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喜事取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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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不懂事,我早說過不讓戴的。快摘下去吧。」西倫說。

  畢牙唯唯諾諾應了,哆嗦著手匆忙摘下項鍊,交給身邊的女傭保管。大家都猜到這是烏魯袞指使她戴著,為的就是待會兒找茬給諾溫難堪,但此時又不方便背後指責鹿覺王,便不約而同把責任推到畢牙頭上了。敖欽依然好奇地追問:「怎麼不讓帶呢?什麼動物的骨頭做的呀?」

  「是父親的腿骨。」畢牙低頭,小聲回應道。

  「原來姐姐喜歡人骨。」敖欽未露驚色,笑嘻嘻地說:「趕明兒我也把腿骨做成項鍊送給姐姐。」

  沒人搭理敖欽。畢牙為了不至於顯得無禮,只好說一句:「謝謝鴉彌王的好意。」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所幸這時更高的呼聲驟然爆發,打破無言的尷尬氛圍,顯然軍隊已經在廣場到齊了。呼聲之間穿插著樂聲,整齊的沉重步伐與「萬歲」唱聲卻格外突出,大地有條不紊地隨之震動。

  視野盡頭出現了打排頭的軍樂隊,此後跟著儀仗隊,步兵,騎兵。清晰洪亮的人聲響起:「佛多霍萬歲!」軍隊齊聲和道:「萬歲!萬歲!萬歲!」每當這時吹奏樂就會停下,只有雷鳴般的鼓聲轟隆隆地襯托。直到萬歲聲熄滅,吹奏樂才會再度響起。

  「佛多霍萬歲!」

  烏魯袞的身形逐漸明晰地出現在騎兵打頭位。眾人才知道這一路原來都是被簇在遊街隊伍正中間的烏魯袞親自喊的。

  「萬歲!萬歲!萬歲!」

  並非錯覺,每次都比之前更加響亮,一部分人加入高呼,接下來所有人都加入高呼。情緒擴散蕩漾,水滴匯入海洋。烏魯袞越來越近,諾溫看得到她的臉,沒由來地想起妹妹的婚禮。他並非想起自己因為妹妹的婚禮沒能參加鹿覺選舉,而是認為烏魯袞騎馬時那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很像新郎。烏魯袞向王宮緩緩行來,卻好像王宮主動向她靠近。她踏著軍樂與歡呼鋪出的大道,在愛與祝福中迎娶屬於她的王宮。

  多龍說得沒錯,烏魯袞的確讓諾溫感到不舒服了,但這種不舒服並非源於對烏魯袞受到愛戴的羨慕,而是源於某種怪異感。是什麼讓人民變得狂熱?是什麼讓情況變得非她不可?只有時間能解釋這一切了。

  「長老院沒有備好王冠嗎?」多龍有所察覺,不禁四下看看。此時隊伍已從中間分出一條路,烏魯袞翻身下馬,快步走向宮門,卻不見有人盛著王冠迎接。

  「想來是鹿覺王自有安排。」西倫說。他話音剛落,就見來喜兒忽然動身上前,而烏魯袞停下步伐,笑盈盈地望著來喜兒。由於這位新狍信王靦腆又沉默,在此之前甚至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烏魯袞大姐,我並非代表本人,而是代表狍信部,有禮物要獻給您。」來喜兒比烏魯袞高出一截,此刻卻微微佝僂著腰,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這時不舒服的感覺再次從諾溫心中升起,說不清也道不明。

  「代表狍信部?我受得起嗎?」烏魯袞大笑。

  「狍信的子民認為您受得起。當西佛多霍最受愛戴的塔娜死於非命……」塔娜的名字從來喜兒口中說出這一刻,諾溫心中那種不詳的預感終於應驗了。來喜兒依然緩緩說著:「在狍信最黑暗的那段時光,是烏魯袞大姐您為我們提供無償的幫助。就像當年對抗錦國軍隊的最後一場戰鬥,您依然與我們同在。我們永遠無法忘記您的大恩大德,所以還請您收下這份禮物吧。」

  她即將取代塔娜在西佛多霍人心中的地位。諾溫知道。塔娜和烏魯袞都有著一頭打卷的金髮,但二人眼神截然不同,塔娜的眼神是要愛人,烏魯袞的眼神是要被人愛。烏魯袞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取代塔娜的想法?現在傭人正遞上托盤,來喜兒掀開托盤上的紅布,取出兩支鹿角簪子,塔娜的遺物。那兩支鹿角簪子是很早以前寧涅里送給塔娜的,塔娜一直戴到死。烏魯袞微微俯下身子,等待來喜兒親手為她加冕。諾溫看著。

