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病由花起[中]
某個閒暇的午後，辛盛一大早出去採購了，家裡靜悄悄地十分冷清。寧涅里為突如其來的無所事事感到不適應，就決定把殘缺的房頂修補一下。近來積雪融化得快，稀里嘩啦地漏了滿屋子水，他自己騰不出時間，不好意思拜託鄰居，又怕辛盛從屋頂摔下來，因此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忽然，門外響起白雲咿咿呀呀的叫聲，聽起來像是發現什麼新東西一樣雀躍。寧涅里怕她闖禍，連忙趕出去查看情況，卻驚訝地看見一個陌生少女跟著白雲進了院子。少女的眉毛很濃密，一頭短髮有些凌亂，穿著髒兮兮的工服，儘管渾身散發出虛弱的感覺，走路的步伐卻十分平穩，看人的目光也很有底氣。這是個飽受折磨的黃眼姑娘。
「她是你的女兒嗎？」少女開口問道。
「是的。」寧涅里點頭。
「很可愛。」少女嘴角揚起微笑，看起來很喜歡白雲。她身上明顯地刻滿苦難的痕跡，言行舉止間卻保留著某種從容，這樣的反差使寧涅里感到奇怪，連忙請她到屋中來坐。
少女坐在白樺椅子上，疲憊地微微呼出一口氣，依然挺直著腰板。她看見牆上掛著的槍，感到十分熟悉，眼神頓時移不開了。寧涅里為她端一杯熱水，少女點頭道謝，雙手捧過杯子，低頭打量半天杯子的做工，慢慢地送到嘴邊喝起來。
「有什麼是我能幫助你的嗎？」寧涅里同情地問：「你看起來是從第八工區逃出來的。你的家住在哪裡？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少女將熱水一飲而盡，搖頭：「我不回家。我餓了，你能給我吃的嗎？事後我會加倍答謝你。」
聽少女的語氣，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又有著濃厚的行代津口音，寧涅里因此推測道：「姑娘是鶴達來的嗎？」
少女目露詫異，點頭。寧涅里問：「我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嗎？」
「花，鶴達花。」少女說完，補充道：「是鶴達貴族家的女傭。」
寧涅里並未多加懷疑。雖然「花」的名字很窮苦，但既然是貴族家中的女傭，具備這樣的氣質也不意外。他說：「不需要你答謝我。你看起來餓壞了，我給你準備吃的，再給你一筆錢回家。你的家人一定很擔心你，早點和他們團聚吧。」
「我一定會答謝你，唯獨這點請不要違抗我。我不可能白吃窮人家的東西。」花語氣強硬：「我看出來你比其他村民更富裕，所以才到你家要飯。」
寧涅里苦笑著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鶴達人瞧不起佛多霍的其他部落，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因此少女不自覺流露出的優越感也很合乎情理。如今快要開春了，地窖里的過冬儲備還剩很多，寧涅里便把少女領到地窖，指著堆積的土豆、白菜、蘿蔔等蔬菜：「喜歡什麼就自己挑吧，我煮給你吃。」
花打眼一看，便微微紅著臉說：「這些不夠我吃。我實在太餓，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吃飯了。」
寧涅里不禁愕然，這些可是足以支撐一個成年人吃上幾個月的量，眼前餓得皮包骨的少女卻聲稱不夠吃。他擔憂道：「一次吃太多，會吃壞身子的。」花只搖頭：「不會的，請你全都煮了吧。我一路跋涉，沒有時間的概念，也沒有吃過東西。支撐我走到這裡的唯一信念，就是吃上一頓飽飯。」
望著這樣的花，寧涅里回想起第一次在家門口撿到辛盛的情景。他頓時心軟了，就對花說：「請你稍等。」既然花要吃很多，那麼家裡日常做飯的鍋不夠用，他便在院子架起一口巨大的鐵鍋，生起火來。
通常村裡有誰家牲口凍死或者老死，就把屍體送到寧涅里家。寧涅里在村里架起大鍋，煮完過後挨個分發，因此每當寧涅里架鍋，都意味著要有好事發生。幾家孩子跑來圍觀，寧涅里告訴他們：「來了個很能吃的姐姐，要架鍋煮菜才能吃飽。」孩子們覺得新奇，笑著跑走告訴家裡大人，花的到來便也在村里傳開了。
