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年似水（一）
秦晚希走出廟，十八、十八。求籤卜卦本無意，只使因緣牽人心。
忽然撞到個人，聽到一番唯唯諾諾地道歉。這讓秦晚希很反感，他也輕聲細語地道歉，兩方就這樣過去。走到門口蹲下，就這樣看了半天風景。
廟門下，抬眼見得三分天光，兩分春色。初春太陽溫暖大地，道路上的水窪閃動著亮光。布穀鳥飛來飛去，烏鴉嘎嘎地叫。他此時倒是帶著悠閒的笑意。
但不多久，路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股寧靜。繼而看到一個護衛軍將領。雕龍刀在側，飛羽箭在後。座下馬如飛，勤王唯恐遲。
將領翻身下馬：「王爺，葉國舅請您晚間在東閣湖小敘。」
秦晚希輕嘆一聲：「知道了。」
將領抱拳領命，翻身上馬而去。秦晚希開始往城裡去。
走在來時的道路，此時四周寂寥無人，還能覺出關外吹來的熱風。這不是回頭的路，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秦晚希想，他從城裡來，又去城裡。好多年前，秦晚希還是六皇子的時候。他父親和叔叔們還在和南面的苗子打，有一次他跟著十三叔跑到軍隊，看見滿山遍野的傷兵，纏著紗布、拄著樹枝，從四面八方湧向軍營，他頭腦一黑，胃裡頓時泛起噁心。東閣湖秋天總會有一個十幾米寬的漩渦，無數銀白肚皮的湖魚被卷進去，這樣的漩渦直插入地下。從來沒有回頭的路，我們一直在向前。
他看到天上飄著幾朵雲，有一個人正走在路上，走得很快，大跨步的身姿多熟悉呀！他追上去在她肩旁上一拍，她看到是秦晚希，歡呼道：「六子，是你小子，你小子！」這是他的小堂妹秦霞。
他們背朝太陽走了一段路，他給秦霞講了剛才卜卦的事，說了老和尚的怪話：
卜卦十文，卜卦十文
簽落地，頭落地
秦霞當即給他鑿了個板栗，告訴他別沒事搞迷信。這人是很瘋的，喜歡聽些鬼故事然後鑿板栗。有這樣的朋友就可以和她講些心裡話，但一方面還要擔心腦袋上挨鑿。
本來秦霞是要去城南的賽馬場，但不知怎麼回事就繞到了山腳。這裡風光秀麗，不自主地放聲高歌。她說剛唱累秦晚希就跑出來了，定是被她的歌聲叫過來的。她穿著淡紫色的長裙，頭髮上還沾著雨滴，嘴唇凍成綠色，整個人不停地哆嗦。看樣子快要哭出來了。秦晚希要把衣服給她：「很久不見。」
她說：「秦晚希，你滾啊！」然後就哭了起來。或許再相見就應是這樣。
他們去了賽馬場，這裡人擠人，半天才擠出一匹馬。秦晚希瞅了眼長隊，連起來都能排到南城門再打個彎。前幾天來還見不到一個人，那時公馬都發情似的跳著跑。今天這全城人都跑來騎這群馬，可憐這群小馬駒才幾個時辰就跟剛閹了一樣夾著腿不肯走。他跟秦霞說晚點再來人會少點。秦霞當即把手一甩，盯著秦晚希：「六子，你到底是個王爺，今天我回來了，你別給我裝太監。你那臭臉再擺出來我就立馬走人。」
秦晚希沒說什麼，扯出一塊腰牌遞給馬場軍官。一匹銀白大馬蹬著蹄子走來，她摸不到馬背，但還是順著馬肚子捋一圈。秦晚希咂下嘴：
