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俗話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開店的要見面三分笑，吃肉要留湯，不論酒樓、客棧，還是南客街黃老闆的戲院，都知道這個理。黃老闆在京二十年，從小小梨園，做到如今三個園子的排場，不乏前輩照顧，也沒獨吃一份。
今兒個黃老闆戲院開門早，八九點就招呼客人。原是昨晚新到一個借場子的戲班，排了三個時辰的戲。消息幾天前就散出去了，這會兒戲還沒開始演，就在東閣湖上早早定了一間包房，留作慶功。黃老闆也講究，請了幾十個貴賓，早早排好位置，一邊候著茶水糖果點心。
他在戲樓二層東間的包房辦事。這裡聽得見戲曲，又臨著前門，有事好招呼。這時候正要開幕，黃老闆半靠著護欄打量下面。見幾個常客都來了，挨坐在二排。他喊來夥計，交給他一個小包，吩咐把那幾人茶葉都換成這包。夥計下去之後，黃老闆坐不太老實。他走出包間，下了樓梯，要到後台去看看。
剛走到一樓，就聽見夥計傳話——有位王爺到了。黃老闆心頭納罕，是哪位王爺？本園倒是沒有王爺來過。不待想明白，便忙去前門迎接。
豈料還沒見人，就聽見一個年輕女人的叫罵：「一身的臭味！你昨晚上到底死去哪了？」
緊接著，就看到一個紫衣服的女孩拉扯著秦晚希往裡走。那女孩束著高發，裙子快要飛起來。隨後是著了一身蟒袍的秦晚希。
黃老闆眼睛一轉，弓著腰，笑道：「王爺吉祥。您是找人還是歇腳？」。
女孩忽地跳起來，指著黃老闆喊道：「哈！你個老頭子什麼話！找什麼人，你開妓院還是開戲院！我看你是把六爺當蠢蛋，別以為不知道你那點鬼花樣。京城四十家戲院藏了你多少銀子！一會把你的那些勾當全挖出來，再把你人丟天牢里挨鞭子！」
一串連珠炮炸得黃老闆是頭痛病犯了，抱著腦袋連連後退，還不住的念佛。
旁邊站著秦晚希也是頭痛，苦笑道：「是聽戲，沒其他事。」
黃老闆聽得是六王爺，咳咳兩聲，擠出個笑臉，說道：「六爺，您知道我這有點小規矩，不甚方便。」
秦晚希擺擺手，遞出一張銀票道：「別地方都還沒開，只得麻煩你了。」
那黃老闆原本還打算再說兩句客套話，看見旁邊那女孩又要跳起來，登時住了嘴，趕忙吩咐夥計安排包間，把秦晚希兩人帶上樓了。黃老闆又叫來門口親近的手下，讓他中午在東閣湖安排一個小席，給京城幾大戲院的老闆都送上請帖。吃不得的東西總歸鬧肚子，在鬧肚子前還是吐出來好。
早上王府里，秦晚希正睡得香，夢到自己在護城河裡游泳。忽然黑了一下，一睜眼就看到秦霞兇巴巴的樣子。秦霞嘴巴撅著，上手揪著耳朵把他拽起來。這會兒腦子還不省人事，但身體被拖來拖去。秦霞呼啦啦給他套上衣服，臉上也用毛巾抹了兩下。是一邊給他收拾，一邊嘟嘟囔囔。等到下人送來早點，秦晚希剛好梳完頭髮，秦霞三下五除二給他塞了一盤子蒸粉，嗆得他連連咳嗽。
秦晚希喝了口湯，翻著白眼道：「你這麼急幹嘛，不能安穩點。」
話音一落，只聽「啪！」的一聲，他頭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
秦霞生氣地說：「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你還上朝嗎？」
