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病由花起[下]
當夜，辛盛做了一場夢，夢見了碩大的巨花。花通體呈紅色，花盤生出獠牙，對著辛盛張開空洞的黑。辛盛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也不為丟掉性命而害怕，黑之後似乎是她最初誕生的本源，最初的最初的最初的最初，時間久到連她也認不清自己。
花莖彎曲，巨口落下，無盡的黑暗包裹著辛盛，像子宮裡的羊水一樣溫暖。
這是它第一次知曉歌為何物。
醒來。
每天，寧涅里破曉之前就起床幹活。他起床時通常不克制動靜，無論辛盛還是白雲，甚至包括西斯林在內，全部都是睡得很沉的人。但今天卻不同，因為他還沒起多久，辛盛就從床上爬起來，催促道：「給我隨便整口吃的。我早點進城採購，也好早點回來。」
寧涅里驚訝道：「你起得這麼早？」
辛盛睡眼惺忪，卻沒有繼續睡覺的意思：「做夢了。」
寧涅里問：「噩夢？」
辛盛說：「美夢。」
寧涅里問：「既然是美夢，怎麼不再多睡會兒，把夢繼續做下去呢？」
辛盛說：「如果沉湎於美夢，我就會死去。」
她匆忙地洗了把臉，兩口啃完乾糧，一刻不停地駕著馬車進城。今天她的注意力格外專注，很快完成了採購，天黑前就把裝滿貨物的馬車趕回家。她雖然不敢與花單獨共處，卻十分迫不及待地見到花，矛盾使她心跳撲嗵撲嗵地雜亂，緊接著又從這種雜亂中生出快感。鶴達花與李紅花，她們有那麼多共同點，瞳孔的色彩卻打破了辛盛的幻想。
回家以後，辛盛驚訝地發現屋頂的漏水補好了，被水浸泡的牆壁也重新糊了一層紙。她沖裡屋喊道：「寧涅里！之前不是說過漏水的活兒我來幹嗎？」直到她喊完這一嗓子，才注意到坐在牆邊椅子看書的花。
「跑了一天，辛苦你了。」花對辛盛微笑：「我白吃白喝，沒什麼能做的，就趁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找鄰居借工具，處理了一下漏水。」
辛盛「啊啊」地點了點頭，似乎想像不出花爬上房頂的模樣。她一在花的注視下就慌張無措，亂瞄的目光不覺掃到了花手中的書，便問道：「你看的是什麼文字？我不認識。」
花怔怔望著辛盛，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愕然。辛盛摸了摸頭，問：「怎麼了？我沒文化，你別笑話我。」恰在此時，寧涅里回家了。花將辛盛晾在一邊，站起身來迎他，對他說：「我修好了屋頂，重新糊了牆面。之後我在你的書櫃裡看見很多書，就拿了一本消磨時間。」
「謝謝你，花。今天辛苦你了。」寧涅里一邊脫靴子一邊說：「書可以隨便看，我也很喜歡這本書的故事。」
等寧涅里進廚房後，辛盛悄悄地跟進去。她問寧涅里：「花看的那本書，是用什麼文字寫的？」寧涅里聞言，也用奇怪的目光看向辛盛。辛盛不禁急躁：「你們都這樣看我！文盲怎麼你們了？」
寧涅里說：「那是行代津文，是你老家的文字。」
「這樣啊。」辛盛沒有任何悵然的感覺，反倒流露出羨慕的目光：「你和花都能看懂行代津文，真厲害，我只能看懂佛多霍文和通用文。啊，還能看懂一點兒錦國文，是總督讓人教的。」
「我的媽媽是行代津人，這些書都是媽媽送給我的。」寧涅里望著辛盛，依然感到不可置信：「你一句行代津話都不會說嗎？」
「我會說，但是不會寫。通用語也一樣，會說不會寫。」辛盛想了想，說：「我會寫佛多霍語。只要我寫得好，奧朵西就獎勵給我糖吃。」
寧涅里嘆了口氣，向門外叫道：「花！」
「在。」花應聲走來。寧涅里指著辛盛說：「麻煩你一個鶴達人，教教這位行代津人如何讀寫行代津語吧。」
「啊？我學這玩意兒幹啥，又沒有用。」辛盛連連推拒。寧涅里卻堅持道：「無論身在何處，都不該忘了老家的本兒。你聽我的話，一定要向花學習。」
