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暖融融的陽光灑下來，有什麼東西落到了貟琢鈺的臉上，那麼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香。
他被這股香氣吸引著緩緩睜開眼醒來。
直起身子，花瓣從臉上掉落，貟琢鈺伸手抓住，淡白如玉又脈絡分明，分明便是梨花。
貟琢鈺抬起頭，一顆高大的梨樹便矗立在這片小丘上，看尺寸高度便足有百餘年壽。
貟琢鈺默然，拿起傍身許久的那把鋼劍，自己的佩劍「撼岳」在此處連揮使都難如登天，只得隨意找了把趁手的使使。
他站起身來，向不遠處望了望，那村莊似乎已經不再遙遠。
身旁一個身穿麻衣的中年男人看到貟琢鈺醒來，連忙湊上來：「仙師大人，您醒了。」
他身上有一股惡臭，貟琢鈺不為所動。
貟琢鈺只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看那男人，便一小步一小步走下小丘，那中年男人如同狗皮膏藥般攆了上來。
自從進入此處以來，不僅炁無法運行，甚至一身六重天的修為也蕩然無存，貟琢鈺此刻已與常人無異，但據她觀察此處所有人都是如此……又或者，在此處根本沒有炁！
貟琢鈺行走神州大地已有數年，這還是他見到的最神異的地方，而且自從一走進來便再也沒能走出。
即使走開百里也無法恢復自己的修為，也沒法運炁。
甚至貟琢鈺都無法感應到炁的存在。
「仍是要在此處尋找答案麼？或許這就是師傅讓自己遊歷的原因吧……」
貟琢鈺緩步走在那因昨日下雨變得有些泥濘的道路上，這路上車轍的痕跡早已被經年累月的腳步踏平。
道旁大片的土地荒廢著，已被收割過的莊稼茬兀自挺立在田地上，種得也是歪歪斜斜不成樣子，那些莖杆要麼發黃要麼腐壞。
……多麼貧瘠的土地。
田壟上一個黑皮膚的漢子心不在焉趕著牛車，不時用脖頸上搭著的毛巾揩汗。
他生疏地揮著鞭子，呵斥著頭深深埋在田壟里的黃牛，漢子草帽下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著貟琢鈺。
貟琢鈺知道那目光的意味，和他剛來到此處時遇到的那些人的目光別無二致。
貪婪，難以抑制的喜色。
而那些人大部分已經融入這片土地中，唯一一個則如同狗皮膏藥黏在自己身後。
貟琢鈺想都不用想，在目光不可及的身後，那中年男人在暗搓搓地謀劃著名什麼，又將如何悻悻作罷。
「生逢亂世，人心不古。」他嘆了口氣。
路旁兩個小孩嬉笑著，看到貟琢鈺後卻愣在原地，上下肆無忌憚地打量了一下貟琢鈺，然後撒丫子往遠處跑去，仿佛在賽跑。
貟琢鈺繼續向前走，先前那攆著自己的中年男人仍舊在身後點頭哈腰走著。
他此時諂媚地開口：「仙師，你看前面就是你要找的那個『玉城』什麼玩意的……」
貟琢鈺頭也不回：「到了再說。」
聞此那男人也不敢再說什麼了，看著路旁這些閒漢和小孩，心裡也嘖嘖為他們惋惜。
這片土地上山很少，一馬平川的鄉鎮上只有一條道可以走，附近也只有這一座村莊。
這條道上人很少，甚至貟琢鈺除了自己都沒有發現穿著其他服飾的外鄉人。
貟琢鈺當然知道為什麼。
先前那個趕牛車的漢子此刻早已放下牛車，看著貟琢鈺並未回頭，他躡手躡腳走上來，然後綴著跟到她身後。
布鞋的腳步聲很小，但不是沒有，他有掩蓋的動作，但很拙劣。
還有布衣攜風的瑣碎響聲。
