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國 王
塔木比沙那大了五歲，塔木是大邁的表弟，是阿蒙救治過的孩子，也是沙那兒時唯一的玩伴。
塔木的父親拉圖是跟著姐姐和雅一家遷移過來的，一同過來的，還有塔木的祖母、叔叔和姑姑們。
塔木的祖父原先是和兩個弟弟沿著一條寬闊的河岸遊牧的，那裡有藍天白雲，氣候濕潤，草地肥沃，他帶著弟弟們趕走了野狼的侵襲，在河岸邊蓋了氈房，並在那裡結婚生子，他一度認為自己將在那裡老去。
但平靜的生活被毫無徵兆地打破了。
正當他為弟弟們四處打探合適的婚配對象時，一股騎著高頭大馬的隊伍擄走了他們將近半數的羊群和馬匹，緊接著第二股、第三股……，但他卻以讓家人驚愕的態度一直隱忍著，甚至在那些野蠻的士兵開始調戲起他妻子和女兒們時，他也沒做任何反抗，直到隊伍開槍打死了他兩個奮起反抗的弟弟，並把刀尖抵到他的咽喉上，在他的胸前劃了一個血淋淋的叉字，勒令他即刻搬走時，他才在一個深夜，在家人的哀求下，帶著殘存的羊只和馬匹從河岸依依不捨地遷走了。
他們走了很遠，最終祖父在紅山山脈以南的丘陵地帶的一塊草場上停留了下來。
這裡草場小塊小塊地連接在一起，中間隔著一道道小山包，草場上氣候有些乾燥，草皮下水源有些乾枯。但這片未被踐踏過的草場卻生長著較為豐茂的草葉。
在這裡，他的羊群數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張，那是他作為牧羊人最大的功勳與榮耀。
但過度膨脹的羊群很快便給這塊脆弱的草場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草場環境急劇惡化，剛剛冒尖的草葉就被飢餓的羊嘴爭搶著咬斷，草根連帶著沙礫從淺土裡被拔扯出來，整個草皮像過了烈火一般斑駁焦黃，褪去了活著的顏色。
羊糞裹著羊尿壓在草根上，蒼蠅和蚊蟲旋繞在羊腿周圍，剛產下的羊崽有氣無力地躺在焦黃的沙地上，鼻孔呼出微弱的氣息。
天空呈現出耀眼的白色，熱烘烘的空氣從山包頂部翻滾而來，撲向塔木祖父蒼黃的面龐。
羊群數量如同之前擴張時一樣，縮減的速度也同樣快速。一簇簇羊群在飢餓中倒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這些還來不及掩埋的屍體暴露在烈日下，很快便會散發出刺鼻的腐臭味，吸引著成群的禿鷲和蠅蟲前來分食，不用一個整天，草皮上便呈現出一堆堆白森森的骨架。那些將死的群羊盯著同類的白骨，踟躇著不敢靠近，發出咩咩的求生的哀叫。
「這裡活不下去啦，換個地方吧！」塔木的姑姑，和雅，作為祖父的大女兒，瞅准一切時機勸告著她頑固的父親。
但蒼老的牧羊人卻放不下一家之主的尊嚴，這塊草場是他帶領著家人歷經千辛萬苦的遊蕩才最終選擇的紮根地，草場就像他小小的王國，他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他聽不進孩子們一句勸說。
國王寸步不離他的王國，他那刻在骨子裡的頑固如同一條粗硬的繩索，緊緊套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如一隻羔羊一般牢牢地栓在這塊草場上，直到啃光繩索為半徑的圓圈範圍內的所有草葉和草根。
那些曾用羊匹換購回來的豐富的生活物資也逐步消耗殆盡，他的王國、他的家人和他自己即將在這塊奄奄一息的土地上死去。和雅已經發現，她的父親已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遊牧人，他堅守了牧，忘記了游。
「不能死在這裡！」和雅是第一個離開這塊草地的人，她是牽著一頭瘦弱的牧羊馬在晨光中離開的，馬背上馱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們為她悄悄準備好的簡陋的行囊，她要去為家人們尋找一處新的生存之地。
她是望著紅山的方向行走的，在晨光的映照下，紅山上的光更加明亮艷麗，像紅色的紗綢，像新娘頭上的紅蓋頭。
