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喜事取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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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覺王的就職典禮,是鴉彌敖欽近年來第一次應邀出席的佛多霍大型集會。為了讓各部沒見識的俗人們拜倒在自己的美麗之下,他從昨天晚上開始對著鏡子打扮到今天早上,連帶著女傭們也折騰一宿。

  單單眼黛的顏色就挑選很久,眉毛更是怎麼修都不滿意,敖欽一時怒氣攻心,便剃乾淨眉毛親手重畫了。女傭細心地用油彩為他塗染長長的指甲,又給他戴上鑲滿寶石的鏤空金色護甲,這雙手任誰見到都不會把目光移開的。等長老催促他趕火車時,指甲依然沒有晾乾,敖欽只好將手搭在身邊女傭端著的托盤上,像坐牢一樣在車廂里坐了一路。

  鴉彌與鹿覺之間的直通鐵路還沒修,因此敖欽是無論如何都要在虎利中轉的。他乾脆和虎利諾溫相約碰面,再一同結伴趕往鹿覺。不像敖欽只帶兩個女傭,諾溫十分重視這次修復關係的外交機會,他帶上浩浩蕩蕩的龐大出使隊伍,其中包括年輕的政客官員、虎利商會代表、當紅藝術家以及一些老牌貴族家的子女。西佛多霍礦產能源與農產品資源豐富,又有很大的開發空間,諾溫打算與烏魯袞簽署通商與合作條約,希望虎利的商業能夠進入鹿覺,就地利用便宜的原材料,節約運輸費成本。

  他將計劃與鷹青多龍商議過後,多龍決定主持多邊條約的簽署。一則多龍同樣有意進入鹿覺市場,二則烏魯袞和諾溫關係不好,多龍擔心二人互相使詐或違約,破壞佛多霍的大環境,也會影響到宗主國和鷹青的生意。有自己這層面子在,想必沒人敢像幼稚的孩子一樣為陳年往事爭鬥。

  敖欽卻對西佛多霍不感興趣,他之所以願意高抬尊步,無非是剛與虎利順成親,打算向佛多霍大陸炫耀鴉彌與虎利的友好關係。西佛多霍人恨順,恐怕少不了刁難諾溫,他作為虎利部的女婿,自該趁此機會挺身而出。

  諾溫無法感激敖欽。他一看見敖欽的指甲和唇彩,臉上慣有的笑容頓時維持不住了。多龍原本就對敖欽這種沒有禮貌的晚輩很不滿意,上個月也沒來參加敖欽和順的婚禮。如今敖欽要以這副不端莊的扮相,出現在鹿覺王的就職典禮,諾溫已經想像出多龍無法理解的厭惡目光。他實在是渾身難受,不可能讓敖欽給自己丟人現眼,因此親自動手卸掉敖欽的護甲,用指甲刀把他長長的指甲剪得乾淨利索,這才看著舒心很多。雖然隊伍前往車站時,敖欽整整一路嚎啕大哭,使諾溫在虎利百姓面前很丟臉,但只要不把臉丟到虎利部以外,這點丟臉程度還是可以忍受的。多龍大姐的看法更重要。

  幸運的是,諾溫的車次剛好與多龍的車次錯開,趕在了多龍之前的一趟,否則他們就不得不在一等車廂碰面。諾溫沒做好讓敖欽和多龍單獨見面的心理準備,敖欽似乎也不想和多龍說話。如果真的不幸同乘一趟列車,呼吸同一節車廂里的空氣,該是多麼尷尬的場面啊,這樣多龍大姐實在太可憐了。

  下車以後,鹿覺的迎賓隊早已在車站候著。諾溫問鷹青王到了沒,得知多龍還沒到,就帶虎利的人在車站繼續等,等鷹青的人到齊再一同前往都城。

  虎利商會帶頭的是名為虎利東船的年輕人。商會會長是東船的父親,在錦國談生意還沒回來,因此由兒子替代出使訪問。諾溫帶人等候時,東船獨自在火車站附近的商埠地閒逛,主動與當地商戶攀談,聊得很是高興。他想起諾溫的妹夫敖欽是個愛搗亂的孩子,因此又買了些哄小孩兒的甜口零食,免得敖欽無所事事,給諾溫添麻煩。

  鹿覺的偵察衛兵一邊記錄東船的行蹤,一邊向鹿覺王匯報。沒過多久,東船就被一輛馬車攔截於路中。車夫下馬,對東船行了個禮:「咱們鹿覺王要單獨接見您,請您上車。」

  東船看出對方身上有軍人特有的利落氣質,同樣恭敬回禮:「不勝榮幸。容鄙人跟虎利王說一聲兒。」

  車夫說:「已經告知過虎利王。您儘管跟我走就是了。」

  東船知道鹿覺王性情怪異,喜歡對諾溫使些失禮的小把戲,便無奈地上了馬車。馬車拉著他一路奔向王宮,王宮上下張燈結彩,少了幾分王室的端莊肅穆,反倒有種村里辦紅事兒的鄉土感。據說鹿覺王也是王室出身,籌辦項目卻偏好於接地氣,這其實是對鷹青王的效仿。鷹青多龍幼年生長在地主家,和村中居民們關係更密切,不喜愛城市的疏離與淡漠感。成為鷹青王又成為鷹青額真達,多龍的頭腦始終記不住繁文縟節,又對這種把自己捧得高高在上的禮制十分厭煩,凡事就按尋常百姓家的習俗來辦。在行代津統治時期,注重禮制的行代津嘲笑多龍沒有見識,是個土裡土氣的粗野原始人,可偏偏正是這種人受到佛多霍的愛戴,有著一呼百應的強大影響力。等到錦國統治時期,也沒人敢看不起多龍的土氣了。

