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刀
晚間，風聲大過雨聲，雨聲滴滴點點。
不知不覺，秦晚希已經走過了四個街道。等他再走兩條街就是東閣湖，但這時候他走不了。
一個道士攔住了路：「王爺吉祥。」
秦晚希不明所以：「道長，有何事？」
道士問道：「王爺可是去見葉國舅？」
秦晚希道：「沒錯。」
道士笑道：「那王爺就不必去了？」
「為何？」
「我只知道王爺去了也見不到人，不如不去。」
秦晚希皺眉道：「道長怎麼知道，難道是從葉國舅宴席來的？」
道士欠身，一身道袍波瀾不驚，道：「小道可沒那福分。只是一個乞丐剛剛叫小道這麼說。」
秦晚希道：「乞丐？」
道士笑道：「那乞丐說，只要將這話告訴王爺，他就給觀里捐三十兩。」
秦晚希道：「你信了？」
道士說道：「倒是沒有。」
秦晚希道：「那你為什麼還要來告訴我這句話？」
道士笑了笑，道：「乞丐拿不出三十兩給我，但我想王爺可以。這麼個乞丐說一通胡話，王爺應該會想知道這個人，恰巧小道認識他。」
秦晚希苦笑，拿出一百兩的銀票遞給道士，道：「你可以說了吧？」
道士接過銀票，不動聲色地道：「天底下有個人，號稱無情無義大羅漢，沾了枕頭不覺生死、有了饅頭不想身量。是菩薩來了搖頭，老君來了嘆氣。王爺可識得此人？」
秦晚希脫口而出：「莫不是丐幫底下的郭長老，一套睡夢羅漢拳打得天下聞名。」
道士點頭：「王爺多聞。」
秦晚希捏著下巴想了想，道：「聽聞此人一覺能睡三天兩夜，一頓能吃二十二個饅頭。不過他向來待在揚州城，今日怎麼來了這裡。」
道士說道：「小道倒是聽說丐幫幫主一個月前被人抹了脖子。所以現在可不是郭長老，見面了，要稱郭幫主。」
秦晚希道：「就這樣？」
道士：「就這樣。」
「那郭幫主可是去了東閣湖？」
「這個小道沒看清楚，想來是的。」
「他什麼打扮。」
道士捋捋浮塵，道：「二兩酒壺胯間靠，三條腿走得是咚鏘、咚鏘、咚鏘鏘。王爺看了就知道，小心他第三條腿，那可是不顧王侯將相。」
只聽半空中一聲哨音，見得燕子低飛，烏鴉歸巢。
秦晚希疑雲布面，道：「你是說這事和葉子昂有關，丐幫現在來尋仇？」
道士哈哈一笑，拱手道：「小道見識淺薄，這裡就不太清楚了。」他拂塵一擺，又道：「話已帶到，小道就此離去，有緣再見，有緣再見。」然後便揚長而去。
這時天黑了下來，從未有過的孤獨感襲來，秦晚希只覺得冷，無盡的冷。
冷風如刀。
身如刀削。
他還是往前走。
他不是不相信道士，只是想去一趟。
東閣湖有一大湖，湖上有一小島，島上有一座大樓，樓頂有顆圓月。
此時小雨淅淅，秦晚希腳下粘著泥水，每一次抬腳都將泥水甩在鞋頭，黑乎乎一片。
登樓，樓高一層，風急半丈。
待秦晚希走到最高層，只有一人在那裡，卻不是葉子昂。
秦拱手道：「沒曾想在這裡遇到御史大人。」
那人回禮：「我倒是等候王爺多時。」
四周擺著新鮮果蔬，仿佛是一場盛宴的開端。
秦晚希走到欄杆邊，望著夜晚的江景，道：「這裡我常來，不過平時來到這，都是群歡極樂之象，今天倒真是反常。」
那人道：「自本朝建都以來，便給東閣湖多少方便。期間醉花落水滿京都，多少民脂民膏砸在裡面。王爺常年離京在外，只知東閣湖是極樂之地，倒是不知道此樓之中醉死過許多朝廷大臣。」
秦晚希側目而視，冷笑道：「御史大人也不必暗指什麼，今日所為之事，本王不會否認，明日朝上可參我一本，寫道六王爺秦晚希夜至東閣湖。」
那人微微一笑，道：「那我可要加上一筆——御史大夫葉三水也曾逗留於此。您可是看到的，下官不敢抵賴。」