紅山接納了和雅，她很快融入了紅山腳下的生活。
這裡有喝不完的泉水，吃不完的野果，聽不完的鳥叫，這裡有完全不同於草場的生活方式，山民們友善而淳樸，男人們為她搭起了一座吊腳樓，女人們教會她種茶炒茶，並熱心地給她介紹了一個勤快的擁有一個茶園的年輕男人作為婚配對象。
這裡給了她之前無法想像的安定與充實的生活，這正是她要為家人尋找的新的生存之地。
和雅是帶著男人和襁褓中的兒子大邁一起回去的。
母親和弟弟妹妹欣喜若狂地迎接著和雅一家的到來，但國王卻拖著顫巍巍的身軀艱難地爬上氈房後面的小山包上，他揮舞著馬鞭不願見他們，像一個落敗的鬣狗在做最後的掙扎。
草場已成為不毛之地，羊群早已經被吃光，飢餓難耐的時候，他們吃過樹根野草，吃過毒蛇山鼠，吃過禿鷲剩下來的爬滿蠅蟲的腐屍。
母親告訴和雅，她最小的妹妹在她走後不久，因為飢餓跑出去吃了有毒的草果，還沒回到氈房，便死在路上了。等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手裡還攥著幾顆草果，可憐的小妹還想著帶回來分給家人們充飢呢。
和雅痛苦的哭了起來，看著如同野人一般身無完衣的又骨瘦如柴的失去人形模樣的家人們，和雅對國王的不解與無奈瞬間轉變成憤怒與憎恨。
和雅沒有再去勸說國王。
黃昏時候，和雅第二次離開了這片草場，這次，她是帶著母親與弟弟妹妹們一起走的，她的兩個家庭融合在一起，相互攙扶著奔向遠處的紅山。
當他們的腳步即將踏出這塊草場時，和雅的大弟拉圖卻突然說要回去取件東西，隨機轉身折返回了氈房。
不一會兒，當和雅和家人們再看見拉圖時，他正全身包裹著濃煙從氈房裡跑出來，他手裡揮舞著還在燃燒的茅草火把，邊跑邊大聲呼叫著，像是謾罵，像是告別。
拉圖身後的濃煙很快變淡，然後化成赤紅色的火焰，像一條條赤練蛇一般迅速爬滿氈房的屋頂與窗格，夾雜著火苗的嘶鳴聲，沖向灰暗的天空。
少傾，氈房便在烈火中化為了灰燼。
透過火焰的餘光，和雅看到站在山包上的國王停止了馬鞭的揮舞，他的頭顱慢慢垂下，形同枯槁的身軀漸漸僵硬，一陣蒼涼的山風吹過，國王的身體轟然倒塌。
等候在不遠處的幾隻禿鷲撲騰起翅膀，在半空盤旋幾圈後降落在國王身體上，瞪著冰冷的眼睛，張開了堅硬的喙。
塔木的父親拉圖是跟著姐姐和雅一家遷移過來的，一同過來的，還有塔木的祖母、叔叔和姑姑們。
塔木的祖父原先是和兩個弟弟沿著一條寬闊的河岸遊牧的，那裡有藍天白雲，氣候濕潤，草地肥沃，他帶著弟弟們趕走了野狼的侵襲，在河岸邊蓋了氈房，並在那裡結婚生子，他一度認為自己將在那裡老去。
但平靜的生活被毫無徵兆地打破了。
正當他為弟弟們四處打探合適的婚配對象時，一股騎著高頭大馬的隊伍擄走了他們將近半數的羊群和馬匹，緊接著第二股、第三股……，但他卻以讓家人驚愕的態度一直隱忍著，甚至在那些野蠻的士兵開始調戲起他妻子和女兒們時，他也沒做任何反抗，直到隊伍開槍打死了他兩個奮起反抗的弟弟，並把刀尖抵到他的咽喉上，在他的胸前劃了一個血淋淋的叉字，勒令他即刻搬走時，他才在一個深夜，在家人的哀求下，帶著殘存的羊只和馬匹從河岸依依不捨地遷走了。
他們走了很遠，最終祖父在紅山山脈以南的丘陵地帶的一塊草場上停留了下來。
這裡草場小塊小塊地連接在一起，中間隔著一道道小山包，草場上氣候有些乾燥，草皮下水源有些乾枯。但這片未被踐踏過的草場卻生長著較為豐茂的草葉。
在這裡，他的羊群數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擴張，那是他作為牧羊人最大的功勳與榮耀。
但過度膨脹的羊群很快便給這塊脆弱的草場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草場環境急劇惡化，剛剛冒尖的草葉就被飢餓的羊嘴爭搶著咬斷，草根連帶著沙礫從淺土裡被拔扯出來，整個草皮像過了烈火一般斑駁焦黃，褪去了活著的顏色。
羊糞裹著羊尿壓在草根上，蒼蠅和蚊蟲旋繞在羊腿周圍，剛產下的羊崽有氣無力地躺在焦黃的沙地上，鼻孔呼出微弱的氣息。
天空呈現出耀眼的白色，熱烘烘的空氣從山包頂部翻滾而來，撲向塔木祖父蒼黃的面龐。
