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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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他們走上長安道。人群熙熙攘攘,一派欣榮。剛才沒吃多少,秦霞買了兩個燒餅,他們一人一個,邊吃邊在路上閒逛。

  秦霞帶著笑輕輕地說:「我描了眉,好看些嗎。」

  「還行吧,要是再補個腮紅就更好了。」

  「該死,有幾個人一直看我。一會要是有人對我圖謀不軌,你可一定要挺身相救。」

  「放心吧,你都能跟老虎摔跤,他們指定打不過你。」

  秦霞摸到他腰間那塊軟肉,用力一掐,秦晚希登時跳了三尺高。旁邊有人看了偷偷捂嘴笑。

  「祖奶奶別鬧,這在街上人多。明天全城都亂傳,六王爺跟小寡婦打情罵俏。太后到時候都得叫我去喝茶。」

  「該!誰讓你說話還是渾不吝。」

  秦晚希做事很認真,但說話就比較渾。在他看來世間對錯難分,是非不明,但懷著真情做事總不會錯。想爬山就去爬山,想愛就去愛,人只能活在此時此刻。不過真情總是難辨,所以要謹慎,在說話上渾一點沒關係,可其他地方不能馬虎。

  比如秦霞說要在城門樓上和秦晚希賽馬,秦晚希沒說話,拉著她就去了南城門。

  他找護衛軍要了兩匹馬,帶著秦霞走上城門樓。

  「這裡真有點高,小時候怎麼就沒覺得。」秦霞坐在馬上。

  秦晚希恐高症嚴重,往下看一眼腿就有點發軟,上馬要找人扶著。

  「你行不行,畏高就算了。」

  「上馬都畏高。」

  「說話都開始抖。」

  「那是風太大,鼓風機見過嗎?」

  「能快點嗎,不等你了。」

  那年頭女人會騎馬的不少,但跟秦霞這麼膽大可就一個沒有。這城門樓離地四五層樓,在上面騎馬跟戰場上踩高蹺沒區別。秦晚希還是硬著頭皮上,這點他覺得違背了真情(腿肚子發顫就是真情的表現),依著第一感,他實在不該和秦霞比膽子,應該陳述利弊然後轉身下樓。但他覺得秦霞是難得的朋友,讓朋友高興是更大的真情,真情只能有一個,秦晚希相信就是這一個。坐在馬上,秦晚希僵直著身子不敢動,他想起來王夫和尚廟算的卦,倒吸一口涼氣,暗自道我六王爺秦晚希還沒功成名就,怕是要和一個小丫頭片子(秦註:此丫頭片子非常漂亮)大義凜然於此,莫不痛哉!

  擱城頭溜達兩圈,聽得到城外遠山的泠泠淙淙,摸得到祭天禮樂的錚錚琴音。秦晚希坐在馬上,一聲不吭。秦霞和他並駕而驅,風把她的一頭秀髮高高吹起。一瞬間,秦晚希心底有一股衝動,想把她抱在懷裡。

  「六子,聽說你要走了。」她背對著秦晚希說。

  「你聽誰說的?」

  「全城都在傳,說六王爺孝期滿三年了,要離京去封地,再也不能回京。我碰到葉子昂,他也說你要走了。」

  秦晚希低頭一笑,帶著幾分苦澀:「過幾天,等詔書下來之後。」

  「你想走嗎?之前你去遼東沒告訴我,這次可不行。我其實不太想走,京城裡我有幾個朋友。但我如果不陪著你的話,你會悶死的,畢竟你朋友太少了。我會去找你,一定會的。那你想走嗎?」

  「我不知道。」

  「你知道要去哪裡?是杭州嗎,我去年就住在那,有個湖挺好看,就是破破爛爛的,不過等你去了可以修一下,白天我就駕著小舟整天飄在湖上,到了晚上你來給我送吃的,船上的月亮很大。不過那裡沒什麼吃的,也許能去姑蘇,金陵也行,都挺好的。是我說的地方嗎?」

  秦晚希目光低垂:「都不是,我要往西去,越過隴山,到卓爾丹那裡。」

  空氣突然寧靜,燕羽如哨,響徹耳畔。

  秦霞一臉慌張,座下的馬蹄聲稀碎:「卓爾丹?那不是匈奴王嗎?你要去打仗?為什麼?為什麼不去江南?你不喜歡那還是怎麼?為什麼?」

  秦晚希幫她勒住韁繩:「秦霞,封地不由得我選。杭州、姑蘇和金陵只要一個州官,而王爺是要為皇帝、為天下守國門。」

  「可是你、你不會兵法,怎麼去打仗?」

  「打仗的事交給將軍們,而皇兄需要一個人,能讓這些將軍低頭講話,又要忠心耿耿。這個人除了他自己,還剩幾個呢。」

  「那你就跟他說不想去,讓你兄長把皇宮搬到卓爾丹臉前,什麼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的傻子豐功偉業由他一個人去做。咱們不當這個王爺了,去江南,去劍南,或者什麼雲南。哪裡還容不下一個秦晚希?你是不知道卓爾丹是誰嗎?他王宮裡掛著三個王爺的頭,你想做第四個嗎?我倒是巴不得你趕緊死,那鬼沙漠夏天熱死人,冬天死人熱,可別指望我給你收屍。」


