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細雨長安南
今年的冬格外得冷，雪也下得極大，都已經過了立春，長安城裡，有些犄角處還殘留著小堆的雪。細雨伴著微風飄搖了一宿，淋濕的黃土混著牲口的糞便，油污般浮在長安道。路上混雜著大小車轍，橫七扭八通往漆黑的巷口。
此時的長安城還處在夜的尾章，顯得百般寂寥。雨天，各家都起得很晚，更何況晚間宵禁還沒過去。但這時已經有鳥叫了，散落在幾家院裡。嘰嘰嘰，喳喳喳，嘻嘻哈哈就是不見影子。
雨大了些。
南城門將抖擻精神，借著雨水洗了把臉，那粗糲的掌紋用力揉搓，妄圖洗去一夜未眠而凝在臉上的睏倦。盔甲碰撞，叮咚作響；霧氣迷濛，細雨微茫。他們苦苦地望著主幹道，等著來人換班。雨絲伴著晨霧，朦朦朧朧，吞沒了遠處皇宮的城樓。這些軍士是護衛軍安排的悍將，橫肉從脖頸延過耳畔，在額頭絞成肉塊。他們手中掄得起百斤巨錘，聽聞那宵禁時咚咚的銅鑼聲，不過是他們走路時多使了些氣力。
不多時，但見長安道上隱隱約約間，遠處閃過灰黑色的人影。
終於來了。門將敞開領口，讓涼風摸著喉結滾入胸甲里。雨滴裹著汗漬，一下就竄到肚臍，許久之後，他呼出一口白氣。望著緩緩走來的人影，門將喊道：
「口令！」
來人不回，想來太遠沒聽到。
不過今日倒是比平日來得早些，也就不細講究了。門將把肩旁放低，他思量起熟悉的熱湯，這是媳婦起早熬的，沒這口湯，怕是早不幹這破差事。
等了不多久，門將吸口氣，喝問道：「口令！」還是沒回。
按規章，五十米內必對口令。而南城門有「南天門」之謂，向來是刺客、間諜的第一關卡，兵將六十米即對口令，不論風雪，就今日的細雨微風更不算事。門將估略有些變動，示意手下注意，自己也緊握刀柄，迎風獨立。長安城高手眾多，若不先氣勢上壓過一頭，今日難免有人要歸不得家。也是，哪些不長眼的敢來南城門碰運氣，不知道這黑磚牆下折了多少成名人物，跟皇家拼刀子，可沒幾個能站著走出去。門將舌頭髮干，吞下一口唾沫，喃喃道：湯還是要喝的。
不過幾個呼吸間，來人就近到四十米。
門將壓著丹田發聲：
「口令！」
來人停下。雨大了些，更看不清他的模樣。門將不敢放鬆，只不過一呼一吸，那人身影又動了。
門將咽了口唾沫，怕是個硬碴。握刀的手掌心不停出汗，但氣血也更足些。今日怕是個大戰。風聲伴著雨聲，飄蕩的頭髮，萬千鼓聲響起，一鼓作氣。
右腳前踩半步，劃個半弧。左手推刀，刀出一寸。張口吞氣，厲聲吼道——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風消，雨寂。
只聽周圍城牆迴蕩一個聲音——
「六王秦晚希。」
回刀，直立。
門將鬆了口氣，擠出個笑臉：
「原來是六爺。」
待來人走近，擠出個笑臉遞與那門將，且不多說什麼，就出了城。
春花似錦，花開遍野。城外雨稍小几分，兩隻燕子劃破半空，引得秦晚希駐足觀望。這初春的景，總惹人心動，是養人的時節。咱們的六王爺也不禁換幾口濁氣，眼神清明許多。細雨拂面，得它幾分清醒。
於是秦晚希將領口打開，且將那綿綿細雨收進懷。
他望著東南邊，舒展開眉頭，自語道：最後一次了。
城外的土路並無城內那股濁氣，雨水落地，很容易就滲了下去，空氣也更清新。踩著路邊剛冒頭的綠芽走，腳步著實輕快。走過一片農舍，路邊種著十幾棵梨樹，白色的梨花嫩芽稀稀落落，如同初雪方至，若上前摘一支梨花，餘光又會倏然瞥見遠處一座小山。大概一炷香的路程，就到了山腳。山腳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寺廟。
這廟叫王夫和尚廟。聽說廟裡有個叫王夫的和尚，家裡是杭州鹽商，從小就讀易經，會算卦。這和尚喜歡跑到墳地里偷貢品，吃肉喝酒，還耍瘋打人。前幾年有人說他在墳地里遭了邪，瘸著右腿回來，從此再沒聽說他偷貢品。
廟前是三兩株無名紅花，花蕊半開，裡面裹著雨水，青草陪在左右，苔蘚布滿牆根。
進了廟，徑直走便可到佛堂。一尊土塑的阿彌陀佛坐在正中，左眼缺了，右腳也缺了，倒是頭上的肉髻顆顆飽滿。佛像旁還立著一尊觀音像，左手施無畏印，右手與願印，倒還算完整。桌子上擺著一個發黑的銅香爐，香灰也還蠻多。桌角有個青灰色的竹籤桶，零散放了十幾根卦簽。秦晚希剛走兩步，就聽到桌子搖晃了一下，和尚從佛像後面鑽出來，瞟了他一眼：