「要不要換匹馬？」
「不用，再廢話你就走人。」
秦晚希扶著她上馬，她的腿剛好撐住馬鐙子。她溜了兩步，跑回來要了根馬鞭。馬還在跑，她扭過頭：
「你等我跑兩圈再來換你。」
鞭子一抽，馬尾巴揚到一丈高，四隻黑蹄刨進地里。眨個眼就沒了影，只是耳朵里還奏著鞭子樂。秦晚希竟然愣了下，慶幸這鞭子沒落在自己屁股上。
場上都是一些新手，騎著馬正在遛彎。突然一匹白色旋風沖了上去，那群傻馬跟吃了藥似的都呼哧呼哧地狂奔。幾個正走馬觀花的小姐耐不住馬匹烈性，摔下來啃了個大花臉。秦霞這一鬧，幾十雙眼睛立馬指向秦晚希。軍官把幾個想來鬧事的抽了回去，又趕緊叫來幾個護衛軍把秦晚希圍了起來。等了半響秦霞喘著大氣回來了，一臉潮紅。軍官瞅了半天才認出來那個屁股紅彤彤的大馬猴是剛才牽出去的白馬。
秦霞從馬上跳下來，一撇嘴：「嘿，給你騎。」
秦晚希說：「到晌午了，先去吃飯吧。」
秦霞說：「你真是煩人，走吧。」
某一年的冬天，大概四年前吧。秦霞沒多高一點，胸脯平平的，還喜歡騎馬，每天穿著男裝跟在秦晚希後面，大家都當她是哪個小皇子。那時候秦晚希被安排在護衛軍練兵場做文官，練兵場靠著長安城西北角，曠野里呼嘯著寒風，風裡夾著碎石，打在臉上如同刀割。天寒地凍，秦晚希總叫她去找點吃的。他倆天天窩在文書部的小屋，把楊樹根塞在一個鐵盆里點了取暖。燒到一半的時候，火盆里堆著一半白灰和一半木炭，秦霞就從伙房偷了一堆芋頭，丟在火盆烤。秦晚希一天要批三百份簡報，吃十幾個滋滋冒芋泥的大芋頭，腸胃炎都給養好了。他們對著火碳的微光唱西域歌謠，曲調悠揚婉轉，能和屋頂的青灰瓦產生共鳴。禿鷲給他們伴奏，北風嗚嗚呼嘯為他們打著拍子。
秦霞一邊唱一邊開始跳舞，是胡人那種妖嬈的舞蹈。跳到興起，還能在半空翻個跟頭。看一個女人穿著男裝跳這種舞，秦晚希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陰暗感。早些時候她跟宮裡的舞姬學過，西域舞水平是有的。那批舞姬是跳舞的高手，但後來被查出來政治不合格，不能留在皇宮，只能在軍營里給當兵的跳。這一年冬天她們被帶到練兵場，手腳凍得發白。場下圍著一圈士兵，從沒長毛到掉光毛，應有盡有。台上，教頭用一根細長鞭子做指揮棒，當到了高潮時就往舞姬腳下抽，這時候舞姬就會雙腳離地在半空翻個跟頭，士兵看得血氣翻湧鼓掌叫好，教頭就就覺得很滿意。等到士兵沒了聲響，教頭就又抽一下，引得台下連連歡呼。秦霞也扒著文書部的窗戶去看，當看到舞姬翻跟頭，她面紅耳赤雙眼發脹。後來她告訴秦晚希，她從前學跳舞一直沒學好，但過了那個冬天，就成了舞蹈高手。
文書部有一大堆從士兵那搜來的雜書，裡面什麼都有，甚至還有三百來封情書。秦霞半天看一本，看完哈哈大笑，說那些當兵的都是驢。等到吃飯的時候就拆情書看，拿根筆把裡面的女名全改成自己的，然後讓秦晚希讀給她聽。那一堆東西後來被燒完了，在舞姬跳舞的夜裡被狂躁的火星沾染，火焰燻黑了屋頂。燒到最後還一封牛皮包著的情書，裡面塞著一枚流光溢彩的金戒指。這枚戒指還帶在她手上，這麼多年還是很亮。