  秦霞上頭了,說話開始不著邊際。

  「不要這樣說,我知道你是有別的意思。」

  太陽冒了個頭,把城牆縫隙間將死未死、命懸一線的野草勾了回來。

  抬頭有時可在天地相交之處看到一絲黑線,那是大雁群。北回的大雁比去年早些,排著一字長隊而行。南風輕柔濕潤,聚而成雲,停在了城門樓上那倆人的頭頂。

  秦霞快走兩步,攔在秦晚希前面,眼珠泛著紅絲,聲如黃鸝:「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扭過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我不知道。」

  這幾個字驚雷般炸開,雲層轟然消散。秦霞狠狠瞪他一眼,臉色青紫,嘚一聲駕著馬飛馳而去。

  秦晚希嘆口氣,心底老不是滋味。他可以有更好的結果,比如說把往西說成是往東,或者把卓爾丹說成四川,但他不會那樣做。秦霞和他十幾年的交情,他們從來都是推心置腹,在何時都無話不談。他不想對秦霞說謊,而結果就是這樣。城門樓上風很大,吹的頭髮亂糟糟,他心底憋得慌,喘了幾口粗氣。但還是揮起馬鞭往前追。

  有半里路,終於追上了。但無論秦晚希如何說好話,秦霞都架著膀子慪氣。實在拉不住了,他讓馬落後一兩步,緊跟在旁邊。轉頭就是南城山水交割之景,風光獨好,但他雙眼離不開秦霞。要是回到剛才,他又會怎麼說呢?

  秦霞回了下頭,又猛地扭回去。她忽然嚷著要喝酒,竟自顧自地掏出一瓶酒,倒頭就燜。秦晚希見狀不敢上前。這小姑娘發酒瘋是一流的。當年北大營抓了一隻母老虎,葉子昂把它帶到了練兵場給秦晚希瞅瞅,她喝了二兩白干就敢上去跟老虎練相撲。

  「過來!」秦霞著風一吹,顯了兩塊腮紅,搖搖晃晃指著秦晚希,「你給我過來!」秦晚希沉下氣,期期艾艾地把馬靠過去。

  這時,一股邪風吹過,秦晚希汗毛根根倒立,大叫不好,還沒來及反應就眼前發黑,緊接著天旋地轉、不知東西南北。但見秦霞眼神忽而寒光乍現,白狼嘯月,乳虎震狂,蛇腰百轉,鷹爪飛揚。將酒瓶子一甩,左手順勢揪著秦晚希頭髮,摟住脖子就用力鎖死,另一隻手梨花暴雨般在他身上亂錘。她是真下了力,兩匹馬都禁不住她扯,在兩個護欄邊來回晃蕩。秦晚希被捶得兩眼發昏,又加之畏高症犯了。得此時候,一腳踢在馬肚子,只聽嘶吼一聲,馬拖著秦晚希往前跑。再回過神,已經後背朝下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旁邊秦霞瀟瀟灑灑站在城牆頭,豪情萬重地喊道:

  「秦晚希,你聽好了——我四十歲之後一定滿臉皺紋,當然你也強不到哪去;但這不重要,我想說的是,就算四十歲長了皺紋沒了牙,當然頭髮還剩很多,到那時候,我逢人就給他說——『知道秦晚希嗎?他是個好樣的!』然後我把他領到你面前,他一見到你就點頭,說確實是個好樣的。當然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你一起走。」

  風裡飄著桂花香,秦晚希對桂花過敏,鼻頭髮酸,眼淚不停流。春天哪來的桂花?

  秦霞繼續說:

  「什麼狗屁卓爾丹,西北風祖籍是吧!練兵場你都呆不下,擱哪破地方不得悶死。你哥怎麼想的,葉子昂皮糙肉厚不派過去,怎麼把你往外丟,那群放牛放羊的連咱官話都不會講,你跟他們聊什麼?扯誰家羊下了幾個崽,誰家母牛會爬樹?還是誰家刀快,砍頭不沾血嗎?你看什麼看!我說的不對嗎!以後別惹我,小心我一生氣跑到揚州再也不回來,你就啃楊樹皮後悔去吧。不過你也把心放肚子裡,只要我秦霞在,沒人能近咱三步內。要是卓爾丹那廝敢來——嗯……,就拿他腦袋當尿壺。」

  宮中曾有一支古曲,非要七尺大漢壯飲老酒才可得其意味。十年前太原將軍張遠征率六萬軍北伐,大破北庭。慶功宴設於京城一天樓,四品以上在京將軍無一缺席。酒酣時,張遠征使切肉刀撥弦,奏此古曲,琴音如刀劍鏗鏘有力,眾將皆按劍危坐。曲終,盡濕座下墊。當晚,張遠征封太原王,世襲罔替。十年間,再有此曲,聞者皆謂:不及太原王也。

  秦晚希扼腕低吟:「此景猶過遠征,世人何所及。」

  他們待到日近西山,秦霞酒意散去,伏在馬上睡著了。他將秦霞送到王府安頓好,出門往東閣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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