跟著貟琢鈺的中年男人看到這黑皮漢子不知死活的動作氣的直翻白眼，但又不敢說什麼。
那漢子瞅准機會，直撲上來，卻不料貟琢鈺隨意地拔劍，向後遞出了一劍。
這一劍剛好放在黑皮漢子的喉頭，正好將自己的喉嚨捅個對穿。
他哼了一聲便躺倒在地，捂著脖子「嗬」「嗬」地在地上打滾。
如此疼痛，可喊叫也難。
他用不了多久便停下了掙扎，黑色的血汩汩流出，滲入泥濘的土地。
他也追隨先前那些人融入了這片貧瘠的土地。
可他們會成為肥料嗎？還是說那貪婪的血液會將其愈加浸染侵蝕。
思考著，貟琢鈺的腳步從未停下一瞬，而這片鄉野上零零碎碎人們也沒有為一條生命的逝去而停下，他們反而像見到了鮮血的狼一般，目光更加火熱。
在他們眼中，貟琢鈺就像一塊閃爍著油光的肥肉，又像一塊明晃晃擺在地上的金子，誰都可以撿走。
「你覺得我能值多少錢。」貟琢鈺突然開口說道。
中年男人知道在問自己，他咽了咽口水，遲疑片刻便道：「五、五十金。」
「是嗎。」貟琢鈺點了點頭，步履仍舊不變。
望山跑斷馬，平原上也是如此，村莊似乎近在咫尺，但走到那裡似乎要花茫茫久的時間。
烈日當頭，風與雲也不願照拂這片土地，但貟琢鈺不以為然。
只是多走些路，多斬幾個人罷了。
「仙師，到、到了，『李家村』，你說的那個『玉城』應該就在裡面。」中年男人搓著手賠笑，「你看…你答應好的，是不是能把我……」
他卻愣住了，他看到貟琢鈺抽出劍來，目光仍舊是每次殺人時的不以為然。
「我從未答應你什麼，只是讓你引路，」貟琢鈺持劍迫近，「況且看路邊那些人的反應……你也是這李家村的人吧？」
聞此那中年男人雖因害怕而顫抖不已，但仍怒吼道：「你們這種山上的人他媽的懂什麼？自從天塌了這地連莊稼都種不了了——我們不幹這個還能幹什麼……？」
貟琢鈺默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劍斬下。
「亂世……」
他每一踏足、每次揮劍、每次凝望都在將這兩個字愈加深切地刻進心中。
執柄一甩劍刃上的血，貟琢鈺抬起頭看了一眼這村門上掛的牌匾。
「李家村」。
「字倒是不錯，但乾的勾當不是那麼乾淨啊。」
貟琢鈺邁步走入村中，村口一個老者坐在張桌子後，看見貟琢鈺便招手讓她過去。
「叫什麼名兒？幹什麼的？」老者一板一眼地坐著，沒有正眼看她，桌上擺著一張紙，一副筆硯，鎮石則是兩塊拳頭大的卵石，紙上是個畫好的表格，已經填好的幾行上似乎是來訪的人的信息。
貟琢鈺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但老者指了指筆硯。
自己方才在村口殺了幾個人，但這老者竟然不為所動嗎？
不得已，貟琢鈺照著上面「李二牛訪親」「張文軒找友」歪歪斜斜的字填了個「貟岩尋物」的來意。
老者還是沒有抬頭看她，只是瞥了一眼紙頁，從鬍子下面哼了一聲：「好字，劍如其字。」
貟琢鈺皺了皺眉，問道：「老先生，敢問『玉城』在何處？」
老者聞此竟直接站起身子來，眼鏡瞪得渾圓：「什麼？你要找『玉城』？你拜請過菩薩了？還是說……你也是想來搶我們的聖寶的？」
說罷他便抓起鎮石跨過桌子打將過來，貟琢鈺眉頭緊皺，後撤一步抽劍輕挑便把他手中的石塊挑開。
「老先生，我只是來找『玉城』的，並未有搶奪什麼的意思，您會錯意了。」