忽然撞到個人，聽到一番唯唯諾諾地道歉。這讓秦晚希很反感，他也輕聲細語地道歉，兩方就這樣過去。走到門口蹲下，就這樣看了半天風景。
廟門下，抬眼見得三分天光，兩分春色。初春太陽溫暖大地，道路上的水窪閃動著亮光。布穀鳥飛來飛去，烏鴉嘎嘎地叫。他此時倒是帶著悠閒的笑意。
但不多久，路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股寧靜。繼而看到一個護衛軍將領。雕龍刀在側，飛羽箭在後。座下馬如飛，勤王唯恐遲。
將領翻身下馬：「王爺，葉國舅請您晚間在東閣湖小敘。」
秦晚希輕嘆一聲：「知道了。」
將領抱拳領命，翻身上馬而去。秦晚希開始往城裡去。
走在來時的道路，此時四周寂寥無人，還能覺出關外吹來的熱風。這不是回頭的路，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秦晚希想，他從城裡來，又去城裡。好多年前，秦晚希還是六皇子的時候。他父親和叔叔們還在和南面的苗子打，有一次他跟著十三叔跑到軍隊，看見滿山遍野的傷兵，纏著紗布、拄著樹枝，從四面八方湧向軍營，他頭腦一黑，胃裡頓時泛起噁心。東閣湖秋天總會有一個十幾米寬的漩渦，無數銀白肚皮的湖魚被卷進去，這樣的漩渦直插入地下。從來沒有回頭的路，我們一直在向前。
他看到天上飄著幾朵雲，有一個人正走在路上，走得很快，大跨步的身姿多熟悉呀！他追上去在她肩旁上一拍，她看到是秦晚希，歡呼道：「六子，是你小子，你小子！」這是他的小堂妹秦霞。
他們背朝太陽走了一段路，他給秦霞講了剛才卜卦的事，說了老和尚的怪話：
卜卦十文，卜卦十文
簽落地，頭落地
秦霞當即給他鑿了個板栗，告訴他別沒事搞迷信。這人是很瘋的，喜歡聽些鬼故事然後鑿板栗。有這樣的朋友就可以和她講些心裡話，但一方面還要擔心腦袋上挨鑿。
本來秦霞是要去城南的賽馬場，但不知怎麼回事就繞到了山腳。這裡風光秀麗，不自主地放聲高歌。她說剛唱累秦晚希就跑出來了，定是被她的歌聲叫過來的。她穿著淡紫色的長裙，頭髮上還沾著雨滴，嘴唇凍成綠色，整個人不停地哆嗦。看樣子快要哭出來了。秦晚希要把衣服給她：「很久不見。」
她說：「秦晚希，你滾啊！」然後就哭了起來。或許再相見就應是這樣。
他們去了賽馬場，這裡人擠人，半天才擠出一匹馬。秦晚希瞅了眼長隊，連起來都能排到南城門再打個彎。前幾天來還見不到一個人，那時公馬都發情似的跳著跑。今天這全城人都跑來騎這群馬，可憐這群小馬駒才幾個時辰就跟剛閹了一樣夾著腿不肯走。他跟秦霞說晚點再來人會少點。秦霞當即把手一甩，盯著秦晚希：「六子，你到底是個王爺，今天我回來了，你別給我裝太監。你那臭臉再擺出來我就立馬走人。」
秦晚希沒說什麼，扯出一塊腰牌遞給馬場軍官。一匹銀白大馬蹬著蹄子走來，她摸不到馬背，但還是順著馬肚子捋一圈。秦晚希咂下嘴：
「要不要換匹馬？」
「不用，再廢話你就走人。」
秦晚希扶著她上馬，她的腿剛好撐住馬鐙子。她溜了兩步，跑回來要了根馬鞭。馬還在跑，她扭過頭：