堂上金光忽閃，帷幔飄搖。可見那葉三水錦服在身，玉帶纏腰，蕭蕭肅肅，如若山崩。這位當朝權貴，葉子昂的二姐，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這般風流倜儻。
秦晚希倚在欄杆上，雙手支撐，道：「你沒穿文淵閣的紫金白鶴服，也沒穿御史的二品朝服，反而是禁衛軍的四品侍衛服。莫非我皇兄那出了什麼事？」
葉三水搖頭：「六王爺想著皇上當然是好事，但這侍衛服另有他用。」
秦晚希問道：「那是為何？」
葉三水道：「王爺為何不問這宴席酒水已上，卻緣何這般寂寥？」
秦晚希故作疑惑道：「寂寥？」而後笑道：「有酒有菜，又有御史大人可以暢聊，哪裡能說寂寥？」
葉三水仿佛沒聽出諷刺之意，和善地笑道：「多謝王爺。」
「但是王爺意錯了，下官來的時候這裡就已經如此。而我也不過才剛來一柱香。且你是貴賓，下官頂多是個不速之客。」
冷風夾著冷雨，撲面不絕。秦晚希沉默不語，凝眉深思。
是呀，一炷香。
一炷香前，他也不過剛剛出門。
秦晚希轉過身，望著湖水微波，在其上可見幾星燈火，哪可比銀河漫天光。他輕撫欄杆，多少思緒入心頭。
葉三水走上前，拍打著漆紅欄杆，問道:「王爺，你是多久沒見過秦霞了。」
秦晚希愣了下，而後冷哼一聲，道:「三年。那年我在練兵場，一起過了那個冬天。你要是認為秦霞有參與，我不敢說御史大人有錯，但若是一點證據沒有就定她的罪，那是非公正究竟如何，本王也要論上一論。」氣勢如虹，令葉三水也定睛一怔。
葉三水莞爾笑道：「是非公正在下自有分寸，不會勞煩王爺費心。只是最近西北有些動盪，我弟弟這個禁衛軍統領總是忙些，我本想來看望他，都找不到人。如果王爺知道些什麼，就告訴下官一聲，我這個弟弟總是不令人省心。」
秦晚希道：「御史大人身兼多職，怕是更忙，等我聽到什麼消息，又哪裡能通告葉大人一聲呢？」
葉三水道：「寒舍的大門，始終是開著的。倒是貴王府的大門可不知關了否？流賊難防，王爺要留心。」
那人折起袖子，手臂白皙如玉，但手指雖細長卻多繭。可以看到，那裡有一個刀柄，這樣藏刀於袖的人，不是想殺人，就是怕被人殺。
「這把刀塗了毒，沾血便可致命，王爺拿去防身用。」
秦晚希深吸一口氣，道:「葉三水，你看著我長大，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遞出這把刀。」
那人，也就是葉子昂的二姐，御史大夫葉三水，語重心長地說:「但是，我如果是你，就會接著。」
秦晚希說:「你不是我。」
葉三水自信一笑，道:「就算如此，我也知道，你一定會接著。」
秦晚希瞪著她，雙唇緊繃。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拿過那把刀。
葉三水拱手道:「王爺，您要記著，他人再親終歸是他人，自己活著才是意義。做人要得了真情，要不得痴情。」
話說完，葉三水踏著不緊不慢的步伐離去，僅僅十幾步之後便消失在層層細雨中。
樓上只剩他了。
靜。
了無聲息。
看著無邊無際的湖天交際之處，仿佛一場夢。偌大的東閣湖，空留北風孤寂地吹。
究竟為何？秦晚希陷入迷茫。
這裡明明是開宴的場景，葉子昂卻不在。事情如何會這樣？之前道士所說，暗指葉子昂與丐幫前幫主有仇，莫非他已被丐幫人抓走。可沒有打鬥的痕跡，又是為何？但他更不明白為何葉三水也在這裡。這位御史大人，葉子昂的二姐，穿著宮內侍衛的衣服，又是剛剛到了這裡。
「為何如此？」他不禁出聲。
