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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膏》

  在山西忻州這邊的小縣城隴古,有一種受當地人既歷代奉為傳統,又時刻都青睞的東西,當地人稱其為「梨花膏」,梨花膏也分為兩種,一種是用於食品的,可謂是古文化小吃,另一種是當成中藥材的,由梨花、冰片、薄荷腦、杏仁、茯苓、半夏和白糖製成,香味撲鼻,可用於治療風寒、扭傷、關節炎和皮膚瘙癢等。我所說就是第二種。這或許不只是受當地傳統文化影響,也是受當地氣候、習俗、人的生活等的原因,導致「梨花膏」不僅是種產量和銷量甚高的商品,更是種地域的象徵,隴古的人們將它把當地的土地神、雨神、穀神等供奉於同等地位。視為「非官方認證物質文化遺產」。但又或許有時,一種好東西,不只拘泥於它本身特徵,是有它既定存在更多的價值和理由。

  隴古縣的百姓,歷來至今,都以質樸敦厚的性格,受到華北各省府州的一致認同,但在SX省中,也只是這裡。他們的這種習俗,從清乾隆時期便流傳至今了。不知是當地世代人民,過於依靠此物,還是迷信花朵能帶來福運。梨花膏這種東西,已經不是當地人靠吃飯的救命稻草了,已經成為了種精神生活的寄託。到了清朝光緒年間,縣府便把縣名給改成了「梨縣」,並特別命人用鍍金的四個大字「梨縣府衙」篆刻在縣衙大門上,高高在上的樣子。而縣民也像脫離了封建束縛般,比成富紳、當大官、考狀元、甚至坐上皇帝還要興奮。第二天,縣府就頂不住壓力,把原先記錄在縣戶薄上所有居民的名字給改了。人們的名字,全被換成了帶有花品種的新名號。比如什麼,王梨花、李桃花、張菊花、趙牡丹、劉桂花等。這些都還是大人名,他們給自家的小孩取名更是奇葩,像「茉莉膏、梅花糕、月季藥、蘭花泥、荷花湯、杜鵑糖、枙子酥等」,連原來的姓和名正常格式,都被抹沒了。但他們認為挺可愛,很符合小孩的性格,真讓人哭笑不得,都不知該動嘴,還是動腳、動手。據說帶頭髮起「花名運動」的,還是梨縣的知縣,那名知縣姓上官,原來的名兒,沒向外透露,就不知兒了。只知現在的名,叫「芍莞精脂」,別人聽著,還以為是什麼食材和藥材名。這知縣,身子跟村里十幾歲小孩,差不多高,但挺得直,額頭寬,上有兩道疤口,白又紫,像道裂縫,聽人說,是醉酒後,惹惱了街頭混混,打的,上臉窄,又長滿密集麻子,好讓人起雞皮疙瘩,下臉較中等,嘴裡向下鄂處,伸出兩顆又黃又大的門牙,像地鼠牙,像老鼠牙,又像河狸,但更像老鼠的,額頭上無眉,眼珠子小又圓得不規整,笑起來,賊頭鼠腦的,叫人甚是噁心,長得雖賤陋,辦政也沒多有用,但心底還算善良,對待百姓還不錯,經常親自街訪,為百姓送點魚米穀物等。對待小孩,還常用鬼臉和把戲,逗他們玩,每次他來到縣裡,那些小孩便喊到「鼠老先生又來了!」他也算至少是,幾十年來,唯一算得上是正吏和清官的人了。這位知縣是新官,當時在梨縣才當了兩年,而且是從京城「貶職」下來的。以前,他是朝廷翰林院待書,是正九品,所以,論官品來說,不算是下貶,只是論工作環境和待遇,就可以這麼說了。當時好像是因為,他與朋友醉酒後,跑到了王宮大門,無意間說了句含文字獄罪狀的話,次日,便被城衛從家裡拉出,踢出了京城,就扔了張紙給他,上面寫著「上官某某,因醉酒辱罵聖朝,革職下放。」,也沒標明誰寫的。如果是太后和皇上的口諭,那便是下臣寫的,如果是皇帝手下命臣寫的,也違反了旨意。但說到底,無論是太后皇上,還是大臣寫的,這畢競「下放」這兩個字,過於隨意,甚至以為都沒了文化,成了私塾小生。那知縣性格倒灑脫豁達,等到下午醒酒後,便跟個沒事人一樣,大搖大擺,左手放在身後,拿著酒壺地走往了驛站,按照「朝廷諭令」,去了「梨縣」,上門報到,當知縣去了。