羊群數量如同之前擴張時一樣，縮減的速度也同樣快速。一簇簇羊群在飢餓中倒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這些還來不及掩埋的屍體暴露在烈日下，很快便會散發出刺鼻的腐臭味，吸引著成群的禿鷲和蠅蟲前來分食，不用一個整天，草皮上便呈現出一堆堆白森森的骨架。那些將死的群羊盯著同類的白骨，踟躇著不敢靠近，發出咩咩的求生的哀叫。
「這裡活不下去啦，換個地方吧！」塔木的姑姑，和雅，作為祖父的大女兒，瞅准一切時機勸告著她頑固的父親。
但蒼老的牧羊人卻放不下一家之主的尊嚴，這塊草場是他帶領著家人歷經千辛萬苦的遊蕩才最終選擇的紮根地，草場就像他小小的王國，他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擁有著絕對的話語權，他聽不進孩子們一句勸說。
國王寸步不離他的王國，他那刻在骨子裡的頑固如同一條粗硬的繩索，緊緊套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如一隻羔羊一般牢牢地栓在這塊草場上，直到啃光繩索為半徑的圓圈範圍內的所有草葉和草根。
那些曾用羊匹換購回來的豐富的生活物資也逐步消耗殆盡，他的王國、他的家人和他自己即將在這塊奄奄一息的土地上死去。和雅已經發現，她的父親已不再是一個純粹的遊牧人，他堅守了牧，忘記了游。
「不能死在這裡！」和雅是第一個離開這塊草地的人，她是牽著一頭瘦弱的牧羊馬在晨光中離開的，馬背上馱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們為她悄悄準備好的簡陋的行囊，她要去為家人們尋找一處新的生存之地。
她是望著紅山的方向行走的，在晨光的映照下，紅山上的光更加明亮艷麗，像紅色的紗綢，像新娘頭上的紅蓋頭。
紅山接納了和雅，她很快融入了紅山腳下的生活。
這裡有喝不完的泉水，吃不完的野果，聽不完的鳥叫，這裡有完全不同於草場的生活方式，山民們友善而淳樸，男人們為她搭起了一座吊腳樓，女人們教會她種茶炒茶，並熱心地給她介紹了一個勤快的擁有一個茶園的年輕男人作為婚配對象。
這裡給了她之前無法想像的安定與充實的生活，這正是她要為家人尋找的新的生存之地。
和雅是帶著男人和襁褓中的兒子大邁一起回去的。
母親和弟弟妹妹欣喜若狂地迎接著和雅一家的到來，但國王卻拖著顫巍巍的身軀艱難地爬上氈房後面的小山包上，他揮舞著馬鞭不願見他們，像一個落敗的鬣狗在做最後的掙扎。
草場已成為不毛之地，羊群早已經被吃光，飢餓難耐的時候，他們吃過樹根野草，吃過毒蛇山鼠，吃過禿鷲剩下來的爬滿蠅蟲的腐屍。
母親告訴和雅，她最小的妹妹在她走後不久，因為飢餓跑出去吃了有毒的草果，還沒回到氈房，便死在路上了。等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手裡還攥著幾顆草果，可憐的小妹還想著帶回來分給家人們充飢呢。
和雅痛苦的哭了起來，看著如同野人一般身無完衣的又骨瘦如柴的失去人形模樣的家人們，和雅對國王的不解與無奈瞬間轉變成憤怒與憎恨。
和雅沒有再去勸說國王。
黃昏時候，和雅第二次離開了這片草場，這次，她是帶著母親與弟弟妹妹們一起走的，她的兩個家庭融合在一起，相互攙扶著奔向遠處的紅山。
當他們的腳步即將踏出這塊草場時，和雅的大弟拉圖卻突然說要回去取件東西，隨機轉身折返回了氈房。
不一會兒，當和雅和家人們再看見拉圖時，他正全身包裹著濃煙從氈房裡跑出來，他手裡揮舞著還在燃燒的茅草火把，邊跑邊大聲呼叫著，像是謾罵，像是告別。
拉圖身後的濃煙很快變淡，然後化成赤紅色的火焰，像一條條赤練蛇一般迅速爬滿氈房的屋頂與窗格，夾雜著火苗的嘶鳴聲，沖向灰暗的天空。
少傾，氈房便在烈火中化為了灰燼。
透過火焰的餘光，和雅看到站在山包上的國王停止了馬鞭的揮舞，他的頭顱慢慢垂下，形同枯槁的身軀漸漸僵硬，一陣蒼涼的山風吹過，國王的身體轟然倒塌。
等候在不遠處的幾隻禿鷲撲騰起翅膀，在半空盤旋幾圈後降落在國王身體上，瞪著冰冷的眼睛，張開了堅硬的喙。