  也許從拉攏寧涅里開始,她就有了取代塔娜的想法。因為寧涅里愛塔娜,所以她要寧涅里像愛塔娜一樣愛自己,她覺得自己生來就是要被所有人愛的,多麼厚顏無恥的自戀女人啊。騙子,騙子,愚弄所有人的騙子!真該死!諾溫麻木地看著烏魯袞昂起插好簪子的頭顱,像一隻剛剛把太陽喊出來的高傲公雞。烏魯袞沖包括諾溫在內的人們笑,而這種笑容在諾溫眼中無疑是具有炫耀意味的。

  「其實,我也有求大姐您幫忙的事。」來喜兒突然沉聲道:「我希望您可以當個見證人。」

  「你為我加冕,我自然欠你個人情。別客氣,趕緊說吧,你要我見證什麼?」烏魯袞爽快道。

  「聽說鷹青王忙於政務,一直未婚無子。我斗膽想認鷹青王作乾媽。」來喜兒說。


  諾溫整個兒身子僵直住了。他將眼球轉向多龍,微微張嘴,卻在看見多龍驚喜的笑容後無言了。一旁西倫嘆息道:「真可憐。」西倫當然在說來喜兒,諾溫卻覺得西倫好像在說自己似的。他從未如此無助過,眼睜睜看著多龍向來喜兒走過去。來喜兒跪下了。諾溫想吐。婊子,他第一時想到這個詞,緊接著想到敖欽所說的花園之事,想到烏魯袞。烏魯袞也是婊子,他們串通一氣,男人勾引女人,女人勾引男人,為的就是要將東佛多霍的虎利孤立。他的胃抽搐不停,臉色鐵青地望著眼前一幕。假象,多龍大姐,這是假象啊。多龍大姐是何等聰明的人,她怎麼會看不出來烏魯袞和來喜兒演的雙簧?

  多龍看出來了。諾溫知道。多龍為他們的雙簧所取悅,多龍就喜歡他們給自己演雙簧。這是諾溫一輩子也做不出來的事情。想到這裡諾溫更覺得噁心,但這種噁心與多龍無關,甚至也與來喜兒無關,而是加倍地落在烏魯袞一人頭上。

  就職典禮結束後的宴席,諾溫稱病推脫,沒有參加。東船勸他說,和來喜兒攀比就太掉身份了,諾溫沉悶不答。東船又說,多龍怎麼可能看得上來喜兒?無非給烏魯袞面子罷了。諾溫依然不說話。最後東船嘆息一聲,說:「這點事兒有什麼想不開呢?明眼人都看得懂。你可以愛,不可以失去判斷能力。你是佛多霍最偉大的王,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

  其實諾溫當時在頭腦中閃過一個想法:怎麼自己就沒想到認乾媽這招呢?如果低聲下氣地取悅多龍,也許多龍就不至於忌憚和反感自己了。但隨後他更加痛苦,為自己生出寡廉鮮恥的想法而痛苦。這是烏魯袞的陰謀,烏魯袞要用下作的手段誘惑我,讓我變得和她一樣下作,該死的娘們兒。至於來喜兒,諾溫根本沒有恨來喜兒的想法,因為他幾乎不拿來喜兒當人看待。失去做人的基本底線,來喜兒只是烏魯袞的提線傀儡,不值得去恨。

  敖欽也知道諾溫生的什麼氣,但他當時已經快餓瘋了,一整天就等著這頓宴席,不可能像諾溫那樣推脫。等到晚上,敖欽去住宿處拍諾溫的門,諾溫沒有心情應付敖欽,不想給他開門,就說:「深更半夜,男女授受不親。」

  敖欽一想,也有道理,還得是諾溫有風度。他隔著門喊道:「明兒中午才走呢,上午時間充裕,咱們去逛早市散心吧,豆面卷子老好吃了。」

  「我知道好吃,我又不是沒吃過。」諾溫不耐煩道。

  「哎呀,臭男人就是不解風情。我陪你散心,你不吃可以看我吃嘛。我自己掏錢買,又不花你的錢。大老遠來一趟鹿覺,總不能生一肚子氣回去吧?」敖欽嚷道:「就這麼定了啊,明早我來敲你的門。」

