾張符籙,便如摺紙般在空中憑空展開變為數柄飛劍。

  潘師兄穩步凝目,不緊不慢向前推動著,口中念念有詞,他的篆潮向著探測而出的生命體碾進,如重船破冰,剛猛無儔。

  伴隨著三人逐漸向前迫近,潘師兄卻發現周遭的烈焰竟詭異的漸變為了蒼白。

  火焰如有靈性一般,細分為一絲一縷環繞著,伺機而動,像一群豺狼在輪番撲咬著最中央的東西——也就是他們剛剛看到的那個光點所在的位置!

  潘師兄似乎在什麼典籍中見過這種火焰,然而就在他心中誕生這個念頭時,他不禁心神一陣悸動,而後焰火刷刷自下而上蛻為黑色!

  滔天火海霎時轉為黑色,那是比烏雲子夜還要深沉的黑,如臨深淵般,僅看一眼似乎就要被深深拉入其中。

  就如同他最為恐懼的東西……

  他想到很多東西,生死、因果、道法、始終……

  潘乘風的神智驟然失守,原本流動的綠色篆潮此刻便也凝滯。

  絲縷黑色火焰抓住間隙,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向著潘師兄的眉心直鑽而去。

  就像一根離弦的裹著黑炎的箭。

  三丈,疾如風雨,一丈,迅如雷霆!

  黑炎已然初步觸及眉心,真正的火燒眉睫之刻。

  就在此時,他背後的菩薩綻出一陣異彩,一道法印從祂手中推出,而後一道一模一樣的法印浮現在潘師兄的眉心。

  「咚——」。

  火蛇與法印狠狠碰撞在一起,爆出一道洪鐘鳴響。

  潘師兄從恐懼中睜開眼眸,瞳中散放湛白華光。

  眼中的世界頓時按下暫停鍵,他面無表情地直接一把抓住了這縷拇指粗的火蛇。

  「呲——」

  潘師兄的手滋滋作響,冒起陣陣白煙,一陣吃痛。

  他的眉頭緊鎖,但仍舊一動不動,眉心法印開始旋轉,他抓住火蛇的手猛地一攥,手被火焰灼燒的聲音愈發刺耳。

  「砰」的一聲輕響,他用手將其生生掐滅,手中的火焰化作黑色齏粉,如流沙般從指縫中流下。

  潘師兄能感覺到,他身體與道基中也有什麼東西伴隨著火焰一同消逝了。

  他知道,是自己的炁。

  但此時不是遲疑的時刻。

  潘師兄眉頭緊皺,握拳步罡,身後的菩薩便憑空消散,先前構成菩薩的符篆化為一道溪流徑直流下,在地面圍繞著三人極速旋轉起來,化為一座攜刻著玄妙梵文的法陣。

  黑色火焰如條條蟒蛇般,一股又一股地與符篆猛猛對撞在一起,毫不留情,竟發出如同蛇鱗劃擦在地上的振動聲響,不時還有符篆破裂的脆響,不禁令人汗毛倒豎。

  潘師兄扭頭看向一旁,其餘二人皆是目光呆滯,神貌游離,他喃喃道:「往日所積緣法,今日便付之一炬麼,也罷,此乃因果。」

  旋即他一咬牙,重踏地面,腳底法陣開始逆轉,組成梵文的符篆又堆積成另一種文字。

  他振振有詞,從腹部憑空抽出一張朱色符篆:「兩岳景升,煉因化虛,煉果化虛,太虛一虛,萬虛皆歸化炁,吾奉正一先生律令攝!」

  最後一個音剛從他干糙開裂的嘴唇中吐出,朱符便轟然炸散,將腳底及眼前翩飛的符篆盡數染成紅色。

  「嗤——」

  潘師兄身旁兩人七竅中登時竄出數十條黑色火蛇,在法陣內肆意逃竄著,但不消多時便直接被蒸發粉碎。

  「噗——」

  二人此刻才醒過來,噴出一口黑血,跪倒在地不住地喘著氣,面孔已經紅得泛紫。

  潘師兄目光仍舊放在面前的黑色滔天大火上,開口道:「張成武、宋冠羽,還能使勁麼?」

  張成武捏著脖子,「嗬嗬」地喘了一陣,臉色逐漸褪紅:「師兄……甭提了,這藍火忒瘮人了,快把我嚇死了,我好像看見我死了的太奶奶來吸我的陽氣了……」


  宋冠羽一臉陰沉,但仍舊不好受:「我,我……看到的火,是紫色的。」

  宋冠羽說完突然站了起來,愣愣站在原地。

  潘師兄眉頭緊皺,卻聽到張成武如喪㛈妣般地癱坐在地上哀嚎道:「哎?我的炁呢,我的炁呢?我他媽修了二十多年修出來的炁啊,沒了,沒了他媽的啊啊啊……」

  他越說越激動,將頭發生生地撕扯下來,甚至開始用指甲開始狠命地抓撓自己的臉,將自己的臉撓的面目全非。

  宋冠羽默不作聲,但頭已經垂到最低,牙齒也咯咯作響,突然他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來啊,你們來啊,就是我乾的又怎麼樣?他他媽已經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

  隨後他直接生生將潘師兄的符篆撕開一道口子,跳入了火海之中。

  他黑色的身影在黑色的火焰中搖晃著,像沙像被風自上而下吹散。

  「難道此刻要帶著剩下一個師弟撤退嗎?」

  潘師兄心中開始響起退堂鼓,但他眉心的法印又放出燦然輝光。

  一條黑色的火焰從他鼻中鑽出,隨後被大陣煉化。

  潘師兄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後怕,他才發現這火比他想得要詭異得多,甚至比他師傅壓箱底的道法還厲害得多。