秦晚希揉著腦袋，瞅了眼窗外晴明一片，撇撇嘴，說道：「沒關係的，報個病假好了，反正本來就不怎麼去。」
秦霞滿臉不樂意，趕忙又塞給他一塊紅色糕點，嘟著嘴：「不可以，你以前不去那是以前。人家可不說你六王爺什麼。今天你不去，人家倒可以說是我的問題。」
秦晚希笑道：「他們說就說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秦霞道：「別人說倒還沒什麼，我只當耳旁風。但是等到那個什麼葉三水劈里啪啦上一堆奏摺，我可不想整個京城知道我回來的事。」
秦晚希穿上靴子，苦笑道：「真是被你累慘了，你可知道昨晚我昨晚什麼時候才上床。回來真得再補一覺。」
秦霞道：「我跟你一起去，退朝剛好可以去戲院看戲。」
秦晚希道：「以前倒不見你喜歡看戲，這次回來怎麼學成這模樣了。」
秦霞踮起鞋尖，道：「在揚州看過幾場，是新曲子。別人說好聽，我也跟著說，一來二去就看懂一點。」
一點是多少，秦晚希不得明了。
她又說道：「恰巧那揚州班子來了京城，前幾天看到單子，寫明了今天辰時開演，在南客街的淮花園。」
秦晚希咂咂嘴，道：「要是別的戲院還好說，只聽說這淮花園規矩著，只做商賈生意。來了官員和皇親國戚都薦到同街的另幾家。不然我們去貴春園，芳客園。」
還沒把其餘的戲院說完，秦霞已經是一臉吃人樣子。秦晚希低著頭，胡亂塞了幾口吃的，不再吱聲。
吃過飯，秦晚希上朝去了。過不兩個時辰，兩人在南客街碰了面。正巧這時走來一隊北大營衛兵。秦霞遠遠朝他們打招手，喊道：「彭三告，你怎麼來城裡了！」
那領隊叫彭三告，是北大營的一名校尉，以前葉子昂在北大營做統領，他就是葉子昂的親衛兵。四年前那個冬天，秦霞要從北大營偷溜進護衛軍練兵場，他出了不少力。那彭三告聽到了，也招招手，小跑過來，笑道：「原來是霞姐，什麼時候回京的，也不來北大營看看我們。」忽然看到一旁的秦晚希。秦晚希多年不在京，彭三告當然沒見過他，但看到那一身剛剛退朝還沒換去的蟒袍，也就明白了。拱手，立正道：「向六王爺問好。」
又朝秦霞道：「看來是王爺帶您來聽戲啦。」
秦霞指指秦晚希，說道：「有人非要請我，當然就來了。」
秦晚希攤攤手，道：「哪有強拉著來，還讓人家說是自願的。」對彭三告問道：「你是北大營的，怎麼跑來護衛軍的地盤？」
彭三告回道：「是葉將軍安排的。」
秦晚希不解，因問道：「葉子昂安排的嗎？他哪去了？」
領隊道：「將軍昨晚傳信，若是今早他沒去上朝，那我便帶一隊人在南客街巡視，注意來往人員。至於將軍去處，在下也不得而知。」
秦霞擠著眼，不耐煩地道：「好了，戲都開一會兒了。」朝彭三告擺擺手，二人並肩緩緩走遠。
這裡彭三告眼底陰沉，自是不再多語。他朝遠處等待著的衛兵示意一下，所有人就悄悄進了南客街，沿著陰影往前行。
過了三四家戲院，方看見兩根幾人等高、漆著朱紅色紋著金鳳的柱子，柱子上架起一個牌匾，用行書寫著「淮花園」，倒有幾分飛龍倒影之態。朝里望，是兩扇鑲著巴掌大銅釘的實木門，下面有一根小腿高的門檻，都塗著紅漆。門兩側站著四五個小夥計，聚在一起聊天。在他們旁邊豎著一架木牌，貼得是今朝秦霞所說的揚州戲班的曲目，各自的花名都寫在上面。
早早有夥計看到秦晚希，都不曾想來了自家戲院。等人走過漆紅柱子，才有夥計進門通報。
秦霞看著時辰，說：「少聊兩句都不行，這個點戲都開始半天了。」
