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5
《中小大人》
陳家莊這裡，流傳著幾百年的習俗，那就是一旦出生的嬰兒，便需要還乘著嬰兒還睡著覺，立刻帶往村西邊的讖天命館，找一算命先生，先給你測相術，再然後卜筮和易卦，高明點的，則直接給你掐指一算，便測出那嬰兒一生的吉凶禍福，等命官給嬰兒的爹娘開了一張單後，再將一紫薄符，貼在那嬰兒左臉上。如：「冥、」「黴」、「善」、「吉甚」，那他們便抱著自家孩子，有者垂頭喪氣、有者哭得嘶心裂肺、有者瘦成縮水蘿蔔乾的臉，笑得出油、也有者呆痴了樣，瘸地回了家。事後了幾天，一些村民將自家剛出生，還健康靈動的小孩，到後山活埋了，一些則在家中，花大錢，請來高功、神員、懸神像、書靈位、設香案、燃明燈、焚香、秉燭、相互辭謝，大辦超生道場，事完後，這些人家便再沒敢花大錢、吃豚禽肉了，只每日都有占卜師、陰陽先生、方術士、醫生、巫婆來回出入於家中，人家的主人整日哭喪著臉，抱著自家孩子，工作、差事、上官、去哪兒都帶著。但還有一些則大辦宴喜，請來街訪鄰居、親朋好友，比紅喜事、過年還熱鬧，一辦都是五六天。這些景象聚合一起，好不讓常人癲狂。
這裡早已形成了一套死硬、陳腐、且日趨淫衍的等級制。分為三等，等數越大，便越卑微。一等人稱為「大人」，此大人非彼大人，非年長之義，而是有一生不斷福運、吉命的人，無論是初誕的小孩，還是耄耋老人，還是有文化的秀才，街頭流氓、土匪、強盜，都予。而小孩和老人，思緒必然模糊，則授封於他們家人，代行此職，它們一起，皆可享此至高殊榮，受最尊品秩。這個等級的人，與村莊主基於同位，甚更上些，他們，擁有當地律法最高解釋權，及官吏、田地、錢財、糧食的統攝權，這樣一來，便可以隨意命令下等人，照他做的任何事，膽有違抗和辦事不利者，便可搶在莊主前，令莊拘役，將他們押入大牢，不同類酷刑，連用上，甚斬首、絞刑，更甚者，便隨扔一令牌，將違命者，烹刑、腰斬、凌遲、扒腸抽皮等。當然，這等人的財貨、田畝、物類、稀珍凌地主、豪紳之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半是令人從下等百姓和地主家，搶來的，另一半則是從其它地兒搜刮來的，這些物品還得在每人家中，用木或石，蓋一大倉，再添飾奇珍異寶，才可儲存下，否則，那些「大人」便再令人重蓋，要不，順其自然，再順勢蓋一「王宮」，強聘下等人為奴僕，進宮服侍，直至滿意為止。因為這等人還有個統一象徵，那便是，每次出門時，都要在頭上，戴一烏黑鋥亮的高歪帽子，身上，穿一件黃得刺眼的大袍，一旦有風吹來，這些人的帽子尖，便順勢往前或後倒，徹底塌軟，大袍則隨著裡面沒束緊的衣服，往上拉，露出他們，白嫩的肚子。叫路人看來，像是一個空了牙齒、斷了四肢，但爬起路來，還甚是威風的老虎。導致，這等人還有一別名，叫「烏王下」。其次稍低些的，二等人，稱介為「中人」，這名兒，聽來甚怪異，不知曉的人，還以為大人和小孩，各截取了他們一半的身體，然後用膠泥，拼接著一體，所以才取名叫的「中人」。事實，倒沒那麼光怪陸離，這等人的含義是其一生福運、吉命相中的人，但也不是普遍，根據吉凶占有成分，一般分為了三類，一類是略低於，但地位基本與「大人」持平的人；一類是較低於，但地位略低於「大人」的人；最後一類是低於，地位明顯與「大人」落差的人。根據確切的說法，第三類人，才能真正算得上「中人」，前兩類人，應當算入「大人」之範疇中，算其輔臣和心腹。這等人，與「大人」也一樣，無論童子、叟翁、鴻儒、白丁、無賴、寇盜皆可冠稱。不同處，街邊隨意的狗、狸奴，甚尤，天地上一隻極渺的蠹、蟻、螟蛉，但凡有中平的福命，都能納入其中。