「你放屁！」那老者此刻的神色近乎癲狂，花白的鬍子中唾沫橫飛，「天塌之後來搶我們的聖寶的人越來越多了，是誰？你們背後是誰？？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我們背後是玉菩薩！是玉菩薩！！！」
那老者說著，灰色的臉此刻已經通紅，眼睛也越來越紅，一股狂熱從他心底燃起，再難熄滅。
貟琢鈺在風中嗅到了一絲陣與術法的味道，就是它鼓動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激起他們心底里的仇恨和怒火，以及貪慾。
「以人入陣的陣……」貟琢鈺躲開那老者的一拳後後撤幾步，「現如今能做到的沒幾個，看來還是那些早已作古之人的布置。」
「玉菩薩已經放你們一條生路了，為什麼還要來這裡！！！」老者此刻的神態已再不復初見時那般從容得體，花白長發蓬亂著，眼神中是無盡仇怨，他狠狠地磨動自己的牙齒，然後突然遏制不住地開始捶打地面。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遠非常人能及，也比剛剛大多了。
貟琢鈺判斷是受到了陣法的強化。
他瘋狂地捶打著地面，雙手早已血肉模糊，然後嘴中惡狠狠地咒罵著什麼，因為癲狂已然口齒不清。
「咔嚓」一聲，雙臂應聲斷開，深深地鑿入地面中，然後那老者仍舊機械般重複著砸擊地面的動作。
他死死盯著面前的地面，雙臂斷開的地方斷裂的骨骼肌腱鮮明可見，血液上下洋洋灑灑到地上，傷口處滋滋作響，他不為所動，仍舊低低地怒吼著。
他的目光空空地、死死地落在貟琢鈺先前的地面上。
貟琢鈺打消了從那個老者身上再打聽玉城的念頭。
他收起劍離開，耳中身後那老者骨骼肌肉摩擦的聲響越來越遠。
村莊中寂靜無聲，但在屋舍的黑暗處，貟琢鈺能感受到無數直勾勾的目光。
村莊內瀰漫著詭異的煙霧，非常淡，但中間飄著一些淡紅色的煙縷，像透明的絲線。
那煙霧也似有若無的感覺，但貟琢鈺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它在撩動自己的心弦。
「這陣這霧都太過邪氣，妖麼……？不像。」
貟琢鈺走了許久，發現這村莊竟比外頭大了不少，煙霾也比剛走進時濃了許多。
而那些藏在暗中的目光也飄搖不定——他們就快忍耐不住了。
忽然一陣勁風襲來，一桿草叉從牛棚中的縫隙直直刺來。
貟琢鈺站定，看著那略微生鏽的草叉從自己鼻前堪堪擦過。
「亢」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插進了另一戶人家的房柱之中，木柄尾端嗡嗡顫抖不休。
此等怪力，著實令人震撼。
那擲出的草叉似乎便是信號，在此刻煙霾中紅色的絲縷猛然繃緊，在那絲縷的盡頭走出影影綽綽的人。
每個人身上都延伸出那紅色的煙縷，另一頭則指向貟琢鈺。
像蛇，又像蠕蟲。
貟琢鈺看著眼前這一幕，毫不意外，徐徐開口道：「你們也是為了『玉城』……」
「玉城」這兩個字剛從嘴中吐出，那些村民仿佛被打開了什麼開關般，產生了如方才那老者般的異動。
握住各式武器的手不住顫抖著，嘴中吐出不成人言的喃喃，嘴角開始溢出涎水。
更明顯的是他們的眼中，那恍如實物的狂熱與仇恨。
「仇恨……」
貟琢鈺抽出劍來。
一炷香後。
素衣白袍已被鮮血斑駁，各種年輕的、不復年輕的血液，還有他們仇恨所編織成的繩索。
