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年似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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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去了最近的酒樓,點了一大桌子菜。秦霞歪著腦袋,頭髮垂下一綹,在眼前飄蕩:

  「六子,最近過得好嗎?還去練兵場嗎?」

  「早就不去了,練兵場已經拆了,改種防沙林。」

  「那鬼地方不去也好,冬天凍得要死。你之前老嘀咕要做王爺之後辦點事,現在你成王爺了,事辦了嗎?」

  「當時想太多了,成了王爺也就那樣。你這幾年在外面怎麼樣。」

  秦霞氣鼓鼓著臉,抱怨道:「女的在外面能怎麼樣,連馬都不給騎,扯著什麼要淑女、要穿裙子。我要是多說幾句准惹得一身麻煩。男人都該死。別多想,沒說你。」

  這酒樓空蕩蕩,沒點人氣。秦晚希嘗了一口牛舌——像是乾巴巴粘在喉嚨里下不去。

  秦霞看著噁心:「別吃了,我們換家店。」

  秦晚希說:「就這樣吧,那時候在練兵場只能吃芋頭,這樣好多了。」

  「還以為你喜歡吃,我才熏著黑煙去烤。」

  秦晚希苦苦地笑:「我還以為你喜歡烤芋頭,才吃了一堆。」

  那個冬天過得很快。秦晚希腿受傷,被調回了京城,安插在護衛軍練兵場做個閒職。他還是六皇子,每天皇宮裡會送來三百份簡報,都是前一天已審批的奏摺的抄本,每篇都要做分析,倘若分析的和宮裡不一樣,就要被幾個紫光閣的老頭訓一個下午。這些簡報每篇就百來個字,但秦晚希要翻著往年案例,扣著每個字眼,然後寫幾十條分析,這樣才可能有一條對上。宮裡對秦晚希回京的消息特意做了掩飾,隔絕了別有用心的傢伙,當然秦晚希也只能留在練兵場獨自過冬。冬天剛開始,秦晚希就快悶死了。

  國舅葉子昂那時候坐鎮北大營,經常去找秦晚希喝酒,後來被御史府連下三道通告,也就不常來了。

  天氣轉涼,窗外是灰色的天空,北風在門縫間獰笑。他點盞油燈,昏昏沉沉度過黑天白夜。

  秦霞不知道從哪打聽到的消息,找葉子昂借了令牌,在夜裡穿件男裝溜進北大營,想從這裡繞到護衛軍。巧的是,那天皇后來北大營探望自己弟弟,把秦霞逮個正著。等秦晚希派人把她接過來,還沒出北大營,她在馬車上就睡著了。

  她臉紅了,在秦晚希頭上鑿了板栗。說是這輩子最大的醜事。

  那天,秦晚希把她抱到床上,替她脫掉鞋子;他想拍去鞋頭的白灰,那卻不是什麼白灰,而是窗戶投進的月光。

  悄悄打開門,門廳外月光如水,大地如洗。算一算,自從回京,還沒有見過月亮。藍色的穹頂高高掛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往天空奔涌。這北國的風,如同駿馬掠過草原,又帶著黃河咆哮翻滾而來。頃刻間,他仿佛要頭向下墜入天空,無情烈火擊打他的胸口;荒原陌生,大地沉重,混沌氣息一下充斥天地,遠古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他伴著月光入眠,夢裡,一匹白馬從天而降,毛髮如雪,閃耀著銀光,秦晚希坐在它身上,越飛越高,一直奔向月亮。

  她到了練兵場沒幾天,文書部搜查了一堆雜書,全被她搶了過來,開始每天看書改信。等到冬天更深,練兵告一段落,北邊來的人已經穿起了棉襖。這時候運來幾車木炭,用作整個練兵場三個月的取暖。秦霞也開始了三個月對烤芋頭的精耕細作。