  諾溫沒當回事兒。結果第二天一大早,敖欽真的跑來敲門,一直敲到諾溫困意全無才罷休。諾溫只得穿衣洗漱,陪他出門上街。敖欽有一張刻薄的嘴巴,罵起人來也很難聽,整整一路都在用豐富又變態的想像力辱罵烏魯袞,為的就是替諾溫出一口氣。雖然這些不堪入耳的話語聽得諾溫眉頭直皺,他卻沒有制止敖欽,興許心中也是很高興吧。

  「還好你昨天沒當著烏魯袞的面兒罵這些。」諾溫說。

  「說壞話要在背後說,這種道理我還是懂的。」敖欽路過攤位,看見什麼就隨手拿什麼,扔了銀幣也不找零,邊好奇張望邊往前走:「虎利要和鹿覺談合作,掙鹿覺人的錢。我不會給你搞砸。」

  見敖欽像沒個見識的鄉下人一樣到處亂買,諾溫便收回了貶低鹿覺商業的嘲諷。鴉彌地形多山,因坐擁金礦而富裕,貨架上的商品種類卻連鹿覺都不如,產業基礎更比鹿覺差很多。也許是從頭開始的成本太高,鴉彌長期依賴進口,自身產能日益落後。出於逐利的基本原則,在獲得了來自商會的壓倒性意見後,諾溫寧願投資給關係很差的鹿覺,也不願意投資給親家兼盟友的鴉彌。

  他們穿過密集的攤市,來到了相對寬敞的大路。熱鬧逐漸散去,破敗的矮樓和骯髒的街道才暴露在眼前。敖欽被垃圾和煤煙的氣味兒熏得不禁皺了眉頭:「回去吧。」

  「走下去。」諾溫說。

  「沒什麼好玩的,一股味兒。」敖欽說。

  「記住現在的樣子。」諾溫說:「我不會任由烏魯袞毒害我們的黃眼兒同胞。我會給鹿覺同胞帶來繁榮和幸福。」

  敖欽笑起來:「你可真博愛。不記仇啊?」

  諾溫說:「鹿覺有烏魯袞這種人,但也有寧涅里這種人。」

  敖欽說:「鹿覺人愛戴烏魯袞,跟烏魯袞是一丘之貉。烏魯袞下令殺你,鹿覺人就會爭先恐後地撲上來殺你。」

  諾溫說:「鹿覺人因為貧窮才無知,因為無知才盲從權威。我要給他們自由。」

  敖欽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對諾溫的雄心壯志不感興趣。但他是希望諾溫恢復心情,才拉諾溫出來散心。既然諾溫要繼續走,他就只好捨命陪君子,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多走幾步。到了開工的時間,遠處工廠響起轟隆隆的大機器聲,藏在煙囪黑霧後的朝陽若隱若現,映得地面忽明忽暗。不知是烏雲還是煙霧的緣故,總覺得天空灰濛濛地呈現出一片鉛色,連陽光也十分冷感。

  正是此時,迎面有什麼東西狂奔而來,敖欽走神沒注意,被重重撞了肩膀,打個趔趄。這人力氣極大,周身透出一股狠勁兒,竟能撞動掛了百斤重量的敖欽。相撞瞬間,敖欽心底莫名生出一股異樣,下意識看去。那是個將灰發束在腦後的姑娘,身後背著一桿顯眼的火槍,動作如野狼般敏捷有力,轉眼就消失在街角。

  敖欽恍神,駐足回頭,竭力捕捉那道消失的身影,回味著擦肩而過的奇妙觸感。他聽見心臟跳得前所未有之快,不,事實上還有一次心跳得更厲害,只不過是很久以前,久到他幾乎快要忘記。第一次與天女相遇的黃昏,那時他也這樣貪婪地試圖用目光追逐對方。他該追上去,但諾溫在身邊,他不能作為順的丈夫去追逐其他女人。

  「看什麼呢?」諾溫詢問的聲音將他的神魂扯回現實。敖欽的心臟依然怦怦直跳,喜悅無法掩飾地浮現在臉上。就連糟糕的城市和糟糕的天空也變得美好,因為天女在哪裡,哪裡就是應許之地。

  敖欽鄭重其事地告訴諾溫:「天女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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