它們雖不能言語，但仍可隨意找一其撫養者，這人，便與蟲豸們共坐此位。這樣一來，街邊更下等的人醉酒後，則會大喊到「此含義之詭怪甚凌於其名也」。但畢竟有類別，還是分得很清楚的，至少比當地的衛戍和施政，強多了。第一類人，職權有，擔辦軍政輔佐權、官吏任免權，第二類人，權為，三等人監察權、糧田戶籍整理權、衛役調動權等，第三類人，建築工員調動權、占卜、禮儀掌管權，環境衛生審查權。至於，村莊的田、糧、財、物、寶會分得其中的四分之一，但有爵位名，每人皆有，但也僅一個名號而已，如啥「小麥公、水稻候、玉米伯、大麥子、粟米男等」，這些貴名，但也可在自已管轄的一塊地里，肆意作為。不過，相比於前者，「中人」的行為要好太多了，甚至，可以達到制約。不過也就是，刑法的監斬官、權力使用的諸候王、猖狂行為的御史大夫，罷了。這類人，也有一象徵，他們每次陪「大人」出巡時，便皆戴著一頂灰得如家禽臀部污垢，高中平，但甚寬大的帽子，身上，穿著件藏青色或黑色的長褂，青黑得如混濁的髒廢水般。如有雨天，雨水滴在他們帽子上，帽子成了接雨盆，洗刷出大量污垢，雨水沿著帽子，往下流至長褂，那長褂則似瞬間褪了色和花紋，成了件空洞的白紙樣，隨意披在了身上。所以，他們便也有一外稱，名「小鶉」。最低的等級，則是陳家莊的底層階級，三等人，名謂「小人」，這名兒，聽來，沒「大人」那通俗，也沒「中人」那荒誕，但卻挺令人發笑，又會產生誤解，只聽表義的人，便會覺得，全都是人格卑鄙無恥，或平民老百姓、小孩兒，組成的什麼群體。其實，這名與奴隸、賤民、農奴屬於同義詞，是同道中人。這等人是被鑑定為一生福運、吉命基本為坎坷和倒霉的。與前兩者範圍一樣，有孩童、大人、老人、毛群等，它們完全喪失了屬於自己的權力，是前兩等人，徹頭徹尾的奴隸，他們被認定為家族吉命制，一出生起，便需被官府的人，強行抱至命館，喊出幾個戴著圓片墨鏡、鼠臉猴神、鴨背的陰陽師，在他們笑成日環食般，從官府人手裡接過錢袋後，便測其吉凶和命運，一旦被斷為悔、吝、厲、咎、凶時，便又在嬰童臉上，貼一黑或紫邪符，次用紅墨水在額頭處，寫一凶字，官府人又將其抱回家中，並告訴全家人，從今往後，你們家，永無天日，只能，為官府和上等人做一輩子奴隸，辛勞苦幹，並必須將家中之優糧、良物全部交予衙門，不貪婪、不妄為、只苦累，才有一丁點兒希望，改天換命，那些人便全信之，啟肇他們一生的卑微和順從。此後，這些人的一生是前兩等人自由、權力、行為的墊腳毯，既無知，又無能，就算有知之，仍無能，唯一，能保證安全活下來最好的保證，即是做從生至死的手和腳。受到頭、五官、身子的壓榨，如果腦力用多了，手便幫頭，遞上好酒好菜，如果五官累了，手便將其扶往王府中縱歡，並干願服侍，如果身子疲了、想縱慾了，手便為其帶來娼妓、珍寶、樂律、山珍海味，供其享受，腳便同時而上，與上半身連在一起，架在桌上，再也不活動了。手腳，在此時，則會用蚊子音說一點，「忙累苦的是下身，樂歡狂的是上身啊！」這等人，沒有象徵，但同樣有一外稱，叫「憫生」。
在陳家莊北頭巷，住有一詩人，甚會作詩，幾乎每走五步，便吟成一首詩，在此村，他被人們稱為「當代曹白」。此人，長得頗為奇異，獐臉的額頭上，懸著紅白色的大片疙瘩，眼睛如坡一樣，向下傾斜，但眼神，卻鎮定而犀利，如即將衝破前方的利刃，右眼角處，有一枚大黑痣，添了些許陋式才華，說起話來，嘴和上臉齊發，鬍子朝外揚著，像個青面獸。他身子矮小，雙手從來都浮於半空中，走起路來，左搖右晃地，甚像個活死人，也如小丑。他是個迷信人，很信奉占卜和玄學，但也與其它迷信者不同，別人是迷信的附庸，他更像是其有覺醒意識的奴隸。