辛盛見寧涅里神情嚴肅，知道躲不過去，只好垂頭喪氣應了。花感激地對寧涅里點點頭，拉著辛盛的胳膊離開。寧涅里沒能理解花的感激，明明是他在拜託她幫忙，她又為什麼要感激他呢？
此後的日子裡，辛盛一旦閒暇下來，花就抱著詞典站在她面前，一言不發地盯著她。托寧涅里的福，辛盛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與花交流，儘管學習語言的痛苦遠大於和花在一起的快樂。她怕被花看不起，十分努力地學習，可她越是努力就越是學不會，努力的樣子簡直像小丑一樣滑稽。
花倒沒有訓斥過她，甚至沒有露出過失望的表情，總是很耐心地重複著相同的內容。辛盛問她：「花，我太笨了，你不生氣嗎？」花說：「不生氣，因為教你很有趣。」辛盛嘆息：「教聰明人當然有趣，教笨人就白費力氣。」花說：「不會，因為你苦惱的樣子也很有趣。」
辛盛生氣地叫道：「你看我的笑話呢？」
花是個很能幹的人，才住進寧涅里家一周，就頂替了辛盛的地位。寧涅里信得著她，什麼事都交給她辦，這就顯得辛盛更加沒用了。辛盛自覺在花面前很丟人，又沒有承擔更多家務的本領，因此總是鬱鬱不樂。
花和辛盛在一起時，就像能讀懂辛盛的心事一樣，時常撿著辛盛最在意的痛點說話：「我非常喜歡盛沒用的樣子，看起來很令人心安。盛什麼都不需要做，被我照顧就夠了。」
辛盛漲紅了臉，想要反駁，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更可怕的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也覺得被花照顧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逐漸變得對花依賴起來。花比她漂亮，比她聰明，比她能力強，又願意慷慨地對她表達善意，如果能被花照顧一輩子該多好啊。
與花變得親近了，辛盛開始給花講自己的過往。
「我小時候很笨，所以我媽才不要我，把我扔到戰場上送死。我又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沒過幾天就臨陣脫逃，多虧鷹青的弓神多龍收養我，我才能活到今天。但我沒有工作能力，身份也給多龍惹麻煩，所以多龍就把我嫁給總督做老婆了。總督哪哪都看不上我，我孤零零地小樓里住了八年，以為鐵絲網內是全部世界，鐵絲網外是被錦國關著的黃眼兒奴隸。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姑娘，她和你有很多相似之處，不過她是個行代津的黑眼兒，名字是李紅花。她實在太漂亮了，我每天吃飯睡覺都想著她。可惜我是個很無聊的人，李紅花總有厭倦我的那天，所以我決定逃出去找她。」
「半路殺出來一個自稱天女的老妖怪。天女叫姜嬅姬，只有一顆頭，每天被寧涅里供著，像擦花瓶一樣擦她的臉和頭髮。嬅姬讓我給她找身子，不然就要占用我的身子，我只好幫她。結果多管閒事的老妖怪讓我懷孕了，她想要那個孩子，給孩子起名為西斯林，卻借我的身體來孕育，真可惡。我為了躲避錦國士兵，打算跑到貂未去把孩子生下來，沒想到在鹿覺就撐不住了。寧涅里收留我，所以我在這裡住下來了，等西斯林滿周歲再離開，去東佛多霍幫嬅姬找身子。」
花撐著臉，慢慢地聽完了。她沒有對辛盛的過往經歷感到好奇，卻問出一個讓辛盛摸不到頭腦的問題：「我和李紅花誰更漂亮？」
辛盛連忙應道：「你更漂亮。」
花聽了，蹙起眉頭：「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掛念李紅花。如果是真心的，無論在途中遇到什麼人，都不該動搖你對她的仰慕。」
辛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對不起，怕你生氣，所以我說謊了，其實李紅花更漂亮。我永遠忘不了她黑眼兒和長發，真美啊。」