她為何穿這衣服？又為何來了這裡？
為何？
莫非她說了謊？
又或者她……
越想越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秦晚希乾脆不想。他腳步拖地，走到內廳，抓起一壺酒猛地往嘴裡灌。這酒入口絲滑，轉而有一絲辛辣，不像陳年酒的濃香，而是和那米酒香氣類似。又一口入喉，辛辣回甘，他止不住咳嗽兩聲。
突然，一陣笑聲傳來。
「六爺倒是雅興，一個人登樓飲酒。不知何物來佐酒。」
接著一個腰佩雙刀的青衣男子走上樓梯，徑直走到一處座位，拎起一隻酒壺，撥開壺口，輕輕嗅兩下，臉上攤開一團笑，仿佛秋天半空的落葉。
秦晚希笑道：「我剛想找人來喝酒，你就來了。快來幹了這鐘美酒，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那人閒閒地笑道：「六爺怎知我是來喝酒的。」
秦晚希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你若不喝酒，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死了老爹，要麼這酒太差不配入你的嘴。但我聽說你爹還活著，而這酒更是天底下少有的美酒，你若是不飲上幾鍾，以後恐怕得後悔死。」
那人笑道：「怎麼在六爺眼裡，我那麼像個酒鬼。」
秦晚希哈哈一笑，指著他道：「你要是忍住不喝那壺酒，我也不做這個王爺。」
那人苦笑著搖搖頭，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我喝不喝與你無關，你做不做王爺也與你無關。不過六爺，這可是好酒。」
秦晚希躺在席上，又灌一口，道：「酒是好酒，只可惜就你我二人。」
那人道：「人多人少，總歸有人在，王爺只是心有旁騖。」
秦晚希發笑，問道：「你又知道我有心事？」
那人回道：「對。」
秦晚希道：「你說對就對？」
那人道：「你說不對就不對嗎」
秦晚希搖搖頭，道：「今天真是怪了，遇到個道士說點瘋話，你也瘋瘋癲癲。」
那人道：「我不知道和尚道士如何，只是今晚細雨茫茫、微風悄悄，無事不可。」
秦晚希說道：「你可知為何獨獨我一人在此？」
回道：「若非乘詩酒風花之快，便是為情困，為情傷。無非至歡至樂，或情滯意傷的時候，總歸是登高樓才得以抒情詠懷。古人莫不如此。」
秦晚希痛飲一杯，面風而坐，眼睛睜不太開。那人也嘬一口酒，衣服下擺在風中擺動。
「古人常有至情至樂之時。」那人又說道，「若於陋屋敝室，或哭，或喜，是小人作態，猥瑣。只有登高望遠，借天地之廣闊方容自己那份無邊之情，這才是風流。王爺想來自有風流，其間還有未曾結的頭緒在。」
秦晚希認可地點頭，又飲下一杯酒，這時眼前已有些昏沉。俗話說酒不醉人人自醉，但若是酒來醉人，人不醉也得醉。
那人又道：「倒是有件趣事，方才遇見個道士，他說東閣湖葉國舅已經散席，還說是個乞丐傳的話，本來沒理由告訴我這件事，但收人錢多，若辦事少了，恐怕天上真君怪罪，索性將這話送給我了。真是奇奇怪怪，王爺覺得呢？」
秦晚希笑了笑，道：「俗話說不愁庫房無米，就怕道士登門。你是要遭罪嘍。」
那人道：「咦嘻嘻，王爺是嫉妒我運好，若非聽得散席什麼，我還不知這裡竟有宴席，差點錯過一席好酒。」
秦晚希道：「這麼說，還不是葉子昂請你來的？」
那人道：「我為何而來，自然有定數，還……」
話還沒說完，筷子酒杯叮叮作響。