如果出現了霉事，他便疑惑不解，抱著頭，來回走動，頭髮都快被他拉扯出，到最後，也不看迷信類的書，只以迷信式妄想，生活下去。但他性格狂妄，十幾年前，得了失心瘋，但好歹在村莊的一處巫醫那，被給了一大箱的藥丸，他吃了後，病情便穩了下來。只是剛穩下後，便體熱頭昏，健忘大。那藥丸，至今還沒吃完。他本有名兒，小時候爹娘給他取的，因姓為姜，便叫「姜崇壽」，可在他十五六歲，爹娘都死後，他把這名給拋棄了，他認為，那名跟封建時地主、豪紳、官爺太像了，聽得都抓狂，看這，便一下就能感到，那迂腐、陳舊和愚昧的殘根。此後，他把姓也不要了，給自己創了個新名兒，叫「哈仁背旿」，這名，別人只聽而不見的，還以是啥外國佬，混了進來。但他覺得這名兒，甚是大氣、中聽、威嚴。據他自言，他因認為自己甚有天賦，便把這兩字的偏旁和主體，給拆了開來，化為「二人貝武」，最後用諧音一裝飾，這名便誕了生。哈義就是幽默、樂觀，仁就是仁義之義，背為擁有、信仰之蘊，旿系醒悟、光明之旨。也不虧他年少時讀過私塾，有點文化，這名，取時悅聽，恆讀又回味無窮，他甚是滿意兒。他今年約為五十多歲，二十餘年前，便搬來了這，以寫詩、書法賣賈賺錢，後來，他的詩越作越好，逐漸成了陳家莊倍受眾悅的詩人，但也逐漸有了一特性，那便是，如果寫詩時，毛筆上的墨水，不小心有四五點，沾在了白紙上，或飄到他鬍子和衣服上，他便眉頭一皺，平靜的臉，被壓迫得猙獰，在原地直跺腳，將攤車推回了家中，一天則不出門了。而書法，倒也受了其一些禍份，漸而變得沒落，也沒賣出幾個幣，他便一門心思作起了詩，不僅賣詩，同時還吟詩，雖然聲音難入耳，但仍有頗眾人前來觀賞，這樣，詩又能賺錢，唱戲又能得幣，近十年日子裡，過得還是不錯的，至少，較於那些農民、手工業人要好，他也基本處於了「中人」第三類不變。可十年前，他因擺攤賣詩時，一個「大人」中的平民，要求他為自己同等地位的狗，寫首讚美的詩，他擼起長袖，盪起右手，揮舞幾下，便揚起墨筆，沾了點兒墨水，在羅紋紙上，行雲流水般，劃劃幾筆，便寫成了，他拿著詩給那人看，那人看完，大怒，甩起手，將寫詩的紙，撇到了街邊。哈仁背旿不知發生啥了，便開口詢問，那人便又撿起紙，指給他看「歡搖尾處情無限，叵測人心亂解箋。」，「怎麼回事，好你個卑鄙的窮酸文人，你竟敢在詩里暗罵風。」哈仁背旿本想解釋，卻被那人的兩個守吏，沒收了所有的字畫、銅錢、攤物和筆紙。他想向前勸說，便又被重踢了一腳，倒在地上，那人便帶著幾個手下，推著裝著錢紙的木車，走了。哈仁背旿拖著傷重的身子，匍匐著爬著，右手懸空著，緊抓成了鉤子，左手硬撐著石地，因為用力，表層的皮都破了，染成了血紅。他嘶喊著，從大聲成了嘶啞，直至他雙腳成了麻木的棒槌，雙手成了鹹魚，雙眼成了血紅的蘿蔔湯。那時，那幾個人早已走了。街上，只有那些看熱鬧的人，也有「小人」，但，聲音最小的，就是他了，其次是其它人聲，接著是干農活和作工聲，然後是鞭子抽打聲、和痛苦聲，最後是寒風聲，人世間的寒風聲。不久後，他便光滿身子，棄衣而走，登高而歌，喊街毀物，得了失心瘋。也從「中人」墜落為了「小人」。
不過現在，他挺正常了。能作詩、能自理，本來已經不錯了。但他並不足於此，他曾言「吾非但欲為詩人，尤當為蒼生之命運慮也。」，這時候，他在陳家莊各處牆上，貼滿「有志之士，隨我來，共謀己之命運與自由奮勉。」這樣的告示。幾日後，成效顯現，幾十號人在天未亮時，都來到他門口，齊報導，這可將他高興壞了，便組織各位，加大了宣傳，一月後，幾百人組成了一支嚴整的隊伍，但多為「小人」。