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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灑下來,有什麼東西落到了貟琢鈺的臉上,很香。

  貟琢鈺想起來了。

  貟琢鈺知道這是梨花的花瓣,也知道自己躺在種著梨樹的土丘上。

  但她不想動彈。

  她什麼也不想干,只想躺著,就只是闔上眼睛。

  她什麼也不想去想。

  心中只有無盡的恨意在燃燒。

  四周是嘈雜的腳步,像遷徙的牧群,但缺失了方向。

  「琢鈺。」清麗的女聲傳來。

  「……」

  貟琢鈺仍舊一動不動,但睜開了眼睛。

  灰濛濛的太陽如同渾水裡的月亮,毫無曾經驕人的光芒。

  另半邊則是略微枯萎的梨樹,有些發黃的花瓣從臉龐上滑落。

  空氣中琢鈺能嗅到濕漉漉的泥土氣息。

  風雨欲來。

  「你覺得那是真的嗎……?」景瑜繼續問道。

  「師傅把我們村子的人殺了個乾淨……我已經歷兩次,一次是通過我,一次是通過他……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貟琢鈺多麼想那是假的。

  師傅親手殺了自己全村的人,而後把自己撿了回去。

  可不知為何,她心底里卻始終堅信這是真的。

  毫無根據毫無來源,只是一種源於直覺的篤定。

  「不親口問問師傅嗎?」

  「……」

  貟琢鈺強撐著支起身,抓起身邊的那把劍。

  她苦笑一聲,看了看這把被稱為「返璞」的玉劍,不知作何感想。

  倚劍站起身來,土丘下的村人仍舊圍著自己,但他們的臉卻詭異的變成了交織糾纏的黑色線團,看不見五官。

  他們如同人偶一樣機械地挪動著,四肢就像各自獨立般隨意擺放,手中仍舊攥著各式各樣的農具。

  他們甚至找不到貟琢鈺的具體位置,各種鐵器滿天砸來,砸的滿地都是。

  貟琢鈺嘆口氣,提劍離去,只留下這些詭異的村人環繞梨樹做著祭祀般的動作。

  踏上這條烙在大地上的土路,這種熟悉的感覺,就像她剛剛見過的那座破廟一般。

  目光所及之處,仍舊是這片貧瘠的土地。

  可此刻,道路兩旁的田地里,莊稼肆意地燃燒著,在火光中貟琢鈺又看到那些禾茬和莖杆,他們挺立著,伴隨著火光一同搖曳。

  沖天的火焰同貟琢鈺心頭的恨意一同燃燒,黑煙從上方冒出,彌散開一股嗆人的氣味。

  貟琢鈺和景瑜並肩默默地走在那條熟悉的土道上。

  火焰的熱浪襲來,將景瑜的身影催得一陣虛一陣實,燒的琢鈺臉生疼,但她懶得計較。

  她現在就像那頭在火中被炙烤的黃牛,只有一層皮覆蓋在一個早已熄滅的心上。

  「你知道這是哪裡嗎?」貟琢鈺開口問道。

  「據我觀察,應該在關中吧,離京城不遠的地方……竟然還有這樣從事農耕的原始村莊。」

  「你知道白玉京是什麼地方嗎。」

  「……抱歉,我不知道。」

  「是麼……」

  貟琢鈺沒再說話,繼續沉默著向前走。

  或許自己要找的答案仍舊在那座破廟中。

  火一直蔓延到遠處,蔓延到那座掛著「李家村」牌匾的村莊中。

  貟琢鈺低下頭,伴隨著自己離那座破廟越來越近,那根熟悉的絲線也逐漸凝視。

  它從自己的心房伸出,就像一條蠕蟲在空中慢慢蠕動著,伴隨野火閃爍的頻率一起搖動。

  土道的盡頭是斷壁殘垣,火焰之間她看到斷成兩半的村口牌匾,以及四處肆虐的火焰。

  貟琢鈺默默走進村莊,提起筆在那張快被燃盡的絹紙寫下字跡。

  「李琢鈺結果」。

  桌後的老頭已經被燒的面目不堪,整張人的皮已經緊緊繃住,他用那張和牙合二為一的嘴嘖嘖稱讚道:「神形合一,好字兒啊,好字兒。」


  他的嗓子已經被火焰燒穿,每一個音都伴有碎渣掉落。