  後來的日子,縣民們在這裡,紛紛發起了「花兒熱潮」,梨花膏的產量和銷售量,以之前翻了好幾倍。隨著梨花膏的名聲,從小縣城傳到了周圍大片區域,梨縣的經濟也日益飛升。梨花膏也逐漸成了地域文化象徵之一,因為當地百姓的智慧和辛勤勞動結晶,出現了與其相似的東西,像:曇花鶯蘿膏(實際用於治療消化和胃病)、桂花景天膏(用於治療哮喘)、玉蘭粉(用於補血、補精)、山茶砂(用於療愈發熱、咳嗽)等。當地百姓的生活,可以說是欲加富裕。人們有了錢,有了家鄉文化重量的底氣,也就有了生活下去的保障,精神能夠獨立於物質之外。三四年後,梨縣便被朝廷加封為「藥材之鄉」,這可把百姓高興壞了,可謂是幾百來的舉縣同歡。在縣府的捐資下,召辦了一場慶祝集會,那上官知縣,還邀請了它縣鄉的知縣鄉和他朝中的朋友,一起來為他賞個臉,還特意將自己私藏十幾年的紛酒罐,擺在會中央。在集會上,上官知縣右手托著酒壺,滿臉通紅,左右搖晃地走上會台,大聲喊道「吾儕,我們梨縣,今時能取得這麼大功果,便是百姓們一輩子的福澤,鬧,讓我們舉起酒杯,敬老天、敬黃土、敬酒神、敬梨花膏、敬花們!」那些普通百姓,顯然平日是沒喝過這麼好酒的。沒過多久,你干我喝的,醉成一團,好酒都灑了一地。笑聲和大喊聲蓋過了正常的說話聲。這場會儀式甚多,擺貢、請神、遊街、封門、放鞭炮、夜守等。足開了一周余,才結束。待完會後,整個縣都似換了妝,以前是個土老農民,現在,倒像個清澀的小姑娘了。縣的田裡、街上、後山中都種滿了各種花,各塊花田,都插著根木標,上面寫著某某自創的神仙名。花們,諸如「梨花、丁香、辛夷、桔花、林檎、鮮支、王蒸等」,甚尤壯觀。看來,美如畫卷,花兒隨風飄動著,聽來,是千萬張紙,蓬疊的合音,聞來,不是花香,更像是歡笑。那些花連在一起,那多彩、繁雜的顏色兒,欲衝破它們紮根的地面,向無垠的黃色天空,開拓出,實滿和空廣之間的爭鬥,和壯氣吞乾坤的吶喊。回到縣內,街上沒有人,只是,全散落著紅草紙屑,紙錢、燈籠、罐瓦片。田溝里,破舊衣服兒、補丁褲、長辮子根、爛的簞、粗糧和鹹菜丁。快將縣街田都變成了廢棄場。田地的農耕和手工廠的生廠也停滯了。那百姓和官府的人也不管管,門都緊閉著,門口跟街田相樣,不知還在睡覺,還在幹啥。大概五六天後,官府吏員和縣民才清掃掉,只是扔在了河或塘中,任它們而去。梨花膏的香氣和潔白減少了。