  鹿覺烏魯袞這樣熱衷於效仿多龍,想必有她自己的打算。東船正想著,馬車到了。他掀開車帘子,一位面容頹喪的青年在車下迎接。


  東船不認識對方,從氣質和神態辨別一番,只當是鹿覺王手底下的僕人,便掛起一貫親切的笑容:「您等多久了?聽說待會兒要見的鹿覺王是個很厲害的女人,連我們家虎利王都要讓她三分。」

  「等得不久。」青年不像東船自來熟,目光躲躲閃閃,看起來很靦腆:「烏魯袞大姐是個和善人,您不用害怕。」

  「您跟著鹿覺王干多少年了?也是軍隊出身嗎?」東船察覺到青年的緊張,便溫和地與人拉家常。

  「我不是鹿覺人。呃,其實我,我是新上任的狍信王。」青年在道出自己的身份時,似乎卸下了巨大的重負,下一刻卻更加不安地露出討好似的笑容,努力忍住對東船點頭哈腰的本能反應:「很多事情還沒學會,都聽烏魯袞大姐的……」

  東船驚訝地望著對方,故作輕鬆的神情頓時也尷尬下來,誰成想這個唯唯諾諾的傢伙就是傳說中的狍信來喜兒呢?來喜兒所表現出的氣概,並非降尊紆貴的謙卑,而是骨子裡的低人一等,這給東船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東船並不對此同情或憐憫,反倒沒緣由地感到討厭,這就好像自己不善良,是個很刻薄的人一樣。

  他心裡越來越不舒服,卻得對狍信王強顏歡笑,編造出一種不存在的尊敬:「您真親切,又這麼平易近人,難怪鹿覺王跟您關係好啊。」

  來喜兒察覺到東船神情的細微變化。他變得更加緊張,呼吸愈發急促,表情像要哭出來似的,止不住抬手擦額側的汗。那副逃跑的心思已不言而喻,他卻礙於面子不得不與虎利的客人攀談到底:「我是個沒有本領的人,請您多包涵。」

  望著來喜兒憋得漲紅的臉和無處安放的眼神,東船再一次覺得他可憐極了,心中卻生不出同情。不,自己才可憐吶,高貴的狍信王竟是個沒有自尊的脆弱男人,我用怎樣的態度與他講話都不合適。

  廊道漫長,身為客人的東船被迫承擔起主人的職責,訕笑著在言語上極力抬高對方,想把路途的時光儘快消磨過去:「您這麼年輕,西佛多霍的未來就掌握在您手裡了啊!」

  來喜兒卻不領情,或者根本沒有領情的心思。他聽見東船的褒獎,像是被烙鐵燙到一樣惶惑,口中連連推脫:「可不敢當,西佛多霍的未來怎麼會和我這種人有關呢,只有烏魯袞大姐……」話說一半,來喜兒突然停頓下來。東船明顯聽見來喜兒長長呼出一口氣,宛如窒息的魚從岸上跳回到水泡子。原來王宮的便見室正在眼前,他們終於不必為氣氛而寒暄了。

  女傭達山推門,請二人入內。鹿覺烏魯袞穿著便裝,正坐在桌前等待東船。

  原來烏魯袞得知東佛多霍商會的人來訪,早已提前摸清了領頭的底細。鷹青商會的鷹青蠶自然沒得說,蠶家雖然祖上行代津,歷史背景卻十分磊落,以世代效忠鷹青為家訓,回報鷹青王當年對老祖宗的大恩大德。虎利商會的虎利東船卻是錦國二代移民,他的會長父親是錦國黑眼兒,娶了黃眼兒女人生下東船,亦即是說東船見證了錦國槍炮戰爭,也見證了佛多霍的主權如何從行代津轉移到錦國。作為宗主國的後裔,東船如何看待錦國?如何看待佛多霍?烏魯袞認為有必要搞清楚這些。

  一路上被來喜兒折磨精神,東船不知道烏魯袞是什麼性格,提心弔膽地向她行個禮。烏魯袞高興地笑面相迎,抬手比劃向椅子:「快坐吧!參觀過車站附近的商埠地,不知道東船先生還滿意嗎?」這句話就是告訴東船,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監視之下。

  東船並不在意,他見對方是個性格正常的人,這才暗暗鬆一口氣,當即平和入座,微笑著談起參觀感受和規劃構想。起初東船還有些拘束,但發現烏魯袞沒什麼架子,又時常讚許地對自己點頭,鼓勵自己繼續說下去,便逐漸放開了許多。烏魯袞跟諾溫不對付,卻不遷怒虎利人,這是好事。