秦晚希在一旁敲幾下，表情略顯沉重：「天數如何，自有天命運轉，我不算命，故而我也不信命。但你方才說不是葉子昂請你來，那你又為何至此？」
那人悶悶地笑了下，手中摺扇輕搖，宛如
雨停了，樓外一片郎朗清清。天上只飄著幾朵蒲公英樣的雲，十幾顆星嵌在雲里，十幾顆星落在雲外，另十幾顆星落在了微波粼粼的東閣湖上。這樣的夜，空氣爽朗，仿佛剛下過雪，但湖天交接之處又格外黑暗，醞釀著許多未說的話。
秦晚希困了許多，他放下酒杯，向外走去。此時風靜靜、影婷婷，燈火朦朧，別有一番好景，不知天下幾人共賞。
他在那人身旁停下，說一句話，換了三口氣：「你為什麼來這裡？」
那人眼神清澈，無一分醉意：「有約，故來。」聲音鏗鏘有力，裹挾著真氣，自是俠客風流行，十步殺人。
這場面，兩方懸著暗沉沉的氣，蓄勢待發。然而，當秦晚希目光所至，那人輕輕搖著摺扇，眉間平緩坦然，自是風不驚、雲不擾。
冷哼一聲。
但見半空銀光忽閃，那人喉嚨五寸前已直愣愣停著一把短刀——正是葉三水那一把。
風瞬間起了。
秦晚希右手高抬，袖裡藏刀。
而刀尖所向，那人紋絲不動。
秦晚希喝道：「你可知這刀上有毒，而且是劇毒。」
那人凌然不懼，笑道：「世人總說王爺重生惡死，非但自己不願死，也不願別人死。我可是想見識一番，看來確實如此。」
秦晚希氣勢頓減，手臂低垂，道：「聽不得道士的話，卻信那市井謠言，張三壽莫非也開始走江湖路子？況且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真的不會下手。」
張三壽喝下一口酒，也笑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你下不去手？」
「所以你為什麼來？」秦晚希低沉著頭，問道。
「雖不是葉子昂，但一個禁衛軍校尉親自送請帖到我府上，想來總和他有關。」那人道。
「你覺得會是誰？」
「請貼上寫了一個秦字，你認為呢？」
「也許有些人想讓我們知道些什麼。」
「剛才下樓的侍衛不一般，那是何人？」
秦晚希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葉子昂的二姐，御史大夫葉三水。」
張三壽驚了一下，發愣半天，咳咳笑道：「如此氣度，竟是個女人，倒真是令我慚愧。明日朝堂之後，要去討教一番。」
秦晚希道：「今晚在京的藩王世子就你一個？」
張三壽道：「不止，還有吳王世子，齊王世子。如果你是問葉子昂可能會宴請何人，那還有定江候的孫子和南山劍宗的首席弟子。另外的就不必說了。他們都沒來，就你我到此，御史大人算半個。兩個半的賓客，但宴席上的座位可不知這些，我看今日這番怕是真有些事。」
秦晚希嘆了口氣，笑道：「算了，這樣半遮半掩地讓我去想。你打的算盤太響了，不想說的話，我還是走吧，反正該操心不是我。」
話說完，秦晚希轉身即走，不給對方絲毫挽留機會。
在秦晚希下樓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只聽見樓上張三壽喊道：「六爺，你知道剛才那一刀為何不避嗎？」
秦晚希停下、回身——他想知道。
「因為，」張三壽道：「你不會用刀。」
秦晚希啞笑，又轉過身。隨著他下樓的腳步聲，只聽張三壽又說道：
「天下用刀者無數，恰巧丐幫前幫主是被人一刀刺穿心臟，從前胸直直撕開心臟。天底下，只有三個人能做到，我見過其中一個。記得那人手很軟，像是個女人的手。」
只是一個呼吸後，樓上便又歸寂靜。
噠！噠！噠……
腳步聲漸遠漸消。