這麼多的蔬菜，清洗和削皮要用多長時間呢？花說：「過一遍清水就可以，不需要削皮。」她能帶著皮吃，足以證明有多飢餓了。寧涅里便聽她的，燒一大鍋開水，加點蔥姜和干辣椒借味兒，把各種菜混在一起亂燉。附近又有幾個村民給寧涅里送來家裡化開的凍肉，寧涅里麻利地切好凍肉，焯水去味兒後一併煮進鍋里，花坐在鍋邊的小板凳上眼巴巴等著，口水都快要流下來了。
忙活完這些，寧涅里回屋裡看米缸，狠狠心又給她煮一鍋白米飯。雖然鹿覺也種大米這種經濟作物，但村民平日只捨得吃粗糧，大米則用來賣高價換錢，購置其他生活用品。即便是寧涅里這樣比較富裕的人，清苦節儉的日子過慣了，也很捨不得吃大米。家裡大米基本留給辛盛和白雲吃，不經常煮成厚實的米飯，而是插成稀一點兒的白米粥，或者往裡混些高粱米充數。他見花實在餓得可憐，因此難得闊綽地招待她。
大鍋煮沸的熱氣騰騰升起，肉和菜四溢的香味兒驅散了寒意，寧涅里在院中給花擺一張桌子，用盆給她盛飯和菜。最開始是飯菜分裝的，花說：「太麻煩了，把飯和菜裝在一起吧。」寧涅里就把菜扣在飯盆上，混成湯飯給她吃。蔬菜、肉與大米的香氣融作奇妙的幸福感，花吃了一盆又一盆。她似乎有著永遠也填不滿的食慾，每吃完一盆都意猶未盡地叫寧涅里再盛飯菜。
寧涅里起初感到害怕，擔心花的身體健康，可見花吃得這麼高興，他逐漸也就放下顧慮，全聽花的吩咐。白雲圍著花跑，時不時跌倒在地，又爬起來看花吃飯的樣子。寧涅里困惑地想，這樣的身軀如何容納那麼多飯菜呢？鍋里的燉菜慢慢見底了，花進食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不知不覺就吃到最後一盆。
寧涅里心裡愁啊，家裡實在沒有能吃的東西了，等一下該去誰家借糧呢？就在他正想著時，桌前的花忽然出現異樣，只見她的身形晃了晃，就從椅子上跌落，摔倒在雪地里。寧涅里大驚失色，連忙衝上去探花的鼻息，又輕按花的小腹，意識到花快要撐死了。他伸手摳她的喉嚨，幫她把胃裡能吐的東西都吐乾淨，可花在寧涅里的輔助下吐半天，直到再也吐不動了，總共也就吐出那點東西來，和她吃進去的分量相比微乎其微。
食物去哪了？全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被軀體消化了嗎？寧涅里給昏迷的花清理了口腔，又抱她到床上休息，心中充滿疑惑。這位名為鶴達花的姑娘真是個不尋常的人。她明明早就已經吃飽了，卻還堅持吃到一點不剩，究竟是怎樣強大的貪婪欲望，才能抵消人體的嘔吐機制呢。
等到晚上辛盛採購回來，寧涅里給辛盛講了白天的事情。辛盛聽罷，大驚失色：「你把家裡能吃的全給她了，咱們晚上吃什麼？」寧涅里頓時覺得有點掃興，他抱著分享奇聞異事的心態講給辛盛聽，辛盛卻滿腦子都是吃飯。
寧涅里把飯桶遞給辛盛：「你去挨家挨戶要點回來。」辛盛接過飯桶，不情不願地提著出門了。
辛盛離開沒多久，鶴達花終於醒過來。她像沒事人一樣走出房間，寧涅里擔心地迎上去，問：「身體沒有不舒服吧？」
花搖搖頭：「沒有。」說完，她的肚子就餓得咕咕叫起來，寧涅里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抱歉，我平時不是這樣的。」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用手指撥了撥鬢角：「只是餓得太久了，才會暴飲暴食。」她正說著，聽見水滴打落的聲音，抬頭看見漏水的屋頂角落，便自告奮勇道：「明天我幫你補房頂吧。」
「謝謝你。」寧涅里原本不想讓女人做這種粗活，但一回憶起花白天恐怖的食量，覺得不能將她與尋常女人相提並論，便同意了。
花在寧涅里家中四處轉了一圈兒，白雲像只粘人的小狗追著她走。花起初覺得很有趣，故意走得很快，讓這個可愛的寶寶追不上。但白雲摔倒的次數太多了，花逐漸有些於心不忍，就把她抱在懷裡。白雲笑著用手摸花的臉，用嘴輕輕吹她脖子上的鞭打傷口，花因此越來越喜歡白雲了。
她走到西屋，看見天女的頭顱。嬅姬向她打招呼，她對著頭顱點點頭，沒有露出太多驚異，轉身離開。