秦晚希苦笑道：「那不是你先找的人家，我也就問了兩句。」
秦霞冷笑一聲：「那倒是我的錯，你昨天和葉子昂到那東閣湖喝酒，今個還要再問這些。我怎麼看是你昨晚有些事瞞著我？」
秦晚希不敢言語，只是一味陪笑。秦霞火氣突然升上來，道：「昨個說是喝酒，怕不是借個由頭去了哪家小樓，找哪個妹妹喝去了。你昨晚到底死哪了，一身的臭味。」
正巧這時候跨進門檻，迎頭撞見黃老闆。那黃老闆本是一番客氣話，誰知碰巧落在了火星子上，白挨一頓罵。等到安排兩人上樓，進了包間，黃老闆才敢擦擦額上的汗。
那黃老闆叫來手下一個妥帖的人，吩咐道：「中午在東閣樓吃茶，約上芳客園、迎客園、落梅園的掌柜，就說是新到一批班子，請他們看看新的曲目。」
這人問道：「貴春園的掌柜不請嗎？」
黃老闆道：「這曲目是新曲，他不太認識。」說完就去了後台。
過了不久，那人來報，說是芳客園晚上要到一個外地班子，掌柜的出了城，中午是來不了；到了迎春園，又正巧遇到貴春園的掌柜，為顧得情面，就自作主張把請帖也給了。
黃老闆點點頭，說：「你辦得是不錯的。」那人匯報完要退時，又吩咐道：「包間裡的秦六王爺要照顧好，聽人說他才回京不久，我也不了解喜歡些什麼。倒是旁邊那個女孩穿著揚州樣式的裙子，剛好這新戲班送了點揚州糕點給我。你把我二樓桌子上那盒送去。回來看著點戲台，提防下事故，有情況到東閣湖找我。」說完，黃老闆坐上馬車去了東閣湖。
雖未到午飯時，東閣湖卻已經十分熱鬧，門口擠滿了車轎。黃老闆下了車，先是看到一堆人簇擁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那男子面相甚是清秀，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個女子。只聽得有人稱呼他為葉大人，怕是和當朝御史大夫葉三水有些關係。黃老闆整整衣冠，正要去厚著面子結識一番，卻被一夥計叫住：「黃老闆，您還是三樓雅座吧，掌柜叫咱來送壺新進的雨前茶給您。」
黃老闆說道：「多謝你們掌柜的好意，麻煩替黃某轉告一聲，這昨天新來的揚州戲班，原本打算請老掌柜去看看，正巧今晚定了東閣湖的房，到時候和老掌柜談談新戲，還望賞光。」
他隨著夥計到三樓地字間，一開門就是六人席的桌子，順勢坐了主位。夥計新送上一壺茶，果然是透亮的雨前茶。喝過三杯茶，各個掌柜也就到了。幾人年齡不同，身材衣著也不同。迎客園的掌柜王旬，看著有六十多歲，佝僂著腰，半駝著背，走路要拄根拐杖，身上穿的是長衫，據說幾十年前得過個功名；落梅園掌柜燕流風三十出頭，身段非凡，穿的也是綢緞做的花面外襟，先皇時他曾在宮裡梨園做過，認識不少達官顯貴。貴春園掌柜袁天良則是和黃老闆一般歲數，且都穿著小褂，戴著冬天的貂皮帽。
隨後眾位老闆掌柜落座，開始上酒上菜。
先是黃老闆敬酒：「各位掌柜的，咱們是多久沒一起吃飯，黃某人先敬一杯。」眾人舉杯回敬。
閒話說過幾句後，黃老闆皺起眉頭，沉吟許久。
燕流風故作疑惑，問道：「這麼突然找大家來，黃老闆想必有什麼事要說，咱們都是生意人，客套話就別說了，直接講明了，咱們秉公辦事，落得痛快。」
黃老闆聽後更是連聲嘆氣。
貴春園掌柜袁天良忙問道：「究竟是何事？」
迎客園掌柜王旬也拖著腔，慢慢說：「黃老闆，這話何來？若是官司上的，老夫也可幫襯幾分。」