張三壽不禁苦笑，清冷的夜，獨留他一人在這喝酒，多少有點涼意傍身。
拎著的酒壺已經空了，他要去拿壺滿的。
不知不覺，秦晚希已經走過了四個街道。等他再走兩條街就是東閣湖，但這時候他走不了。
一個道士攔住了路：「王爺吉祥。」
秦晚希不明所以：「道長，有何事？」
道士問道：「王爺可是去見葉國舅？」
秦晚希道：「沒錯。」
道士笑道：「那王爺就不必去了？」
「為何？」
「我只知道王爺去了也見不到人，不如不去。」
秦晚希皺眉道：「道長怎麼知道，難道是從葉國舅宴席來的？」
道士欠身，一身道袍波瀾不驚，道：「小道可沒那福分。只是一個乞丐剛剛叫小道這麼說。」
秦晚希道：「乞丐？」
道士笑道：「那乞丐說，只要將這話告訴王爺，他就給觀里捐三十兩。」
秦晚希道：「你信了？」
道士說道：「倒是沒有。」
秦晚希道：「那你為什麼還要來告訴我這句話？」
道士笑了笑，道：「乞丐拿不出三十兩給我，但我想王爺可以。這麼個乞丐說一通胡話，王爺應該會想知道這個人，恰巧小道認識他。」
秦晚希苦笑，拿出一百兩的銀票遞給道士，道：「你可以說了吧？」
道士接過銀票，不動聲色地道：「天底下有個人，號稱無情無義大羅漢，沾了枕頭不覺生死、有了饅頭不想身量。是菩薩來了搖頭，老君來了嘆氣。王爺可識得此人？」
秦晚希脫口而出：「莫不是丐幫底下的郭長老，一套睡夢羅漢拳打得天下聞名。」
道士點頭：「王爺多聞。」
秦晚希捏著下巴想了想，道：「聽聞此人一覺能睡三天兩夜，一頓能吃二十二個饅頭。不過他向來待在揚州城，今日怎麼來了這裡。」
道士說道：「小道倒是聽說丐幫幫主一個月前被人抹了脖子。所以現在可不是郭長老，見面了，要稱郭幫主。」
秦晚希道：「就這樣？」
道士：「就這樣。」
「那郭幫主可是去了東閣湖？」
「這個小道沒看清楚，想來是的。」
「他什麼打扮。」
道士捋捋浮塵，道：「二兩酒壺胯間靠，三條腿走得是咚鏘、咚鏘、咚鏘鏘。王爺看了就知道，小心他第三條腿，那可是不顧王侯將相。」
只聽半空中一聲哨音，見得燕子低飛，烏鴉歸巢。
秦晚希疑雲布面，道：「你是說這事和葉子昂有關，丐幫現在來尋仇？」
道士哈哈一笑，拱手道：「小道見識淺薄，這裡就不太清楚了。」他拂塵一擺，又道：「話已帶到，小道就此離去，有緣再見，有緣再見。」然後便揚長而去。
這時天黑了下來，從未有過的孤獨感襲來，秦晚希只覺得冷，無盡的冷。
冷風如刀。
身如刀削。
他還是往前走。
他不是不相信道士，只是想去一趟。
東閣湖有一大湖，湖上有一小島，島上有一座大樓，樓頂有顆圓月。
此時小雨淅淅，秦晚希腳下粘著泥水，每一次抬腳都將泥水甩在鞋頭，黑乎乎一片。
登樓，樓高一層，風急半丈。
待秦晚希走到最高層，只有一人在那裡，卻不是葉子昂。
秦拱手道：「沒曾想在這裡遇到御史大人。」
那人回禮：「我倒是等候王爺多時。」
四周擺著新鮮果蔬，仿佛是一場盛宴的開端。
秦晚希走到欄杆邊，望著夜晚的江景，道：「這裡我常來，不過平時來到這，都是群歡極樂之象，今天倒真是反常。」
那人道：「自本朝建都以來，便給東閣湖多少方便。期間醉花落水滿京都，多少民脂民膏砸在裡面。王爺常年離京在外，只知東閣湖是極樂之地，倒是不知道此樓之中醉死過許多朝廷大臣。」
秦晚希側目而視，冷笑道：「御史大人也不必暗指什麼，今日所為之事，本王不會否認，明日朝上可參我一本，寫道六王爺秦晚希夜至東閣湖。」
那人微微一笑，道：「那我可要加上一筆——御史大夫葉三水也曾逗留於此。您可是看到的，下官不敢抵賴。」