  貟琢鈺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不知是憐憫還是悲哀。

  她拈起那張紙,揉成一團,然後隨意扔進了火中。

  火舌仿佛爭搶拋在空中吃食的鬣狗群,爭先恐後地探上搶奪。

  絹紙融進火焰的那一刻,火焰仿佛攫取到了最可口的營養,燃燒地更加猛烈起來,它燒的那麼猛,似乎要把整個村莊的殘垣繼續燒盡,繼續燒盡,燒向不遠處的京城,燒向不遠處的天。

  滔天的烈火此刻為貟琢鈺兩人讓出了一條直直的通道。

  通道盡頭則是那座已經被燒盡的土廟,唯有菩薩和祂背後的那座掛著「白玉京」牌匾的土牆還屹立不倒。

  當然,還有蜷縮在祂腳下那顫抖的孩子。

  貟琢鈺默然,不緊不慢走向那裡。

  那塊「白玉京」牌匾上面的字此刻卻變成了純白色,比玉菩薩的法身還要白,還要耀眼上百倍。

  玉菩薩的臉卻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就像先前的村民一般,轉變為了一團相互糾纏不休的黑色線團,還在不斷擴張與收縮著。

  貟琢鈺沒多看菩薩,而是蹲下在那孩子面前。

  那孩子狠狠咬牙的聲音讓貟琢鈺聽著頗為刺耳,甚至遮住了火焰的咆哮。

  孩子仍舊顫抖著,她的布衣早已被火焰焚盡,唯有灰燼粘在皮膚上,滋滋作響。

  還有她懷中的那把劍,劍身已經和快要融化的皮膚粘在了一起。

  「……你叫什麼名字。」貟琢鈺問道。

  「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我全村人。」她幾乎是用已經乾涸的嗓子從牙縫裡擠出那句話。

  「……你叫什麼名字。」貟琢鈺問道。

  她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咔吧」一聲擰動脖子,將頸部已經烤焦的皮膚折斷開來,變成碎屑落到地上。

  她狠狠瞪著貟琢鈺,眼神是那麼灼人,比四周的火焰還令貟琢鈺感到疼痛,在她的注視下貟琢鈺心中的恨意以一種誇張的速度在膨大著。

  但貟琢鈺仍默默盯著她的眼睛。

  滋滋作響,貟琢鈺不知道是火焰還是她自己。

  她看到這孩子,就想到了自己,心中一陣難以掩抑的酸楚湧上心頭,可眼淚一流出來就被呲呲地蒸發走了。

  琢鈺嗚嗚地哭著,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干。

  她只想……好好地哭一場。

  此刻。

  景瑜伸出手,將溫潤的手掌蓋住了琢鈺的雙眼,沁人心脾的涼意。

  她用她那空靈的嗓音說道:「琢鈺,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

  「跟著我念。」

  「……」

  「洞中玄虛。」

  「…洞中…玄虛……」

  「晃朗太元。」

  「晃朗太元……」

  「八方威神。」

  「八方威神。」

  「……」

  一滴水滴落在頭頂。

  一滴水滴落在被燒得開裂的土地上。

  滋滋作響。

  下雨了。

  大雨瓢潑落到地上,紛紛被蒸騰,將那滔天的烈火和恨意一遍又一遍地澆滅。

  雨水澆到被燒蛻皮的軀體上,那麼疼,可這也讓貟琢鈺愈發清醒。

  她不覺得這片貧瘠的土地只需要一場大雨。

  火焰無數次復燃又被澆滅,就如同她的憎恨一般,而今已經與火一同被澆滅。

  孩子不再顫抖,身體伴隨呼吸上下微弱起伏。

  貟琢鈺問道:「你……恨嗎?」

  「我恨——我當然恨你,我恨你恨得要把我自己掐死,我恨不得把你的臉咬個粉碎,我恨不得剝開你的皮,把你的肉割下來一塊一塊塞進嘴裡一口一口地嚼然後吐在地上,恨不得——恨不得現在就把你碎屍萬段!再扔到鄉親們的墳頭上去餵野狗……!!」