燕流雲笑道：「就算是命案，咱這位老夫子也能把您撈回來。」此話一出，那迎客園掌柜忙揮揮手。
黃老闆強撐住身子，低沉著眼角，又嘆一口氣。
燕流雲道：「老哥，咱們生意多為您照料，有事當然會幫，您就說吧。」
黃老闆點點頭，看向落梅園和迎客園的兩位掌柜，哀嘆道：「我對不起兩位掌柜。」
老夫子翹起了鬍子，道：「此話怎講？」
黃老闆只得點點頭，道：「昨晚來了批揚州班子，前幾日就發了帖，所以今天開門早了些。但六王爺卻突然要來聽戲，這官家生意向來是二位掌柜的，規矩定在這裡，我淮花園怎麼敢違背。但是當時街上就我一家開門，這位王爺的脾性又十分古怪，定要來我這裡聽戲。黃某人實在是怕掉了腦袋，才讓六王爺進門的。可是這規矩一事，在下過意不去呀。」說完，低落個頭，又開始哀嘆。
那邊燕流雲聽後哈哈大笑，但眼角卻覷向剛緩了一口氣的老夫子王旬，只聽王旬道：「原來是這麼個事，黃老闆真是太多心了。」
燕流雲跟腔道：「也確實是這般，哪像咱老夫子，書讀得多，正是這麼氣定神閒——」他尾音拖得長，讓那老夫子臉紅了一片。
袁天良的貴春園也不做官家生意，是沒今天這事了，坐在一旁認認真真地喝他的酒、吃他的菜。聽得兩邊吵鬧一番，又看見黃老闆不停地嘆氣，這酒倒是下去得快。
又說過兩句，燕流雲這邊起身敬酒，道：「這事我原是聽說了，只沒當多大的事看。誰知道黃老闆竟是落得這麼不安。」
黃老闆道：「燕老弟這番話讓黃某人甚是寬慰，這一桌既是給諸位賠禮道歉的，也是表表我的心意，今天六王爺在我那消費多少，我加倍出來，就湊出這桌酒來了。」
老夫子捋一捋鬍子，笑道：「黃老闆真是客氣，咱們戲院當年開張定規矩，也是方便做生意，怎麼如今反倒成了礙著眾人心意的疙瘩，真是弄巧成拙，像是那、那……」老夫子坑坑巴巴半天才憋出來，「畫蛇添足之舉了。」
黃老闆也是一笑，道：「老夫子真是有些學問在身上，這些詞咱粗人就不會說了。」
燕流雲狐笑道：「哪裡是什麼客氣，是黃老闆怕咱們以後都不按規矩，搶了他的生意。」
這話一出，黃老闆只得乾笑兩聲。反而老夫子厲聲說道：「燕掌柜，你不能這麼私心壞了黃老闆的好意，咱們這行當歷來艱辛，沒少得白眼。這些年黃老闆和咱們同心協力，也使得旁人高看幾分。玩笑歸玩笑，這時候還是要正氣色。」
燕流雲笑道：「自然是如此，小弟不過是開開玩笑話，黃大哥這些年也是讓小弟沾了不少光，哪能真去往那面去想。小弟自罰一杯。」然後他自己倒杯酒，一飲而盡。
黃老闆也是知道這燕流雲出身皇宮梨園，自視甚高，平常都瞧不起同行里的兄弟，但實打實也是個俠義之人，平時官府那邊沒少得他幫忙，也就不會在意這些話。他舉起杯，道：「燕老弟的意思我明白，不過幾句無心之言。話說這六王爺也是古怪。離京幾年，這突然回來，聽說昨天祭天大典沒去，今天早上估摸是剛下朝的點，穿著蟒袍就來聽戲。更怪的是他旁邊一個女人，對他呼來喝去，還沒一點大家閨秀樣子，那聽戲一事，還是她吵著要，進門就罵了一通，把黃某都嚇壞了。」
那老夫子點點頭，道：「只聽說六王爺和今上是同母所生，親密非凡。而今上沉穩大度，朝廷也是穩固。怎麼六王爺所做之事這般古怪，非常言所能道也。」
燕流雲道：「諸位這就不知了，那位六王爺可是有點講頭……」
話才剛說一半，房門突然開了，只見黃老闆安排看場的人跑了進來，神色慌張，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那黃老闆登時整張臉煞白。