他甚為感動，喜極而泣，高仰起頭，摸著下巴的絡腮鬍，看著隊伍，看著美景，思慮了一會兒，最後，為自己的隊伍，取了個名，他想「但必須要霸氣，又要顯示出自己文彩」，就稱呼為「破白王軍」，此後，他將這支軍隊，秘密安插在附近的山裡，砍樹、尋料、造武器，兩月後，那支隊伍，便每人手持削尖的石矛、銅槍。身穿著木子甲，頭戴銅冑，整齊劃一地縱橫在山洞中，雖不如鐵，但在那陰暗潮濕的山洞中，比外面的鐵更加發光，更加尖銳。哈仁背旿還選了兩名左右手，一名是二十多歲的「中人」，一名是四十多歲的「大人」。隨著他拔出了銅劍，大喊到「諸位，隨吾拯民於苦難，擊壓迫之徒！」完聲後，眾人一擁而出，從山上至山下，像巨石般，沖向陳家莊衙門府，那衙門只有幾十民衛役，破白王軍如微風倒樹般，便清理了殘留，將他們編成的軍隊象徵「紅心虎旗」安插在衙大門頂上，掌控了陳家莊。此後的日子，破白王軍為百姓們分糧田、救濟、成立專門機構、抓捕「大人」「中人」和算命師，徹底解除三等制，以「蒼生平等、濟世救民」為口號，奉哈仁背旿為領袖。那時，陳家莊似乎已經從百年來的「迷信、壓迫、腐朽、殘暴」的陰霾中脫離出來，以白雲之勢居於人間了。有了風、有雨、有了霧、有了雪、有了樹花草農，有了地，更有了天。這日子，持續了三四十天。
三十六日後，那日清晨，天未亮，但能明顯看出，是陰天。陳家莊的百姓被陣洪聲吵了醒，他們出了屋，便看到烏壓壓的一片，從北邊襲來，消息傳到了哈仁背旿耳中，只微弱說了一句「不好，是正規鐵騎！」他那額頭上的紅白疙瘩，被向前傾的臉皮，近乎擠落在地，眼珠子一動不動，只是往裡縮，快成了兩個空洞，臉被漲成了銀鐵，皮膚的肉被分裂成一塊又一塊的，快將他的頭分離掉。過了甚久，他才被手下的吵醒，只好慢悠地握緊滑凌泥鰍的拳頭，拿起銅劍，穿上甲冑，腳步飛快地衝出門，愣了一會兒，便大喊「將士們，殺敵，拯黎民於水火中！」，幾百號人隨著他衝殺向前，北邊的清軍，全是騎兵，當破白王軍還沒靠近時，便揮霍著長槍矛，破白王軍的人便倒了一百人，騎兵又沖，又倒了一百人，再來，又死了一百人，最後，一個猛攻，那幾百號人便都成了屍跡。地面和農田裡，倒著的，全是穿著木甲的人，地面顏色成了硃砂的通紅、農田顏色成了血珀的透亮。只有視覺的殘酷，沒了聽感上的猙獰。只剩下清軍兵戈上還滴落的紅血，只是滴在地上，聲音與同樣的紅色抵消了，微動著鼻子，便令人昏嘔。哈仁背旿躲在牆角，只剩下他一人，他呆痴了，成了木頭人，全身化成了即將融化的冰塊，臉煞白髮青、雙手的疙瘩一塊一塊地，密集得像碗中的精白米，縱使全是血，也掩不住透明的白，雙腳沒了知覺，如白豆腐般，一動便塌。只待那清軍將靠近時，他才回過神來，他晃悠站起身，轉而快速地脫下了身上所有的甲和外衣，只留了一件平常作詩時，穿的白長衫，他從口袋處拿出作詩時那支毛筆，還沾了些墨水，他同時狂笑了聲，便轉身，沖了出去，剛往外跨，清軍的弓箭手便把他射成了刺猥，他膝蓋倒地，然後整個人，又往後倒在了地上，白到蓋瞳孔的眼睛仰天長嘆道:「哈哈哈，為何上蒼如此迷信玄虛，吾業既成，民困亦解之際，乃毀吾之望。吾不明，惑矣，苦思而不得解也。何天下之事，如此不符科學，以迷信之形，欲絕吾望至死，斷無可能！」言完後，便閉上眼睛，死了。事後，陳家莊被屠盡，全村被火燒沒了。破白王軍的屍體被清軍埋進了山中，而他，則被下令拖至河處，扔了下去，漂到何處，便無人得知了。埋完屍體後，清軍離開了。伴隨著馬蹄踏地的最後一聲，黃昏到了，但沒有晚霞，沒有夕陽，只有一場大雨，後又中雨，以小雨完為結束，雨持續至晨曦，大地濕潤了，空氣清新了，但天空仍是陰天，灰黑得發藍。
那時之後，萬物回歸了本原。「小人」真的是天真、可愛的孩童了，「中人」真的是年輕力盛、錦瑟年華的青年人了，「大人」真的是中年人和慈祥老人了。世間的玄虛回歸於百年前，那座白又彩色的陳家莊了。