繞回剛進屋的堂廳，花再一次注意到牆上熟悉的槍，不禁駐足仔細觀摩。懷裡的白雲忽然笑著叫起來：「盛！盛！」花以為只是學話期的孩子發出無意義的音節，卻又聽見一陣夾雜著冷氣的腳步聲。她轉頭看過去，正見辛盛把飯桶重重撂在地上，踢掉靴子。
辛盛也看見了花，在原地怔住半天，好像在艱難地思考什麼。花對她露出充滿期待的笑容，似乎等著辛盛對自己喊出話語。但辛盛張嘴喊了，喊的卻是：「寧涅里！你撿的這個黃眼兒長得真好看啊！」
花心中一震，笑容僵在臉上。這時她才想起自己是黃眼兒。
「她的名字是鶴達花。」寧涅里從裡屋走出來，彎腰提起飯桶：「好重，大家真沒少給你。你很有要飯的天賦。」
辛盛好奇地看著陌生的少女：「你的名字里也有『花』？」
花微笑：「還有誰的名字里有『花』呢？」
聽見這樣平和的聲線與行代津的口音，辛盛頓時感覺更加熟悉了。但眼前的姑娘是個貨真價實的黃眼兒，沒有漂亮的烏黑長髮，像個面容枯槁的餓死鬼，怎麼可能是鐵絲網外的高嶺之花呢？辛盛覺得自己是想李紅花想瘋了，才對陌生人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
「吃飯吧，我快餓死了。」辛盛說。
他們圍在桌前一起吃飯。花雖然不是靦腆的人，卻極少應和，因此和平日裡一樣，只有辛盛獨自說個不停。等收拾桌子的時候，寧涅里讓花帶著白雲去餵西斯林，把辛盛留下來幫自己幹活。寧涅里問辛盛：「你認識她嗎？」
辛盛想了想，搖頭：「不認識。」
寧涅里低頭刷著碗，說：「真奇怪啊，她好像認識你似的，吃飯時一直盯著你看呢。也許你該想想，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辛盛確鑿道：「像這樣漂亮的黃眼姑娘，我從前就只見過畢牙。」
寧涅里側過臉，看了她一眼：「你覺得她像畢牙一樣漂亮嗎？」
辛盛沉默片刻，小聲說：「她比畢牙漂亮。」
寧涅里說：「也許你曾經在哪裡見過她。」
鶴達花雖然是個漂亮姑娘，但在容貌方面終歸是無法與貂未畢牙相比的，顯然辛盛對花有著獨特的印象和想法。他不禁想起很多年前與諾溫在秋日大祭上爭執佛多霍最美的女人，那時候老師塔娜還活著。
辛盛不願意考慮這樣麻煩的事情。她東跑西顛地勞累了一天，明早還要繼續進城採購，決定洗個澡就睡覺。自從辛盛住進來，寧涅里用木料單獨鋪了個小池子，又掛了塊大布帘子，供她洗澡專用。寧涅里總有很多辦法，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
方才聽見寧涅里燒水的聲音，知道是準備好洗澡水了，辛盛沒有打理瑣事的習慣，日常起居基本都等著寧涅里給她端現成的。
她去浴室脫下衣服，坐進熱騰騰的水裡，疲憊地呼一口氣，盯著瀰漫的白霧發呆。莫名地，李紅花那雙沉靜的漆黑眼瞳再度浮現於腦海，辛盛不禁伸出右手，試著在虛空中勾勒她的黑色長髮和紅色披肩，神秘的死寂中便逐漸溢出了爛漫的紅。
李紅花是在夜幕里野蠻生長的美，美是一種霸道且不講道理的存在。遼闊，遙遠，難以接近，若真有一日能幸運地觸及，自己是否又將被這份美灼傷呢？既然她承諾要救我，就應該還在佛多霍地區活動。那樣萬眾矚目的美人所到之處，恐怕方圓十里都要為她轟動，因此一定是不難相遇的。先幫嬅姬的頭顱找到身子，才能另作打算。
辛盛迷迷糊糊地想著，幾乎快要沉沉睡去了。忽然，她的耳朵微動，聽見簾外有腳步聲靠近。腳步聲很輕盈，不是寧涅里，她頓時呼吸急促，緊張地把自己縮進水裡，只露出鼻子以上。布料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又沉重地打落在地面，辛盛透過燈光看見帘子上的剪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鬼鬼祟祟的偷窺者。
一隻手掀起布簾，花赤裸的身體便在辛盛面前展露無遺。辛盛以為她會紅著臉轉身走開，但花並不對辛盛的存在感到意外，只是微笑著向辛盛點點頭，就自然地抬腿邁進木池裡，坐在辛盛對面靜靜地泡。
這下辛盛不知該把眼睛往哪放了。她不敢看花，卻偏偏坐在花的正對面，尷尬得渾身不自在。這時，花開口問道：「為什麼不看我？」
辛盛終於忍不住起身，逃跑似地狼狽爬出池子，連身上的水都來不及擦，就匆匆穿衣服。儘管自始至終沒看過花一眼，但能感受到花的視線一直在自己身上，她拍了拍發燙的臉頰，大聲說：「我泡完了！」