眾人忙問發生何事，只聽他道：「北大營把新來的揚州班子給拿了去。」
今兒個黃老闆戲院開門早，八九點就招呼客人。原是昨晚新到一個借場子的戲班，排了三個時辰的戲。消息幾天前就散出去了，這會兒戲還沒開始演，就在東閣湖上早早定了一間包房，留作慶功。黃老闆也講究，請了幾十個貴賓，早早排好位置，一邊候著茶水糖果點心。
他在戲樓二層東間的包房辦事。這裡聽得見戲曲，又臨著前門，有事好招呼。這時候正要開幕，黃老闆半靠著護欄打量下面。見幾個常客都來了，挨坐在二排。他喊來夥計，交給他一個小包，吩咐把那幾人茶葉都換成這包。夥計下去之後，黃老闆坐不太老實。他走出包間，下了樓梯，要到後台去看看。
剛走到一樓，就聽見夥計傳話——有位王爺到了。黃老闆心頭納罕，是哪位王爺？本園倒是沒有王爺來過。不待想明白，便忙去前門迎接。
豈料還沒見人，就聽見一個年輕女人的叫罵：「一身的臭味！你昨晚上到底死去哪了？」
緊接著，就看到一個紫衣服的女孩拉扯著秦晚希往裡走。那女孩束著高發，裙子快要飛起來。隨後是著了一身蟒袍的秦晚希。
黃老闆眼睛一轉，弓著腰，笑道：「王爺吉祥。您是找人還是歇腳？」。
女孩忽地跳起來，指著黃老闆喊道：「哈！你個老頭子什麼話！找什麼人，你開妓院還是開戲院！我看你是把六爺當蠢蛋，別以為不知道你那點鬼花樣。京城四十家戲院藏了你多少銀子！一會把你的那些勾當全挖出來，再把你人丟天牢里挨鞭子！」
一串連珠炮炸得黃老闆是頭痛病犯了，抱著腦袋連連後退，還不住的念佛。
旁邊站著秦晚希也是頭痛，苦笑道：「是聽戲，沒其他事。」
黃老闆聽得是六王爺，咳咳兩聲，擠出個笑臉，說道：「六爺，您知道我這有點小規矩，不甚方便。」
秦晚希擺擺手，遞出一張銀票道：「別地方都還沒開，只得麻煩你了。」
那黃老闆原本還打算再說兩句客套話，看見旁邊那女孩又要跳起來，登時住了嘴，趕忙吩咐夥計安排包間，把秦晚希兩人帶上樓了。黃老闆又叫來門口親近的手下，讓他中午在東閣湖安排一個小席，給京城幾大戲院的老闆都送上請帖。吃不得的東西總歸鬧肚子，在鬧肚子前還是吐出來好。
早上王府里，秦晚希正睡得香，夢到自己在護城河裡游泳。忽然黑了一下，一睜眼就看到秦霞兇巴巴的樣子。秦霞嘴巴撅著，上手揪著耳朵把他拽起來。這會兒腦子還不省人事，但身體被拖來拖去。秦霞呼啦啦給他套上衣服，臉上也用毛巾抹了兩下。是一邊給他收拾，一邊嘟嘟囔囔。等到下人送來早點，秦晚希剛好梳完頭髮，秦霞三下五除二給他塞了一盤子蒸粉，嗆得他連連咳嗽。
秦晚希喝了口湯，翻著白眼道：「你這麼急幹嘛，不能安穩點。」
話音一落，只聽「啪！」的一聲，他頭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
秦霞生氣地說：「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你還上朝嗎？」
秦晚希揉著腦袋，瞅了眼窗外晴明一片，撇撇嘴，說道：「沒關係的，報個病假好了，反正本來就不怎麼去。」
秦霞滿臉不樂意，趕忙又塞給他一塊紅色糕點，嘟著嘴：「不可以，你以前不去那是以前。人家可不說你六王爺什麼。今天你不去，人家倒可以說是我的問題。」