  烤芋頭很簡單,只需要將芋頭放到燒紅的木炭旁,或者直接埋進白灰里,等一首詩的時間就能聞到甜香,再等一首詩就能看到芋泥嘟嘟滋滋往外冒。這時候不能心急,要剝開硬皮吹幾口涼氣,然後小口的細嚼,才不會燙傷。幾口芋頭下肚,熱氣立馬充盈全身,勾著腳趾感嘆——啊,這就是冬天!但越簡單的食物越是考驗廚子的手藝,炒雞蛋是,烤芋頭也是。在吃過幾個芋頭後,秦霞著手進行改進。她制定了三個條件:溫度、距離、時間(本來要有品質和品種之分的,但芋頭來源由伙夫的老婆決定,被秦霞排除了)。她每天產出十幾個烤芋頭(其實可以三四十個,但秦晚希的肚子是個短板),從生熟參差不齊,過渡到能保證芋泥穩定冒出,整個屋子裡充滿了香氣。到了第二個月,秦晚希還沒吃吐,而秦霞就不得不停止實驗,因為她烤芋頭不論天氣冷暖,日夜拾掇個不停,很快文書部的炭燒沒了。

  秦晚希手上開始生凍瘡,墨水剛研磨也很快結凍。半夜他們被凍醒幾次,靠著三四層棉被才勉強撐幾天。這樣沒辦法,在初雪到來之前,他們拎著鋤頭去挖楊樹根。

  天空深遠,濃雲吞沒太陽,整個練兵場被遺忘在時間裡。

  練兵場全是枯死的楊樹,漫天黃沙里,黑色柱子直立扎進黃土地,樹冠向上掙扎,托著沉寂柔韌的雲頂。這種樹常拿來做防沙林,長城附近有很多。它們本來可以活很久,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但不到三年,就會被人從根部劃個口子,塗上藍色的毒水,等過幾天,各家灶下會得到一根又干又長的柴火。這些都是有主之物,秦晚希要去找那些被掩埋的樹根。


  走在楊樹林中,兩邊紛紛的落葉仿佛舞姬翻舞的長裙。黃沙本應沿著冬風去到長安,卻在這片無端生死的林子裡迷失方向,終究隨著四季永恆在此迴蕩。枯葉不住地在林子裡迴蕩,抬頭看不到太陽,秦晚希迷了路。他回過頭,已經找不到秦霞。他只能繼續走,希望能在前面碰到。

  天色漸漸暗了,秦晚希還沒找到路。冷風吹亂他的頭髮,黃沙劃破他的棉衣,他盡力去睜開眼,但楊樹葉不斷朝他撲去。身旁無數楊樹搖動著乾枯的軀幹,這是現成的木料,隨便找一根拖回去就夠足夠溫暖幾個夜晚。秦晚希不加理睬,他眼睛展開一條縫隙,潛心尋找自己的目標——那是塵埋多年的樹根。

  秦霞的身影時隱時現,剛發現一叢腳步,再往前走就只剩一堆沙子。

  只有等到月亮升起來,黃沙落葉才會息止,那時月光會幫他指引道路。但他心底莫名急躁,一個淒冷場景浮現眼前:千萬把火炬圍成圈,胡琴迸濺霓裳樂。他看到一個男人拿著長鞭抽在秦霞腳下,一鞭子抽下,秦霞就翻個跟頭,他想湊近看清那個男人,結果看到了自己的臉。

  一抹紅色落在腳下,不同於楊樹葉,它有著三條棱,形狀像一個燈籠。秦晚希認得它——蒴果,是欒樹的果實。

  他停下來。

  月亮升起,他終於能睜開眼。欒樹有三丈高,樹冠鋪天蓋地,仿佛倒掛的崑崙山,月光打在滿樹蒴果之上,星星點點,落滿銀河。秦霞站在欒樹底下,被星光懷抱。

  她紅著臉,呼出一口白氣:

  「六子,你迷路了嗎?」

  下雪了,月亮在雪花飄散的時刻更嬌艷。青銅時期,人們在冬天拜月,那時荒野上遍布欒樹。祭司用羊皮扎出蒴果的樣子,裡面放入獸油燈,點著後,此燈會慢慢飛向天空。當幾千盞燈騰空,墨綠色的歌謠迴蕩原野,這時天神將雪花從九天之上撒下,在空中迴旋起舞。欒樹開始顫抖,沙沙作響。蒴果萬萬千千,在月下化作星,忽地狂風大作,蒴果被吹散,裹挾著燈,裹挾著雪,迎著月遠去。秦晚希一下心底澄靜,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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