  他講完以後,等待烏魯袞對上述內容提問。烏魯袞沉頓片刻,卻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你父親從錦國移民到佛多霍,沒過多久錦國就成了佛多霍的宗主國。難道他不後悔嗎?」

  東船怔了一怔,沒預設到烏魯袞會問出這種問題。烏魯袞對他發怔的反應十分滿意,緊接著逼問道:「你儘管講心裡話,有什麼可顧慮?」

  「並沒什麼後悔的。家父是天女教的信徒,受到迫害才來佛多霍避難,想在佛多霍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結果錦國殖民了佛多霍,就連這一口自由的空氣也被剝奪了。家父以生意為重,表面上贊成錦王,實際上更恨錦王了。我從出生就信仰天女教,天女教的教規就是家訓。我家和虎利祭司者古祿關係很好,者古祿能在迫害中躲過一劫,成為虎利王如今的心腹,家父也是出了不少力的。歸根結底,家父和鷹青蠶的老祖宗都是被祖國驅逐,又被佛多霍收留的人,而您偏偏只懷疑我,真讓我傷心。」


  烏魯袞笑起來:「我並不是懷疑你,只是出於好奇心,想聽聽虎利人怎麼看待錦王啊。」

  「錦王殺死天女,還借鷹青王的手來殺,將污水潑到鷹青王頭上。錦王害死我們的同胞,槍炮戰爭之後又有以『科學』為名的宗教屠殺,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不可逆轉的歷史。錦王如今給我們的經濟扶持和民主自治,只不過是皮鞭之後的蜜糖,但這點補償遠遠不夠!錦國世世代代也還不完他們欠下的血債。鹿覺王,您想考驗我什麼呢?您又能考驗我什麼呢?在您眼裡我就這樣沒有尊嚴,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之子嗎?」

  東船越說聲音越大,眼眶隱隱有淚水浮現。烏魯袞用手杵著下巴,靜靜望向對方,也逐漸收起臉上戲謔似的不尊重笑意。

  「諾溫和錦王的關係很好吧。」烏魯袞問:「你怎麼看待諾溫?」

  「我不認同他,但沒有辦法,因為虎利王是他不是我。儘管如此,我依然願意為他效勞,他的行事準則還沒有突破我的底線。」

  「怎麼說?」

  「諾溫雖然拋棄天女,心裡卻始終裝著黃眼兒同胞,將『家人』和『外人』分得十分清楚。順做的事情不能代表他……也許您不信,但我確定他同樣將您視為家人。他把黃眼兒視為共同體,要讓大陸上的所有人都獲得切實利益——這就是他拯救佛多霍的辦法。諾溫想從錦王那裡獲得東西,錦王也想從諾溫這裡獲得東西,他們雖然關係很好,其實更多是利益關係。畢竟啊,如果無關利益,錦王怎麼看得起咱佛多霍的黃眼兒呢?」

  烏魯袞頷首,沒再多說,起身抬手送客:「時候不早了,耽擱你這麼久,真不好意思。」

  「是我耽擱了您。今兒是您就職的大日子,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見我,我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了。期待在典禮上看到您的風姿。」東船向烏魯袞行禮道別,轉身離開時忽然瞄見窗戶,不禁笑了笑。

  烏魯袞問:「你笑什麼?」

  東船說:「其實我在車站附近閒逛時,發現各家窗戶都不用玻璃,感覺很是奇怪。結果看見王宮窗戶外頭也糊著油紙,才明白這是鹿覺對傳統風俗的保留,實在難能可貴。」

  「那的確值得一笑。」烏魯袞慢悠悠道:「達山,送客。」

  東船聽不出異樣,但達山知道烏魯袞生氣了。

  等東船被馬車送去宴客廳時,東佛多霍的人已經到齊了。敖欽正跟諾溫吵著什麼,諾溫不耐煩地滿嘴應付,眼睛止不住往正和西倫攀談的多龍那邊兒瞅,一副想要加入卻難以抽身的為難模樣。

  東船走過去一聽,原來敖欽方才路過商埠街時想買豆面卷子吃,諾溫認為部落首領邊吃邊走路很失體面,因此強行制止了敖欽。現在距離典禮還有一段時間,而用餐要在典禮結束以後,敖欽身上承著百斤首飾,體力消耗比尋常人快,很快就餓了。鹿覺給客人準備的茶水點心本就不夠充飢,諾溫又不讓他像個沒見過東西的鄉下人一樣到處找東西吃,免得給東佛多霍丟臉,敖欽餓得受不住,脾氣也就上來了,反覆提及方才豆面卷子的事兒。諾溫說不動他,最後大聲罵道「我看你像個豆面卷子」,轉身往多龍那邊走了。

  敖欽也嫌諾溫像長輩一樣總管著自己,絮絮叨叨的很煩人。一個女傭在旁邊細聲細語哄他,另一個女傭則提議去花園裡轉轉,敖欽也不愛看屋裡這一張張半生不熟的老臉,立即欣然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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