「燒香三十，求籤一十。」
三根香拿來，秦晚希三拜後停了一下，然後又一拜。他看著高高在上的佛祖，那頹唐的泥身也被這春雨浸濕，起身插香，眼角掛著一絲暗淡。突然門外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是雷聲，緊接著又是兩聲巨響，秦晚希捏緊拳頭，嘴唇咬得發紫。
這時，和尚拖著腔唱起了曲子，哼哼唧唧聽不清歌詞。
秦晚希看了一眼，那和尚穿著破破爛爛的僧袍，裡面夾著一件灰色棉服，透過棉服上的幾個破洞，看不到一點棉花。他有著三四寸長的頭髮，臉上沾有白色的香灰和綠色的苔蘚，而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他身上飄著的酒氣。就這樣的和尚，冬天都會鑽進佛像里睡覺，到了春天，臉上就會生出一層青苔，很難不想他從臉上抓起一把青苔下酒。但也就是這樣的和尚，一開口唱歌，語調格外溫柔，縱然缺失的幾顆牙跑著調子，也絲毫不妨礙曲子的婉轉。
他知道和尚在唱什麼，那是祭天的曲子。而外面轟隆的雷聲，正是長安的禮炮，三聲炮響，祭天的隊伍就跟著皇帝出發了。
待到十段頌章唱完，秦晚希悠悠地說：
「算卦。」
和尚不反應，盯著佛像發呆。
秦晚希抓過簽筒，搖晃，一下、兩下、三下，停，然後又搖一下。一根竹籤掉在地上。他撿起竹籤，上面只寫著——第十八。他問道：
「和尚，這是什麼意思？」
和尚劈手搶過竹籤，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擠出一對鬥雞眼對著秦晚希上上下下掃視，猛地一下，他大叫道：
「算卦十文，算卦十文，簽落地，頭落地！」
他把簽子丟進竹筒，然後一腳把竹筒踹開，簽子散落在雨里，他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秦晚希眉頭擰作一團，往後退了半步。
和尚笑得更甚：「算卦十文，算卦十文，簽落地，頭落地！」和尚越跳越歡，咕嚕一下跳到佛像後面沒半點聲響。
此時的長安城還處在夜的尾章，顯得百般寂寥。雨天，各家都起得很晚，更何況晚間宵禁還沒過去。但這時已經有鳥叫了，散落在幾家院裡。嘰嘰嘰，喳喳喳，嘻嘻哈哈就是不見影子。
雨大了些。
南城門將抖擻精神，借著雨水洗了把臉，那粗糲的掌紋用力揉搓，妄圖洗去一夜未眠而凝在臉上的睏倦。盔甲碰撞，叮咚作響；霧氣迷濛，細雨微茫。他們苦苦地望著主幹道，等著來人換班。雨絲伴著晨霧，朦朦朧朧，吞沒了遠處皇宮的城樓。這些軍士是護衛軍安排的悍將，橫肉從脖頸延過耳畔，在額頭絞成肉塊。他們手中掄得起百斤巨錘，聽聞那宵禁時咚咚的銅鑼聲，不過是他們走路時多使了些氣力。
不多時，但見長安道上隱隱約約間，遠處閃過灰黑色的人影。
終於來了。門將敞開領口，讓涼風摸著喉結滾入胸甲里。雨滴裹著汗漬，一下就竄到肚臍，許久之後，他呼出一口白氣。望著緩緩走來的人影，門將喊道：
「口令！」
來人不回，想來太遠沒聽到。
不過今日倒是比平日來得早些，也就不細講究了。門將把肩旁放低，他思量起熟悉的熱湯，這是媳婦起早熬的，沒這口湯，怕是早不幹這破差事。
等了不多久，門將吸口氣，喝問道：「口令！」還是沒回。
按規章，五十米內必對口令。而南城門有「南天門」之謂，向來是刺客、間諜的第一關卡，兵將六十米即對口令，不論風雪，就今日的細雨微風更不算事。門將估略有些變動，示意手下注意，自己也緊握刀柄，迎風獨立。長安城高手眾多，若不先氣勢上壓過一頭，今日難免有人要歸不得家。也是，哪些不長眼的敢來南城門碰運氣，不知道這黑磚牆下折了多少成名人物，跟皇家拼刀子，可沒幾個能站著走出去。門將舌頭髮干，吞下一口唾沫，喃喃道：湯還是要喝的。
不過幾個呼吸間，來人就近到四十米。
門將壓著丹田發聲：
「口令！」
來人停下。雨大了些，更看不清他的模樣。門將不敢放鬆，只不過一呼一吸，那人身影又動了。
門將咽了口唾沫，怕是個硬碴。握刀的手掌心不停出汗，但氣血也更足些。今日怕是個大戰。風聲伴著雨聲，飄蕩的頭髮，萬千鼓聲響起，一鼓作氣。