堂上金光忽閃，帷幔飄搖。可見那葉三水錦服在身，玉帶纏腰，蕭蕭肅肅，如若山崩。這位當朝權貴，葉子昂的二姐，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這般風流倜儻。
秦晚希倚在欄杆上，雙手支撐，道：「你沒穿文淵閣的紫金白鶴服，也沒穿御史的二品朝服，反而是禁衛軍的四品侍衛服。莫非我皇兄那出了什麼事？」
葉三水搖頭：「六王爺想著皇上當然是好事，但這侍衛服另有他用。」
秦晚希問道：「那是為何？」
葉三水道：「王爺為何不問這宴席酒水已上，卻緣何這般寂寥？」
秦晚希故作疑惑道：「寂寥？」而後笑道：「有酒有菜，又有御史大人可以暢聊，哪裡能說寂寥？」
葉三水仿佛沒聽出諷刺之意，和善地笑道：「多謝王爺。」
「但是王爺意錯了，下官來的時候這裡就已經如此。而我也不過才剛來一柱香。且你是貴賓，下官頂多是個不速之客。」
冷風夾著冷雨，撲面不絕。秦晚希沉默不語，凝眉深思。
是呀，一炷香。
一炷香前，他也不過剛剛出門。
秦晚希轉過身，望著湖水微波，在其上可見幾星燈火，哪可比銀河漫天光。他輕撫欄杆，多少思緒入心頭。
葉三水走上前，拍打著漆紅欄杆，問道:「王爺，你是多久沒見過秦霞了。」
秦晚希愣了下，而後冷哼一聲，道:「三年。那年我在練兵場，一起過了那個冬天。你要是認為秦霞有參與，我不敢說御史大人有錯，但若是一點證據沒有就定她的罪，那是非公正究竟如何，本王也要論上一論。」氣勢如虹，令葉三水也定睛一怔。
葉三水莞爾笑道：「是非公正在下自有分寸，不會勞煩王爺費心。只是最近西北有些動盪，我弟弟這個禁衛軍統領總是忙些，我本想來看望他，都找不到人。如果王爺知道些什麼，就告訴下官一聲，我這個弟弟總是不令人省心。」
秦晚希道：「御史大人身兼多職，怕是更忙，等我聽到什麼消息，又哪裡能通告葉大人一聲呢？」
葉三水道：「寒舍的大門，始終是開著的。倒是貴王府的大門可不知關了否？流賊難防，王爺要留心。」
那人折起袖子，手臂白皙如玉，但手指雖細長卻多繭。可以看到，那裡有一個刀柄，這樣藏刀於袖的人，不是想殺人，就是怕被人殺。
「這把刀塗了毒，沾血便可致命，王爺拿去防身用。」
秦晚希深吸一口氣，道:「葉三水，你看著我長大，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遞出這把刀。」
那人，也就是葉子昂的二姐，御史大夫葉三水，語重心長地說:「但是，我如果是你，就會接著。」
秦晚希說:「你不是我。」
葉三水自信一笑，道:「就算如此，我也知道，你一定會接著。」
秦晚希瞪著她，雙唇緊繃。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拿過那把刀。
葉三水拱手道:「王爺，您要記著，他人再親終歸是他人，自己活著才是意義。做人要得了真情，要不得痴情。」
話說完，葉三水踏著不緊不慢的步伐離去，僅僅十幾步之後便消失在層層細雨中。
樓上只剩他了。
靜。
了無聲息。
看著無邊無際的湖天交際之處，仿佛一場夢。偌大的東閣湖，空留北風孤寂地吹。
究竟為何？秦晚希陷入迷茫。
這裡明明是開宴的場景，葉子昂卻不在。事情如何會這樣？之前道士所說，暗指葉子昂與丐幫前幫主有仇，莫非他已被丐幫人抓走。可沒有打鬥的痕跡，又是為何？但他更不明白為何葉三水也在這裡。這位御史大人，葉子昂的二姐，穿著宮內侍衛的衣服，又是剛剛到了這裡。
「為何如此？」他不禁出聲。
她為何穿這衣服？又為何來了這裡？