那紅色的絲縷此時已經一股一股纏成了繩索，伴隨著他們的死去變得愈發凝實，死死綁在貟琢鈺身上。
貟琢鈺抓了一把，絲繩如煙般消散又重新凝結回來。
而另一頭則直直地指向煙霾深處。
「那裡應該就是玉城了，要擺脫這絲繩，應該就要在那裡了結。」
越接近煙霾深處，那紅色的絲繩便愈發鮮艷，甚至如同有生命般開始蠕動，他們攀附在貟琢鈺身上好像在汲取著什麼。
貟琢鈺知道，他能感覺到——是道心。
一座建築從煙霧中跳出，那是一座早已殘破不堪的破土廟，茅草堆砌成的屋頂已經開了個大洞。
平平無奇的一座廟。
絲線穿過門縫，貟琢鈺打量了幾番這廟，旋即推開木門。
吱呀作響細長，灰塵落下匯入煙霾。
映入眼帘的是一尊菩薩像，純白如玉的法身，她的軀體是那麼白，白的在煙霾中似放出了耀人光芒，祂睜著眼直勾勾看著貟琢鈺，那眼神讓貟琢鈺感到那麼熟悉……那麼熟悉——這正是方才那些村人看著自己的眼神。
毫不掩飾的貪婪以及……深深的仇恨。
貟琢鈺有些意外，自從幾百年前神州大地上便早已沒有了「佛」這一信仰，關於佛像菩薩像之類的東西也早已被搗毀。
看來此地確是有作古之人的布置，只是不知是何人。
菩薩像後面的牌匾上寫著幾個字，只是看不清楚，每個字都好像一團黑色的麻線交織在一起，還在不停地糾纏蠕動。
破廟中的光線十分黑暗，而且貟琢鈺發現，自己身上那紅色的絲縷延伸到達的地方，並非是那尊菩薩像，而是……
菩薩像的供奉桌前，一個逡黑的影子正蜷縮著，顫抖著，發出「咯咯」的聲音，懷中緊緊抱著什麼東西。
紅色的絲繩繃得直直的，指向那蜷縮著的身影。
貟琢鈺看不真切，他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人還是什麼其他生靈，他提起戒備，向前走了幾步，那絲線的紅色越來越暗，向黑色靠攏。
他此時聽到了，那「咯咯」的聲音分明是在磨牙！
牙齒狠狠的相互碾磨，就像兩條不認識的狗在拼了命地撕咬。
已經徹底轉變為黑色的絲繩伴隨著那蜷縮的身影一同顫抖著。
像是感受到貟琢鈺的靠近，那身影向深處蠕動些許，而後便蜷縮得更加厲害了。
它懷中抱著的東西露了出來，那是把長得像劍一般的東西……但更多的是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就如同他們頭頂的玉菩薩一般白潤晃眼。
察覺到自己退無可退，那黑色的影子便停下了蠕動，而是顫抖得更加劇烈。
而四周的煙霾此刻更加濃重，紅色的絲繩也終於徹底變為黑色，與那身影融為一體。
貟琢鈺這才發現，那絲線正是從它身上籠罩著的破舊的衣衫中抽出。
那是一個孩子……看身形判斷……應該是個孩子。
她身上籠罩著的衣衫早已殘破不堪，但是顏色竟是那麼黑，在黑色上又增添了那麼多黑色的補丁。
她死死地抱住那塊石頭一樣的璞玉。
感受到貟琢鈺的靠近，她突然停止顫抖，開始一動不動。
「……」
貟琢鈺知道這是幼獸發起攻擊的預兆，他杵在原地，手中握著劍柄等待著。
黑色的絲線此刻也停止了蠕動，直到……此刻！
猛然繃緊，那身影倏然暴起，四肢凌空躍起，如一隻豺狼般像貟琢鈺撲來。
在空中貟琢鈺終於看清了那道身影的面目，蓬頭垢面，但仍然遮掩不住她白皙如玉的肌膚……那麼白，就像她身後的菩薩。
她的面容多麼痛苦，歲數不過兩位便已承載了那麼沉重的仇恨。
貟琢鈺不明白她有多麼恨自己，至少現在不明白，但他知道將來會明白的。
貟琢鈺不緊不慢揮出一劍。