右腳前踩半步，劃個半弧。左手推刀，刀出一寸。張口吞氣，厲聲吼道——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風消，雨寂。
只聽周圍城牆迴蕩一個聲音——
「六王秦晚希。」
回刀，直立。
門將鬆了口氣，擠出個笑臉：
「原來是六爺。」
待來人走近，擠出個笑臉遞與那門將，且不多說什麼，就出了城。
春花似錦，花開遍野。城外雨稍小几分，兩隻燕子劃破半空，引得秦晚希駐足觀望。這初春的景，總惹人心動，是養人的時節。咱們的六王爺也不禁換幾口濁氣，眼神清明許多。細雨拂面，得它幾分清醒。
於是秦晚希將領口打開，且將那綿綿細雨收進懷。
他望著東南邊，舒展開眉頭，自語道：最後一次了。
城外的土路並無城內那股濁氣，雨水落地，很容易就滲了下去，空氣也更清新。踩著路邊剛冒頭的綠芽走，腳步著實輕快。走過一片農舍，路邊種著十幾棵梨樹，白色的梨花嫩芽稀稀落落，如同初雪方至，若上前摘一支梨花，餘光又會倏然瞥見遠處一座小山。大概一炷香的路程，就到了山腳。山腳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寺廟。
這廟叫王夫和尚廟。聽說廟裡有個叫王夫的和尚，家裡是杭州鹽商，從小就讀易經，會算卦。這和尚喜歡跑到墳地里偷貢品，吃肉喝酒，還耍瘋打人。前幾年有人說他在墳地里遭了邪，瘸著右腿回來，從此再沒聽說他偷貢品。
廟前是三兩株無名紅花，花蕊半開，裡面裹著雨水，青草陪在左右，苔蘚布滿牆根。
進了廟，徑直走便可到佛堂。一尊土塑的阿彌陀佛坐在正中，左眼缺了，右腳也缺了，倒是頭上的肉髻顆顆飽滿。佛像旁還立著一尊觀音像，左手施無畏印，右手與願印，倒還算完整。桌子上擺著一個發黑的銅香爐，香灰也還蠻多。桌角有個青灰色的竹籤桶，零散放了十幾根卦簽。秦晚希剛走兩步，就聽到桌子搖晃了一下，和尚從佛像後面鑽出來，瞟了他一眼：
「燒香三十，求籤一十。」
三根香拿來，秦晚希三拜後停了一下，然後又一拜。他看著高高在上的佛祖，那頹唐的泥身也被這春雨浸濕，起身插香，眼角掛著一絲暗淡。突然門外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是雷聲，緊接著又是兩聲巨響，秦晚希捏緊拳頭，嘴唇咬得發紫。
這時，和尚拖著腔唱起了曲子，哼哼唧唧聽不清歌詞。
秦晚希看了一眼，那和尚穿著破破爛爛的僧袍，裡面夾著一件灰色棉服，透過棉服上的幾個破洞，看不到一點棉花。他有著三四寸長的頭髮，臉上沾有白色的香灰和綠色的苔蘚，而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他身上飄著的酒氣。就這樣的和尚，冬天都會鑽進佛像里睡覺，到了春天，臉上就會生出一層青苔，很難不想他從臉上抓起一把青苔下酒。但也就是這樣的和尚，一開口唱歌，語調格外溫柔，縱然缺失的幾顆牙跑著調子，也絲毫不妨礙曲子的婉轉。
他知道和尚在唱什麼，那是祭天的曲子。而外面轟隆的雷聲，正是長安的禮炮，三聲炮響，祭天的隊伍就跟著皇帝出發了。
待到十段頌章唱完，秦晚希悠悠地說：
「算卦。」
和尚不反應，盯著佛像發呆。
秦晚希抓過簽筒，搖晃，一下、兩下、三下，停，然後又搖一下。一根竹籤掉在地上。他撿起竹籤，上面只寫著——第十八。他問道：
「和尚，這是什麼意思？」
和尚劈手搶過竹籤，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後擠出一對鬥雞眼對著秦晚希上上下下掃視，猛地一下，他大叫道：
「算卦十文，算卦十文，簽落地，頭落地！」
他把簽子丟進竹筒，然後一腳把竹筒踹開，簽子散落在雨里，他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秦晚希眉頭擰作一團，往後退了半步。
和尚笑得更甚：「算卦十文，算卦十文，簽落地，頭落地！」和尚越跳越歡，咕嚕一下跳到佛像後面沒半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