孰料，這回花直接起身離開，只不冷不熱地扔給辛盛一句話：「那就別跟我說這些了。等找到那個有著黑眼兒和長發的姑娘，你去跟她說吧。」
辛盛慌張地在她身後喊：「怎麼又生氣了？那我應該怎麼回答啊！」
有時候花會像這樣鬧小脾氣，她生氣時不形於色，使辛盛捉摸不透，因而更加提心弔膽。寧涅里告訴她，其實花是故意嚇唬你，惹你著急了，她就高興了。辛盛才不信寧涅里的話，畢竟就算花真生氣了，寧涅里也沒有在乎花的理由。
花並不是常常提李紅花，逼著辛盛在她和李紅花之間做選擇。花對辛盛的家庭也有評價：「他們不公正地拋棄了你，那些鼠目寸光的傢伙。如果未來有機會，你應該報復他們，向他們討回這筆債。」
辛盛一聽見「未來」就感到很遙遠，很疲憊。她喪氣地搖搖頭：「算了，我懶得和他們產生瓜葛。思考那麼遠的事兒，多累啊。」
花說：「我也被家人不公正地對待了，這種不公正是我走到今天的動力之一。我不會永遠讓他們高興地看著我吃虧。」
辛盛想，花可真厲害啊，能生出強烈的情感，也能拿出強烈的鬥志。我連這一點都比不上她。
很多次辛盛差點就用鶴達花取代了李紅花的位置。花似乎熱衷於在言語和行動上讓她摒棄李紅花，全身心地仰慕自己。辛盛當然經不住花活生生的引導，可每每她中了花的圈套，遂了花的心意，花就瞬間對她翻臉，指責她對李紅花的不忠。
一來二去，辛盛也被花搞糊塗了，覺得花好像比自己更在意李紅花。她雖然不理解花的想法，但願意傾盡全力哄花開心，在花的戲弄下一次次露出難看的丟臉模樣。當花質疑辛盛的時候，辛盛感到皮膚層層褪去，被迫對花裸露出五臟六腑，這使她生出恐懼和恥辱，進而出現了止不住的心悸。心悸帶來鋪天蓋地的強烈快感，密密麻麻地沿著脊椎爬上頭腦，辛盛無法抑制再聽花繼續說下去的衝動。她呼吸急促地望著花的眼睛，十分清楚花同樣從自己無措的反應中汲取了快感，這種為人提供價值的喜悅再度振奮了她。
春暖花開的日子亦即到來。
鹿覺的新王就職大典終於要開始了。鹿覺烏魯袞在西佛多霍的發展勢頭如日中天，就連邊境的村民們也狂熱地崇拜著她。時常進城採購的辛盛則體會更深，她甚至看見許多商鋪自發地掛上烏魯袞的畫像。
這種人望超出了辛盛的認知經驗。她到處打聽烏魯袞受歡迎的理由，原來烏魯袞極度憎惡錦國人，不僅熱衷於宣揚佛多霍黃眼兒的優越性，還經常不知死活地對錦國做出挑釁行為。聽說她囂張的作風惹惱了錦國，總督要將東佛多霍的駐軍加派到這邊來，但也有傳聞說錦國只把她當跳樑小丑，根本沒工夫搭理她。不管怎麼說，西佛多霍窩囊了太多年，有烏魯袞為大家揚眉吐氣，總歸起到提振士氣的作用。
花問：「鹿覺王是怎樣的人？」
寧涅里說：「她勇敢又決絕，有著永遠用不完的精力。她自幼崇拜鷹青多龍，立志要成為那樣的人，言行都刻意模仿多龍。長大後雖然有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但舉手投足間依然存在多龍的痕跡。總而言之，她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
花問：「你和她相比，誰更適合做鹿覺王？」
寧涅里說：「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比我適合太多了。正因為生出我這樣的不肖子，父親在臨終前才不得不收她為義女。」
花說：「我卻不認為。儘管我沒見過烏魯袞，但她自幼活在別人的光輝下，有樣學樣地走別人走過的路，這一點就很讓人看不起。除此之外，不顧西佛多霍百姓的福祉，不明智地對錦國進行挑釁，足以見得她是一個不懂忍耐的幼稚女人。」
花的年齡也不過十七歲，卻老成地指責年長十歲的烏魯袞是「幼稚女人」，這令寧涅里忍俊不禁。他說：「你要親眼見到烏魯袞，才知道她是怎樣的女人。她的光輝遠比我耀眼，她能改變西佛多霍，我卻不行。父親收她為義女，正是讓我多向她學習。」