  「不行,不能退——決計不可!我看清楚了,中間之物是人,而且我有預感,他乃身負大因果之人,牽連諸生萬法,就算就此身死道消,也絕不可棄之不救!」

  潘師兄手不住打著顫,將腰上掛的一串六枚樣式不一的銅錢一把扯下來,拋到空中,大聲吶喊道:「張成武,還愣著做什麼?!這天師錢不就是這種時候用的?而且你別忘了,師尊給的命令是救人!我們救不下中間這個人,現在就算我保了你,你以後也最多是個廢人了,權且苟活回府,以後就被煉成傀儡,永世不得超生——你看看周圍的火!此刻已是有進無退,若不竭力更待何時!?」

  說完,六枚銅錢攢射出神異的光,各自有靈性般鑽入四周旋轉著的雕版符篆中,符篆得此助力,一轉頹勢,開始撕扯碾磨那來勢洶洶的焰火。

  唯剩下一枚白色銅錢落在了張成武頭頂,潘師兄所說的話語便如同驚雷在張成武心中炸響。

  他那些無比真切的幻想,那些自己失去炁的感受,以及今後淪為廢人之後的厄境乍時轟散。

  他能感到自己的根基正處於一種十分詭異的狀態,似有而無,似是而非,原本屬於自己的那股炁卻十分陌生。

  張成武愣了一會,看著手中的髮絲自嘲道:「幻境……張成武個張成武啊……你個姓張的道士還能栽到這種地方麼?最少也得是……被個五重天搞死才算夠格啊。」

  他兀自笑嘆,將腰間銅錢一把拽下,與方才揪落一地的髮絲稍稍綁結在一起,在地上岔開腿吊兒郎當坐著,也不盤坐虔心,只在口中念道「三山九候先生」。

  他的頭頂如同荒地,稀稀拉拉幾茬,伸手以指作劍:「道爺我就算成了個廢人,也不能這麼憋屈的死了,正一老頭——給我借幾把兵器,再來兩個大頭兵耍耍!」

  他將四枚銅錢一一從手中拋出,彈指一揮便有四柄飛劍精準插入銅錢中的孔洞。

  兩柄銜錢飛劍頓時化為天兵,身著明光戰鎧,手持燦燦寶劍,怒目圓瞪不怒自威,每一揮劍,都掀起一陣波濤。

  另兩柄飛劍則憑空二生四,四生八,直至近百,張成武揮拳出手,劍海便排成一字向前攢射而去。

  在他眼中無比可怖的火焰霎時便被斬開一道半尺寬的通道。

  潘師兄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契機,用符篆將那條通道撐起。

  停滯的腳步再次前行,滔天的烈火此刻稍被隔絕。

  向前逼近,他們終於看到了中間的物體,卻被火焰不斷灼燒難辨其形。

  濁黑的火焰如同萬針引線,不斷穿入又穿出那東西,將它的形狀如同熱浪一般燒得虛實不定。

  潘師兄凝眸定神,卻發現那是一具跪姿的軀體,手中好像捧著什麼。

  那具軀體此刻已被烈火燒灼得遍是逡黑,難聞的焦糊氣味傳來,如同一塊木炭,而上面的表皮還在不斷碎裂成渣,簌簌掉在地面被熱風吹走。

  潘師兄心中一涼,但他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此人仍有生氣。

  潘師兄以指作筆,憑空畫一道符,隨後四周便抽來幾縷朱紅的符篆,他沒有細看符篆上遍布的裂痕,而是果斷揮使著它們直接朝著那具軀體如瀑猛然砸下。


  「咔吧」。

  一聲脆響,但卻沒有像潘師兄想像中那樣被敲碎,而是紋絲未動,整具身體上唯有碎屑掉下。

  他思忖片刻,而後決定將這個人搬回火場之外。

  然而潘乘風伸手試圖觸碰的那一瞬間,異變橫生。

  四周漆黑的火焰如有颶風助力,那顏色變得愈來愈深邃而凝實。

  如浪潮驟生,波濤拍打而來。

  縷縷火焰由蛇轉為蟒,而後便化為蛟龍!

  直撲面門,步步緊逼。

  潘師兄此刻頓生一股無力。

  此刻的火焰比先前那股要強烈上百倍,心神也被攀附蠶食。

  黑色火焰的外焰此刻已經徹底變為詭異的血紅色,每一刻都在不斷蒸發他的道基。

  外圍的符篆不堪重負,每一秒都有成千上萬噼啪崩解,放出點點短路的火花後便墜落在地。

  就像過境的蝗蟲被煙火炙烤,節節潰敗。

  潘師兄此刻才記起典籍里描述的這種被抹去名字的火:能煉化地之靈、人之炁、天之時。

  張成武噴出一口黑血,無數柄飛劍隨即崩解,而後空中的兵卒虛影立即被火焰蠶食吞沒。

  他唯有的一隻胳膊已經只剩下掛著些許焦肉的骨骸,他開玩笑般地揮了揮那隻無力的胳膊,猙獰的面目擠出了一個笑容:「師兄,你看……我就說這火有古怪吧……」

  潘師兄萬念俱灰。

  他此時才發現,這火能燒竭人的志氣。

  竭盡全力,他將最後剩下的那些如同殘兵敗將的符篆召回,狠了命將他們一同砸下,砸向那具變為焦炭的軀體。

  他在賭,用他們兩個人的命。

  而他也只能賭這一把。

  否則便是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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