為何？
莫非她說了謊？
又或者她……
越想越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秦晚希乾脆不想。他腳步拖地，走到內廳，抓起一壺酒猛地往嘴裡灌。這酒入口絲滑，轉而有一絲辛辣，不像陳年酒的濃香，而是和那米酒香氣類似。又一口入喉，辛辣回甘，他止不住咳嗽兩聲。
突然，一陣笑聲傳來。
「六爺倒是雅興，一個人登樓飲酒。不知何物來佐酒。」
接著一個腰佩雙刀的青衣男子走上樓梯，徑直走到一處座位，拎起一隻酒壺，撥開壺口，輕輕嗅兩下，臉上攤開一團笑，仿佛秋天半空的落葉。
秦晚希笑道：「我剛想找人來喝酒，你就來了。快來幹了這鐘美酒，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那人閒閒地笑道：「六爺怎知我是來喝酒的。」
秦晚希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你若不喝酒，只有兩種情況，要麼死了老爹，要麼這酒太差不配入你的嘴。但我聽說你爹還活著，而這酒更是天底下少有的美酒，你若是不飲上幾鍾，以後恐怕得後悔死。」
那人笑道：「怎麼在六爺眼裡，我那麼像個酒鬼。」
秦晚希哈哈一笑，指著他道：「你要是忍住不喝那壺酒，我也不做這個王爺。」
那人苦笑著搖搖頭，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我喝不喝與你無關，你做不做王爺也與你無關。不過六爺，這可是好酒。」
秦晚希躺在席上，又灌一口，道：「酒是好酒，只可惜就你我二人。」
那人道：「人多人少，總歸有人在，王爺只是心有旁騖。」
秦晚希發笑，問道：「你又知道我有心事？」
那人回道：「對。」
秦晚希道：「你說對就對？」
那人道：「你說不對就不對嗎」
秦晚希搖搖頭，道：「今天真是怪了，遇到個道士說點瘋話，你也瘋瘋癲癲。」
那人道：「我不知道和尚道士如何，只是今晚細雨茫茫、微風悄悄，無事不可。」
秦晚希說道：「你可知為何獨獨我一人在此？」
回道：「若非乘詩酒風花之快，便是為情困，為情傷。無非至歡至樂，或情滯意傷的時候，總歸是登高樓才得以抒情詠懷。古人莫不如此。」
秦晚希痛飲一杯，面風而坐，眼睛睜不太開。那人也嘬一口酒，衣服下擺在風中擺動。
「古人常有至情至樂之時。」那人又說道，「若於陋屋敝室，或哭，或喜，是小人作態，猥瑣。只有登高望遠，借天地之廣闊方容自己那份無邊之情，這才是風流。王爺想來自有風流，其間還有未曾結的頭緒在。」
秦晚希認可地點頭，又飲下一杯酒，這時眼前已有些昏沉。俗話說酒不醉人人自醉，但若是酒來醉人，人不醉也得醉。
那人又道：「倒是有件趣事，方才遇見個道士，他說東閣湖葉國舅已經散席，還說是個乞丐傳的話，本來沒理由告訴我這件事，但收人錢多，若辦事少了，恐怕天上真君怪罪，索性將這話送給我了。真是奇奇怪怪，王爺覺得呢？」
秦晚希笑了笑，道：「俗話說不愁庫房無米，就怕道士登門。你是要遭罪嘍。」
那人道：「咦嘻嘻，王爺是嫉妒我運好，若非聽得散席什麼，我還不知這裡竟有宴席，差點錯過一席好酒。」
秦晚希道：「這麼說，還不是葉子昂請你來的？」
那人道：「我為何而來，自然有定數，還……」
話還沒說完，筷子酒杯叮叮作響。
秦晚希在一旁敲幾下，表情略顯沉重：「天數如何，自有天命運轉，我不算命，故而我也不信命。但你方才說不是葉子昂請你來，那你又為何至此？」