陳家莊這裡，流傳著幾百年的習俗，那就是一旦出生的嬰兒，便需要還乘著嬰兒還睡著覺，立刻帶往村西邊的讖天命館，找一算命先生，先給你測相術，再然後卜筮和易卦，高明點的，則直接給你掐指一算，便測出那嬰兒一生的吉凶禍福，等命官給嬰兒的爹娘開了一張單後，再將一紫薄符，貼在那嬰兒左臉上。如：「冥、」「黴」、「善」、「吉甚」，那他們便抱著自家孩子，有者垂頭喪氣、有者哭得嘶心裂肺、有者瘦成縮水蘿蔔乾的臉，笑得出油、也有者呆痴了樣，瘸地回了家。事後了幾天，一些村民將自家剛出生，還健康靈動的小孩，到後山活埋了，一些則在家中，花大錢，請來高功、神員、懸神像、書靈位、設香案、燃明燈、焚香、秉燭、相互辭謝，大辦超生道場，事完後，這些人家便再沒敢花大錢、吃豚禽肉了，只每日都有占卜師、陰陽先生、方術士、醫生、巫婆來回出入於家中，人家的主人整日哭喪著臉，抱著自家孩子，工作、差事、上官、去哪兒都帶著。但還有一些則大辦宴喜，請來街訪鄰居、親朋好友，比紅喜事、過年還熱鬧，一辦都是五六天。這些景象聚合一起，好不讓常人癲狂。
這裡早已形成了一套死硬、陳腐、且日趨淫衍的等級制。分為三等，等數越大，便越卑微。一等人稱為「大人」，此大人非彼大人，非年長之義，而是有一生不斷福運、吉命的人，無論是初誕的小孩，還是耄耋老人，還是有文化的秀才，街頭流氓、土匪、強盜，都予。而小孩和老人，思緒必然模糊，則授封於他們家人，代行此職，它們一起，皆可享此至高殊榮，受最尊品秩。這個等級的人，與村莊主基於同位，甚更上些，他們，擁有當地律法最高解釋權，及官吏、田地、錢財、糧食的統攝權，這樣一來，便可以隨意命令下等人，照他做的任何事，膽有違抗和辦事不利者，便可搶在莊主前，令莊拘役，將他們押入大牢，不同類酷刑，連用上，甚斬首、絞刑，更甚者，便隨扔一令牌，將違命者，烹刑、腰斬、凌遲、扒腸抽皮等。當然，這等人的財貨、田畝、物類、稀珍凌地主、豪紳之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半是令人從下等百姓和地主家，搶來的，另一半則是從其它地兒搜刮來的，這些物品還得在每人家中，用木或石，蓋一大倉，再添飾奇珍異寶，才可儲存下，否則，那些「大人」便再令人重蓋，要不，順其自然，再順勢蓋一「王宮」，強聘下等人為奴僕，進宮服侍，直至滿意為止。因為這等人還有個統一象徵，那便是，每次出門時，都要在頭上，戴一烏黑鋥亮的高歪帽子，身上，穿一件黃得刺眼的大袍，一旦有風吹來，這些人的帽子尖，便順勢往前或後倒，徹底塌軟，大袍則隨著裡面沒束緊的衣服，往上拉，露出他們，白嫩的肚子。叫路人看來，像是一個空了牙齒、斷了四肢，但爬起路來，還甚是威風的老虎。導致，這等人還有一別名，叫「烏王下」。其次稍低些的，二等人，稱介為「中人」，這名兒，聽來甚怪異，不知曉的人，還以為大人和小孩，各截取了他們一半的身體，然後用膠泥，拼接著一體，所以才取名叫的「中人」。事實，倒沒那麼光怪陸離，這等人的含義是其一生福運、吉命相中的人，但也不是普遍，根據吉凶占有成分，一般分為了三類，一類是略低於，但地位基本與「大人」持平的人；一類是較低於，但地位略低於「大人」的人；最後一類是低於，地位明顯與「大人」落差的人。根據確切的說法，第三類人，才能真正算得上「中人」，前兩類人，應當算入「大人」之範疇中，算其輔臣和心腹。這等人，與「大人」也一樣，無論童子、叟翁、鴻儒、白丁、無賴、寇盜皆可冠稱。不同處，街邊隨意的狗、狸奴，甚尤，天地上一隻極渺的蠹、蟻、螟蛉，但凡有中平的福命，都能納入其中。它們雖不能言語，但仍可隨意找一其撫養者，這人，便與蟲豸們共坐此位。