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德不配位之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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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回過神來,烏魯袞已經強行攬著他的肩向前走去,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很大的聲音對他開玩笑:「再怎麼說,對手也是多龍大姐的女兒,有機會交鋒是你的榮幸啊。等一下對戰時,可要記得保持風度啊。」

  他的腿失去知覺,卻不影響身體跟著烏魯袞向前走。他真想撕碎這份該死的榮幸。他做錯過什麼事情嗎?為什麼要經歷這一切?原本這些事情永遠都與他無關,他可以在家孝養母親,不受矚目卻安寧地度過一生。結果呢?烏魯袞逼他撒謊,把他推到這個丟人現眼的位置上遭受未曾經歷過的恥笑,他要背負著這樣的恥笑繼續活多少年呢?他現在只想回家,在母親的懷裡放聲大哭。

  他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得到。即便他是狍信王,他能察覺到諾溫和敖欽對他的蔑視,也能察覺到西倫眼中刺痛他自尊心的憐憫。多龍大姐是個親切的好人,可就連她也沒正眼瞅過他,只把他當作烏魯袞的附屬。歸根結底,他所做一切助長了烏魯袞的氣焰,收穫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無情的人格踐踏。乾媽,那是什麼,他明明有自己的母親,卻為了烏魯袞的心愿去討好多龍。也許,他的人格早已死在錦國士兵的槍口下,軀殼被烏魯袞撿走了……既然如此,為什麼心臟會這樣疼呢?為什麼眼淚就要流出來呢?

  如果人是為了某種理由才活下去,他卻找不到那種理由,那麼活和死的區別也就在於一口氣了。他聽見自己的呼吸敲擊鼓膜。沒有心跳。救我,誰能救我,就在這一瞬間讓我死去吧,求你了。天女在看著我嗎?天女也在嘲笑我吧,我是一個自作自受的騙子,這一切都是我撒謊的報應。辛盛,行代津的黑眼女人,一定是天女派來懲治我的使者。我的錯,我再也不敢冒充狍信王了,天女大人請您憐憫我解救我哪怕殺死我啊啊啊啊啊啊啊。來喜兒猛地回過神來。他已經被烏魯袞拖到演武場前。兵器架上泛著的銀光刺痛他的雙眼,眼淚幾乎要流出來了。

  來喜兒是一個臉上鮮少有表情的人,因此表面看起來並未露怯,反倒有種勢在必得的沉穩。辛盛認為這是一種目中無人的挑釁,更加被他激起了戰意。辛盛在兵器架前隨意地抽了一把刀,對她而言無論什麼都是趁手的。來喜兒忽然想起自己的腰間一直別著刀,刀是上位狍信王之後烏魯袞專門找人給他打的。他很少拔出這把刀,更沒有用這把刀對過人。他以為自己做了一個部落的首領,再也無需身體力行地面對紛爭,因此這把刀只是禮器而已。現在他拔出來了。

  無比可憐的我。

  他自始至終沒有看過烏魯袞,沒有對這個唯一能幫助他的女人投去過求助的目光,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沒有顏面見烏魯袞,也許會被烏魯袞大罵著或嘲笑著趕出王宮。是啊,無論是誰都好過他啊。為什麼這種事情偏偏落到他頭上呢。辛盛的光輝讓他自慚形穢。那樣意氣風發的健壯女子,臉上寫著沒受過欺負的強大自信,想必是一路凱旋高歌走來的勝者吧。人的命運生來不同,她這種人生來就是舞台中心的主角,而我這種人生來就是給她做陪襯的丑角。如果結局註定如此,我活著難道不是為了給大家看笑話嗎?

  辛盛衝來了。他招架,再招架,提著全身的力氣去招架,幾乎沒有起過進攻的心思。他忽然生出了再看辛盛一眼的念頭,想知道那張臉長得什麼樣子。他只顧著看辛盛極具氣勢的黑眼兒,連對方的面容都忘記觀察了。就在這時,他的手腕被震得一軟,長刀當即脫手而出。他還是沒有看清辛盛長什麼樣子。

  來喜兒恍惚了一瞬間。四周沒有喝彩,也沒有歡呼,只有震耳欲聾的寂靜。一股衝力把他撲倒在地,他重重地仰面摔倒了。柔軟的軀體壓在他身上,他反應很久才從衣服判斷出對方是烏魯袞。他不敢看烏魯袞的臉。

  「你在幹什麼!比試點到為止,難道你要殺死他嗎?」多龍的怒斥聲響起。

  來喜兒轉了轉眼珠,看見奧朵西擋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招架了辛盛的致命一擊。奧朵西的背影那樣高大,他躺在她的背影里。多麼走運啊,他再一次從辛盛手中倖免於難,就像槍炮戰爭時無數次從大大小小的戰役中倖存。他當然不會死,他將一直活下去,否則台下的觀眾們又該嘲笑誰呢?他還活著!