花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可以轉過頭來看看我。」
辛盛固執地背對著她：「你太漂亮，我不好意思看你。一看見你，我就自慚形穢。」
花說：「謝謝你誇我。你也很漂亮，我一直看著你呢。」
辛盛搖頭，此時她已經穿好衣服。雖然濕乎乎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但終於能逃離這片悶熱狹窄的空間，她感到輕鬆了許多。離開之前，花的聲音再次響起：「不想回頭看我一眼嗎？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名為花的少女，沒有黑色的眼睛和長發，卻擁有與李紅花一模一樣的聲音。因此花的召喚對辛盛而言是極具吸引力的，她恍惚間覺著身後的少女與幻想中的李紅花仿佛是重合的，儘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卻又帶有某種機緣巧合的浪漫。
辛盛鬼使神差，心想這樣的緣分也很難得，就悄悄回頭看一眼吧。反正我們同為女性，她又不討厭被我看，看一眼能怎樣呢？
如是想著，辛盛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轉身回頭看向池子。並未看到預料之中的景色，兩片帘子之間只露出了花的腦袋。此時花的臉上已沒了方才的笑意，她趴在池子邊緣，緊緊皺著眉頭，以一種嫌惡的目光打量辛盛：「我讓你看，你還真看啊？」
辛盛忘記自己是如何逃離這裡的了。
晚上寧涅里舖床時，辛盛抱著自己的被褥枕頭站在門口：「我能和你一起睡嗎？我不想和鶴達花一起睡。」寧涅里沒看她：「女人應該和女人一起睡。」辛盛強烈抗議道：「花不一樣！我還在裡面洗澡，你為什麼讓她進來？現在我成變態了！」
寧涅里沒聽懂，也沒搭理她，白雲知道辛盛要來一起睡，高興地拉住辛盛的衣袖不放。辛盛彎腰把她抱起來，繼續哀求寧涅里：「讓我和你一起睡吧！和她在一起睡，比殺了我還難受。」
「如果你不在意，那就過來睡吧。不過你得把西斯林也抱過來，不然她半夜哭鬧，會吵到花。」寧涅里接過辛盛懷裡的寢具，幫她往炕頭鋪。辛盛連忙制止：「我不睡炕頭，熱死啦。你給我往邊兒上挪挪。」寧涅里一邊重鋪，一邊抱怨：「你睡覺打把式，別壓著白雲。我得睡你旁邊攔著點兒。」
辛盛驚叫道：「你咋知道？難道你半夜偷看我睡覺！」
寧涅裏白她一眼：「第一天晚上你就把西斯林踹掉地上了，所以我才單獨給她做個小床。」
倆人正忙活，花好奇地站在門口探頭看進來：「你們是夫妻嗎？」
辛盛剛剛被花刁難過，不敢和花說話。寧涅里對花笑著解釋道：「不是夫妻。她怕生，不懂事，不願意和你一起睡，家裡又沒有其他空餘的屋。」
「既然不是夫妻，讓她和我一起睡吧。你是個男人，不方便。」花沉聲道。她不見外地進了屋，一邊坐在炕邊逗弄白雲，一邊問：「盛，這也是你的孩子嗎？」
「不是，只有西斯林是我的。」辛盛下意識回了句，忽然反應過來：「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你之前進屋時候，白雲這樣喊，我就記住了。」花隨口應著，又轉頭看向寧涅里。她不滿辛盛執意要與這個男人睡在一起，因此語氣中多了幾分不悅：「還沒問過主人的姓名。」
「我的名字是寧涅里。」寧涅里並未上心，溫和地回應道：「鹿覺寧涅里。」
聽到這樣的名字，花沉默著想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既然如此，你們睡在一起也沒什麼。打擾了。」
寧涅里哭笑不得。這究竟算是禮貌還是不禮貌呢？花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至少寧涅里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經傳到第八工區的工人耳中了。所幸，他現在不像之前那樣在乎身體的殘缺，否則險些就要和花翻臉。鶴達花是個很神秘的人，沒有高大的身材，正處在最落魄時，卻給寧涅里一種強大的壓迫感。