「能培養出你這種兒子的父親，絕對不會喜歡烏魯袞。無聊的謊言！」花冷聲道：「寧涅里，所有人都被烏魯袞騙了。她想和老鹿覺王攀關係，得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又想借你的光輝實現願望。她的光輝比你耀眼又如何？光輝並不一定耀眼才好。她依然忌憚著你，你要小心。」
「她為什麼忌憚我？沒有這樣的理由。」
「說不出理由。但如果我是烏魯袞，我就不會讓你留在西佛多霍。從這一點看，烏魯袞也不像你想的那樣決絕。」
不知怎的，與花交談多了，寧涅里實在不覺得花像鶴達的女傭，因為花所表現出的經驗和視野實在遠超年齡。但寧涅里並不贊同她。她看似開闊，實則狹隘。辛盛日漸迷戀花，寧涅里對此隱隱地擔憂，打心底不希望辛盛和花走得太近。花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危險，她越是不外露，就越令人毛骨悚然。
典禮當日，辛盛很想去都城湊熱鬧。寧涅里和花都不感興趣，她一個人去覺得寂寞，也就作罷了。儘管他們在邊境的村莊，都城的消息卻傳得極快，典禮每達成一項新進展，消息就會即刻向周邊城市發放，這是為了讓鹿覺境內的全部子民都沐浴到鹿覺王的聖光。有寧涅里這層身份在，都城特意派了使者，快馬來村莊報喜，傍晚時分才抵達。
寧涅里接過烏魯袞送來的地契和金銀，領了封號的冊文，托使者問安回去。辛盛倒不見外，湊上去問使者：「聽說多龍來了。奧朵西來了嗎？」使者不知道辛盛的身份，好脾氣地耐心回道：「鷹青王來了，奧朵西姐姐也來了。今天可是鷹青王的好日子。」
「什麼好日子啊？」辛盛問。
「鷹青王一生未婚未育，今天卻在典禮上收了個乾兒子。」使者止不住樂：「狍信那位年輕的王，當場就對著鷹青王拜下來，鷹青王高興得合不攏嘴。過不了多久，整個西佛多霍都要為他們母子歡騰慶祝了。」
使者完成自己的任務，向寧涅里告別後就騎馬離開。辛盛一直沒說話，她的食道在抽搐，感到十分噁心。寧涅里勸她：「多龍和來喜兒也算有緣人。我見過來喜兒，是個很老實的青年，如果他能替你向多龍大姐盡孝……」
「如果來喜兒當真是個老實的青年，他就不該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情。」花厲聲打斷寧涅里：「鹿覺王的就職典禮，他怎敢擅自來這麼一出兒？想必是烏魯袞指使的吧！所有人都想討好鷹青王，烏魯袞卻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搶走盛重要的媽媽。真是可恨！」
辛盛沉默。花氣得直哆嗦：「義子？恐怕是男寵吧！」
「夠了，花。我在父親葬禮上見過來喜兒，他不是壞心眼。」
「就算他不是壞心眼，一個全聽別人指使的沒主見男人，干出這種臉都不要的下賤事兒，還有什麼活著的價值？」
辛盛大聲道：「不用爭論。我很久沒見過多龍，是時候給她一個驚喜了。至於那個什麼來喜兒，光聽名字就不像正經人家的孩子，我倒要把他的臉皮撕下來，用尺子量量有多他媽的厚。」
「盛，那是多龍的選擇，多龍自有分寸，你干涉她做什麼呢？」寧涅里想要阻攔辛盛，辛盛這次卻沒有聽他的話：「正因為你總是這麼軟弱，才會一直吃虧。你把自己代入到事情里，認為我應該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多龍被搶走。你為什麼不願意像花一樣，設身處地考慮我的感受呢？」
寧涅里張了張嘴，說不出話。花對辛盛露出讚許的笑容：「本該如此。」
辛盛當即啟程，騎馬連夜趕往鹿覺都城，途中一刻不歇。辛盛所在的村落在鹿覺最西，都城在鹿覺最東，等她天亮時趕到都城，竟活生生地跑死了這匹馬。她從馬背滾落而下，顧不上渾身腫痛，連忙向著王宮的方向狂奔。