這樣一來，街邊更下等的人醉酒後，則會大喊到「此含義之詭怪甚凌於其名也」。但畢竟有類別，還是分得很清楚的，至少比當地的衛戍和施政，強多了。第一類人，職權有，擔辦軍政輔佐權、官吏任免權，第二類人，權為，三等人監察權、糧田戶籍整理權、衛役調動權等，第三類人，建築工員調動權、占卜、禮儀掌管權，環境衛生審查權。至於，村莊的田、糧、財、物、寶會分得其中的四分之一，但有爵位名，每人皆有，但也僅一個名號而已，如啥「小麥公、水稻候、玉米伯、大麥子、粟米男等」，這些貴名，但也可在自已管轄的一塊地里，肆意作為。不過，相比於前者，「中人」的行為要好太多了，甚至，可以達到制約。不過也就是，刑法的監斬官、權力使用的諸候王、猖狂行為的御史大夫，罷了。這類人，也有一象徵，他們每次陪「大人」出巡時，便皆戴著一頂灰得如家禽臀部污垢，高中平，但甚寬大的帽子，身上，穿著件藏青色或黑色的長褂，青黑得如混濁的髒廢水般。如有雨天，雨水滴在他們帽子上，帽子成了接雨盆，洗刷出大量污垢，雨水沿著帽子，往下流至長褂，那長褂則似瞬間褪了色和花紋，成了件空洞的白紙樣，隨意披在了身上。所以，他們便也有一外稱，名「小鶉」。最低的等級，則是陳家莊的底層階級，三等人，名謂「小人」，這名兒，聽來，沒「大人」那通俗，也沒「中人」那荒誕，但卻挺令人發笑，又會產生誤解，只聽表義的人，便會覺得，全都是人格卑鄙無恥，或平民老百姓、小孩兒，組成的什麼群體。其實，這名與奴隸、賤民、農奴屬於同義詞，是同道中人。這等人是被鑑定為一生福運、吉命基本為坎坷和倒霉的。與前兩者範圍一樣，有孩童、大人、老人、毛群等，它們完全喪失了屬於自己的權力，是前兩等人，徹頭徹尾的奴隸，他們被認定為家族吉命制，一出生起，便需被官府的人，強行抱至命館，喊出幾個戴著圓片墨鏡、鼠臉猴神、鴨背的陰陽師，在他們笑成日環食般，從官府人手裡接過錢袋後，便測其吉凶和命運，一旦被斷為悔、吝、厲、咎、凶時，便又在嬰童臉上，貼一黑或紫邪符，次用紅墨水在額頭處，寫一凶字，官府人又將其抱回家中，並告訴全家人，從今往後，你們家，永無天日，只能，為官府和上等人做一輩子奴隸，辛勞苦幹，並必須將家中之優糧、良物全部交予衙門，不貪婪、不妄為、只苦累，才有一丁點兒希望，改天換命，那些人便全信之，啟肇他們一生的卑微和順從。此後，這些人的一生是前兩等人自由、權力、行為的墊腳毯，既無知，又無能，就算有知之，仍無能，唯一，能保證安全活下來最好的保證，即是做從生至死的手和腳。受到頭、五官、身子的壓榨，如果腦力用多了，手便幫頭，遞上好酒好菜，如果五官累了，手便將其扶往王府中縱歡，並干願服侍，如果身子疲了、想縱慾了，手便為其帶來娼妓、珍寶、樂律、山珍海味，供其享受，腳便同時而上，與上半身連在一起，架在桌上，再也不活動了。手腳，在此時，則會用蚊子音說一點，「忙累苦的是下身，樂歡狂的是上身啊！」這等人，沒有象徵，但同樣有一外稱，叫「憫生」。
在陳家莊北頭巷，住有一詩人，甚會作詩，幾乎每走五步，便吟成一首詩，在此村，他被人們稱為「當代曹白」。此人，長得頗為奇異，獐臉的額頭上，懸著紅白色的大片疙瘩，眼睛如坡一樣，向下傾斜，但眼神，卻鎮定而犀利，如即將衝破前方的利刃，右眼角處，有一枚大黑痣，添了些許陋式才華，說起話來，嘴和上臉齊發，鬍子朝外揚著，像個青面獸。他身子矮小，雙手從來都浮於半空中，走起路來，左搖右晃地，甚像個活死人，也如小丑。他是個迷信人，很信奉占卜和玄學，但也與其它迷信者不同，別人是迷信的附庸，他更像是其有覺醒意識的奴隸。如果出現了霉事，他便疑惑不解，抱著頭，來回走動，頭髮都快被他拉扯出，到最後，也不看迷信類的書，只以迷信式妄想，生活下去。