  兩年後冬天的一個早上,縣裡一名叫「菖蒲醬菜兒」的六七歲小孩,在京師派來視察的一名欽差使臣,路過他家時,因頑皮,順好扔出了一小粒鞭炮,好巧不巧,那鞭炮,剛好扔中了那使臣的左眼,將那使臣的左眼炸瞎了,他猛地一疼,眼前又一黑,嚇得那使臣,穩不住肥胖的身體,使勁往後退,身體又笨重,退著退著,結果,腳後跟一滑,後腦勺砸在了土牆上,瞬間頭破血流,昏了過去。這下好了,本來只是一場普通朝廷對地方的巡查,沒準兒,人家差使心情好了,還上報中央,給縣裡點福報。因為那小孩兒,無意間舉動,不知帶來多大的禍災。當那使命倒地上昏過去後,氣得旁邊那兩待衛,操起手上的木棍,準備朝那小孩打去,那小孩家裡人,看到這幕,還沒想咋回事,也摻和進來,拿起牆邊的鍬頭,和那兩人撕打起來,結果還贏了,那兩待衛,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骨折,衣服都破了,便拉著那胖差臣,慌忙逃了。這件事,瞬間就在整個縣裡炸開了鍋,最先發起混亂的,是那鼠牙知縣,當他得知久等未到的朝廷命臣,和兩個待衛被人打成重傷後,那兩根門牙,隨著他蚯蚓般的青筋爆起,都快飛出去,差點把面前的公案都滾到府衙門外去。他即將封禁全城,令捕役們迅速查明,並捉拿那亂賊。等到一查完,手下告訴他名字時,他軟萎地坐在了椅子上,因為那家毆打欽臣的人,他很親熟,幾手每隔一日,他就親自或派人送些好東西,給他們些幫助和慰濟,而那家人對他也是有深情,在他初到這,尋找府衙,報導縣令時,他因為迷了路,幾夜露宿街頭,是那家老人收留、救濟了他。那縣令呆慌了,臉繃成了青銅色,門牙縮進了嘴裡,臉、腳、手不自覺顫抖起來,快將它那股醜陋、猥瑣樣給抖沒了。他是白天無精力辦公,晚上睡不著覺,只能每天飲酒解憂,但事先,便已派人安慰眾縣民。其它縣民也是一樣,有人去勸說那戶人趕緊逃離、有人去勸他們投首、有人去拜神去佛、有人灑神紙祈天,有人成了瘋子、有人足不出戶。過了幾日後,他們才想起田和山裡的花田,知縣親自帶領全縣縣民們,天未亮,爬上山頭,齊聚在眾花田前,待紅日從東方升起時,鼠牙知縣一聲令下,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頭磕在地上,金黃色的土,都快淹沒了他們的頭髮,每人嘴中,都在竭力喊著「梨花、桃花、杏花......各位神明,請你們救救全縣這些無辜、可憐、老實、本分的人吧,讓大家平平安安地渡過這次浩劫吧!」他們朝向著花田,足足無聲無動地跪磕了八九個時辰,待申時時,才憊瘦成老黃牛的臉上,被淚水浸濕地紛紛離去了。晚上時,縣裡只有小孩吃了飯,其餘的人,在安撫好自家孩子後,便都去廟和祠堂里拜神、求天了。縣衙里,也是如此。全縣,沒有一絲燈光,沒有一丁點聲響,只是黑暗和寂靜,可怕和瘮人。夜晚的天空,烏雲密布,沉甸地壓在梨縣上空,如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吞沒著百姓們的生機。狂風呼嘯著穿過街巷,吹得門窗哐當作響,駭人得又淡然,街邊的花草被吹得東倒西歪,花瓣灑落了一地,過了一會兒,花瓣上結上了厚的白霜。

  那件事發生兩周後。清晨時,朝廷親派的命官,伴隨著一支由朱紅漆輪的馬車、七八人抬的轎子、幾百人頂著華蓋和木牌、官牌,三棒鑼聲、七棒鑼聲的隊伍,龐大隊伍面前,分別站著六七名執役和巡捕,滿口唾沫飛子地維持著秩序。等馬車停在了縣衙門口時,隊伍里的人便大一喊「朝廷命臣到」,隨後,眾縣百姓、縣吏在那知縣領頭下,紛紛蹲下來磕拜,從馬車上,一名戴著藍珠的頂戴花翎的官員,被兩個太監攙扶著,慢騰騰地走了下來,那官員,螺馬臉,長瘦臉上顴骨密而凸顯,眼睛小成一條縫,蓋得眼珠了快沒了,香腸嘴紅得流油,整體看下來,像個鼬妖。他站在地上,擺出一個要吃雞的架勢,鼠驢聲說著「各位百姓,本官這次來,不是難為大家的,是奉聖上旨意,來捉拿前先天被打成腦癱的朝廷使臣,的逆賊的,這傢伙,好他媽大膽,竟敢毆打朝中重臣,這不僅是害人之罪,更是侵犯聖上神聖旨意和威嚴之罪,據那兩個侍衛說,是一個小鬼孩和一個中年人和一個老人,幫朝廷揪出來,封百戶候,賞百千兩金。」說完後,他便坐到了高台階上,蹺著個二郎腿,喝著茶,悠哉著享受審判犯人之前的樂趣。從早晨到了正午,人群仍是寂靜,那官終於急了,將茶杯重摔地上,拍倒文案,大踏步地沖向人群「再給一個時辰,爾等刁民再不交出,本官便以包庇罪,替聖上將所有人逮捕歸案,九族連座!」只聽一聲怒吼,上次那兩名人,從人群中,站了出來,那朝官趕快命手下比對,還真是,那,他便派人把那兩人綁到樹上,準備用烈火燒成干,那兩人被綁在樹上,頭髮被寒風吹亂,衣服近被吹破,臉卻緊繃著。當欲放火時,人群便衝破阻攔,一擁而上,他們撿起地上木棍,猛越上去,那官員立馬下令,樓上的士兵,手持弓箭,一拉,瞬間將沖在前面的人射死了,再一放,又死一片,直到死了只剩幾十人時,才撤走。那官員,便不再多說,命人將剩餘人關進了縣大牢,空曠的縣府門口,只有血和屍體。縱使是狂風和暴雨,能沖刷的,也只是表面的塵污,但無論怎麼施法,試圖想將它們毀滅殆盡,是不可能的。