這時辛盛已經鑽進被窩，倒頭大睡。寧涅里把西斯林挪進屋來，安置好白雲，便吹了燈。他心想，花說幫忙修屋頂，還會作數嗎？她不同尋常的氣質與吃苦耐勞的本領形成了強烈對比，該是多麼可怖的家庭才能培養出來的女兒啊。
忽然，門外響起白雲咿咿呀呀的叫聲，聽起來像是發現什麼新東西一樣雀躍。寧涅里怕她闖禍，連忙趕出去查看情況，卻驚訝地看見一個陌生少女跟著白雲進了院子。少女的眉毛很濃密，一頭短髮有些凌亂，穿著髒兮兮的工服，儘管渾身散發出虛弱的感覺，走路的步伐卻十分平穩，看人的目光也很有底氣。這是個飽受折磨的黃眼姑娘。
「她是你的女兒嗎？」少女開口問道。
「是的。」寧涅里點頭。
「很可愛。」少女嘴角揚起微笑，看起來很喜歡白雲。她身上明顯地刻滿苦難的痕跡，言行舉止間卻保留著某種從容，這樣的反差使寧涅里感到奇怪，連忙請她到屋中來坐。
少女坐在白樺椅子上，疲憊地微微呼出一口氣，依然挺直著腰板。她看見牆上掛著的槍，感到十分熟悉，眼神頓時移不開了。寧涅里為她端一杯熱水，少女點頭道謝，雙手捧過杯子，低頭打量半天杯子的做工，慢慢地送到嘴邊喝起來。
「有什麼是我能幫助你的嗎？」寧涅里同情地問：「你看起來是從第八工區逃出來的。你的家住在哪裡？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少女將熱水一飲而盡，搖頭：「我不回家。我餓了，你能給我吃的嗎？事後我會加倍答謝你。」
聽少女的語氣，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又有著濃厚的行代津口音，寧涅里因此推測道：「姑娘是鶴達來的嗎？」
少女目露詫異，點頭。寧涅里問：「我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嗎？」
「花，鶴達花。」少女說完，補充道：「是鶴達貴族家的女傭。」
寧涅里並未多加懷疑。雖然「花」的名字很窮苦，但既然是貴族家中的女傭，具備這樣的氣質也不意外。他說：「不需要你答謝我。你看起來餓壞了，我給你準備吃的，再給你一筆錢回家。你的家人一定很擔心你，早點和他們團聚吧。」
「我一定會答謝你，唯獨這點請不要違抗我。我不可能白吃窮人家的東西。」花語氣強硬：「我看出來你比其他村民更富裕，所以才到你家要飯。」
寧涅里苦笑著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麼。鶴達人瞧不起佛多霍的其他部落，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因此少女不自覺流露出的優越感也很合乎情理。如今快要開春了，地窖里的過冬儲備還剩很多，寧涅里便把少女領到地窖，指著堆積的土豆、白菜、蘿蔔等蔬菜：「喜歡什麼就自己挑吧，我煮給你吃。」
花打眼一看，便微微紅著臉說：「這些不夠我吃。我實在太餓，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吃飯了。」
寧涅里不禁愕然，這些可是足以支撐一個成年人吃上幾個月的量，眼前餓得皮包骨的少女卻聲稱不夠吃。他擔憂道：「一次吃太多，會吃壞身子的。」花只搖頭：「不會的，請你全都煮了吧。我一路跋涉，沒有時間的概念，也沒有吃過東西。支撐我走到這裡的唯一信念，就是吃上一頓飽飯。」
望著這樣的花，寧涅里回想起第一次在家門口撿到辛盛的情景。他頓時心軟了，就對花說：「請你稍等。」既然花要吃很多，那麼家裡日常做飯的鍋不夠用，他便在院子架起一口巨大的鐵鍋，生起火來。
通常村裡有誰家牲口凍死或者老死，就把屍體送到寧涅里家。寧涅里在村里架起大鍋，煮完過後挨個分發，因此每當寧涅里架鍋，都意味著要有好事發生。幾家孩子跑來圍觀，寧涅里告訴他們：「來了個很能吃的姐姐，要架鍋煮菜才能吃飽。」孩子們覺得新奇，笑著跑走告訴家裡大人，花的到來便也在村里傳開了。
這麼多的蔬菜，清洗和削皮要用多長時間呢？花說：「過一遍清水就可以，不需要削皮。」她能帶著皮吃，足以證明有多飢餓了。寧涅里便聽她的，燒一大鍋開水，加點蔥姜和干辣椒借味兒，把各種菜混在一起亂燉。附近又有幾個村民給寧涅里送來家裡化開的凍肉，寧涅里麻利地切好凍肉，焯水去味兒後一併煮進鍋里，花坐在鍋邊的小板凳上眼巴巴等著，口水都快要流下來了。