從邊郊到城區，她跑得兩眼昏黑，大汗淋漓，兩條腿卻像燒了煤一樣跑個不停。眼前的街道越發寬闊，膨脹的城市幾乎要壓垮她，她大口吸入煤煙、廢水與垃圾，像子彈一樣穿梭於荒涼的都城，把衰敗的死氣遙遙甩在身後。憎惡和嫉妒使她發狂，她發誓不把多龍讓給任何人。
她竟再一次被母親背叛了啊！
花莖彎曲，巨口落下，無盡的黑暗包裹著辛盛，像子宮裡的羊水一樣溫暖。
這是它第一次知曉歌為何物。
醒來。
每天，寧涅里破曉之前就起床幹活。他起床時通常不克制動靜，無論辛盛還是白雲，甚至包括西斯林在內，全部都是睡得很沉的人。但今天卻不同，因為他還沒起多久，辛盛就從床上爬起來，催促道：「給我隨便整口吃的。我早點進城採購，也好早點回來。」
寧涅里驚訝道：「你起得這麼早？」
辛盛睡眼惺忪，卻沒有繼續睡覺的意思：「做夢了。」
寧涅里問：「噩夢？」
辛盛說：「美夢。」
寧涅里問：「既然是美夢，怎麼不再多睡會兒，把夢繼續做下去呢？」
辛盛說：「如果沉湎於美夢，我就會死去。」
她匆忙地洗了把臉，兩口啃完乾糧，一刻不停地駕著馬車進城。今天她的注意力格外專注，很快完成了採購，天黑前就把裝滿貨物的馬車趕回家。她雖然不敢與花單獨共處，卻十分迫不及待地見到花，矛盾使她心跳撲嗵撲嗵地雜亂，緊接著又從這種雜亂中生出快感。鶴達花與李紅花，她們有那麼多共同點，瞳孔的色彩卻打破了辛盛的幻想。
回家以後，辛盛驚訝地發現屋頂的漏水補好了，被水浸泡的牆壁也重新糊了一層紙。她沖裡屋喊道：「寧涅里！之前不是說過漏水的活兒我來幹嗎？」直到她喊完這一嗓子，才注意到坐在牆邊椅子看書的花。
「跑了一天，辛苦你了。」花對辛盛微笑：「我白吃白喝，沒什麼能做的，就趁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找鄰居借工具，處理了一下漏水。」
辛盛「啊啊」地點了點頭，似乎想像不出花爬上房頂的模樣。她一在花的注視下就慌張無措，亂瞄的目光不覺掃到了花手中的書，便問道：「你看的是什麼文字？我不認識。」
花怔怔望著辛盛，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愕然。辛盛摸了摸頭，問：「怎麼了？我沒文化，你別笑話我。」恰在此時，寧涅里回家了。花將辛盛晾在一邊，站起身來迎他，對他說：「我修好了屋頂，重新糊了牆面。之後我在你的書櫃裡看見很多書，就拿了一本消磨時間。」
「謝謝你，花。今天辛苦你了。」寧涅里一邊脫靴子一邊說：「書可以隨便看，我也很喜歡這本書的故事。」
等寧涅里進廚房後，辛盛悄悄地跟進去。她問寧涅里：「花看的那本書，是用什麼文字寫的？」寧涅里聞言，也用奇怪的目光看向辛盛。辛盛不禁急躁：「你們都這樣看我！文盲怎麼你們了？」
寧涅里說：「那是行代津文，是你老家的文字。」
「這樣啊。」辛盛沒有任何悵然的感覺，反倒流露出羨慕的目光：「你和花都能看懂行代津文，真厲害，我只能看懂佛多霍文和通用文。啊，還能看懂一點兒錦國文，是總督讓人教的。」
「我的媽媽是行代津人，這些書都是媽媽送給我的。」寧涅里望著辛盛，依然感到不可置信：「你一句行代津話都不會說嗎？」
「我會說，但是不會寫。通用語也一樣，會說不會寫。」辛盛想了想，說：「我會寫佛多霍語。只要我寫得好，奧朵西就獎勵給我糖吃。」
寧涅里嘆了口氣，向門外叫道：「花！」
「在。」花應聲走來。寧涅里指著辛盛說：「麻煩你一個鶴達人，教教這位行代津人如何讀寫行代津語吧。」
「啊？我學這玩意兒幹啥，又沒有用。」辛盛連連推拒。寧涅里卻堅持道：「無論身在何處，都不該忘了老家的本兒。你聽我的話，一定要向花學習。」
辛盛見寧涅里神情嚴肅，知道躲不過去，只好垂頭喪氣應了。花感激地對寧涅里點點頭，拉著辛盛的胳膊離開。寧涅里沒能理解花的感激，明明是他在拜託她幫忙，她又為什麼要感激他呢？