一劍落下，暗紅的血液濺到菩薩身後的牌匾上。
他終於看清了那幾個字——
「白玉京」。
畫面轟然崩碎，只有這三個字烙印在眼前。
他被這股香氣吸引著緩緩睜開眼醒來。
直起身子，花瓣從臉上掉落，貟琢鈺伸手抓住，淡白如玉又脈絡分明，分明便是梨花。
貟琢鈺抬起頭，一顆高大的梨樹便矗立在這片小丘上，看尺寸高度便足有百餘年壽。
貟琢鈺默然，拿起傍身許久的那把鋼劍，自己的佩劍「撼岳」在此處連揮使都難如登天，只得隨意找了把趁手的使使。
他站起身來，向不遠處望了望，那村莊似乎已經不再遙遠。
身旁一個身穿麻衣的中年男人看到貟琢鈺醒來，連忙湊上來：「仙師大人，您醒了。」
他身上有一股惡臭，貟琢鈺不為所動。
貟琢鈺只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看那男人，便一小步一小步走下小丘，那中年男人如同狗皮膏藥般攆了上來。
自從進入此處以來，不僅炁無法運行，甚至一身六重天的修為也蕩然無存，貟琢鈺此刻已與常人無異，但據她觀察此處所有人都是如此……又或者，在此處根本沒有炁！
貟琢鈺行走神州大地已有數年，這還是他見到的最神異的地方，而且自從一走進來便再也沒能走出。
即使走開百里也無法恢復自己的修為，也沒法運炁。
甚至貟琢鈺都無法感應到炁的存在。
「仍是要在此處尋找答案麼？或許這就是師傅讓自己遊歷的原因吧……」
貟琢鈺緩步走在那因昨日下雨變得有些泥濘的道路上，這路上車轍的痕跡早已被經年累月的腳步踏平。
道旁大片的土地荒廢著，已被收割過的莊稼茬兀自挺立在田地上，種得也是歪歪斜斜不成樣子，那些莖杆要麼發黃要麼腐壞。
……多麼貧瘠的土地。
田壟上一個黑皮膚的漢子心不在焉趕著牛車，不時用脖頸上搭著的毛巾揩汗。
他生疏地揮著鞭子，呵斥著頭深深埋在田壟里的黃牛，漢子草帽下的目光毫不遮掩地看著貟琢鈺。
貟琢鈺知道那目光的意味，和他剛來到此處時遇到的那些人的目光別無二致。
貪婪，難以抑制的喜色。
而那些人大部分已經融入這片土地中，唯一一個則如同狗皮膏藥黏在自己身後。
貟琢鈺想都不用想，在目光不可及的身後，那中年男人在暗搓搓地謀劃著名什麼，又將如何悻悻作罷。
「生逢亂世，人心不古。」他嘆了口氣。
路旁兩個小孩嬉笑著，看到貟琢鈺後卻愣在原地，上下肆無忌憚地打量了一下貟琢鈺，然後撒丫子往遠處跑去，仿佛在賽跑。
貟琢鈺繼續向前走，先前那攆著自己的中年男人仍舊在身後點頭哈腰走著。
他此時諂媚地開口：「仙師，你看前面就是你要找的那個『玉城』什麼玩意的……」
貟琢鈺頭也不回：「到了再說。」
聞此那男人也不敢再說什麼了，看著路旁這些閒漢和小孩，心裡也嘖嘖為他們惋惜。
這片土地上山很少，一馬平川的鄉鎮上只有一條道可以走，附近也只有這一座村莊。
這條道上人很少，甚至貟琢鈺除了自己都沒有發現穿著其他服飾的外鄉人。
貟琢鈺當然知道為什麼。
先前那個趕牛車的漢子此刻早已放下牛車，看著貟琢鈺並未回頭，他躡手躡腳走上來，然後綴著跟到她身後。
布鞋的腳步聲很小，但不是沒有，他有掩蓋的動作，但很拙劣。
還有布衣攜風的瑣碎響聲。
跟著貟琢鈺的中年男人看到這黑皮漢子不知死活的動作氣的直翻白眼，但又不敢說什麼。
那漢子瞅准機會，直撲上來，卻不料貟琢鈺隨意地拔劍，向後遞出了一劍。
這一劍剛好放在黑皮漢子的喉頭，正好將自己的喉嚨捅個對穿。