忙活完這些，寧涅里回屋裡看米缸，狠狠心又給她煮一鍋白米飯。雖然鹿覺也種大米這種經濟作物，但村民平日只捨得吃粗糧，大米則用來賣高價換錢，購置其他生活用品。即便是寧涅里這樣比較富裕的人，清苦節儉的日子過慣了，也很捨不得吃大米。家裡大米基本留給辛盛和白雲吃，不經常煮成厚實的米飯，而是插成稀一點兒的白米粥，或者往裡混些高粱米充數。他見花實在餓得可憐，因此難得闊綽地招待她。
大鍋煮沸的熱氣騰騰升起，肉和菜四溢的香味兒驅散了寒意，寧涅里在院中給花擺一張桌子，用盆給她盛飯和菜。最開始是飯菜分裝的，花說：「太麻煩了，把飯和菜裝在一起吧。」寧涅里就把菜扣在飯盆上，混成湯飯給她吃。蔬菜、肉與大米的香氣融作奇妙的幸福感，花吃了一盆又一盆。她似乎有著永遠也填不滿的食慾，每吃完一盆都意猶未盡地叫寧涅里再盛飯菜。
寧涅里起初感到害怕，擔心花的身體健康，可見花吃得這麼高興，他逐漸也就放下顧慮，全聽花的吩咐。白雲圍著花跑，時不時跌倒在地，又爬起來看花吃飯的樣子。寧涅里困惑地想，這樣的身軀如何容納那麼多飯菜呢？鍋里的燉菜慢慢見底了，花進食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減緩，不知不覺就吃到最後一盆。
寧涅里心裡愁啊，家裡實在沒有能吃的東西了，等一下該去誰家借糧呢？就在他正想著時，桌前的花忽然出現異樣，只見她的身形晃了晃，就從椅子上跌落，摔倒在雪地里。寧涅里大驚失色，連忙衝上去探花的鼻息，又輕按花的小腹，意識到花快要撐死了。他伸手摳她的喉嚨，幫她把胃裡能吐的東西都吐乾淨，可花在寧涅里的輔助下吐半天，直到再也吐不動了，總共也就吐出那點東西來，和她吃進去的分量相比微乎其微。
食物去哪了？全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被軀體消化了嗎？寧涅里給昏迷的花清理了口腔，又抱她到床上休息，心中充滿疑惑。這位名為鶴達花的姑娘真是個不尋常的人。她明明早就已經吃飽了，卻還堅持吃到一點不剩，究竟是怎樣強大的貪婪欲望，才能抵消人體的嘔吐機制呢。
等到晚上辛盛採購回來，寧涅里給辛盛講了白天的事情。辛盛聽罷，大驚失色：「你把家裡能吃的全給她了，咱們晚上吃什麼？」寧涅里頓時覺得有點掃興，他抱著分享奇聞異事的心態講給辛盛聽，辛盛卻滿腦子都是吃飯。
寧涅里把飯桶遞給辛盛：「你去挨家挨戶要點回來。」辛盛接過飯桶，不情不願地提著出門了。
辛盛離開沒多久，鶴達花終於醒過來。她像沒事人一樣走出房間，寧涅里擔心地迎上去，問：「身體沒有不舒服吧？」
花搖搖頭：「沒有。」說完，她的肚子就餓得咕咕叫起來，寧涅里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抱歉，我平時不是這樣的。」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用手指撥了撥鬢角：「只是餓得太久了，才會暴飲暴食。」她正說著，聽見水滴打落的聲音，抬頭看見漏水的屋頂角落，便自告奮勇道：「明天我幫你補房頂吧。」
「謝謝你。」寧涅里原本不想讓女人做這種粗活，但一回憶起花白天恐怖的食量，覺得不能將她與尋常女人相提並論，便同意了。
花在寧涅里家中四處轉了一圈兒，白雲像只粘人的小狗追著她走。花起初覺得很有趣，故意走得很快，讓這個可愛的寶寶追不上。但白雲摔倒的次數太多了，花逐漸有些於心不忍，就把她抱在懷裡。白雲笑著用手摸花的臉，用嘴輕輕吹她脖子上的鞭打傷口，花因此越來越喜歡白雲了。
她走到西屋，看見天女的頭顱。嬅姬向她打招呼，她對著頭顱點點頭，沒有露出太多驚異，轉身離開。
繞回剛進屋的堂廳，花再一次注意到牆上熟悉的槍，不禁駐足仔細觀摩。懷裡的白雲忽然笑著叫起來：「盛！盛！」花以為只是學話期的孩子發出無意義的音節，卻又聽見一陣夾雜著冷氣的腳步聲。她轉頭看過去，正見辛盛把飯桶重重撂在地上，踢掉靴子。
辛盛也看見了花，在原地怔住半天，好像在艱難地思考什麼。花對她露出充滿期待的笑容，似乎等著辛盛對自己喊出話語。但辛盛張嘴喊了，喊的卻是：「寧涅里！你撿的這個黃眼兒長得真好看啊！」
