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春天來了一定會融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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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是為您好。您這樣尊貴的公主,是萬萬不能背負殺業的。」寧涅里十分認真地勸說她:「您本就有殺心,之所以打著報恩的名號,無非是給釋放殺性找一個理由。如果用這種方式報恩,我只會更加慚愧,不僅平白害死無辜,還玷污了您的清譽。」

  望著難得態度強硬的寧涅里,李紅花心中竟平靜下來,像有什麼東西消散了,凌厲的眉眼逐漸變得柔和,取而代之是無奈的笑意:「好吧,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放過他。你要像之前那樣叫我『花』,而且不要用敬語。我不喜歡你這樣。」

  「我答應你。」寧涅里點頭:「現在你不再欠我的人情了。」

  「不。現在我欠你兩個人情了。」李紅花轉身,向著折返的小路大步前行:「謝謝你阻止我。」

  李紅花獨自走在前面,寧涅里背著傷者一步一步跟在後面,踩踏殘雪與泥沙的腳步聲此起彼伏響著,誰也不開口說話。走出一段距離後,寧涅里的聲音試探著打破了寂靜的月夜:「你為什麼要騙盛,不告訴她真實身份?」

  李紅花沒有回頭:「我生她的氣呢。」

  寧涅里不方便問她生的什麼氣,又問:「你的眼睛是染的嗎?」

  「是的,大概在去年這時候。也快該褪色了吧。」

  「這樣啊。你有很多要忙的事情,是我耽誤你了。」

  「再耽誤一陣也無妨。」

  「我要走了,今晚就走。」

  「嗯。」

  「你帶上天女的頭顱,駕著馬車去接盛吧。」

  「西斯林呢?」

  「我實在不放心,至少養到斷奶再還給盛吧。有這麼不著調的媽,真是苦了西斯林。花,我不知道你在生什麼氣,但盛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孩子,你要說得足夠直白她才能聽懂。如果她惹你生氣,你就大聲地罵出來,讓她下次不要做錯。」

  「嗯。」

  「別讓她傷心了。」

  「我有分寸。」

  此後二人一路沉默。寧涅里沒有對李紅花的身份和來意刨根問底,而是很知趣地避諱了不該知道的內容。李紅花一方面鬆了口氣,無需考慮怎樣應付對方;另一方面也隱隱地失落,因為這足以證明寧涅里對自己的態度生疏禮貌。她以為經過多日的共同生活,自己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寧涅里的朋友了,結果還是遠遠不夠啊。她處於空虛的頹然,才把寧涅里的善意當作朋友的關懷,雖然那對寧涅里而言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順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情,無法接受現實,所以瘋掉了吧。真可憐。

  他們回家時,村民們沒有睡覺,都圍在寧涅里家門口等著,似乎已經知道了寧涅里今夜就要離開的事情。沒人出於不舍的私心挽留寧涅里,大家默默幫寧涅里收拾行李,搬走寧涅里不再需要的家當,在寧涅里的房屋周圍挖防火隔離帶。他們的行動迅速又默契,顯然是寧涅里早已布署過的。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寧涅里是個很節儉的人,卻執意要在臨走前放火燒房,不肯留下一絲生活過的痕跡,足見其對順恐懼之深。

  李紅花拿走了辛盛的行李,懷裡抱著嬅姬的頭顱,帶著白雲和西斯林在院中坐等,疲憊地望向忙碌的人群,頭腦空白得生不出任何情緒。分別之日到來的太過倉促,她有些反應不及,眼前景象宛如一場遺憾的夢。忙碌的人群也正如夢遊一般動著,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悲傷與麻木,他們無法接受寧涅里的離去,但為了替寧涅里做力所能及之事,還是讓身體違背大腦意願動起來……這就是離別,即使無法接受,可真到那天也就接受了。

  等到一切安排妥當,寧涅里也替負傷的勇士上好了藥,並打包用以替換的藥,叮囑對方按時換藥。「我沒有地方給你靜養了。」寧涅里略帶歉意地說:「你就自己照顧好自己吧。」

  勇士淚流滿面:「全都是因為我,才給您帶來這麼多不幸。請您不要離開自己的土地,我以天女起誓不會向鴉彌王匯報。」寧涅里便安慰他:「躲不了一輩子的。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別人。現在,你第一個發現了我,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個和第三個,這說明我是時候離開了。」

  寧涅里攙扶勇士走出家門,望著村民們一趟趟將成捆的秸稈和柴火堆滿房屋。他對李紅花說:「你駕著馬車去找盛,順便把這位鴉彌的朋友也帶上吧。他身上有傷,行動不便。」

  李紅花上下打量勇士,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面無表情道:「可以。畢竟是你的請求。」

  安排完鴉彌的勇士,寧涅里又告訴老村長:「我已經給烏魯袞寫了信,到時候會有新的醫生取代我。我不在鹿覺境內,邊境區屬於我的那份稅收將全部充公財政,因此你們的醫療依然是免費的。」


  老村長流淚叩謝。

  火焰從房屋躥上來,很快衝過屋頂,蔓延到夜色之中,黑煙發出嗆人的氣味兒,噼里啪啦的灼燒聲在寂夜中顯得有些吵鬧。幾個青年將抽水泵連接了村中兩眼井水,守在隔離帶外圍防止火勢失控。火光映在寧涅裡帶著微笑的臉上,忽明忽暗地搖曳。他沒有回頭看焚毀的住所,而是滿懷期待地對村民講述構想:「之後那裡就蓋一座醫院或者學校吧。等到通往附近村子的路修好,就有更多人來這邊兒了,你們要熱情地迎接他們。」