此後的日子裡，辛盛一旦閒暇下來，花就抱著詞典站在她面前，一言不發地盯著她。托寧涅里的福，辛盛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與花交流，儘管學習語言的痛苦遠大於和花在一起的快樂。她怕被花看不起，十分努力地學習，可她越是努力就越是學不會，努力的樣子簡直像小丑一樣滑稽。
花倒沒有訓斥過她，甚至沒有露出過失望的表情，總是很耐心地重複著相同的內容。辛盛問她：「花，我太笨了，你不生氣嗎？」花說：「不生氣，因為教你很有趣。」辛盛嘆息：「教聰明人當然有趣，教笨人就白費力氣。」花說：「不會，因為你苦惱的樣子也很有趣。」
辛盛生氣地叫道：「你看我的笑話呢？」
花是個很能幹的人，才住進寧涅里家一周，就頂替了辛盛的地位。寧涅里信得著她，什麼事都交給她辦，這就顯得辛盛更加沒用了。辛盛自覺在花面前很丟人，又沒有承擔更多家務的本領，因此總是鬱鬱不樂。
花和辛盛在一起時，就像能讀懂辛盛的心事一樣，時常撿著辛盛最在意的痛點說話：「我非常喜歡盛沒用的樣子，看起來很令人心安。盛什麼都不需要做，被我照顧就夠了。」
辛盛漲紅了臉，想要反駁，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更可怕的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也覺得被花照顧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逐漸變得對花依賴起來。花比她漂亮，比她聰明，比她能力強，又願意慷慨地對她表達善意，如果能被花照顧一輩子該多好啊。
與花變得親近了，辛盛開始給花講自己的過往。
「我小時候很笨，所以我媽才不要我，把我扔到戰場上送死。我又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沒過幾天就臨陣脫逃，多虧鷹青的弓神多龍收養我，我才能活到今天。但我沒有工作能力，身份也給多龍惹麻煩，所以多龍就把我嫁給總督做老婆了。總督哪哪都看不上我，我孤零零地小樓里住了八年，以為鐵絲網內是全部世界，鐵絲網外是被錦國關著的黃眼兒奴隸。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姑娘，她和你有很多相似之處，不過她是個行代津的黑眼兒，名字是李紅花。她實在太漂亮了，我每天吃飯睡覺都想著她。可惜我是個很無聊的人，李紅花總有厭倦我的那天，所以我決定逃出去找她。」
「半路殺出來一個自稱天女的老妖怪。天女叫姜嬅姬，只有一顆頭，每天被寧涅里供著，像擦花瓶一樣擦她的臉和頭髮。嬅姬讓我給她找身子，不然就要占用我的身子，我只好幫她。結果多管閒事的老妖怪讓我懷孕了，她想要那個孩子，給孩子起名為西斯林，卻借我的身體來孕育，真可惡。我為了躲避錦國士兵，打算跑到貂未去把孩子生下來，沒想到在鹿覺就撐不住了。寧涅里收留我，所以我在這裡住下來了，等西斯林滿周歲再離開，去東佛多霍幫嬅姬找身子。」
花撐著臉，慢慢地聽完了。她沒有對辛盛的過往經歷感到好奇，卻問出一個讓辛盛摸不到頭腦的問題：「我和李紅花誰更漂亮？」
辛盛連忙應道：「你更漂亮。」
花聽了，蹙起眉頭：「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掛念李紅花。如果是真心的，無論在途中遇到什麼人，都不該動搖你對她的仰慕。」
辛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對不起，怕你生氣，所以我說謊了，其實李紅花更漂亮。我永遠忘不了她黑眼兒和長發，真美啊。」
孰料，這回花直接起身離開，只不冷不熱地扔給辛盛一句話：「那就別跟我說這些了。等找到那個有著黑眼兒和長發的姑娘，你去跟她說吧。」
辛盛慌張地在她身後喊：「怎麼又生氣了？那我應該怎麼回答啊！」