花心中一震，笑容僵在臉上。這時她才想起自己是黃眼兒。
「她的名字是鶴達花。」寧涅里從裡屋走出來，彎腰提起飯桶：「好重，大家真沒少給你。你很有要飯的天賦。」
辛盛好奇地看著陌生的少女：「你的名字里也有『花』？」
花微笑：「還有誰的名字里有『花』呢？」
聽見這樣平和的聲線與行代津的口音，辛盛頓時感覺更加熟悉了。但眼前的姑娘是個貨真價實的黃眼兒，沒有漂亮的烏黑長髮，像個面容枯槁的餓死鬼，怎麼可能是鐵絲網外的高嶺之花呢？辛盛覺得自己是想李紅花想瘋了，才對陌生人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
「吃飯吧，我快餓死了。」辛盛說。
他們圍在桌前一起吃飯。花雖然不是靦腆的人，卻極少應和，因此和平日裡一樣，只有辛盛獨自說個不停。等收拾桌子的時候，寧涅里讓花帶著白雲去餵西斯林，把辛盛留下來幫自己幹活。寧涅里問辛盛：「你認識她嗎？」
辛盛想了想，搖頭：「不認識。」
寧涅里低頭刷著碗，說：「真奇怪啊，她好像認識你似的，吃飯時一直盯著你看呢。也許你該想想，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辛盛確鑿道：「像這樣漂亮的黃眼姑娘，我從前就只見過畢牙。」
寧涅里側過臉，看了她一眼：「你覺得她像畢牙一樣漂亮嗎？」
辛盛沉默片刻，小聲說：「她比畢牙漂亮。」
寧涅里說：「也許你曾經在哪裡見過她。」
鶴達花雖然是個漂亮姑娘，但在容貌方面終歸是無法與貂未畢牙相比的，顯然辛盛對花有著獨特的印象和想法。他不禁想起很多年前與諾溫在秋日大祭上爭執佛多霍最美的女人，那時候老師塔娜還活著。
辛盛不願意考慮這樣麻煩的事情。她東跑西顛地勞累了一天，明早還要繼續進城採購，決定洗個澡就睡覺。自從辛盛住進來，寧涅里用木料單獨鋪了個小池子，又掛了塊大布帘子，供她洗澡專用。寧涅里總有很多辦法，什麼事情都難不倒他。
方才聽見寧涅里燒水的聲音，知道是準備好洗澡水了，辛盛沒有打理瑣事的習慣，日常起居基本都等著寧涅里給她端現成的。
她去浴室脫下衣服，坐進熱騰騰的水裡，疲憊地呼一口氣，盯著瀰漫的白霧發呆。莫名地，李紅花那雙沉靜的漆黑眼瞳再度浮現於腦海，辛盛不禁伸出右手，試著在虛空中勾勒她的黑色長髮和紅色披肩，神秘的死寂中便逐漸溢出了爛漫的紅。
李紅花是在夜幕里野蠻生長的美，美是一種霸道且不講道理的存在。遼闊，遙遠，難以接近，若真有一日能幸運地觸及，自己是否又將被這份美灼傷呢？既然她承諾要救我，就應該還在佛多霍地區活動。那樣萬眾矚目的美人所到之處，恐怕方圓十里都要為她轟動，因此一定是不難相遇的。先幫嬅姬的頭顱找到身子，才能另作打算。
辛盛迷迷糊糊地想著，幾乎快要沉沉睡去了。忽然，她的耳朵微動，聽見簾外有腳步聲靠近。腳步聲很輕盈，不是寧涅里，她頓時呼吸急促，緊張地把自己縮進水裡，只露出鼻子以上。布料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又沉重地打落在地面，辛盛透過燈光看見帘子上的剪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鬼鬼祟祟的偷窺者。
一隻手掀起布簾，花赤裸的身體便在辛盛面前展露無遺。辛盛以為她會紅著臉轉身走開，但花並不對辛盛的存在感到意外，只是微笑著向辛盛點點頭，就自然地抬腿邁進木池裡，坐在辛盛對面靜靜地泡。
這下辛盛不知該把眼睛往哪放了。她不敢看花，卻偏偏坐在花的正對面，尷尬得渾身不自在。這時，花開口問道：「為什麼不看我？」
辛盛終於忍不住起身，逃跑似地狼狽爬出池子，連身上的水都來不及擦，就匆匆穿衣服。儘管自始至終沒看過花一眼，但能感受到花的視線一直在自己身上，她拍了拍發燙的臉頰，大聲說：「我泡完了！」
花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可以轉過頭來看看我。」
辛盛固執地背對著她：「你太漂亮，我不好意思看你。一看見你，我就自慚形穢。」
花說：「謝謝你誇我。你也很漂亮，我一直看著你呢。」