他哼了一聲便躺倒在地，捂著脖子「嗬」「嗬」地在地上打滾。
如此疼痛，可喊叫也難。
他用不了多久便停下了掙扎，黑色的血汩汩流出，滲入泥濘的土地。
他也追隨先前那些人融入了這片貧瘠的土地。
可他們會成為肥料嗎？還是說那貪婪的血液會將其愈加浸染侵蝕。
思考著，貟琢鈺的腳步從未停下一瞬，而這片鄉野上零零碎碎人們也沒有為一條生命的逝去而停下，他們反而像見到了鮮血的狼一般，目光更加火熱。
在他們眼中，貟琢鈺就像一塊閃爍著油光的肥肉，又像一塊明晃晃擺在地上的金子，誰都可以撿走。
「你覺得我能值多少錢。」貟琢鈺突然開口說道。
中年男人知道在問自己，他咽了咽口水，遲疑片刻便道：「五、五十金。」
「是嗎。」貟琢鈺點了點頭，步履仍舊不變。
望山跑斷馬，平原上也是如此，村莊似乎近在咫尺，但走到那裡似乎要花茫茫久的時間。
烈日當頭，風與雲也不願照拂這片土地，但貟琢鈺不以為然。
只是多走些路，多斬幾個人罷了。
「仙師，到、到了，『李家村』，你說的那個『玉城』應該就在裡面。」中年男人搓著手賠笑，「你看…你答應好的，是不是能把我……」
他卻愣住了，他看到貟琢鈺抽出劍來，目光仍舊是每次殺人時的不以為然。
「我從未答應你什麼，只是讓你引路，」貟琢鈺持劍迫近，「況且看路邊那些人的反應……你也是這李家村的人吧？」
聞此那中年男人雖因害怕而顫抖不已，但仍怒吼道：「你們這種山上的人他媽的懂什麼？自從天塌了這地連莊稼都種不了了——我們不幹這個還能幹什麼……？」
貟琢鈺默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一劍斬下。
「亂世……」
他每一踏足、每次揮劍、每次凝望都在將這兩個字愈加深切地刻進心中。
執柄一甩劍刃上的血，貟琢鈺抬起頭看了一眼這村門上掛的牌匾。
「李家村」。
「字倒是不錯，但乾的勾當不是那麼乾淨啊。」
貟琢鈺邁步走入村中，村口一個老者坐在張桌子後，看見貟琢鈺便招手讓她過去。
「叫什麼名兒？幹什麼的？」老者一板一眼地坐著，沒有正眼看她，桌上擺著一張紙，一副筆硯，鎮石則是兩塊拳頭大的卵石，紙上是個畫好的表格，已經填好的幾行上似乎是來訪的人的信息。
貟琢鈺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但老者指了指筆硯。
自己方才在村口殺了幾個人，但這老者竟然不為所動嗎？
不得已，貟琢鈺照著上面「李二牛訪親」「張文軒找友」歪歪斜斜的字填了個「貟岩尋物」的來意。
老者還是沒有抬頭看她，只是瞥了一眼紙頁，從鬍子下面哼了一聲：「好字，劍如其字。」
貟琢鈺皺了皺眉，問道：「老先生，敢問『玉城』在何處？」
老者聞此竟直接站起身子來，眼鏡瞪得渾圓：「什麼？你要找『玉城』？你拜請過菩薩了？還是說……你也是想來搶我們的聖寶的？」
說罷他便抓起鎮石跨過桌子打將過來，貟琢鈺眉頭緊皺，後撤一步抽劍輕挑便把他手中的石塊挑開。
「老先生，我只是來找『玉城』的，並未有搶奪什麼的意思，您會錯意了。」
「你放屁！」那老者此刻的神色近乎癲狂，花白的鬍子中唾沫橫飛，「天塌之後來搶我們的聖寶的人越來越多了，是誰？你們背後是誰？？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我們背後是玉菩薩！是玉菩薩！！！」