那人悶悶地笑了下，手中摺扇輕搖，宛如
雨停了，樓外一片郎朗清清。天上只飄著幾朵蒲公英樣的雲，十幾顆星嵌在雲里，十幾顆星落在雲外，另十幾顆星落在了微波粼粼的東閣湖上。這樣的夜，空氣爽朗，仿佛剛下過雪，但湖天交接之處又格外黑暗，醞釀著許多未說的話。
秦晚希困了許多，他放下酒杯，向外走去。此時風靜靜、影婷婷，燈火朦朧，別有一番好景，不知天下幾人共賞。
他在那人身旁停下，說一句話，換了三口氣：「你為什麼來這裡？」
那人眼神清澈，無一分醉意：「有約，故來。」聲音鏗鏘有力，裹挾著真氣，自是俠客風流行，十步殺人。
這場面，兩方懸著暗沉沉的氣，蓄勢待發。然而，當秦晚希目光所至，那人輕輕搖著摺扇，眉間平緩坦然，自是風不驚、雲不擾。
冷哼一聲。
但見半空銀光忽閃，那人喉嚨五寸前已直愣愣停著一把短刀——正是葉三水那一把。
風瞬間起了。
秦晚希右手高抬，袖裡藏刀。
而刀尖所向，那人紋絲不動。
秦晚希喝道：「你可知這刀上有毒，而且是劇毒。」
那人凌然不懼，笑道：「世人總說王爺重生惡死，非但自己不願死，也不願別人死。我可是想見識一番，看來確實如此。」
秦晚希氣勢頓減，手臂低垂，道：「聽不得道士的話，卻信那市井謠言，張三壽莫非也開始走江湖路子？況且你又不是我，怎知我真的不會下手。」
張三壽喝下一口酒，也笑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你下不去手？」
「所以你為什麼來？」秦晚希低沉著頭，問道。
「雖不是葉子昂，但一個禁衛軍校尉親自送請帖到我府上，想來總和他有關。」那人道。
「你覺得會是誰？」
「請貼上寫了一個秦字，你認為呢？」
「也許有些人想讓我們知道些什麼。」
「剛才下樓的侍衛不一般，那是何人？」
秦晚希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葉子昂的二姐，御史大夫葉三水。」
張三壽驚了一下，發愣半天，咳咳笑道：「如此氣度，竟是個女人，倒真是令我慚愧。明日朝堂之後，要去討教一番。」
秦晚希道：「今晚在京的藩王世子就你一個？」
張三壽道：「不止，還有吳王世子，齊王世子。如果你是問葉子昂可能會宴請何人，那還有定江候的孫子和南山劍宗的首席弟子。另外的就不必說了。他們都沒來，就你我到此，御史大人算半個。兩個半的賓客，但宴席上的座位可不知這些，我看今日這番怕是真有些事。」
秦晚希嘆了口氣，笑道：「算了，這樣半遮半掩地讓我去想。你打的算盤太響了，不想說的話，我還是走吧，反正該操心不是我。」
話說完，秦晚希轉身即走，不給對方絲毫挽留機會。
在秦晚希下樓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只聽見樓上張三壽喊道：「六爺，你知道剛才那一刀為何不避嗎？」
秦晚希停下、回身——他想知道。
「因為，」張三壽道：「你不會用刀。」
秦晚希啞笑，又轉過身。隨著他下樓的腳步聲，只聽張三壽又說道：
「天下用刀者無數，恰巧丐幫前幫主是被人一刀刺穿心臟，從前胸直直撕開心臟。天底下，只有三個人能做到，我見過其中一個。記得那人手很軟，像是個女人的手。」
只是一個呼吸後，樓上便又歸寂靜。
噠！噠！噠……
腳步聲漸遠漸消。
張三壽不禁苦笑，清冷的夜，獨留他一人在這喝酒，多少有點涼意傍身。
拎著的酒壺已經空了，他要去拿壺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