辛盛搖頭，此時她已經穿好衣服。雖然濕乎乎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但終於能逃離這片悶熱狹窄的空間，她感到輕鬆了許多。離開之前，花的聲音再次響起：「不想回頭看我一眼嗎？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名為花的少女，沒有黑色的眼睛和長發，卻擁有與李紅花一模一樣的聲音。因此花的召喚對辛盛而言是極具吸引力的，她恍惚間覺著身後的少女與幻想中的李紅花仿佛是重合的，儘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卻又帶有某種機緣巧合的浪漫。
辛盛鬼使神差，心想這樣的緣分也很難得，就悄悄回頭看一眼吧。反正我們同為女性，她又不討厭被我看，看一眼能怎樣呢？
如是想著，辛盛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轉身回頭看向池子。並未看到預料之中的景色，兩片帘子之間只露出了花的腦袋。此時花的臉上已沒了方才的笑意，她趴在池子邊緣，緊緊皺著眉頭，以一種嫌惡的目光打量辛盛：「我讓你看，你還真看啊？」
辛盛忘記自己是如何逃離這裡的了。
晚上寧涅里舖床時，辛盛抱著自己的被褥枕頭站在門口：「我能和你一起睡嗎？我不想和鶴達花一起睡。」寧涅里沒看她：「女人應該和女人一起睡。」辛盛強烈抗議道：「花不一樣！我還在裡面洗澡，你為什麼讓她進來？現在我成變態了！」
寧涅里沒聽懂，也沒搭理她，白雲知道辛盛要來一起睡，高興地拉住辛盛的衣袖不放。辛盛彎腰把她抱起來，繼續哀求寧涅里：「讓我和你一起睡吧！和她在一起睡，比殺了我還難受。」
「如果你不在意，那就過來睡吧。不過你得把西斯林也抱過來，不然她半夜哭鬧，會吵到花。」寧涅里接過辛盛懷裡的寢具，幫她往炕頭鋪。辛盛連忙制止：「我不睡炕頭，熱死啦。你給我往邊兒上挪挪。」寧涅里一邊重鋪，一邊抱怨：「你睡覺打把式，別壓著白雲。我得睡你旁邊攔著點兒。」
辛盛驚叫道：「你咋知道？難道你半夜偷看我睡覺！」
寧涅裏白她一眼：「第一天晚上你就把西斯林踹掉地上了，所以我才單獨給她做個小床。」
倆人正忙活，花好奇地站在門口探頭看進來：「你們是夫妻嗎？」
辛盛剛剛被花刁難過，不敢和花說話。寧涅里對花笑著解釋道：「不是夫妻。她怕生，不懂事，不願意和你一起睡，家裡又沒有其他空餘的屋。」
「既然不是夫妻，讓她和我一起睡吧。你是個男人，不方便。」花沉聲道。她不見外地進了屋，一邊坐在炕邊逗弄白雲，一邊問：「盛，這也是你的孩子嗎？」
「不是，只有西斯林是我的。」辛盛下意識回了句，忽然反應過來：「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你之前進屋時候，白雲這樣喊，我就記住了。」花隨口應著，又轉頭看向寧涅里。她不滿辛盛執意要與這個男人睡在一起，因此語氣中多了幾分不悅：「還沒問過主人的姓名。」
「我的名字是寧涅里。」寧涅里並未上心，溫和地回應道：「鹿覺寧涅里。」
聽到這樣的名字，花沉默著想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既然如此，你們睡在一起也沒什麼。打擾了。」
寧涅里哭笑不得。這究竟算是禮貌還是不禮貌呢？花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至少寧涅里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經傳到第八工區的工人耳中了。所幸，他現在不像之前那樣在乎身體的殘缺，否則險些就要和花翻臉。鶴達花是個很神秘的人，沒有高大的身材，正處在最落魄時，卻給寧涅里一種強大的壓迫感。
這時辛盛已經鑽進被窩，倒頭大睡。寧涅里把西斯林挪進屋來，安置好白雲，便吹了燈。他心想，花說幫忙修屋頂，還會作數嗎？她不同尋常的氣質與吃苦耐勞的本領形成了強烈對比，該是多麼可怖的家庭才能培養出來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