秦晚希笑道：「他們說就說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秦霞道：「別人說倒還沒什麼，我只當耳旁風。但是等到那個什麼葉三水劈里啪啦上一堆奏摺，我可不想整個京城知道我回來的事。」
秦晚希穿上靴子，苦笑道：「真是被你累慘了，你可知道昨晚我昨晚什麼時候才上床。回來真得再補一覺。」
秦霞道：「我跟你一起去，退朝剛好可以去戲院看戲。」
秦晚希道：「以前倒不見你喜歡看戲，這次回來怎麼學成這模樣了。」
秦霞踮起鞋尖，道：「在揚州看過幾場，是新曲子。別人說好聽，我也跟著說，一來二去就看懂一點。」
一點是多少，秦晚希不得明了。
她又說道：「恰巧那揚州班子來了京城，前幾天看到單子，寫明了今天辰時開演，在南客街的淮花園。」
秦晚希咂咂嘴，道：「要是別的戲院還好說，只聽說這淮花園規矩著，只做商賈生意。來了官員和皇親國戚都薦到同街的另幾家。不然我們去貴春園，芳客園。」
還沒把其餘的戲院說完，秦霞已經是一臉吃人樣子。秦晚希低著頭，胡亂塞了幾口吃的，不再吱聲。
吃過飯，秦晚希上朝去了。過不兩個時辰，兩人在南客街碰了面。正巧這時走來一隊北大營衛兵。秦霞遠遠朝他們打招手，喊道：「彭三告，你怎麼來城裡了！」
那領隊叫彭三告，是北大營的一名校尉，以前葉子昂在北大營做統領，他就是葉子昂的親衛兵。四年前那個冬天，秦霞要從北大營偷溜進護衛軍練兵場，他出了不少力。那彭三告聽到了，也招招手，小跑過來，笑道：「原來是霞姐，什麼時候回京的，也不來北大營看看我們。」忽然看到一旁的秦晚希。秦晚希多年不在京，彭三告當然沒見過他，但看到那一身剛剛退朝還沒換去的蟒袍，也就明白了。拱手，立正道：「向六王爺問好。」
又朝秦霞道：「看來是王爺帶您來聽戲啦。」
秦霞指指秦晚希，說道：「有人非要請我，當然就來了。」
秦晚希攤攤手，道：「哪有強拉著來，還讓人家說是自願的。」對彭三告問道：「你是北大營的，怎麼跑來護衛軍的地盤？」
彭三告回道：「是葉將軍安排的。」
秦晚希不解，因問道：「葉子昂安排的嗎？他哪去了？」
領隊道：「將軍昨晚傳信，若是今早他沒去上朝，那我便帶一隊人在南客街巡視，注意來往人員。至於將軍去處，在下也不得而知。」
秦霞擠著眼，不耐煩地道：「好了，戲都開一會兒了。」朝彭三告擺擺手，二人並肩緩緩走遠。
這裡彭三告眼底陰沉，自是不再多語。他朝遠處等待著的衛兵示意一下，所有人就悄悄進了南客街，沿著陰影往前行。
過了三四家戲院，方看見兩根幾人等高、漆著朱紅色紋著金鳳的柱子，柱子上架起一個牌匾，用行書寫著「淮花園」，倒有幾分飛龍倒影之態。朝里望，是兩扇鑲著巴掌大銅釘的實木門，下面有一根小腿高的門檻，都塗著紅漆。門兩側站著四五個小夥計，聚在一起聊天。在他們旁邊豎著一架木牌，貼得是今朝秦霞所說的揚州戲班的曲目，各自的花名都寫在上面。
早早有夥計看到秦晚希，都不曾想來了自家戲院。等人走過漆紅柱子，才有夥計進門通報。
秦霞看著時辰，說：「少聊兩句都不行，這個點戲都開始半天了。」
秦晚希苦笑道：「那不是你先找的人家，我也就問了兩句。」
秦霞冷笑一聲：「那倒是我的錯，你昨天和葉子昂到那東閣湖喝酒，今個還要再問這些。我怎麼看是你昨晚有些事瞞著我？」
秦晚希不敢言語，只是一味陪笑。秦霞火氣突然升上來，道：「昨個說是喝酒，怕不是借個由頭去了哪家小樓，找哪個妹妹喝去了。你昨晚到底死哪了，一身的臭味。」