  此後,朝廷人員把剩下的百姓關在了縣牢里,刑役整日對那些可憐的百姓嚴刑拷打,既然問題解決了,總要發泄吧。百姓的呻吟透支了狹小的縣牢里,鮮紅的血液在陰濕地面和惡臭的角落裡滾滾流淌,在圜土陳腐柵欄下,鼠蟲亂竄,殘酷、血腥淹沒了百姓之前一切的安康,卻見得狂妄、腐朽、高大的石牆屹立不倒,桎梏著獄頂和地面、獄內和獄外的聯繫。那鼠牙知縣也在裡面。但空間最大,也最寒清。牢房裡,只有幾縷微弱的光線從狹小的窗戶縫隙中擠進來,勉強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塵埃。牆壁上的青苔散發著腐臭氣息,冰冷的地面野心勃勃地,意圖將吸走人的體溫和最後掙扎。那知縣將身子彎曲在一起,喘著寒氣,發著抖。當一個八字鬍的胖官員,帶著刑役審問那知縣時,還不等那胖子開口,知縣便從鏈中掙脫了一隻手,將那胖子撲倒在地。可終因太瘦小,便被那胖子打倒在牆角,隨著那胖子張了張他那肥臘肉嘴,旁邊的刑差則明了,立馬操起大刀,將那鼠牙知縣刺死了,隨後,便把屍體拉出去餵了狗,死前,他眼前還有淚水和似乎在說什麼的嘴巴,半張著。他之前的身份、生平和在梨縣的功勞所記載幾本小簿,都被燒成了灰燼。從此,人們只記得這位知縣是個面相醜陋、性格怪狂的人,而他那肉體之外應該真正挖掘的真相卻湮沒無聞了。

  幾月過後,折磨得差不多完了,朝廷便下令,將還活著的僅十名縣民,戴著重枷在空無一人的梨縣街上巡迴了半天余。在黃昏時,在那些鼠驢蛇蟲臉的監斬官一聲令下後,劊子手拿起沾滿梨花膏的大刀,一擊揮下,人頭便落了地。那些人的頭顱上,白膏和紅血聚合一起,白不那麼純潔,紅不那麼恐怖了。那些曾經絢爛盛開的花朵,如今在風中凋零,除了金黃色的,以外的花瓣紛紛飄落,破損了天下蒼生個體的存在。花田不再是希望的田野,而變成了一片荒蕪之地,往日被無情地摧毀,只剩下一片死寂和悲涼。之後,等待每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亮梨縣時,花、人、房子皆沒了,陽光唯一能寄託的地,便是梨花和藥膏了。

  辛亥革命後,才重建起了梨縣。只是改叫作隴西縣了。但梨花膏依然盛名。

  梨花膏,梨花膏,離去(生死無常)和譁然(悲憤)的老百姓的血汗和生命。

  這句話,也在後來被編成了首當地的童謠。

  梨花殘,膏脂寒,

  蒼生泣血淚未乾。

  官匪惡,舉刀殘,

  無辜百姓命皆懸。

  婦童號,青壯殫,

  橫屍荒野無人憐。

  梨花膏,血未乾,

  冤魂幽幽訴悲冤。

  一代又一代的孩童唱著唱著,從孩子變成了大人,大人變成了老人,老人終了一生。但這首童謠沒變。梨花膏,梨縣,梨縣百姓們,逝了去,無處來,只留得一點兒梨花瓣,從空中微落在大地上,比蟻小,但鋪白了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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