  貟琢鈺聽完笑了。

  她強忍著內心的恨意還有疼痛笑了出來,她知道自己笑的很難看,很猙獰,但還是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她舉起手中的劍——返璞不知何時已經變為了一把平平無奇的鐵劍。

  她釋然地笑了,然後舉起劍對準自己的脖頸。

  毫不猶豫地揮下。

  血濺在泥濘的土地上。

  貟琢鈺再次睜開眼。

  她垂著頭,跪在地上。

  眼中的景象儘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溪流,溪底是一塊塊白色的石頭,水流正在緩緩地流淌,她抬起頭。

  這是一片除了白色什麼都沒有的曠野,只有眼前的一條溪流從遠方流來,而後流往另一個遠方。

  溪流旁矗立著一顆梨樹,滿樹梨花曼麗開放,花瓣徐徐飄落到水上,像小船一樣駛向遠處。

  「喪命三次,壽折三折,三百年內不得窺天門。」

  神秘又攝人心魄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貟琢鈺回過頭,一座石頭堆砌而成的墳冢旁,身著一襲黑紗的倩影步履躞蹀,緩緩走來。

  她的面容被一道灰色的面紗遮住,一把銀簪插在青絲,上面的掛飾伴隨著她的步伐搖動著。

  貟琢鈺看到她的銀簪上掛著一塊狀似麻將的牌子,牌上面寫著單一個「南」字。

  貟琢鈺在思考她方才那句話的意思,而後開口道:「是你乾的?」

  神秘女子站定她前方,作一萬福禮後緩緩說道:「只是將往事再次展示罷了,只不過妾身又作拙平添了些蹩腳的戲碼。」

  面龐上灰色的面紗時有時無,隱隱展露出女子鮮艷的薄唇,還有長而晶瑩的睫毛下閉上的雙眼。

  「你到底是誰?你有什麼居心?」貟琢鈺想要向她走去,但卻發現自己雙腿如同灌鉛般無法動彈。

  「不妨再多聊會如何?你剛剛的盤算有些野蠻……又多麼有趣。」女子似笑非笑說道,她的食指上繞著一根紅色的絲線,從貟琢鈺心口延出,繃得緊緊的。

  她似乎以某種方式獲取到了貟琢鈺的心聲,而且琢鈺方才的的確確打算以武力迫脅女子,讓她說出自己想聽到的消息。

  「白玉京。」

  貟琢鈺剛準備問時,那女子便已開口。

  「……」

  貟琢鈺再沒有說話,而是用心聲與女子交流著。

  「南宮婉,妾身僅是一介弱女子,做些難登大雅之堂的瑣事罷了。」

  「孰真孰假……有何好計較的,為甚不問問你自己?哦,我的忘性愈大了,也可以去問你那位和你一樣有趣的師傅。」

  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那女子笑得花枝亂顫。

  「時機到了,你自然便會知道了,但不知……你能否活到那個時候呢?」

  「我看你命盤整整三炷香呢,算歲數大概還有幾年吧?」

  「窺天門?去問你師傅呀,他當時也沒告訴我,但肯定捨得告訴他的寶貝徒兒。」

  「好啦好啦,你一次要問的也未免太多——可韶光易逝,」南宮婉輕踏蓮步,搖著腰肢來到貟琢鈺面前,用修長白皙的手指拂過臉頰,「有好多人還在等著你呢,忘了這些,忘了再回去吧。」

  「待到時候到了,你自會想起來的。」

  這是貟琢鈺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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