那老者說著，灰色的臉此刻已經通紅，眼睛也越來越紅，一股狂熱從他心底燃起，再難熄滅。
貟琢鈺在風中嗅到了一絲陣與術法的味道，就是它鼓動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激起他們心底里的仇恨和怒火，以及貪慾。
「以人入陣的陣……」貟琢鈺躲開那老者的一拳後後撤幾步，「現如今能做到的沒幾個，看來還是那些早已作古之人的布置。」
「玉菩薩已經放你們一條生路了，為什麼還要來這裡！！！」老者此刻的神態已再不復初見時那般從容得體，花白長發蓬亂著，眼神中是無盡仇怨，他狠狠地磨動自己的牙齒，然後突然遏制不住地開始捶打地面。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遠非常人能及，也比剛剛大多了。
貟琢鈺判斷是受到了陣法的強化。
他瘋狂地捶打著地面，雙手早已血肉模糊，然後嘴中惡狠狠地咒罵著什麼，因為癲狂已然口齒不清。
「咔嚓」一聲，雙臂應聲斷開，深深地鑿入地面中，然後那老者仍舊機械般重複著砸擊地面的動作。
他死死盯著面前的地面，雙臂斷開的地方斷裂的骨骼肌腱鮮明可見，血液上下洋洋灑灑到地上，傷口處滋滋作響，他不為所動，仍舊低低地怒吼著。
他的目光空空地、死死地落在貟琢鈺先前的地面上。
貟琢鈺打消了從那個老者身上再打聽玉城的念頭。
他收起劍離開，耳中身後那老者骨骼肌肉摩擦的聲響越來越遠。
村莊中寂靜無聲，但在屋舍的黑暗處，貟琢鈺能感受到無數直勾勾的目光。
村莊內瀰漫著詭異的煙霧，非常淡，但中間飄著一些淡紅色的煙縷，像透明的絲線。
那煙霧也似有若無的感覺，但貟琢鈺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它在撩動自己的心弦。
「這陣這霧都太過邪氣，妖麼……？不像。」
貟琢鈺走了許久，發現這村莊竟比外頭大了不少，煙霾也比剛走進時濃了許多。
而那些藏在暗中的目光也飄搖不定——他們就快忍耐不住了。
忽然一陣勁風襲來，一桿草叉從牛棚中的縫隙直直刺來。
貟琢鈺站定，看著那略微生鏽的草叉從自己鼻前堪堪擦過。
「亢」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插進了另一戶人家的房柱之中，木柄尾端嗡嗡顫抖不休。
此等怪力，著實令人震撼。
那擲出的草叉似乎便是信號，在此刻煙霾中紅色的絲縷猛然繃緊，在那絲縷的盡頭走出影影綽綽的人。
每個人身上都延伸出那紅色的煙縷，另一頭則指向貟琢鈺。
像蛇，又像蠕蟲。
貟琢鈺看著眼前這一幕，毫不意外，徐徐開口道：「你們也是為了『玉城』……」
「玉城」這兩個字剛從嘴中吐出，那些村民仿佛被打開了什麼開關般，產生了如方才那老者般的異動。
握住各式武器的手不住顫抖著，嘴中吐出不成人言的喃喃，嘴角開始溢出涎水。
更明顯的是他們的眼中，那恍如實物的狂熱與仇恨。
「仇恨……」
貟琢鈺抽出劍來。
一炷香後。
素衣白袍已被鮮血斑駁，各種年輕的、不復年輕的血液，還有他們仇恨所編織成的繩索。
那紅色的絲縷此時已經一股一股纏成了繩索，伴隨著他們的死去變得愈發凝實，死死綁在貟琢鈺身上。
貟琢鈺抓了一把，絲繩如煙般消散又重新凝結回來。
而另一頭則直直地指向煙霾深處。
「那裡應該就是玉城了，要擺脫這絲繩，應該就要在那裡了結。」