有時候花會像這樣鬧小脾氣，她生氣時不形於色，使辛盛捉摸不透，因而更加提心弔膽。寧涅里告訴她，其實花是故意嚇唬你，惹你著急了，她就高興了。辛盛才不信寧涅里的話，畢竟就算花真生氣了，寧涅里也沒有在乎花的理由。
花並不是常常提李紅花，逼著辛盛在她和李紅花之間做選擇。花對辛盛的家庭也有評價：「他們不公正地拋棄了你，那些鼠目寸光的傢伙。如果未來有機會，你應該報復他們，向他們討回這筆債。」
辛盛一聽見「未來」就感到很遙遠，很疲憊。她喪氣地搖搖頭：「算了，我懶得和他們產生瓜葛。思考那麼遠的事兒，多累啊。」
花說：「我也被家人不公正地對待了，這種不公正是我走到今天的動力之一。我不會永遠讓他們高興地看著我吃虧。」
辛盛想，花可真厲害啊，能生出強烈的情感，也能拿出強烈的鬥志。我連這一點都比不上她。
很多次辛盛差點就用鶴達花取代了李紅花的位置。花似乎熱衷於在言語和行動上讓她摒棄李紅花，全身心地仰慕自己。辛盛當然經不住花活生生的引導，可每每她中了花的圈套，遂了花的心意，花就瞬間對她翻臉，指責她對李紅花的不忠。
一來二去，辛盛也被花搞糊塗了，覺得花好像比自己更在意李紅花。她雖然不理解花的想法，但願意傾盡全力哄花開心，在花的戲弄下一次次露出難看的丟臉模樣。當花質疑辛盛的時候，辛盛感到皮膚層層褪去，被迫對花裸露出五臟六腑，這使她生出恐懼和恥辱，進而出現了止不住的心悸。心悸帶來鋪天蓋地的強烈快感，密密麻麻地沿著脊椎爬上頭腦，辛盛無法抑制再聽花繼續說下去的衝動。她呼吸急促地望著花的眼睛，十分清楚花同樣從自己無措的反應中汲取了快感，這種為人提供價值的喜悅再度振奮了她。
春暖花開的日子亦即到來。
鹿覺的新王就職大典終於要開始了。鹿覺烏魯袞在西佛多霍的發展勢頭如日中天，就連邊境的村民們也狂熱地崇拜著她。時常進城採購的辛盛則體會更深，她甚至看見許多商鋪自發地掛上烏魯袞的畫像。
這種人望超出了辛盛的認知經驗。她到處打聽烏魯袞受歡迎的理由，原來烏魯袞極度憎惡錦國人，不僅熱衷於宣揚佛多霍黃眼兒的優越性，還經常不知死活地對錦國做出挑釁行為。聽說她囂張的作風惹惱了錦國，總督要將東佛多霍的駐軍加派到這邊來，但也有傳聞說錦國只把她當跳樑小丑，根本沒工夫搭理她。不管怎麼說，西佛多霍窩囊了太多年，有烏魯袞為大家揚眉吐氣，總歸起到提振士氣的作用。
花問：「鹿覺王是怎樣的人？」
寧涅里說：「她勇敢又決絕，有著永遠用不完的精力。她自幼崇拜鷹青多龍，立志要成為那樣的人，言行都刻意模仿多龍。長大後雖然有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但舉手投足間依然存在多龍的痕跡。總而言之，她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
花問：「你和她相比，誰更適合做鹿覺王？」
寧涅里說：「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比我適合太多了。正因為生出我這樣的不肖子，父親在臨終前才不得不收她為義女。」
花說：「我卻不認為。儘管我沒見過烏魯袞，但她自幼活在別人的光輝下，有樣學樣地走別人走過的路，這一點就很讓人看不起。除此之外，不顧西佛多霍百姓的福祉，不明智地對錦國進行挑釁，足以見得她是一個不懂忍耐的幼稚女人。」
花的年齡也不過十七歲，卻老成地指責年長十歲的烏魯袞是「幼稚女人」，這令寧涅里忍俊不禁。他說：「你要親眼見到烏魯袞，才知道她是怎樣的女人。她的光輝遠比我耀眼，她能改變西佛多霍，我卻不行。父親收她為義女，正是讓我多向她學習。」
「能培養出你這種兒子的父親，絕對不會喜歡烏魯袞。無聊的謊言！」花冷聲道：「寧涅里，所有人都被烏魯袞騙了。她想和老鹿覺王攀關係，得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又想借你的光輝實現願望。她的光輝比你耀眼又如何？光輝並不一定耀眼才好。她依然忌憚著你，你要小心。」