正巧這時候跨進門檻，迎頭撞見黃老闆。那黃老闆本是一番客氣話，誰知碰巧落在了火星子上，白挨一頓罵。等到安排兩人上樓，進了包間，黃老闆才敢擦擦額上的汗。
那黃老闆叫來手下一個妥帖的人，吩咐道：「中午在東閣樓吃茶，約上芳客園、迎客園、落梅園的掌柜，就說是新到一批班子，請他們看看新的曲目。」
這人問道：「貴春園的掌柜不請嗎？」
黃老闆道：「這曲目是新曲，他不太認識。」說完就去了後台。
過了不久，那人來報，說是芳客園晚上要到一個外地班子，掌柜的出了城，中午是來不了；到了迎春園，又正巧遇到貴春園的掌柜，為顧得情面，就自作主張把請帖也給了。
黃老闆點點頭，說：「你辦得是不錯的。」那人匯報完要退時，又吩咐道：「包間裡的秦六王爺要照顧好，聽人說他才回京不久，我也不了解喜歡些什麼。倒是旁邊那個女孩穿著揚州樣式的裙子，剛好這新戲班送了點揚州糕點給我。你把我二樓桌子上那盒送去。回來看著點戲台，提防下事故，有情況到東閣湖找我。」說完，黃老闆坐上馬車去了東閣湖。
雖未到午飯時，東閣湖卻已經十分熱鬧，門口擠滿了車轎。黃老闆下了車，先是看到一堆人簇擁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那男子面相甚是清秀，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個女子。只聽得有人稱呼他為葉大人，怕是和當朝御史大夫葉三水有些關係。黃老闆整整衣冠，正要去厚著面子結識一番，卻被一夥計叫住：「黃老闆，您還是三樓雅座吧，掌柜叫咱來送壺新進的雨前茶給您。」
黃老闆說道：「多謝你們掌柜的好意，麻煩替黃某轉告一聲，這昨天新來的揚州戲班，原本打算請老掌柜去看看，正巧今晚定了東閣湖的房，到時候和老掌柜談談新戲，還望賞光。」
他隨著夥計到三樓地字間，一開門就是六人席的桌子，順勢坐了主位。夥計新送上一壺茶，果然是透亮的雨前茶。喝過三杯茶，各個掌柜也就到了。幾人年齡不同，身材衣著也不同。迎客園的掌柜王旬，看著有六十多歲，佝僂著腰，半駝著背，走路要拄根拐杖，身上穿的是長衫，據說幾十年前得過個功名；落梅園掌柜燕流風三十出頭，身段非凡，穿的也是綢緞做的花面外襟，先皇時他曾在宮裡梨園做過，認識不少達官顯貴。貴春園掌柜袁天良則是和黃老闆一般歲數，且都穿著小褂，戴著冬天的貂皮帽。
隨後眾位老闆掌柜落座，開始上酒上菜。
先是黃老闆敬酒：「各位掌柜的，咱們是多久沒一起吃飯，黃某人先敬一杯。」眾人舉杯回敬。
閒話說過幾句後，黃老闆皺起眉頭，沉吟許久。
燕流風故作疑惑，問道：「這麼突然找大家來，黃老闆想必有什麼事要說，咱們都是生意人，客套話就別說了，直接講明了，咱們秉公辦事，落得痛快。」
黃老闆聽後更是連聲嘆氣。
貴春園掌柜袁天良忙問道：「究竟是何事？」
迎客園掌柜王旬也拖著腔，慢慢說：「黃老闆，這話何來？若是官司上的，老夫也可幫襯幾分。」
燕流雲笑道：「就算是命案，咱這位老夫子也能把您撈回來。」此話一出，那迎客園掌柜忙揮揮手。
黃老闆強撐住身子，低沉著眼角，又嘆一口氣。
燕流雲道：「老哥，咱們生意多為您照料，有事當然會幫，您就說吧。」
黃老闆點點頭，看向落梅園和迎客園的兩位掌柜，哀嘆道：「我對不起兩位掌柜。」