  一一告別過所有村民後,馬車的行李已經裝好了,寧涅里便上馬向西方的國界前進,帶著白雲和西斯林離開了村子。寧涅里離開時,沒有太多感到惋惜,或許因為他在這短短一年間多次失去安身之所,對此早已習慣。李紅花抱著天女的頭顱,與鴉彌的勇士一同站著,呆滯地目送馬車離去,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就全都結束了。

  「你跟我走吧。」李紅花說。她心中空落落的,對勇士的恨意也沒有了。

  「我能去哪裡呢?我已經無處可去了。」勇士苦笑。

  「回鴉彌,向你的鴉彌王復命。」

  「如果我向鴉彌王復命,就不配為人了。如果我不向鴉彌王復命,就是背叛鴉彌王。我無法在兩個恩人之間做出取捨,因此才無處可去。」

  「鴉彌王有恩於你嗎?」

  「是的,我原本是鷹青人。錦王迫害天女教,軟弱的鷹青王就趕走了我們。我們被驅逐出自己的土地,成為沒有身份的流民。虎利王不肯收留我們,鴉彌王——那時候還是老鴉彌王的時代——是像鷹青王一樣軟弱的人,他害怕錦王的懲治,要處死我們。是敖欽大人,現任的鴉彌王,偷偷藏匿了我們,給我們食物、住所、教育和工作。直到錦王轉移重心,我們又能光明正大地做人了。他救了整個東佛多霍地區的天女教教徒,是像天女一樣慈悲的空前絕後的偉人,我們沒有人不為他肝腦塗地。」

  「他為什麼會娶順呢?」

  「我們無權過問,但願意祝福他們。」

  「他們很般配嗎?」

  「王后自然是配不上鴉彌王的。鴉彌王為了得到虎利的支持,才委曲求全娶了這個沒人願意娶的女人。」

  「他要虎利的支持幹什麼?」

  「我們無權過問。」

  李紅花敏銳地察覺到鴉彌暗流涌動,這源於一種反差的震撼。她從前對鴉彌的了解,全部來自於一年前和多龍的交談。因此她對鴉彌幾乎沒有了解——多龍對鴉彌沒有了解。在多龍眼中,鴉彌就像是一個不存在的國家,或者說,部落(當下佛多霍流行以產能作為衡量國家和部落的標準,鷹青和虎利無疑是歸為「國家」行列的)。如果這位勇士所言為真,那麼顯然鴉彌在八年前出現了巨大的人口衝擊。面對足以製造動盪和混亂的人口增量,鴉彌竟始終沒有爆發出毀滅性的負面事件,這位鴉彌王究竟如何調配了有限的資源?如何度過最初供給無法支撐需求的難關?又如何推動生產維持了這平穩的八年?單從物質基礎來看,李紅花很難想像哪位經濟天才能實現這一切,因此唯一的抓手就是精神意志。

  鴉彌敖欽和鹿覺烏魯袞有相似之處,他們屬於一個貧窮的政體,卻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愛戴。這是不合常理的,至少從行代津千年的歷史經驗來看,人民只有在吃飽肚子的前提下才會忠誠。鴉彌和鹿覺正在發生什麼?

  李紅花對勇士說:「那麼,我去都城接上盛,就送你回鴉彌吧。」

  勇士搖頭。

  李紅花繼續說道:「你儘管復命就是了。反正等鴉彌的人趕到這裡,寧涅里已經不在了。你履行了自己的義務,寧涅里也沒有受到傷害。」

  「我無法復命。」勇士喪氣地說著,抽出了腰間的刀,遞給李紅花:「把我的頭砍下來吧,我相信你的刀法不會讓我受苦。」

  李紅花沒有接。她反問:「你要讓寧涅裏白費力氣嗎?」

  「就當我從來沒遇見過寧涅里吧。」勇士堅持道:「我輸了,本來就該被你殺死。這樣,我既沒有背叛鴉彌王,也沒有背叛寧涅里,而是戰死在了行代津人手中。」

  李紅花沉默片刻,伸手接過了刀。這是她第一次以尊重的目光正視對方:「我答應你。在此之前,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椿尾巴。」勇士像士兵一樣聲音洪亮地回答李紅花:「鴉彌椿尾巴。」

  李紅花找准位置,手起刀落,瞬時就斬斷椿尾巴的脖子,使人來不及感到恐懼和疼痛。她擦擦手和臉上的血污,又換一套乾淨的衣服,就把收屍工作交給村民們了。鴉彌椿尾巴,這個生長在鷹青的男人無比自豪地報出自己的姓氏,她永遠都無法忘記他最後的眼神,那雙黃眼兒中躍動的光芒比他身後燃燒的火苗還要熾熱。

  「花,接下來要去哪啊?」嬅姬的頭顱笑盈盈問道。

  今日發生的一切都與天女無關。知曉過去和未來的天女,總是這樣安詳自若。對此,李紅花已經習慣了。

  「盛聽你的話,你說去哪她就去哪。所以接下來我要去哪,由你來定。」

  「東佛多霍只有鴉彌還沒去過,也許我的身軀在那裡。」

  正合李紅花心意。她對天女漠不關心,因此也不與人多廢話:「好,走了。」便把嬅姬的頭顱塞進了辛盛的包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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