但他性格狂妄，十幾年前，得了失心瘋，但好歹在村莊的一處巫醫那，被給了一大箱的藥丸，他吃了後，病情便穩了下來。只是剛穩下後，便體熱頭昏，健忘大。那藥丸，至今還沒吃完。他本有名兒，小時候爹娘給他取的，因姓為姜，便叫「姜崇壽」，可在他十五六歲，爹娘都死後，他把這名給拋棄了，他認為，那名跟封建時地主、豪紳、官爺太像了，聽得都抓狂，看這，便一下就能感到，那迂腐、陳舊和愚昧的殘根。此後，他把姓也不要了，給自己創了個新名兒，叫「哈仁背旿」，這名，別人只聽而不見的，還以是啥外國佬，混了進來。但他覺得這名兒，甚是大氣、中聽、威嚴。據他自言，他因認為自己甚有天賦，便把這兩字的偏旁和主體，給拆了開來，化為「二人貝武」，最後用諧音一裝飾，這名便誕了生。哈義就是幽默、樂觀，仁就是仁義之義，背為擁有、信仰之蘊，旿系醒悟、光明之旨。也不虧他年少時讀過私塾，有點文化，這名，取時悅聽，恆讀又回味無窮，他甚是滿意兒。他今年約為五十多歲，二十餘年前，便搬來了這，以寫詩、書法賣賈賺錢，後來，他的詩越作越好，逐漸成了陳家莊倍受眾悅的詩人，但也逐漸有了一特性，那便是，如果寫詩時，毛筆上的墨水，不小心有四五點，沾在了白紙上，或飄到他鬍子和衣服上，他便眉頭一皺，平靜的臉，被壓迫得猙獰，在原地直跺腳，將攤車推回了家中，一天則不出門了。而書法，倒也受了其一些禍份，漸而變得沒落，也沒賣出幾個幣，他便一門心思作起了詩，不僅賣詩，同時還吟詩，雖然聲音難入耳，但仍有頗眾人前來觀賞，這樣，詩又能賺錢，唱戲又能得幣，近十年日子裡，過得還是不錯的，至少，較於那些農民、手工業人要好，他也基本處於了「中人」第三類不變。可十年前，他因擺攤賣詩時，一個「大人」中的平民，要求他為自己同等地位的狗，寫首讚美的詩，他擼起長袖，盪起右手，揮舞幾下，便揚起墨筆，沾了點兒墨水，在羅紋紙上，行雲流水般，劃劃幾筆，便寫成了，他拿著詩給那人看，那人看完，大怒，甩起手，將寫詩的紙，撇到了街邊。哈仁背旿不知發生啥了，便開口詢問，那人便又撿起紙，指給他看「歡搖尾處情無限，叵測人心亂解箋。」，「怎麼回事，好你個卑鄙的窮酸文人，你竟敢在詩里暗罵風。」哈仁背旿本想解釋，卻被那人的兩個守吏，沒收了所有的字畫、銅錢、攤物和筆紙。他想向前勸說，便又被重踢了一腳，倒在地上，那人便帶著幾個手下，推著裝著錢紙的木車，走了。哈仁背旿拖著傷重的身子，匍匐著爬著，右手懸空著，緊抓成了鉤子，左手硬撐著石地，因為用力，表層的皮都破了，染成了血紅。他嘶喊著，從大聲成了嘶啞，直至他雙腳成了麻木的棒槌，雙手成了鹹魚，雙眼成了血紅的蘿蔔湯。那時，那幾個人早已走了。街上，只有那些看熱鬧的人，也有「小人」，但，聲音最小的，就是他了，其次是其它人聲，接著是干農活和作工聲，然後是鞭子抽打聲、和痛苦聲，最後是寒風聲，人世間的寒風聲。不久後，他便光滿身子，棄衣而走，登高而歌，喊街毀物，得了失心瘋。也從「中人」墜落為了「小人」。
不過現在，他挺正常了。能作詩、能自理，本來已經不錯了。但他並不足於此，他曾言「吾非但欲為詩人，尤當為蒼生之命運慮也。」，這時候，他在陳家莊各處牆上，貼滿「有志之士，隨我來，共謀己之命運與自由奮勉。」這樣的告示。幾日後，成效顯現，幾十號人在天未亮時，都來到他門口，齊報導，這可將他高興壞了，便組織各位，加大了宣傳，一月後，幾百人組成了一支嚴整的隊伍，但多為「小人」。他甚為感動，喜極而泣，高仰起頭，摸著下巴的絡腮鬍，看著隊伍，看著美景，思慮了一會兒，最後，為自己的隊伍，取了個名，他想「但必須要霸氣，又要顯示出自己文彩」，就稱呼為「破白王軍」，此後，他將這支軍隊，秘密安插在附近的山裡，砍樹、尋料、造武器，兩月後，那支隊伍，便每人手持削尖的石矛、銅槍。