「她為什麼忌憚我？沒有這樣的理由。」
「說不出理由。但如果我是烏魯袞，我就不會讓你留在西佛多霍。從這一點看，烏魯袞也不像你想的那樣決絕。」
不知怎的，與花交談多了，寧涅里實在不覺得花像鶴達的女傭，因為花所表現出的經驗和視野實在遠超年齡。但寧涅里並不贊同她。她看似開闊，實則狹隘。辛盛日漸迷戀花，寧涅里對此隱隱地擔憂，打心底不希望辛盛和花走得太近。花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危險，她越是不外露，就越令人毛骨悚然。
典禮當日，辛盛很想去都城湊熱鬧。寧涅里和花都不感興趣，她一個人去覺得寂寞，也就作罷了。儘管他們在邊境的村莊，都城的消息卻傳得極快，典禮每達成一項新進展，消息就會即刻向周邊城市發放，這是為了讓鹿覺境內的全部子民都沐浴到鹿覺王的聖光。有寧涅里這層身份在，都城特意派了使者，快馬來村莊報喜，傍晚時分才抵達。
寧涅里接過烏魯袞送來的地契和金銀，領了封號的冊文，托使者問安回去。辛盛倒不見外，湊上去問使者：「聽說多龍來了。奧朵西來了嗎？」使者不知道辛盛的身份，好脾氣地耐心回道：「鷹青王來了，奧朵西姐姐也來了。今天可是鷹青王的好日子。」
「什麼好日子啊？」辛盛問。
「鷹青王一生未婚未育，今天卻在典禮上收了個乾兒子。」使者止不住樂：「狍信那位年輕的王，當場就對著鷹青王拜下來，鷹青王高興得合不攏嘴。過不了多久，整個西佛多霍都要為他們母子歡騰慶祝了。」
使者完成自己的任務，向寧涅里告別後就騎馬離開。辛盛一直沒說話，她的食道在抽搐，感到十分噁心。寧涅里勸她：「多龍和來喜兒也算有緣人。我見過來喜兒，是個很老實的青年，如果他能替你向多龍大姐盡孝……」
「如果來喜兒當真是個老實的青年，他就不該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情。」花厲聲打斷寧涅里：「鹿覺王的就職典禮，他怎敢擅自來這麼一出兒？想必是烏魯袞指使的吧！所有人都想討好鷹青王，烏魯袞卻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搶走盛重要的媽媽。真是可恨！」
辛盛沉默。花氣得直哆嗦：「義子？恐怕是男寵吧！」
「夠了，花。我在父親葬禮上見過來喜兒，他不是壞心眼。」
「就算他不是壞心眼，一個全聽別人指使的沒主見男人，干出這種臉都不要的下賤事兒，還有什麼活著的價值？」
辛盛大聲道：「不用爭論。我很久沒見過多龍，是時候給她一個驚喜了。至於那個什麼來喜兒，光聽名字就不像正經人家的孩子，我倒要把他的臉皮撕下來，用尺子量量有多他媽的厚。」
「盛，那是多龍的選擇，多龍自有分寸，你干涉她做什麼呢？」寧涅里想要阻攔辛盛，辛盛這次卻沒有聽他的話：「正因為你總是這麼軟弱，才會一直吃虧。你把自己代入到事情里，認為我應該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多龍被搶走。你為什麼不願意像花一樣，設身處地考慮我的感受呢？」
寧涅里張了張嘴，說不出話。花對辛盛露出讚許的笑容：「本該如此。」
辛盛當即啟程，騎馬連夜趕往鹿覺都城，途中一刻不歇。辛盛所在的村落在鹿覺最西，都城在鹿覺最東，等她天亮時趕到都城，竟活生生地跑死了這匹馬。她從馬背滾落而下，顧不上渾身腫痛，連忙向著王宮的方向狂奔。
從邊郊到城區，她跑得兩眼昏黑，大汗淋漓，兩條腿卻像燒了煤一樣跑個不停。眼前的街道越發寬闊，膨脹的城市幾乎要壓垮她，她大口吸入煤煙、廢水與垃圾，像子彈一樣穿梭於荒涼的都城，把衰敗的死氣遙遙甩在身後。憎惡和嫉妒使她發狂，她發誓不把多龍讓給任何人。
她竟再一次被母親背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