  烏魯袞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他什麼也聽不見,耳朵失聰了。奇怪的是,他只能聽見辛盛的聲音。辛盛得勝後不肯饒人,張狂地扯著嗓子沖他叫囂道:「沒有本事的小偷!你也配?真不知道什麼時候連這種廢物也能當部落首領了,狍信部是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活人了嗎?」

  除了辛盛的聲音以外,他聽不見任何聲音。起初他以為自己的神經出了問題,才導致聽覺的錯亂,可過去很久以後他才明白:的確只有辛盛在說話。

  沒人替他說話,寂靜壓迫著他。他不得不做出回應。

  「啊,我輸了。」來喜兒說。他的臉上依然沒有表情,就像一個屍僵的死人。


  辛盛沒能如願看到來喜兒露出氣餒的模樣,更加咄咄逼人:「你輸了!你不是多龍的乾兒子,聽到了嗎?快給我承認,你不是多龍的乾兒子!」

  「我輸了。我不是多龍的乾兒子。」來喜兒的聲音平靜得像是樹葉發出的聲音,儘管他此時不確定自己活著還是死著。烏魯袞用力拍了拍他的肩,然後他跟烏魯袞走了。之後發生什麼事情?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假裝自己已經死了。

  他走,走,人越來越少。烏魯袞沒停,他沒停。又走出一段距離,來喜兒突然後反勁兒地湧起一股壓將而來的絕望。他頓時軟下腿來,幸虧及時抓住烏魯袞的手臂,才沒有窩囊地跪倒在地。烏魯袞雙手用力扶住他的雙肩。面對烏魯袞,他無法自制地抽搐著哭了起來。

  這次,烏魯袞沒有像往常那樣嚴厲地呵斥「憋回去,真丟人」或者「挺大個老爺們兒哭什麼」。恰恰相反,她的語氣難得溫和:「這不是很勇敢嗎?我還以為你不會應戰呢,畢竟多龍的女兒來勢洶洶,看起來像一頭要吃人的怪獸。連我都有點兒打怵。」

  「我害怕。」

  「害怕,也應該。第一次決鬥總是緊張,敵人又那麼厲害。」

  烏魯袞的寬容激發了來喜兒的悲傷,他哽咽得更加劇烈:「我贏不了她。我知道我贏不了……真丟臉……為什麼這種事情要發生在我身上呢?」

  「是啊,如果不發生在你身上,就不會感到丟臉了。但是,難道不發生就更好嗎?」烏魯袞平靜地看著來喜兒的眼睛,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只要不做,就不會丟臉。所以就不做了嗎?」

  來喜兒說不出話,哭得五臟六腑快要嘔出來,嗓子眼兒一下一下地抽著。

  「我最看不起的人,是因為害怕丟臉就不去做的膽小鬼。一邊嘲笑努力的失敗者,一邊卻連去做的勇氣都沒有,這種人難道不是更沒用的蠢材嗎?」烏魯袞抬起右手,用力地揉了揉來喜兒的腦袋,高興地讚許道:「你那麼害怕辛盛,還敢鼓起勇氣應戰,真厲害!我就知道當初沒有看錯你。」

  來喜兒驚愕地止住了哭泣。他怔怔地望著烏魯袞,半晌,問:「我是不是該打敗辛盛,才能一雪前恥?」

  「笨蛋,辛盛一點兒也不重要。」烏魯袞無謂地笑起來:「重要的是,你不會因為恐懼臨陣退縮。這才是最難得的品質!現在我也能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你了,沒有你我可該怎麼辦啊。」

  話音未落,來喜兒忽然緊緊摟住烏魯袞的脖子,爆發出更大聲的哭泣。他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把一切情緒通過哭聲宣洩給烏魯袞。他相信烏魯袞聽得懂自己的哭聲。

  烏魯袞抱著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卻縮在自己懷裡的青年,一下一下溫柔地拍著他的背,給他順著氣兒,用充滿希望的聲音在他耳邊鼓舞道:

  「辛盛不是敵人,真正的敵人比這要恐怖千倍萬倍。所以啊,小來喜兒,加油干吧。敵人還在前面等著把我們抽筋剝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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