身穿著木子甲，頭戴銅冑，整齊劃一地縱橫在山洞中，雖不如鐵，但在那陰暗潮濕的山洞中，比外面的鐵更加發光，更加尖銳。哈仁背旿還選了兩名左右手，一名是二十多歲的「中人」，一名是四十多歲的「大人」。隨著他拔出了銅劍，大喊到「諸位，隨吾拯民於苦難，擊壓迫之徒！」完聲後，眾人一擁而出，從山上至山下，像巨石般，沖向陳家莊衙門府，那衙門只有幾十民衛役，破白王軍如微風倒樹般，便清理了殘留，將他們編成的軍隊象徵「紅心虎旗」安插在衙大門頂上，掌控了陳家莊。此後的日子，破白王軍為百姓們分糧田、救濟、成立專門機構、抓捕「大人」「中人」和算命師，徹底解除三等制，以「蒼生平等、濟世救民」為口號，奉哈仁背旿為領袖。那時，陳家莊似乎已經從百年來的「迷信、壓迫、腐朽、殘暴」的陰霾中脫離出來，以白雲之勢居於人間了。有了風、有雨、有了霧、有了雪、有了樹花草農，有了地，更有了天。這日子，持續了三四十天。
三十六日後，那日清晨，天未亮，但能明顯看出，是陰天。陳家莊的百姓被陣洪聲吵了醒，他們出了屋，便看到烏壓壓的一片，從北邊襲來，消息傳到了哈仁背旿耳中，只微弱說了一句「不好，是正規鐵騎！」他那額頭上的紅白疙瘩，被向前傾的臉皮，近乎擠落在地，眼珠子一動不動，只是往裡縮，快成了兩個空洞，臉被漲成了銀鐵，皮膚的肉被分裂成一塊又一塊的，快將他的頭分離掉。過了甚久，他才被手下的吵醒，只好慢悠地握緊滑凌泥鰍的拳頭，拿起銅劍，穿上甲冑，腳步飛快地衝出門，愣了一會兒，便大喊「將士們，殺敵，拯黎民於水火中！」，幾百號人隨著他衝殺向前，北邊的清軍，全是騎兵，當破白王軍還沒靠近時，便揮霍著長槍矛，破白王軍的人便倒了一百人，騎兵又沖，又倒了一百人，再來，又死了一百人，最後，一個猛攻，那幾百號人便都成了屍跡。地面和農田裡，倒著的，全是穿著木甲的人，地面顏色成了硃砂的通紅、農田顏色成了血珀的透亮。只有視覺的殘酷，沒了聽感上的猙獰。只剩下清軍兵戈上還滴落的紅血，只是滴在地上，聲音與同樣的紅色抵消了，微動著鼻子，便令人昏嘔。哈仁背旿躲在牆角，只剩下他一人，他呆痴了，成了木頭人，全身化成了即將融化的冰塊，臉煞白髮青、雙手的疙瘩一塊一塊地，密集得像碗中的精白米，縱使全是血，也掩不住透明的白，雙腳沒了知覺，如白豆腐般，一動便塌。只待那清軍將靠近時，他才回過神來，他晃悠站起身，轉而快速地脫下了身上所有的甲和外衣，只留了一件平常作詩時，穿的白長衫，他從口袋處拿出作詩時那支毛筆，還沾了些墨水，他同時狂笑了聲，便轉身，沖了出去，剛往外跨，清軍的弓箭手便把他射成了刺猥，他膝蓋倒地，然後整個人，又往後倒在了地上，白到蓋瞳孔的眼睛仰天長嘆道:「哈哈哈，為何上蒼如此迷信玄虛，吾業既成，民困亦解之際，乃毀吾之望。吾不明，惑矣，苦思而不得解也。何天下之事，如此不符科學，以迷信之形，欲絕吾望至死，斷無可能！」言完後，便閉上眼睛，死了。事後，陳家莊被屠盡，全村被火燒沒了。破白王軍的屍體被清軍埋進了山中，而他，則被下令拖至河處，扔了下去，漂到何處，便無人得知了。埋完屍體後，清軍離開了。伴隨著馬蹄踏地的最後一聲，黃昏到了，但沒有晚霞，沒有夕陽，只有一場大雨，後又中雨，以小雨完為結束，雨持續至晨曦，大地濕潤了，空氣清新了，但天空仍是陰天，灰黑得發藍。
那時之後，萬物回歸了本原。「小人」真的是天真、可愛的孩童了，「中人」真的是年輕力盛、錦瑟年華的青年人了，「大人」真的是中年人和慈祥老人了。世間的玄虛回歸於百年前，那座白又彩色的陳家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