越接近煙霾深處，那紅色的絲繩便愈發鮮艷，甚至如同有生命般開始蠕動，他們攀附在貟琢鈺身上好像在汲取著什麼。
貟琢鈺知道，他能感覺到——是道心。
一座建築從煙霧中跳出，那是一座早已殘破不堪的破土廟，茅草堆砌成的屋頂已經開了個大洞。
平平無奇的一座廟。
絲線穿過門縫，貟琢鈺打量了幾番這廟，旋即推開木門。
吱呀作響細長，灰塵落下匯入煙霾。
映入眼帘的是一尊菩薩像，純白如玉的法身，她的軀體是那麼白，白的在煙霾中似放出了耀人光芒，祂睜著眼直勾勾看著貟琢鈺，那眼神讓貟琢鈺感到那麼熟悉……那麼熟悉——這正是方才那些村人看著自己的眼神。
毫不掩飾的貪婪以及……深深的仇恨。
貟琢鈺有些意外，自從幾百年前神州大地上便早已沒有了「佛」這一信仰，關於佛像菩薩像之類的東西也早已被搗毀。
看來此地確是有作古之人的布置，只是不知是何人。
菩薩像後面的牌匾上寫著幾個字，只是看不清楚，每個字都好像一團黑色的麻線交織在一起，還在不停地糾纏蠕動。
破廟中的光線十分黑暗，而且貟琢鈺發現，自己身上那紅色的絲縷延伸到達的地方，並非是那尊菩薩像，而是……
菩薩像的供奉桌前，一個逡黑的影子正蜷縮著，顫抖著，發出「咯咯」的聲音，懷中緊緊抱著什麼東西。
紅色的絲繩繃得直直的，指向那蜷縮著的身影。
貟琢鈺看不真切，他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人還是什麼其他生靈，他提起戒備，向前走了幾步，那絲線的紅色越來越暗，向黑色靠攏。
他此時聽到了，那「咯咯」的聲音分明是在磨牙！
牙齒狠狠的相互碾磨，就像兩條不認識的狗在拼了命地撕咬。
已經徹底轉變為黑色的絲繩伴隨著那蜷縮的身影一同顫抖著。
像是感受到貟琢鈺的靠近，那身影向深處蠕動些許，而後便蜷縮得更加厲害了。
它懷中抱著的東西露了出來，那是把長得像劍一般的東西……但更多的是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就如同他們頭頂的玉菩薩一般白潤晃眼。
察覺到自己退無可退，那黑色的影子便停下了蠕動，而是顫抖得更加劇烈。
而四周的煙霾此刻更加濃重，紅色的絲繩也終於徹底變為黑色，與那身影融為一體。
貟琢鈺這才發現，那絲線正是從它身上籠罩著的破舊的衣衫中抽出。
那是一個孩子……看身形判斷……應該是個孩子。
她身上籠罩著的衣衫早已殘破不堪，但是顏色竟是那麼黑，在黑色上又增添了那麼多黑色的補丁。
她死死地抱住那塊石頭一樣的璞玉。
感受到貟琢鈺的靠近，她突然停止顫抖，開始一動不動。
「……」
貟琢鈺知道這是幼獸發起攻擊的預兆，他杵在原地，手中握著劍柄等待著。
黑色的絲線此刻也停止了蠕動，直到……此刻！
猛然繃緊，那身影倏然暴起，四肢凌空躍起，如一隻豺狼般像貟琢鈺撲來。
在空中貟琢鈺終於看清了那道身影的面目，蓬頭垢面，但仍然遮掩不住她白皙如玉的肌膚……那麼白，就像她身後的菩薩。
她的面容多麼痛苦，歲數不過兩位便已承載了那麼沉重的仇恨。
貟琢鈺不明白她有多麼恨自己，至少現在不明白，但他知道將來會明白的。
貟琢鈺不緊不慢揮出一劍。
一劍落下，暗紅的血液濺到菩薩身後的牌匾上。
他終於看清了那幾個字——
「白玉京」。
畫面轟然崩碎，只有這三個字烙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