「你等我跑兩圈再來換你。」
鞭子一抽，馬尾巴揚到一丈高，四隻黑蹄刨進地里。眨個眼就沒了影，只是耳朵里還奏著鞭子樂。秦晚希竟然愣了下，慶幸這鞭子沒落在自己屁股上。
場上都是一些新手，騎著馬正在遛彎。突然一匹白色旋風沖了上去，那群傻馬跟吃了藥似的都呼哧呼哧地狂奔。幾個正走馬觀花的小姐耐不住馬匹烈性，摔下來啃了個大花臉。秦霞這一鬧，幾十雙眼睛立馬指向秦晚希。軍官把幾個想來鬧事的抽了回去，又趕緊叫來幾個護衛軍把秦晚希圍了起來。等了半響秦霞喘著大氣回來了，一臉潮紅。軍官瞅了半天才認出來那個屁股紅彤彤的大馬猴是剛才牽出去的白馬。
秦霞從馬上跳下來，一撇嘴：「嘿，給你騎。」
秦晚希說：「到晌午了，先去吃飯吧。」
秦霞說：「你真是煩人，走吧。」
某一年的冬天，大概四年前吧。秦霞沒多高一點，胸脯平平的，還喜歡騎馬，每天穿著男裝跟在秦晚希後面，大家都當她是哪個小皇子。那時候秦晚希被安排在護衛軍練兵場做文官，練兵場靠著長安城西北角，曠野里呼嘯著寒風，風裡夾著碎石，打在臉上如同刀割。天寒地凍，秦晚希總叫她去找點吃的。他倆天天窩在文書部的小屋，把楊樹根塞在一個鐵盆里點了取暖。燒到一半的時候，火盆里堆著一半白灰和一半木炭，秦霞就從伙房偷了一堆芋頭，丟在火盆烤。秦晚希一天要批三百份簡報，吃十幾個滋滋冒芋泥的大芋頭，腸胃炎都給養好了。他們對著火碳的微光唱西域歌謠，曲調悠揚婉轉，能和屋頂的青灰瓦產生共鳴。禿鷲給他們伴奏，北風嗚嗚呼嘯為他們打著拍子。
秦霞一邊唱一邊開始跳舞，是胡人那種妖嬈的舞蹈。跳到興起，還能在半空翻個跟頭。看一個女人穿著男裝跳這種舞，秦晚希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陰暗感。早些時候她跟宮裡的舞姬學過，西域舞水平是有的。那批舞姬是跳舞的高手，但後來被查出來政治不合格，不能留在皇宮，只能在軍營里給當兵的跳。這一年冬天她們被帶到練兵場，手腳凍得發白。場下圍著一圈士兵，從沒長毛到掉光毛，應有盡有。台上，教頭用一根細長鞭子做指揮棒，當到了高潮時就往舞姬腳下抽，這時候舞姬就會雙腳離地在半空翻個跟頭，士兵看得血氣翻湧鼓掌叫好，教頭就就覺得很滿意。等到士兵沒了聲響，教頭就又抽一下，引得台下連連歡呼。秦霞也扒著文書部的窗戶去看，當看到舞姬翻跟頭，她面紅耳赤雙眼發脹。後來她告訴秦晚希，她從前學跳舞一直沒學好，但過了那個冬天，就成了舞蹈高手。
文書部有一大堆從士兵那搜來的雜書，裡面什麼都有，甚至還有三百來封情書。秦霞半天看一本，看完哈哈大笑，說那些當兵的都是驢。等到吃飯的時候就拆情書看，拿根筆把裡面的女名全改成自己的，然後讓秦晚希讀給她聽。那一堆東西後來被燒完了，在舞姬跳舞的夜裡被狂躁的火星沾染，火焰燻黑了屋頂。燒到最後還一封牛皮包著的情書，裡面塞著一枚流光溢彩的金戒指。這枚戒指還帶在她手上，這麼多年還是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