老夫子翹起了鬍子，道：「此話怎講？」
黃老闆只得點點頭，道：「昨晚來了批揚州班子，前幾日就發了帖，所以今天開門早了些。但六王爺卻突然要來聽戲，這官家生意向來是二位掌柜的，規矩定在這裡，我淮花園怎麼敢違背。但是當時街上就我一家開門，這位王爺的脾性又十分古怪，定要來我這裡聽戲。黃某人實在是怕掉了腦袋，才讓六王爺進門的。可是這規矩一事，在下過意不去呀。」說完，低落個頭，又開始哀嘆。
那邊燕流雲聽後哈哈大笑，但眼角卻覷向剛緩了一口氣的老夫子王旬，只聽王旬道：「原來是這麼個事，黃老闆真是太多心了。」
燕流雲跟腔道：「也確實是這般，哪像咱老夫子，書讀得多，正是這麼氣定神閒——」他尾音拖得長，讓那老夫子臉紅了一片。
袁天良的貴春園也不做官家生意，是沒今天這事了，坐在一旁認認真真地喝他的酒、吃他的菜。聽得兩邊吵鬧一番，又看見黃老闆不停地嘆氣，這酒倒是下去得快。
又說過兩句，燕流雲這邊起身敬酒，道：「這事我原是聽說了，只沒當多大的事看。誰知道黃老闆竟是落得這麼不安。」
黃老闆道：「燕老弟這番話讓黃某人甚是寬慰，這一桌既是給諸位賠禮道歉的，也是表表我的心意，今天六王爺在我那消費多少，我加倍出來，就湊出這桌酒來了。」
老夫子捋一捋鬍子，笑道：「黃老闆真是客氣，咱們戲院當年開張定規矩，也是方便做生意，怎麼如今反倒成了礙著眾人心意的疙瘩，真是弄巧成拙，像是那、那……」老夫子坑坑巴巴半天才憋出來，「畫蛇添足之舉了。」
黃老闆也是一笑，道：「老夫子真是有些學問在身上，這些詞咱粗人就不會說了。」
燕流雲狐笑道：「哪裡是什麼客氣，是黃老闆怕咱們以後都不按規矩，搶了他的生意。」
這話一出，黃老闆只得乾笑兩聲。反而老夫子厲聲說道：「燕掌柜，你不能這麼私心壞了黃老闆的好意，咱們這行當歷來艱辛，沒少得白眼。這些年黃老闆和咱們同心協力，也使得旁人高看幾分。玩笑歸玩笑，這時候還是要正氣色。」
燕流雲笑道：「自然是如此，小弟不過是開開玩笑話，黃大哥這些年也是讓小弟沾了不少光，哪能真去往那面去想。小弟自罰一杯。」然後他自己倒杯酒，一飲而盡。
黃老闆也是知道這燕流雲出身皇宮梨園，自視甚高，平常都瞧不起同行里的兄弟，但實打實也是個俠義之人，平時官府那邊沒少得他幫忙，也就不會在意這些話。他舉起杯，道：「燕老弟的意思我明白，不過幾句無心之言。話說這六王爺也是古怪。離京幾年，這突然回來，聽說昨天祭天大典沒去，今天早上估摸是剛下朝的點，穿著蟒袍就來聽戲。更怪的是他旁邊一個女人，對他呼來喝去，還沒一點大家閨秀樣子，那聽戲一事，還是她吵著要，進門就罵了一通，把黃某都嚇壞了。」
那老夫子點點頭，道：「只聽說六王爺和今上是同母所生，親密非凡。而今上沉穩大度，朝廷也是穩固。怎麼六王爺所做之事這般古怪，非常言所能道也。」
燕流雲道：「諸位這就不知了，那位六王爺可是有點講頭……」
話才剛說一半，房門突然開了，只見黃老闆安排看場的人跑了進來，神色慌張，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那黃老闆登時整張臉煞白。
眾人忙問發生何事，只聽他道：「北大營把新來的揚州班子給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